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又去了那個山頂,跟她兒子說話去了。
我對父親說:
你不要找她了,他又去辦她的事情了。
他朝山頂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去招呼客人了。
她很晚才回來。她回來時,熄燈號已吹過,婚宴已散場了。
一場熱鬧過后,我們又開始了庸常的生活。
熄燈號又一次吹響。與起床號的清冽迥異,它曲調拖沓,給這一天的結束畫上了一個疲倦的句號。
眷村的老少也很認同這聲音,時間長了,沒誰強迫,聽到號聲,大家就本能地張嘴打起了哈欠,自覺熄燈上床。再熱鬧的場面也要嘎然而止,再好聽的廣播也要忍痛割愛。
眷村與鄰近的軍營同步,號聲將喧鬧的村子猶如帶到了另一個靜默的星球。
第二天一早,在太陽即將升起的當口,我們同樣被號聲喚醒。
霎時,家家門窗像賽馬場的閘門打開了,一天的生活就此登場。
一時間,誰家的大人在喚著小孩起床,小孩則揉著惺忪的睡眼忸怩著不肯起;誰家的女人浪聲浪氣打了個哈欠,就立刻引來誰家的男人幾個哈欠做回應;誰家的主婦在廚房生火烹飪,廚房里的第一縷菜香激活了大家肚子里的饞蟲;誰家的半導體調大了音量播放著閱兵的盛況,一個江浙男性鏗鏘的聲音讓一些人凝神靜聽。
眷村的聲響敲打著我們家的日子。
可日子依然局促。
在我們住的外屋,從床鋪到墻之間的角落,擺放了一張小方桌和幾個小板凳。這是我們吃飯的地方。
吃飯時,一溜大人小孩的膝蓋簇擁著小飯桌。等都伸了筷子去盤中夾菜,這可憐的小方桌就被長短不齊、胖瘦不一的胳膊所淹沒。整個身子本能地蜷縮起來。否則,不是誰的腳踩了另一人的腳,就是誰的胳膊碰了另一人的胳膊,要不就是碗里溢出的湯濺到了另一個人的腿上。
要是看見誰仰起頭要打一個噴嚏,那只有在原地坐著干著急了。沒有地方可躲,連轉個身都局促。
咀嚼聲、喘息聲、湯汁進入喉嚨里的咕嘟聲同盆、勺、碗、筷的碰撞聲交相起伏。
時間長了我們小孩子都懂得吃飯時說話要節制,能不說就不說,能少說就不多說。否則,稍不留意,吐沫星、飯粒就飛濺而出,準惹得大人停下筷子,投來一陣責難的目光。
每頓飯都很匆忙。既想多享受一會兒飯菜的味道,又想趕緊吃完從中抽身,出門暢快吸幾口新鮮空氣。
幾年后我們才換成了有靠背的椅子和圓桌,也終于可以直起腰、伸開腿吃飯了。可那已是我們離開眷村了。
就是不吃飯,這個家也沒有多少空余的地方可呆。能用的地方都用了。一進門,眼睛里都是滿的。
滿,不是擁有,是擁擠——桌子、凳子、柜子、箱子、床鋪快要將這兩間屋子撐破,人再填充進來,我就對壓縮餅干有了聯想。
時間長了,進了家就熟練地奔向床鋪,在床鋪上坐著、躺著成了在家的固定姿勢。
滿,卻也沒有丁點富余感。這些家具剛搬進來時,陳舊丑陋,坐上去吱嘎作響,用手輕輕一觸可以像搖籃般晃動。后來,她雖借了工具敲打了一番,可沒多久就又不牢靠了。
在上海的時候,我們的別墅里是看不到這樣的家具的。就是傭人房間里的床和衣柜,在材質和樣式上都可到達收藏的水準。
新婚的愉悅沒有沖淡父親的失落,他時不時地要弄出點情緒來。
一天早上,她做好了飯便喚他出來吃。她昨晚可能沒睡好,一臉倦容,盛飯都有些遲鈍。
他在里屋應了一聲,一挑門簾走了出來。
他的氣色也不好。我納悶,昨晚上他倆吵架么?
他走著腿就被床邊的凳子拌了一下。他咧了下嘴,皺了下眉,揉了揉膝蓋。看來那凳子把他拌得不輕。
凳子是昨天晚上睡覺時,我們放衣服用的,平常是放在窗下的墻邊的,今天早上我起床后忘了收拾。
他突然惱怒了,朝那凳子踹出一腳。凳子在地上滾了兩下,最后倒在墻邊。
正在盛飯的她冷冷地說:
自己不注意,踢凳子干嗎,弄壞了不還得修。
他沒說話,在飯桌前坐下。發了一會兒呆才說:
一睜眼就看見這些破東西,壞心情就開了頭。這樣下去還有生活么?
她在他眼前放下一碗飯,瞥了他一眼。
生活?這不是生活?
他瞅了一眼面前的飯:
不是,是活著。
活著就是生活。
活著是活著,生活是生活。
哦,我忘了,你是秀才,我當然說不過你的。
看她生氣了,他有些抱歉:
對不起,我只是有感而發,沒別的意思。
她像沒聽見,轉身又忙去了。
我可憐起他來。在她面前,他連風趣的機會都沒有。也難怪,她沒去過我們上海的家,怎么能懂生活呢?她要是真在我們家呆過,也不會這么漲脾氣的。
他看了她一眼,又緩緩說道:
生活是一種心情。你看看這些破東西,看一次,煩一次。
你想怎樣?
在這里還不知要住多久,不能老這么湊合。
現在誰不是湊合。等哪天開拔的號令一出,這些東西還得扔掉。
你整天跟那幫太太在一起,她們的話不牢靠的。你還不知道吧,海南島都丟了,共軍下一步就要進攻臺灣,我們守都夠嗆,還談什么反攻。
她被嚇得愣住了:
真這樣的話,我們何必受這么多罪到這個島上呢?
問題是我們已經來了,過一天就要有一天的生活。
誰不喜歡生活好一點呢。可惜他已今非昔比。他那點月薪如果哪天經不住誘惑,不小心買了一個沙發,就等于弄丟了全家人一個月的伙食。我們要嘴貼著碗邊喝稀飯才能捱過一個月的光景。要添置一套新家具,那是跟天上的星星一樣遙遠的事,想想都是一種罪過,更別說有勇氣說出來了。
一天他下班,同他一塊進屋的還有一個少尉。少尉姓劉,30多歲,留一個干練的平頭。
劉少尉還帶來一套木工工具。
他平時在軍營里就有一套齊全的木工工具,閑極無聊時,就在工房里做一通木工活。做一陣,出一身汗,筋骨也跟著活絡,渾身就有說不出的暢快。做活對他而言不是辛苦,而是享受。
當兵以前,他在老家河南就是個木匠。
他用手撫摸著這些家具,不時拍一拍、敲一敲,像見到久別的孩子。然后他變戲法似的從褲袋里掏出一塊卷尺丈量著。每丈量一處,便用筆將數據寫在手心上。
他說:
我知道這些家具,都是從浙江基地運來的,都不行了,得重新換。
你這里沒有做木工的條件,今天先修理一下凳子,其余的等有時間拿到軍營去做。
他拎了兩個凳子到門外,抓起幾顆鐵釘銜在嘴上,錘子就一起一落敲打起來。
錘子聲聲敲在我心里,心里竟舒服極了。
仿佛敲起的鼓點,一會兒激越得像策馬疾奔,一會兒輕緩得如蜻蜓點水。
又仿佛是畫筆云游,昔日百樂門華麗的場景涌了出來。我又進入了那扇門,音樂響了起來,舞步跳了起來,我一只腳不由自主動了起來。
可他突然停了,我彭拜的心潮也擱淺了。
我心里竟有了怨氣:
為什么要停呀,我正過癮呢。
原來他把銜在嘴上的釘子用完了,他要停下來再往嘴里銜幾顆鐵釘。
他又開始了敲擊,我又有了樂感,閉上眼睛沉浸其中。百樂門的場景又回來了。
號手鼓脹的臉、琴手專注的眼神、舞者旋轉的裙擺——他們離我如此之近,我能感受到他們的陣陣脈動,聽到他們的呢喃細語。
我又看見了那時的我,一個翩翩少爺,在舞池里正放肆地搶著大人的風頭。我的腳步輕靈有力,我的汗流淌得酣暢盡透。我愿永遠留在這個場景里,一刻也不要走開。
可是他還是停住了,這么快就把兩個凳子修好了。
他停住了,我也離場了,心中失落不已。
幾天后,他和兩個兵推了一輛架子車,把我們的大小家具都搬到了軍營。
又過了幾天,油漆一新的家具就被送了回來。
他倆拱手作揖,就差磕頭了
一天晚上,他對她說:
無論如何也要請他到家里吃一頓飯的。
應該的。你去請,定好了我去采購。
一個悶熱的上午,他去請劉少尉吃飯。
他正在一個破舊的工房里穿一件背心做著木工活。他在酣暢中,汗水已將那條白背心浸得貼在肉上,里外通透。
父親一挑竹簾進了屋,劉少尉只瞟了他一眼轉身便將他遺忘,又專注于木工臺上的活計。
他時而向前一個沖刺,刨花就像波浪一樣在眼前凌空旋舞;時而停住,拿起材質端詳比劃。周圍陷入一片靜默,只聽見一只蒼蠅在空氣中孤寂舞動。
他在用功,之外沒有其它;他在享受,讓人不忍打擾,這是他的王國。
真是別有洞天!這看似嚴整的軍營也會有一個另樣世界。
父親懷疑自己生出了幻覺。
外面的光鮮亮刺眼,卻不肯光顧這低矮的房屋。屋內一盞落滿灰塵的燈泡透出一片混濁,營造出別樣的氛圍。
他尷尬了,一時成了多余的人,竟后悔自己的唐突。
他忙完一輪后才起身,做一個深呼吸,像練功的人打完最后一拳,將心收回。他仿佛才看見他似的,沖他點了一下頭說:
我這里太亂了。
父親仿佛從幻覺中醒來,才明白自己的來意,就說到晚上請吃飯的事。
劉少尉的多半心思還游溺在活計中,只淡淡說了一句:
不中,晚上要執勤。
他又從工臺上拿起一塊木板用眼睛瞄了瞄,又把他晾在一邊。
他覺出了冷漠,有些不知所以。
雙方一時無語,他站不是,走也不是。
他又鼓起勇氣說:
還是賞個光吧,內人把東西都備好了。你不去,那就......
他的嘴不知為何笨拙起來,語氣近乎哀求。
劉少尉終于瞥了他一眼,露出難得的笑。
他放下手中的活,轉身從一個木架上扯出一條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眼睛看著腳下,隨即用腳掃了一下地下的木屑說:
你可別把這點事當事。
你幫了我這么大的忙,大家在一起熱鬧一下總是應該的嘛。
少尉的眉頭皺了一下說:
這又不是做買賣。
他覺得有些失言,又解釋說:
別見怪啊。我這個人單身慣了,不習慣到別人家串門,真的。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突然得意起來:
看看吧,這就是我的小天地,我的樂趣都在這兒了。每天打開門,看到這一屋子的木頭,聞著一屋子的木頭香,那是真高興哩。不讓我做,才難受哩。
他看著他,有些明了,仍有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