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4章

我被送進了醫院。

等父親他們趕到醫院,我已躺在了病床上。經診斷,我被摔成了腰椎骨折。

我只能躺著,不能動彈,吃喝拉撒全要躺在床上。

醫生要求,每兩個小時至少翻一次身,半個月內不能下床,病房里留一個大人24小時全程看護。

一個普通游戲,就把我弄成這樣。

我呆呆聽著醫生的話。話音剛落,我就委屈地哭泣起來。

我該怎么面對漫長的臥床時光。他們都沒事,怎么就我一個人躺在這里。

我用淚眼看看窗外。外面還是那副樣子——陽光、藍天、白云、樹葉,樣樣都不少,沒有什么異常,看不出老天在刻意為難我。

醫生的話讓兩個大人的臉陰沉沉的。他們也是不得閑的,這次又平添了我的事,一時不知道怎么安排了。

軍隊一直在備戰,父親自然抽不出時間。她做家務,還要做鞋墊,似乎也沒有空閑照顧我。

沉默了一陣,她對他說:

你上班吧,這里交給我好了。

你一個人不行的,我們輪流吧。

你做不了主,我可以。

她說的沒錯,他那個新來的長官,整天不茍言笑,每次巡查,都要從雞蛋里挑出個把骨頭來。

她回家去拿洗換用品。乘她離開,我向父親央求道:

我不要她照顧我。她給我送飯就行。送完飯,她就回去。

他知道我的心思:

家范,幫幫忙好不好。醫生都說了這里離不開人的。

我把臉轉過去,眼淚不住往下掉。似乎她照顧我比我受傷更讓我難受。

他也流了淚:

事情明擺著,你讓我怎么辦?

看他可憐的樣子,我不再堅持。

他說:

那就說好了,不許惹她生氣。這是我求你的,也是我命令你的。

我含淚點點頭。

她回來了。帶來了臉盆、暖水瓶、洗漱用具,還有幾套我和她換洗的衣褲。

父親走了。她就坐在我床邊。我能聽見她的喘息聲,能聞到她身上的氣味——這氣味混合了幾種味道。

剛下船時我挨著她睡在地鋪上,這氣味我聞到過。只覺得是一個人正常的味道。

現在她成了家里人,她的氣味就同家里的味道硬生生摻在了一起。可是,就像水和油混在一起,水還是水,油還是油。

她要給我翻身了,我閉上眼,不去看她,我把腦子清空避免自己有任何想法,我巴不得是一具沒有感覺的尸體。她在,就如同她不在。

她的手從我的背部伸了進來,另一只手也從我的臀部伸了進來,我感受著她手的溫度和力量。等我側了身,她還要把我再挪回到床鋪中間。

還好,這個翻身讓我熬過了,我沒有感到多少痛苦。

最考驗的是吃飯。我不能起身,只能平躺著讓她一口口喂我。這是我們離得最近的時候。她的手不算長也不算短,干澀泛紅,青筋外露,不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

我又觸到了她的呼吸,仿佛聽見了她的心跳。

她的皮膚嫩白細膩,筆直光滑的鼻梁滲出了細小汗珠。

再往上是她的眼睛,是我最不敢看的地方。那眸子黑得很純粹,像夜晚兩潭深不見底的泉水。我害怕得不行,怕它們看透了我的心底。我仿佛虧欠了她,不敢直視這雙眼睛。

可我還是瞧見了她眼角的細紋。以前似有似無,現在卻清晰得無可忽略。

吃飯成了我跟她的對壘。我咀嚼著她送進口中的飯,心卻在抗拒。我的嘴很累,兩腮在機械運動,沒有覺出飯菜的香味。

總算碗里見底,那把小勺不再伸過來。看著她起身走出病房去洗刷,我長長舒了口氣。

緊隨而來的是大小便,也是要解在床上的。

醫院配有專門的便盆,她要伸手把我的屁股抬起,替我擼下褲子,將便盆塞入我的臀下。這又免不了跟她接觸。我依舊閉上眼睛任她擺布,緊咬牙關。好在這一關又度過了。

我看出,有幾次,她很想跟我說話,可我都閉著眼裝作睡著的樣子。

我偷看了她兩次。她就在床邊坐著,無聊極了。

有時她只能同臨床說話。

臨床是本地人。人家說日語,她聽不懂;說閩南語,她還是聽不懂。她只得搖頭作罷。

父親傍晚過來送飯。我吃完飯,他就又走了。家里還有弟妹呢。

夜晚來了,醫院條件差,一個病房要住十幾個病人,前來照顧的家屬也只能各顯神通,坐在椅子上或躺在地板上過夜。

我睡著了。睡夢中,我的身體緩慢升騰,穿過天花板,進入一片繁星的世界。周圍的星星都很友好,眨著眼睛跟我打招呼。

隱約的,我聽到幾聲呼喚,聲音輕柔。這聲音曾在早晨喚我起床,在出門前叮囑我注意安全。

這是母親。她在呼喚我,慢慢接近我。

可她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母親你在哪里?為什么你近在咫尺卻不愿意見我。既然如此,你何必要喚我。母親,你變了,對你最親近的兒子也捉起了迷藏。

我流著淚對母親說:

我已經上學了,認字了。我以后走路會像大人一樣穩當,不會再掉進那個臟水坑里了。

我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她沒有回答我,可她確實在說話。

我聽了又聽,才明白她是在同別人說話。有逗趣、有教誨、有叮囑。

她用手打著節拍教他們唱歌。她的嗓音飄逸,小孩子的聲音稚嫩。

我的視線模糊,終也辨認出一塊地方。一個寬敞的窗戶,兩條薄紗窗簾垂在兩邊,一陣風吹起,薄紗便隨風曼舞。窗外長滿樹木花草,支架上纏滿藤條枝葉。窗前朦朧的暖陽下,停著一輛嬰兒車,窗臺上有一些玩具,還有兩只躺倒的空奶瓶。

我又聽見了母親的說話,還有嬰兒的咿呀聲和一個稍大一點孩子的說話聲。

看來母親身邊不止一個孩子,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我,一心沉浸在他們的歡愉中。

母親又有了生活,又有了幾個孩子。她對我們也有無情的時候,一旦有了新生活,也會一心一意投入進去的。

她在愛她的新孩子時,想到過我嗎?

我的淚還在流,是我在怨她嗎?

我又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是我在向母親表白:

媽媽,這是你走后,離我最近的一次。你跟我說句話吧,還像以前那樣用好聽的聲音對我說話。

你用手整理一下我的頭發吧,還像以前那樣用輕柔的手指撫摸我。

你再看看我吧,還像以前那樣用關切的目光注視我。

你讓我到你的新家坐一會兒,吃一口你做的糖醋排骨,喝一勺你煮的羅宋湯吧。

我會照顧你的新孩子,他們誰摔了跤,我會上前扶他起來;誰吃飯胸前沾了米粒,我會伸手替他擦拭干凈。

媽媽,我想你。不管你變得怎么不可理解,我也想你。

媽媽!媽媽!

我喊了起來,把我喊醒了。

我睜開眼睛,眼前的情景讓我泄氣。我仍躺在病床上,從走廊里透過一股昏暗的光。

周圍人都在酣睡,她也正趴在我的腳底睡覺。

我心里一陣空落。

她突然醒了,抬起頭看著我,用疲倦的表情沖我一笑。

你醒了,不舒服嗎?

我木然地搖搖頭,沒有說話。

要翻身么?

我搖頭。

有沒有便?

我搖頭。

喝水?

我搖頭。

她總算不問了。一會兒她打起了盹,可看了一眼我,又醒了。她坐了一會兒,無事可做就又堅持不住了。

她說:

你睡吧,我也困了,也睡一會兒。

她又倒在我腳底睡著了。

第一天是這樣,第二天是這樣。我們之間客客氣氣,不咸不淡。

第三天中午,吃完父親送的飯,我就又睡著了。

等我睜開眼睛,我看見她正看著病房的門發呆,長長的眼睫毛下有淚在涌動。

我心里一陣愧疚,可只是一陣子。

她突然對我開了口:

家范,我們說一會兒話吧。

家范,我們之間除了客套,就沒有別的話可說嗎?

我慌亂閉上眼,假裝睡著。

我感覺她靠近了我,她的味道、呼吸就在眼前。

家范,我知道你沒睡著。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不愿跟我說話?

我裝不下去了,只得睜開眼睛,看見一雙黑眼睛正直視我,我就像被識破了的罪犯瑟瑟發抖。

剛下船的時候,你和我還是挺愿意說話的,怎么現在沒有話了呢?

她在步步緊逼。

我,我好困,想睡覺。

這兩天你一直在睡。晚上睡,白天睡,應該是不缺覺的。咱們是一家人了,三個小孩你最大,能不能告訴我,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我的臉憋得通紅,好容易又憋出一句:

我,我老想媽媽,想到她,我就不愿說話了。

性急之下我竟說出了一句實話。

她不說話了,轉過身看著病房的門,眼睫毛眨了幾下,在極力控制眼眶里的淚。

一會兒,她用手抹了一把眼睛,轉過臉對我說:

我知道你很傷心,沒有媽媽哪有不傷心的。你知道我也失去過親人,我也想早點找到他。

我知道,你在那邊有個兒子。

我提醒她。

這是你知道的。可是他不是我親生的,你知道嗎?

我瞪大了眼睛:

不是親生的?

他不是我親生的,我對你爸爸也沒說起過。說它干什么呢,是不是親生的還要緊嗎?

為什么不是親生的呢?

你想聽么?

我點點頭。

她就慢慢講述起來,時光倒流回去。我和她仿佛走出了病房,越過了一灣藍色的海峽,到了一片廣褒的陸地。有山川、河流、道路、田地。

茅草屋冒出了炊煙,爐膛里的火焰添蝕著鍋底。少婦懷里的嬰兒戴著紅肚兜,蹬著小腿,咿呀聲讓月亮靜心聆聽。獵人在油燈下擦拭著獵槍,顛撲的燈火苗,讓槍筒生出陣陣寒光。

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驚擾了山里人的夢境。

天亮了,薄霧散盡,村頭坡地上露出一大一小兩座墳塋。

夜深了,一只烏篷船拉緊了簾子鬼鬼祟祟駛向小鎮。大宅的門開了,院子、廳堂都點起了燈籠。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直刺夜空。

秋雨如斷線的珠子在房檐上飛竄。屋內的座鐘當當作響,少婦胸前的小嘴便張口咳嗽幾聲,幾滴奶汁濺在少婦嫩白的皮膚上。

一輪晚霞捕捉了一座殘破的小橋,橋下靜靜的流水映出少婦姣好的臉龐。她身上還有一個穿開檔褲的男童,兩人的目光整齊一致,都在向遠方搜尋著什么。

冬去春來,樹葉枯了又綠了;星移斗轉,橋下的水涸了又漲了。

男童從滿臉鼻涕的臭娃長成了白凈少年。少年在田埂上追逐著太陽,身后的少婦停下腳步,用手攏一下秀發,笑溢在臉上。

幾聲震天的炮火,讓小鎮如驚濤般晃動,魔鬼般的火焰扭曲了少婦和少年的臉龐,漫天的塵土遮蓋了他們逃亡的路途。槍刺下躲藏著兩個瑟瑟發抖的生命,窗口上一張慘白的臉讓他們驚悚地張大了嘴。

風吹著飄忽的火苗,油燈映照著少婦的臉龐,兩只毛衣針在手中穿梭,少年伏在床上睡出了汗。

輪船的汽笛聲響起,上船的少婦猛一回頭,卻不見了少年的蹤影。她縱身躍入江中,可翻飛的水花將他們無情拆散。少婦披一頭濕漉的長發依舷眺望,不見人影,只見一盞盞模糊的燈……

病房那盞昏黃的燈亮了,窗外的天昏暗下來。

她講完了,可身心還在那個故事里,好像我不在她面前似的,兩眼淚汪汪望著窗外。仿佛那里有個男孩來了又走了。

她講得滿眼柔情,滿臉哀怨。我聽到了她的血在滴淌,看到了淚在涌動。我也抵擋不住洶涌的熱流,淚像漩渦一樣在眼眶里旋轉。

可我只激動了片刻便平靜下來——她是我們家的人,卻講了一個別人家的故事。這故事再怎么撕心裂肺,跟我有什么瓜葛?

我幼稚的心卻陡生出一股成人般的惶恐:

今后在這個家里,那個故事也像影子一樣與我們相伴相隨。影子下的我們該如何跟她相處?

她確是一個可敬的人,有這樣故事的人能不可敬?

可她離我這么遠。

我想,這個故事才是她的歸宿,我們家只是她停留的一站。

她是講給我聽的,在試圖親近我。

她盡力了。是我不好,我依然對她冷淡,沒有給她想要的東西。

她很失望,臉上有一種落寂,身形在那盞燈下更為孤單。

她還不如不講,說些不疼不癢的話彼此還自然些,也很容易打發時光。

她突然起身,拿上毛巾走了出去。

她回來了。眼睛是紅的,毛巾是濕的。看來,她在外面哭了一場。連病房的人看她的眼神都是怪異的。

你睡一會兒吧,你爸爸快來送飯了。

她的情緒緩解下來,我和她又恢復到不近不疏的距離。

父親因為加班晚來了。

她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用疲乏的眼神看著他說:

我今天不舒服,你來喂他飯吧。

父親看出了她臉上的異樣,沒說什么。

他盛好飯,對她說:

你也吃一點吧。

我不吃。你喂完飯跟我出去一趟。

出去?

出去,我有話跟你說。

她的臉沉了下來。

父親愣了一下,覺察到了什么。我覺得頭頂有一片烏云,一場暴雨就要來了。

父親喂我吃飯的手在顫抖,我好容易才把這頓飯吃完。

他們出去了。

我誠惶誠恐,心跳得飛快,只有墻上的鐘表指針如蝸牛一樣爬行,我快要躺不住了。

病房的門開了關,關了開,都是別人在進出,沒見他們回來。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父親進來了,臉鐵青的。只他一個人進來,不見她回來。

他徑直走到我床邊,狠狠盯著我:

家范,你要不是病了,我非揍你一頓。

他用手指著門外:

她這么照顧你,你小小年紀怎么這樣狼心狗肺啊。

我哭了。

他說的對,是我對不起她。原來,我心里的陰暗一點也沒逃過她的眼睛。我仿佛聽到一聲劇烈的撕扯,我的人皮被血淋淋撕掉,里面的骯臟那么丑陋。

我說:

我錯了,我以后不這樣了。

以后,還有以后嗎,她要走了。

我哭得更厲害。周圍的人都疑惑地看著我們。

我祈求道:

爸爸,我再不敢了,你讓她別走。

他也像孩子一樣站在那里雙手捂住臉哭了。

我心如刀絞。

真到了這一天,我們父子倆都接受不了她的離去。

等她紅著眼睛從門口進來,我再也顧不了許多,沖她大聲喊道:

阿姨,你別走。

主站蜘蛛池模板: 老河口市| 石门县| 巴里| 三台县| 龙井市| 夏邑县| 托克逊县| 祁门县| 定安县| 盐边县| 科尔| 哈巴河县| 安平县| 会东县| 玛纳斯县| 华阴市| 新闻| 太白县| 越西县| 漯河市| 古交市| 都匀市| 依兰县| 海口市| 新干县| 定西市| 昭平县| 广德县| 海原县| 衡阳县| 肇源县| 尼木县| 乌审旗| 泸溪县| 托克托县| 阜新市| 洪湖市| 丰原市| 合水县| 洪洞县| 华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