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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我和月娘又上路了,我們還是要去上海。

轉眼間,月娘成了我媽媽。一陣狂喜讓我承受不住,我很是瘋狂了一回。

一路上,我高興地脫了形,媽媽、媽媽喊個不停。

我蹦著跳著喊;跑到山坡上扯著嗓子喊;會突然竄到她眼前冷不丁喊一聲;會從藏著的樹叢中突然鉆出來喊一聲。

我滿腦子都是媽媽。看到路邊一朵野花,就想起她,忙跑去摘了花插在她頭上。往她臉上親一口,喊一聲媽媽;喊一聲媽媽,再親一口。

一只花蝴蝶在眼前飛過。我就在后面攆,可怎么也攆不上。我就又想起她,傷感地問一句:

你不會撇下我走了吧。

她皺了皺眉:

你老這樣問,我可真走了呢。

我知道她不會走,又高興起來,又媽媽、媽媽喊個不停。

我就像日久缺奶的嬰兒,乍一觸到奶便發狂地不肯松口。

我一遍遍喊著,以證實這不是夢。我唯恐這是一個夢,一旦夢醒,我就又沒了媽媽。

我壓抑了太久,也正好借這個機會癲一場,瘋一次。

開始她的臉還羞紅一片。后來就抿著嘴笑。再后來便收了笑,一本正經地說:

不鬧了好不好,會把嗓子喊破的。

我被興奮沖昏了頭,已顧不得她的話,沖她大聲喊道:

我就要喊,就要喊破嗓子。

好吧,你就這樣鬧我吧。反正從小到大,你一高興就鬧我。

我不管她,又喊了起來,喊得豪邁而瘋狂,我要讓世上的人都知道我有媽媽了。

我巴不得地動山搖,要讓山川大河都為我鼓掌歡呼才好。

我希望樹叢都彎了腰,所有生靈都對她畢恭畢敬。

我要讓小鳥都閉嘴,不要打擾我們此刻的快樂。

我在路上翻著跟頭,在草叢里打著滾。

周圍都乖極了,仿佛都豎起了耳朵聽我鬧,都睜大了眼睛看我野。我成了這里的主宰,可以由著性子做我高興的事。

我氣喘吁吁,大汗淋淋。可一會兒,我就渾身癱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等我再站起來時,腿腳竟沉重起來,仿佛有一種東西把我身上的氣力給抽走了。

她說:

你這樣瘋,把力氣用光了,還怎么趕路。

沒錯,我還餓著肚子呢。

走了一陣,她的話就應驗了。

翻過一座山,我就氣喘吁吁,渾身乏力。感覺山里的空氣像一個火鉤戳進肚子里,把我的肚子掏得四壁皆空。

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就像一所空房子太想填進一些家具,我想完了一塊餅、就想一宗糯米團子;想著一碗稀飯,就想一大碗肉丸湯。一時,我吃過的所有美味都涌了上來,它們從我嘴邊一一滑過,就是不肯進到我口中。

它們在戲弄我。它們何苦偏在我想它們的時候戲弄我。

我望著前面的小路。小路如蛇一樣蜿蜒曲折,淹沒在樹叢中。又在樹叢的另一端伸了出去,上到另一座山的頂部。

還有那么長的路要走,還要再翻越一座山。

我泄了氣,腦子虛弱得一片空白。那些好吃的東西都不見了。我想,它們厭倦我了,連戲弄我也不愿意了。

只有我的肚子理會我,善解人意地咕咕響個不停。它在同我一起抗議。

空泛肚子里異常活躍。一會兒一股空氣灌了進去,那里就有一種空虛的鼓脹。一會兒這鼓脹如泄氣的皮球又干癟下來。

我餓了,就越想吃;越想吃,就越餓。

我為什么在她家不好好吃一頓呢。可一想她家也沒什么可吃的。

她問:

餓了吧?

我往肚子里咽下一口吐沫,強迫自己覺得咽下一口米湯,底氣十足地說:

不餓。

我不愿讓她擔心。

她說:

你瞞不過我的,怎么能不餓呢,這幾天都沒正經吃東西了。

她環顧一下四周提醒我:

走路用點心,這山上有酸棗,還有野果呢。

她說話有氣無力,走路身子搖擺。這幾天她也沒正經吃東西。

我們邊走,邊搜尋著可吃的東西。我的確看到了一些酸棗叢、野果樹。可上面都是光禿禿的。酸棗、野果早被避難的村民摘光了。

我走到一處山巔停了下來,有氣無力看著四周。

遠處山巒起伏,有發情的野雞在焦灼地呼喚;腳下坎坷不平,有小鳥在打情罵俏。到處都是綠的、紅的、黃的樹叢、花草。這里應該跟往常一樣,什么都不缺,唯獨缺吃的東西。

回想起我們上國文課時,先生在朗讀課文,讀到動情處還他還忘情地張開雙臂,將大自然比喻為母親。可現在大自然怎么養不下我們兩個人呢。

我們沒有找到一點吃的,好容易一步一步下了山。

我們似乎迷了路。只一瞬間的功夫,我們便走進了地獄。

這里似乎才經歷了一場戰斗。

房子被燒了,莊稼被踐踏了,收成被遺棄了,樹木被摧殘了,河水被玷污了。

我舉目四望。槍、炮的散件像牛糞蛋一樣散落在各處,被炸毀的戰車像被車裂的犯人沒了形狀,人和馬的血像畫家在山野上的胡涂亂抹不得要領,倒斃的士兵臉上還殘留著最后一抹痛苦。

這不聽話的腿腳,怎么將我帶到了這里?

這恰好是日本兵進攻,國軍撤退的路線。

太陽在裊煙下灰暗下來,天空像一塊黑布罩住了頭頂。一群烏鴉在一頓血淋淋的飽餐后,又呼扇著翅膀沖向天際。

猛然間,我看見月娘的臉變得灰白。她顯然看見了什么。

我也看見了,那是一匹棗紅馬,正躺在一溝渠邊。它的肚子被炮彈打了個窟窿,窟窿里涌出了腸子。

多么熟悉的馬。

我和月娘急忙奔了過去。

棗紅馬一動不動,可我還是看見了它身上的烙馬印。那個彭字像毛筆寫在紙上的。

我喊了起來:

這是我們家的馬。

月娘瞪大了眼睛:

這么說爺爺、爸爸在這里。

我們便喊著爺爺和爸爸,四處找尋著。

找了一陣,沒找見他們。都是國軍士兵的尸體。

又尋了一陣,還是沒有。我焦急地口干舌燥。

一些難民在死人身上翻找著東西,大口咀嚼死人留下的干糧,仰脖暢飲死人留下的飲水。還有人把死人的衣服、褲子、鞋脫下,穿在自己身上,伸伸胳膊、扭扭屁股在自我欣賞。

他們說日本人的尸體都收走了。老百姓又沒有打仗,不會死在這里的

我一陣慶幸,說不定他們還活著。

爺爺、爸爸,你們在哪里?你們真要在這里輕喊一聲我都會聽見的。

我和月娘走累了,癱坐在地上喘息著。

我們相對無言,用手抹著臉上的淚。不知是為死人哭,還是為他們不在死人堆里慶幸。

我聽到了汽車馬達聲。我回過頭,看見幾輛汽車,像虛脫的病人在蹣跚行駛。遇見尸體,汽車便停了下來,從車上跳下幾個戴口罩、手套的人,把已僵硬的尸體像搬運貨物一樣拋到車上。很快尸體堆積了好幾層,并隨著車的顛簸而晃動。那些尸體不哭也不鬧,順從安靜。

一股腐臭味撲面而來。我捂住鼻子和嘴巴,可還是吐了。也只吐出一點點水。

我渾身無力,感覺有個東西在把我往上拽。

我哭了:

媽媽,我快死了么?

不許亂說。

怎么有個東西在拽我上天呢。

不許亂說。你餓昏頭了。

真的。

不是真的,老天爺不會讓我們死的。

她說著,用手瘋了似地清理地上的碎石土坷,然后雙腿蜷坐在地上,閉上眼睛,雙手合一:

天啊,高高在上的天。你睜開眼睛看看吧,我們可是你天底下本分的人啊。我們白天做活,晚上睡覺。吃自己的飯,穿自己的衣。家里沒有別人一粒米,沒有別人一根線。走路都怕踩了別人的苗,說話都怕攪了別人的夢。我們沒有非分之想,只想活下去……

我周身熱了,真切感受到了天的力量。

一群烏鴉仿佛聽懂了她的話,呼啦一下飛竄而起,張著寬大的翅膀,奔天際一點點遠去。

她閉眼靜默,一會兒睜開了眼。

天說了,它不收你。

天真這么說的?

真的。

我心里升起一絲微光,那是生的征象。

這是不是也表示爺爺和父親還活著?

此刻,西邊的天空現出一片金黃色的云,是我熟悉的顏色。

以前,在家的時候,我和小伙伴們背著書包,告別先生,走出學校,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就是這樣的顏色。

這是天在啟示我吧。

我的手腳又有了力氣。我說:

媽媽,我看見家了,我要回家。我要找爸爸、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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