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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4600字
  • 2020-07-20 12:04:08

我意識到快過年了。

想想我們從那么遠的地方來到這里,年仍攆上了我們,心中竟沒有憧憬。

年,我何曾忘記。

以前只要不是回到鄉(xiāng)下的祖父家,過年曾是最快樂的日子。

過年自然是吃。一年中好吃的東西都湊在了一起。吃這個,喝那個,總也不閑著。吃著碗里的看著盤里的,喝著自己的看著別人的。飯菜的香味如一根線穿過了鼻腔,進入了腸胃。湯勺、刀叉如鏡子般閃著賊亮的光,映著大人小孩的臉。

過年也是穿。新衣服穿在身上總要客廳里多轉(zhuǎn)幾圈,總要在鏡子前多待一會兒。

過年也是逛。南京路總逛不夠,人流總看不到頭,外灘的禮花總嫌時間太短。

說不想過年是假的??裳巯挛也辉赶耄攵嗔耸且环N殘忍。

眼下已是這樣一個窘境,心不足以撐起一個年。

有時腦中稍一松懈,過去的日子就像小偷一樣溜了進來。我也只能小心輕觸幾下,時間長稍一點就像觸到刺一樣疼痛趕緊把身子縮回。

對年的回味已成了傷害,還是把它忘了吧。

而阿姨卻要真心過年了。

我能覺出有一個東西在支撐她,這個年就有了特別的感受。

她提前半個月就開始動手。她買布料,自己量尺寸,自己裁剪,又用鄰居趙叔家的縫紉機給我和家輝每人縫制了一套配坎肩的西服,給家潔做了一套配坎肩的連衣裙。作為回報,她又給趙叔的兩個小孩每人做了一套衣服。

我們都把手舉得老高,任憑她在我們身上一遍遍試著料子。她手上的勁夠大,動作夠粗,我的身子如在火旁烘烤,只盼那身料子早點脫下來,能到一邊透口氣。

衣服做好了,我們依然站在她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承受著她審視的眼光。我就像一個木頭,沒有一點高興的感覺。

出自她手的是什么衣服啊。本就廉價的布料,加上她業(yè)余的裁縫,出來的成品徒有服裝的外表,穿在身上如套了個口袋,沒有絲毫穿衣的感覺。也難怪,對一雙納鞋墊的手能有什么指望呢。

她也不是沒有自知之明,所以就做得格外耐心。不管出了多大的錯,她都一聲不響拆了重做。

她是咬著牙做的。做得累了,便直起身子,眼神云游,嘴角卻掛出了笑——一個送給遠方人的笑,同這屋里的人全無瓜葛。那個人正注視她,鼓勵她呢。她這么賣力,是全依仗了那個人呢。

一旁的父親卻嘖嘖稱贊,說她手巧,做什么都好看。

真不愧是夫妻。他不放過一個討好她的機會。

她竟這樣磕磕絆絆把過年的衣服都置備齊了。

她站在窗前,臉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任憑夕陽的霞光妥帖地涂在臉上,身子立在那里紋絲不動。

過了好久,她才收了心,把衣服一件件疊好,壓在我們的枕頭下面。

家范,好好枕著,時間長了褶子就平了。不到過年不能拿出來的。

她總算注意了我一回。我哦了一聲,并沒有抬頭看她。

我只對那套新衣服瞥了一眼就再也不想看了。

我本無心過年,沒想到她的這股倔強卻讓年找上了我們。我是不是應該感謝那邊的大哥哥呢。

她仍不罷休,還買回了新碗、新盤子、新筷子。

她臉上仍不時若有所思。吃飯也如此——拿筷子的手突然懸在了嘴邊,含著飯的嘴突然停止了咀嚼。眼睛里有一種神往,完全忘了我們。

她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正坐在上海里弄的屋里吃飯呢。與她同桌的不是我們,而是個頭比我高的男孩。

我用尋問的目光看著父親,父親也以告誡的目光盯著我們。意思是說:

吃你的飯,不要打攪她。

可最后還是他勸了她:

可以了吧,飯都涼了,趕緊吃吧。

她這才醒過來,意識到她是在這里的。

可她意猶未盡,對父親說:

我看見他在量衣服料子呢。

我們相互望著,面面相覷。連家輝的眼神都有些惶恐。

沒有人回應她的話。

等吃完飯,她端著菜盆到廚房洗刷去了,我忍不住喊道:

爸爸,她有病,你應該送她去醫(yī)院。

不要亂講,她沒有病,就是太想那邊的大哥哥了。

家潔說:

整天神經(jīng)兮兮的,是不是裝的呀?

你們不了解她,她是個苦女人,太苦了。

他眼圈紅了,隨即起身離開了。

在這個家里,就他心疼她、理解她。他在我們面前維護她的話,像是對外人說的。

我不禁感嘆:

這是他的老婆。她再不正常,在他眼里也是正常的。

她還在忙著。都是她一個人在忙,仿佛這個年是他一個人的年。

我不喜歡她這么忙。她的忙讓我別扭。我總能從她的忙中看到那個男孩的影子。她做的越多,我心里越不是滋味。

我私下對家潔說:

這真是個怪人。

她聽了聽門外的動靜說:

怪的不是一點兩點呢。

這天早飯后,她收拾了一盆床單到水房洗去了。她走后,我對父親說:

看哪,這個怪人又去洗床單了。前幾天不是才洗過嗎?

不想他勃然大怒:

你說什么?誰教你的?你怎么敢這樣侮辱人!我非讓你長記性不可。

他喝令我趴在床上,拿起掃帚狠揍了我一頓。

掃帚打在屁股上,本不是很痛??蛇@痛連著心,就格外痛。

他越打越激動,吼道:

她為這個家做了這么多,你沒長眼睛啊。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我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

爸爸,我錯了,你原諒我吧。

家潔、家輝也驚恐地望著他。

我猛然發(fā)現(xiàn)他的背駝了,兩鬢生出了白發(fā),神情已顯出老態(tài)。

他打了我,可我卻覺出了強弩之末。

他老了。來臺灣才不到一年,他竟成了這幅樣子——原先我還是用兒子的眼光仰視他。而現(xiàn)在他萎縮了,感覺用手輕輕一觸就要倒下了。

我哭了,還承認了錯誤。可不是因為他打了我,而是我看到了他的不堪。

他頹然坐在了椅子上,淚在眼框里打轉(zhuǎn)。他抹了一把淚說:

你們都聽著,這個家沒有怪人。

我們都哭了。沒想到這個年是用眼淚迎來的。

幾天來,我的心灰暗無邊。

在這個不堪的家里,在這個偏僻的小島上,為什么還要過年呢?

可是這個年還是無情地來到面前,年夜飯赤裸裸擺上了桌。

她做了好幾個菜。有肉,有魚。說實在,這桌菜是對得起一個年的。

這么多好吃的出現(xiàn)在面前,也沒讓我把眼睛睜得更大。我默默看著這一桌菜。我知道,這全是她做的,就像她做衣服一樣。

滿桌就是一片咀嚼聲。除了吃,我們不知道該干什么。

他看出了氣氛,提議說:

過年了,我們來碰個杯吧。

他臉上極力表現(xiàn)出輕松的樣子。

就像他命令我去打開水一樣,我們機械地拿起了水杯,他倆也端起了酒盅。杯與盅碰在了一起,發(fā)出幾下生硬的碰撞聲。

碰杯后,桌上仍是一片咀嚼聲,再沒有其他動靜。

他倆喝了兩盅酒。她平常是不喝酒的,這次竟主動喝起酒來。

有了酒,他倆的話多了起來。我們還是不說話。

我偷瞥了她一眼,她的臉升起一片紅暈,眼圈竟潮濕了。

她突然一聲不響往門口走去。父親竟沒有攔她。我第一次覺得她好可憐。

可是,她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她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說:

好了,我不跟他說話了,讓他在那邊好好吃飯吧。

真是一頓難受的飯。我真想離開桌子到外面好好透透氣。

父親也不愿看見這樣的飯桌。他睜著微醉的眼睛對妹妹說:

家潔,唱個歌吧。你忘了,有一年你還唱了一首圣歌呢。

前年過年,在母親手的節(jié)拍下,她用稚嫩的嗓音唱了一首英文歌。

一想起這首歌,我就想起母親。他怎么在這個時候提起這首歌呢。

家潔冷冷地說:

不會唱,忘了。

怎么會忘呢,你還教王掌柜的小媛媛唱呢。

王掌柜是父親的朋友,小媛媛是王掌柜的小女兒。在上海,我們兩家常有走動。通貨膨脹期間,小媛媛被王掌柜送往鄉(xiāng)下。到了冬天,她卻不幸染肺炎死去了。她死的時候只有三歲。

我和家潔難過了好幾天吃不下飯。而他又牽出這件傷心事,讓這頓年夜飯不堪重負。

果然家潔放下筷子,抽泣起來。

我嗔怪道:

看你爸爸,凈說一些不吉利的話。

在酒精的刺激下,他有些亢奮,完全沒有感到異樣,反而抬高了嗓門:

怎么,我讓她唱個歌也不吉利?

我脫口而出:

你怎么老提死人呢。

他怔怔呆坐在那里,他的酒似乎醒了。

她看在眼里,嗔怪說:

家范說得對??茨?,好好的年夜飯說什么死人。

這時,門口傳來一連串的鞭炮聲,那是鄰居趙叔的兩個小孩在放鞭炮。

我靈機一動,心想何不趁這個機會逃走呢。便說:

我要出去放鞭炮。

家潔、家輝也說出去放鞭炮。

父親疲乏地揮了揮手:

走吧,都走吧。

等我們拿著鞭炮出了門,我們就一下融入了外面的火爆中,把陰郁一掃而光。

隨著爆竹一聲聲炸響,一條條火龍便沖向天際,夜空一下變得嫵媚起來。

成串的鞭炮在地上打滾翻轉(zhuǎn),煙氣四溢,飄進家家戶戶,鉆進我們這些大人、小孩過癮的心田。

一會兒我們這條街就聚集起了成群的大人、孩子。爆竹仿佛忘了喘息,以更加密集的陣勢將大地和天空渲染得華麗燦爛。我們的心也隨著澎湃起來。

驚喜、尖叫、歡呼、吶喊。這個村子陷入躍動的海洋,那氣勢仿佛要一發(fā)不可收拾,要沖出眷村,在臺北,在海邊,在對岸回蕩。

我驚奇,我們能如此高漲。

我詫異,高興竟來得這么容易。

煙花映紅了天際,我想也映紅了對岸。對岸的人也一定在傾聽我們的聲音。

我一回頭,發(fā)現(xiàn)我們另一個鄰居王叔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我身后。

爆竹的光映著他的臉。

他怎么流淚了,淚像泉眼一樣流個不停,黑亮的臉被淚水弄得紊亂不堪。

他就那樣直挺挺站著,完全沒有察覺到我回頭看他。

他浸固在他的情境中,忘了自己,也忘了眼前這些人。我的眼睛像要被他帶出淚來。

一會兒,趙叔也來到了王叔身旁。

他怎么也哭了,濃眉下的大眼眶里都是淚,淚被綻開的爆竹映得晶瑩剔透。

趙叔把一只手搭在王叔肩膀上,兩個人像商量好似的一言不發(fā)看著眼前的絢爛。

他們在想家吧。這個年,大人也變成小孩了。

爆竹的炸裂聲,讓我敞開了思緒,盡情地想家,想上海,想上海的年。

外灘、南京路、人流、汽車、霓虹燈、紅燈籠、爆竹、禮花......

多少次在夢中,母親的口紅在滾滾人潮中獨自香艷,過年的光景霎時只剩她一人而沒有其他。

這一晚,我好奢侈。

這一晚熄燈號竟沒有吹響。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睡夢中,我被一陣開門聲驚醒。我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家潔不見了。

家輝還在酣睡。里屋他們雙雙打著呼嚕。

我忙穿了衣服出了門。

東方已發(fā)白,我頭頂?shù)奶爝€一片混沌。

一陣涼意襲來,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可我找遍了操場、街巷,都沒有見到她的影子。

我站在操場邊一籌莫展。

遠處是學校,旁邊是一處正在擴建的工地。一眼望去,影影綽綽的建筑在晨霧中有些神秘。

她會不會去了那里?

我急忙跑了過去。

我穿過操場,經(jīng)過兩排小樓,來到了學校的大鐵門前。

兩扇鐵門被一條鐵鏈鎖著。鐵鏈讓我想起早晨出來遛狗的那位將軍手腕上的佛珠。

我順墻走著,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豁口。我稍一欠身就從豁口鉆進了院子。

眼前是一摞摞擺放不整的灰磚。

工地里坑洼不平,凌亂不堪。我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每走幾步就喊一聲家潔。

沒有任何回應,也不見她的人影。

我一排排房屋尋找,一個個房間查看。等我穿過一排工地走到一片沙地時,我一下愣住了。

在一個攪拌機旁,她正坐在一摞灰磚前。她蜷縮著身子,雙手摟抱著腳裸,頭歪在膝蓋上像是睡著了。

我體味出一種意境。

可我來不及細想,便喊了一聲家潔,便跑了過去。

她抬起了頭,眼睛是紅的,她剛哭過。

她百無聊賴地站了起來。我這才完全看清她身上的白色襯衣和灰褐色裙子。

我一下明白了。這套衣服是前年過年時母親為她買的。兩個月后,母親就倒在了車輪下。

大過年的,她在一個人想念母親。

我上前一下抱住了她。

她的身體冰涼。我說:

你穿這么少會感冒的。

她哽咽了:

昨天晚上夢見媽媽了,這套衣服是她給我穿上的。

我不能自持,便擁緊了她。我們哭在了一起。

凄涼的哭聲飄在工地上。

哭了一陣,我用手為她擦去臉上的淚。

別哭了,一哭就越想哭,我們回去吧。

你先回去吧,我要再坐一會兒。

回去吧,他們要著急的。

我不想回去。

吃了早飯,我們還要到龍山寺拜佛呢。

我不去,我不愿聽她祈禱。

不管怎么說,還是要替爸爸想想的。

她嘆了一口氣:

那咱們回去吧。

我們就一起往家走。剛出圍墻不遠,我們就愣住了。

只見不遠處,她拿著家潔的新衣服正往這里走呢。

她看見了我們,停下了腳步,嗔怪起來:

你們讓我好找??旎厝?,爸爸要生氣了。

忽然間,她的眼睛在家潔身上停住了。還沒等我們反應過來,她迅疾轉(zhuǎn)身逃也似地走了。

我看見她用手抹著眼睛。

家潔看著我,嘴一噘一噘的,我一時也沒了主意。

我們呆呆站著。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想,年啊,你為什么要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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