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月娘要撩下我走了。
母親死了以后,這個念頭像趕不走的蒼蠅整天纏著我。
母親能不顧我這個兒子,頭也不回地赴死,她何嘗不能棄我而去呢?
母親的死,將我推進深深的自卑中。我誰都信不著了,因為誰都可以不理我,誰都可以不要我。
她也可以不要我了。
這個念頭迅速征服了我,我看她的眼神也變了。
一整天她都不理我,除了睡,還是睡。
她睡著的時候,會發出輕微的呼嚕聲。眼下她沒打呼嚕,這么說她沒睡著。
她一定在想事情,說不定她在捉摸怎么離開我呢。
天快黑了,她終于坐了起來,身子趴在支起的膝蓋上,仍不說一句話。
她在謀劃怎么擺脫我吧。
是啊,親人都不在了,我成了孤兒。誰愿意添我這樣一個累贅呢。
夜深沉下來,我睡不著,想著這些事便抽泣起來,眼淚止不住往外涌。我用手捂著嘴掩飾著,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哭了。
我好像明白了一個道理:
她以前對我好,是全仰仗母親、奶奶,還有父親、爺爺的。
以前我在她面前無論怎樣放肆,我都不擔心她的感受。我是這個家的少爺,有我們家大人護著,我的優越感如此自然,容不得丁點懷疑。我再怎么胡鬧,她都不能顯出不耐煩,都要毫無理由對我好。
可現在不一樣了,我家大人相繼死去,奶奶也不知死活。我無依無靠,再也不是少爺了。她是不需要對我好的。
整個晚上這個問題一直折磨著我,堪比比母親的死。
我又看了一眼身邊的她。她又躺下了,閉著眼只顧想她的事。
我突然有了烏云散去見晴天的清醒:
她人雖在這里,其實心已經走了。
看來我們今后就是陌生人。她走她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唉,這就是我和她的結局。
我也想好了。我不會求她的。我會默默看著她一點點遠去。
等看不見她了,我也會默默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們會離得越來越遠。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會住著各自的房子,吃著各自的飯,睡著各自的床,彼此毫不相干。
這天中午,天陰沉得厲害,云霧罩在頭頂,仿佛隨時要塌下來砸在我頭上。悲涼像決堤的河水淹沒了我。
我用被子捂住臉又哭了一氣。心想,人心都是靠不住的。母親拋下了我,現在她也拋下我。她們倆其實是一類人,都冷酷自私。
空氣陰冷潮濕。我縮了縮身子,用手緊了緊身上的被子。
唉,我現在就是一團臭肉,誰都會嫌棄的。我自己都嫌。
她躺的地方有了響動。我朝她偷瞟了一眼。只見她一雙眼睛正瞅著我呢。盡管是夜晚,可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她的兩只手伸過來了,手有些顫抖:
冷了吧。來,我抱你一會兒,再捂上一層被子就不冷了。
她竟向我示好。
虛情假意,我才不買她的帳呢。
我把頭轉了過來。
她又喚了我一聲,我仍不理她。
可我心里亂得很,真想讓她抱我。好在我忍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身后又傳來她的聲音:
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不渴。
我又一次回絕了她,頭也沒回一下。
她問:
你,怎么了?
我沒說話,身子一動不動。
她不再問了。
又一晚過去了。
等我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掛在樹梢上,而她人卻不見了。
劉媽還在睡。
她真的走了嗎?這么說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淚水不可抑制地涌了出來。
她這么無情,竟偷偷把我撇下了。
我劇烈咳嗽起來,快要喘不上氣了。
沒有她,我今后可怎么辦呢。
我頭暈目眩。
我原已準備好她離開。可她真離開了,我的天卻塌了。
劉媽醒了,抬起頭問:
你怎么了?
我擦了把眼淚說:
沒什么。
她呢?
不知道。
躺著吧,能省點力氣。
她又躺下了。
我們已經好天沒吃東西了。
到了中午,從西邊坡底上來一個女人,頭發凌亂,步伐緩慢,雙手顫巍捧著一只瓷腕。
是月娘。那只瓷腕是死去的一對老夫妻留給我們的。
原來她去取水去了。
我欣喜若狂,擦了擦眼淚,顧不得自尊,急忙爬了起來喊了一聲:
月娘!
我跑過去攙住了她,哭出了聲:
月娘,你不知道我多害怕。
怕什么?
我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
她沖我笑了笑:
我不回來能到哪里去?
我語塞,不敢觸碰我的擔心。
反正她還沒走。
我一口氣把那碗水都喝了。
可是水解不了餓的。餓已透了心,我們只有躺的力氣了。
周圍靜悄悄的。我們成了睜眼的死人。肚子越餓,眼睛就睜得分外圓,圓得嚇人。
月娘睜著一雙大眼失神地望著天空,不知她在想什么。她沒再伸出手抱我,好像她連伸一下手的力氣也沒有了。
劉媽也側身睜眼躺著,一副呆滯的神情。
我也一動不動望著一個樹杈的尾梢。其實我知道,我不是在看那枝條,而是我的目光恰停在那里,再也沒有力氣移開而已。
月娘顯然餓得受不住了,就掙扎著起身,拿起那只瓷腕,身子搖晃地走了。
一會兒,她又踉蹌地一步步走了回來。
她是如此虛弱,氣喘吁吁,就快要拿不住手中的碗了。
瓷碗里還是清透的水,看得我直想吐。
水是不能維持日子的。又過了兩天,我們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個個都只能躺著。
我的意識幾次墜入深深的黑底,每次睜開眼睛才覺得還活著。我看見了太陽像長了翅膀游走于我的眼簾;樹木在我眼前手舞足蹈。它們有好幾次要撞著我的頭。
一股陰濕和燒柴的混合氣味在周圍游竄;耳朵像被塞進了棉花隔絕了所有聲響;身體仿佛是蟬蛹的繭皮,不再拱衛靈魂,靈魂隨風破散了。
我懷疑這是另一個世界,死人呆的地方。可我又清楚我沒死,還喘著氣躺在這里。
我知道月娘和劉媽也躺在這里,她們同樣沒有一點動靜。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在躺著。反正我沒聽見她們的任何聲響。
我想看看她們怎么了,是否還活著。可是我沒有翻身的力氣。
一切好像都結束了,一切都輕如鴻毛,我感覺不到任何悲傷。
前兩天想起母親,我的眼里還能淌出淚;想起爺爺、爸爸,心還像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顫栗不止。
現在這些感覺都沒有了,我在向他們步步走近,我甚至看到了那扇門。一旦我輕敲幾下,它會靜靜為我打開。等我進去又靜靜關上。
于是我就可以安心在那里生活了。我可以見到所有想見的人——母親、爸爸、爺爺。我們在此團聚,我不知有多高興呢。
我抿嘴笑了,我在燦爛地迎接這一刻,這一刻的享受只有小時吃月娘奶時才有。
突然,我的心沉了下來——還有月娘呢,我能拋下她走么?
月娘,月娘,我用盡力氣喊著,卻怎么也喊不出聲,淚沾濕了我的頭發。
我急了。害怕我一旦進了那個門,就永遠失去她了。失去她,我在那里怎么安生呢。
突然,我的嘴唇觸碰了一股清涼的東西,這清涼仿佛很懂我,徐徐進入我體內,就像一個人手拿火把一路走來,照亮了所經之處的黑暗,把我身體的各個部位喚醒了。
我睜開眼睛,看見月娘那雙黑眸子正看著我呢。她張著干裂的嘴唇在為我一點一點喂水。
看我睜開眼睛,她輕輕舒了口氣,隨即拿起一個草紙包,從里拿出一塊餅樣的東西往我嘴里送著。我本能地咀嚼起來,一股麥香味在牙齒周邊洋溢著。
哪兒來的吃的?我疑惑地望她。我想問她,可沒有力氣說出來。
她沒有說話,又為我送進幾口餅。我確信那是餅,是我們小鎮人常吃的那種餅,甜的,還帶有蔥花的香味。
吃著餅,我漸漸有了熱量,有一股踏實的感覺,身子能動了,也聽到了周圍的聲音。
原來,小鎮的一位經常同她在河邊洗刷的大嫂發現了奄奄一息的我們。她給了月娘幾張餅。
餅太少,不墊饑,卻把我們從死神邊暫時拉了回來。
我的意識逐漸清晰。
她為我掖好被子,沖我微微一笑,蒼白的臉竟有一絲嫵媚。
她舒了口氣,用沙啞的嗓音說:
你真嚇死我了。
我閉上眼沒有說話。
一會兒我睜開眼睛,發現她還在看著我。我有點不自在,便冷冷地問:
你看著我干嘛?
你在說胡話,知道么?
我張嘴還想說什么,她忙把手觸到我唇邊:
別說話,說話費力氣,再躺一會兒吧。
她也躺下了。
周圍又都靜了,我也完全清醒了。一會兒我就明白了,其實清醒對我是一種折磨。
我想到了奶奶,那佝僂爬伏的身影在眼前晃動不已。我用被子捂住了臉,眼淚不覺又涌了出來。
要是她也死了,月娘也走了,我能靠誰活呢?
唉,我真的不愿意月娘離去,可我有什么理由留住她呢。
又是一個早晨降臨到山谷,天空如一塊巨大的幕布緩緩揭曉,露出一片灰白。不像昨天那樣霧氣低沉,頭頂的云像松了繩子的氣球飄遠了,高升了,懸停于空中。云像一個大口袋,把整個天裝了進去。太陽也在這個口袋里,若隱若現地在云層里游走。周圍是一種灰色的清爽,草叢、樹木、山巒歷歷在目。周圍依然潮濕,又涌來一層陰冷,冷得比昨天還細膩,像微小的針頭,刺穿了被子,鉆進了皮膚,留在了體內。
這冷讓周圍有了動靜,我聽見她起來了,失神呆坐了一會兒,然后端起瓷碗,幾口就把碗里的水都灌進了肚里。
她竟然沒問我喝不喝。
我氣呼呼站起身,搖晃著走向一片樹林。
她驚異地看著我。
你去哪里?
不關你的事。
我徑直往西走去,然后下了一個坡,走進一片林子里。
她也跟我進到林子里。我停住腳步,背過身去。
她走近了問:
你要干嘛?
不用你管。
聽話,回去吧。
那我們以后怎么辦?
以后?
你是不是要把我撂下不管了?
你在想什么呀?
她哭了,哭得很傷心。
她一下抱住了我。
我的臭娃,我怎么會離開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