我家東邊鄰居是一對來自青島的趙姓夫婦。男人是少尉排長,我們小孩子都喊他趙叔。
趙叔臉膛黝黑,高大挺拔,是一個標準的山東漢子。
我在家門口常碰見他。讓人厭煩的是,他常喊口令逗我玩。
見我正走著路,他會扯起嗓子喊:
一二一!
見我要拐進廚房,他會拔高了聲調喊:
向右轉——走!
見我回到家門口停下腳步,他會拖出一段長音喊:
立——定!
他喊著,我懶散的步伐就不由自主隨上了他的口令。
他是長官,我沒辦法不聽他的。
他滿意地笑了。可我沒笑,也不覺得有什么好笑。他太太要是在場,準會罵他沒正形,沒穩當勁兒。
當然,他也有正形的時候。若遇到檢查或者公干,他會脫掉軍便服,換一身筆挺的軍常服。他從家里走出,以立正姿勢站定,昂起頭,活脫脫一幅軍人雕像,著實能給周圍帶來震撼。
我想山東人,或是青島人是否都這樣高大?
我的小伙伴都知道青島,就我從未聽說過。他們說那是北方一座城,可以在海里洗澡,在沙灘上捉螃蟹。
我聽了不以為然,忍不住嗆他們一句:
我們上海有游泳池,才不要到海邊去游泳呢。
聽我這么一說,他動了怒,一對黑亮的眼睛緊盯著我,像兩只黑洞洞的槍眼,我的身子縮回了一半。
他兩手掐腰,喉嚨里像噴出一團火:
聽我口令,立——正!
我立刻像中了子彈一樣站直了身子。
隨后他用稍緩的口氣喊道:
稍息!
一張黑黝黝的臉湊近了我。
怎么了你,小伙子,你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是上海來的?
你們上海人牛氣不假。可是你把大輪船放進游泳池里讓我看看。
一個高大的中年漢子,竟跟我這樣的小孩較起了真。
我是怕他,可并不服氣。我覺得,除了個頭,他一點也不高大。
以后再碰見他,我便低下頭加快了腳步。我怕他又喊我口令,也怕他跟我說話。
說來也怪,我越躲著他,他越想逮著機會跟我說話。
一個大人對一個小孩除了吹牛還能說什么話。
這么說吧,俺們青島人吃蝦就像嗑瓜子,永遠沒個夠。
我說你都不信,我要是在海邊抓一盆螃蟹,就像在井臺上打一桶水一樣輕松;
在我們那里,空氣里都能聞到魚蝦睡覺的味道……
其實這些話上次他都說過,可我依舊要低頭假裝在聽。
他連自己的小孩也不放過。
一次,他兒子趙忠義正在門口寫作業,他突然喊了一聲:
忠義,起立!
趙忠義不愧是他兒子,立刻放下筆,直挺挺站了起來。
他咂咂嘴,用惋惜的口吻說:
你都快八歲了吧,怎么個頭兒還不見長。看你這胳膊,怎么跟高粱稈一樣。
他就是這樣,一時興起毫無由頭地亂說。用大嗓門說,還說得振振有詞。
有時他跟人正聊得起勁,他太太隔窗喊他吃飯,他跟眼前的人該怎么聊還怎么聊。直到太太隔窗開罵起來,他才依依不舍往家走。
他回到家,我還能聽見太太在大聲埋怨:
吃現成的還要八臺大轎抬你,你是爺呀。
他太太我們喊趙姨。趙姨身材豐盈健壯,常穿著寬大的衣褲,洗大盆的衣服,用扎著大頭的拖把拖地,用大蔥沾著大醬大口嚼著饅頭,還能包大餡的餃子。
真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說起聊天,她絲毫不在趙叔之下。
她聊起天來,男人可以是她的親兄弟,女人可以是她的親姐妹,小孩可以是她的親兒女,仿佛人人都可以是她的家里人。
她說著話,手就不閑著。不是幫人家整理一下頭發,就是扯著人家的衣服夸獎一番,正準備往嘴里送的橘子也要硬塞給人一半。
她的熱心也連累了她家的縫紉機。那年月,縫紉機還是緊俏貨。可是她那臺縫紉機多半是為別人縫補的。不是這個太太過來縫紉一下褲腰,那個太太走一圈布口袋。
她就是她男人的女性版本。
她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家吃什么飯,每次家里包餃子,總要盛幾個餃子端給我們嘗嘗。她還教會了阿姨包餃子。
她買塊料子,也要到我們家里來,在阿姨面前不停比劃。好像料子是給阿姨買的。
有了這么一個鄰居,門只具有象征意義。她往往推門就進,進我家就如同進了自己家。兩家著實成為一家,兩家的生活就都在彼此的眼睛和耳朵里了。
有了趙姨,阿姨也不再寂寞,白嫩的臉上紅潤了許多。跟剛下船那陣子比,真是換了一個人。
自我上次住院后,我跟她的關系順暢了很多。我主動幫她做事,她也主動吩咐我做事。
家潔跟她的話雖不多,但是也能阿姨長、阿姨短叫得自然順暢。
家輝更不用說。他倆經常在一起游戲,有時在床上打鬧到一起。
每過幾天,她仍要去附近的山上跟那個男孩說話。我們已見怪不怪,權當她到別人家串門了。
時間是個好東西,把生的東西熬成了熟的;把扭曲的東西抻直了;把尷尬的東西弄自然了。
趙叔夫妻倆有一對兒女。兒子趙忠義與我同歲,女兒趙春意年齡跟妹妹相仿,我們都在眷村學校上學。放了學,我們就在門口玩。等玩得差不多了,兩家的孩子就在各自的門口寫作業。彼此抬眼相望,埋頭間一道難題皺上眉來,抓耳撓腮一番仍不求甚解,便拿起課本湊到對方那里求教。
兩家孩子們之間的相處,讓我們擁有了另外的天地。多少彌補了房屋狹小帶來的壓抑。
我以為我們兩家會一直這樣相處下去,可還是發生了不愉快的事。
不知從哪天起,趙家門口突然熱鬧起來,成了左鄰右舍聚會的場所。不用說,大部分時間都是趙叔夫妻倆在說,其他人在聽。我納悶,這些人怎么那么愛聽他們吹牛。
每天晚飯后,是那幫人最高興的時候。大家搖著蒲扇談天說地。有時興致上來,有人竟拿酒助興,酒入口時的吱吱聲不絕于耳。
有時楚漢對壘,一旁的圍觀者便像林中的鳥,嘰喳喊個不停。
天黑了,趙叔便把電燈從家里扯出,直到軍營的熄燈號吹起,一幫人才從忘乎所以中回過神,看看表說:
不好,回家又得挨罵。不聊了,回了,回了。
而我們家門口就顯得落寂。父親作為一介文人,舉手投足間就同周圍人有了距離,不喜歡這么多人在一起瞎聊閑扯。他那套十里洋場的做派在這里更拿不出手,和人家的熱絡格格不入。
有時,我們已經上床就寢,可趙家門口仍熱鬧異常。門外一陣高過一陣的熱鬧,對外面的人而言是過癮到盡致,而在父親卻是折磨。
這天晚飯后,趙家門口又掛起了電燈,熱鬧異常。這聲音穿過門縫,飄進父親的屋里。
父親終于忍受不住了。
這家人天天這么熱鬧,他們自己高興,就不顧忌別人了。
她勸他說:
你一心睡覺,不聽他們就是了。
我耳朵又沒聾。
我不想聽就很快睡著了,你睡不著,說明你在聽。
是他們硬給我聽的。明天找主任,非說說不可。
這種事情你不能找長官的。今后和人家怎么相處,別忘了人家也是長官,惹不起的。
那就搬家。
說的容易,往哪里搬?前幾天你不是說,調來一個少校,都沒分上宿舍嗎。好了,人家北方人和我們生不一樣的,就忍了吧。
可幾天后,他又忍不住了。
簡直煩死了。我得出去說說他們。
你躺下吧,我出去跟他們說。
她披了件衣服下床,出門去了。
一會兒,外面就安靜了。
以后一連幾天都很安靜。
父親倒有不安。
老趙沒生氣吧?
沒有,人家還怕我們生氣呢。
第二天晚飯后,她正收拾碗筷,父親在里屋收聽無線電,門口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我過去開了門,門口站著趙叔,他來找父親。
還是那個高大的身板,還是一雙大眼睛。
以往他都是推門而入,而今卻敲了門,這多少有些意外。看來兩家的確不似以前。我看出他眼睛里有一絲憂傷。
父親驚喜得有些局促:
老趙,外屋亂,到里屋坐吧。
我不進你的婚房,咱倆還是到外面涼快一會兒吧。
兩人出了門。
那天晚上,他們坐在我家門外說了很久。等父親回來,我們已經睡了。
第二天晚飯后,父親又被他叫出去說話。
看他們神秘的樣子,我斷定他們不是閑聊,而是在談正經事。
可我仍很蹊蹺,他們之間能有什么正經事呢?
我好奇地打開門,看見他倆正坐在小板凳上。父親正說著什么,趙叔在一旁不住點頭。
趙叔竟做了聽眾,一副很虛心的樣子,這倒是新鮮事。我驚奇地發現他哭了。
那幾天,再也聽不見趙叔粗聲大氣的說笑聲。
父親也很神秘,每次同趙叔說完話回到家,就直奔里屋,同她小聲嘀咕著什么,唯恐我們聽見。
一天晚上,我們都躺下了。家潔和家輝已睡著。我也迷迷糊糊快要睡著,里屋卻傳來兩人的說話聲。
讓我說對了吧,老趙真生氣了。
是嗎?
我倒希望是亂猜。今天下班,路上他明明看見我了,卻一頭拐進春喜商店那條路,這不是躲我么?
哦,是這樣。
里屋一時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說:
不管他,這種事不能隨便答應的。
我也沒回絕他,只說幫他看看。沒想到,他心眼這么小。
本來不想跟你說的。剛才在廚房,我跟他老婆說話,她愛理不理的。他們北方人,看著高高大大,心眼卻這么小。別管他們,我們又不欠他們的。
等顧德祥回信再說吧。
顧德祥?父親怎么說起了他?
這個名字好熟。他可是上海灘挺有名氣的紡織工廠主,是父親的老主顧,我們還去過他家參加party呢。我們來臺灣的時候,他去了香港,把他的工廠也搬了過去。
父親和趙叔怎么說起他來了?
我一時云里霧里,有幾次我想問父親。可想到兩個人神神秘秘的,就沒敢問。
這件事我是在兩個月后才知道來龍去脈,當時我驚得有些呆傻。
過了沒多久,這件事讓我們兩家遭遇了一場大變故。
但在我沒弄明白這件事之前,另一件事占據了我的身心。
那天早上,空氣粘滯,灰黑的云壓迫著我的頭頂。
我走在上學的路上,說不清是為什么,總有一種喘不上氣的感覺。
到了校門口,就見路邊停著兩輛軍用吉普車。
突然,前面的學生騷動起來,紛紛朝路邊退讓。不一會兒,就見幾個軍警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走在了路中央。
我張大了嘴,差點喊了出來。
竟然是那個女校長。她還是穿一身灰色西裝。只不過她頭發凌亂,神情凜然。顯然在被綁之前,她經歷了一番抗爭。
她抬頭挺胸,目不斜視,眼睛里有一種決絕,也有一絲輕蔑。
她經過我身邊時,我感到她的目光劃了我一下。如同一把刷子掃了一下我衣服上的灰塵,我哆嗦了一下。
這是我最后一次領教她的目光,還是那樣犀利。那顆黑痣倔強地掛在嘴邊。我的心像被刀剜下一塊肉。
據說她是共黨的諜報人員。
過了幾天,她又被五花大綁現身于馬場町。
她身后有兩名高大憲兵用四只大手用力摁住她瘦弱的肩膀,才勉強讓她跪在了地上。
她不再掙扎,認命地閉上眼睛。隨著一聲沉悶的槍響,她一下栽倒在地。塵土飛揚中,她的頭歪在了一邊。
我用手拼命捂住嘴,才沒哭出聲來。
等這一輪人犯槍斃結束,我便瘋狂地跑了過去。
她那雙眼睛不甘地睜著,一滴清淚從眼眶滑出,在鼻梁一側停住。
那幾天,我是在抽搐中進入夢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