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書名: 世事遠去扔回頭作者名: 余興未了本章字數: 3660字更新時間: 2020-07-08 12:17:38
母親醒了。她慢慢起身,惺忪著雙眼四下張望著,仿佛才到這里似的。
這幾天,她的身子還在,日子卻停了——不吃飯,不喝水,就是睡覺。
她問:
這是在哪里?
我說:
媽媽,我們還在山上。
她眼睛里滿是驚異:
山上?這是哪里的山?
我驚異地看著母親。她怎么了?我們一塊兒上的山,難道她忘了。
劉媽也醒了,伸手把身上的褥子裹緊了一點。
太太,您糊涂了,前幾天我們不是一塊兒逃過來的么?
逃過來的?逃到這里干什么,怎么不回家?
她說著便站了起來。
劉媽忙伸出手扯著她的衣襟哀求她:
太太,你這是要去哪兒???你聽聽,這山下還打著炮呢。
她也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說話虛弱無力。
山下響起了滾雷般的炮聲。
母親回過頭,用一種怪異的眼神打量著劉媽,好像才認識她似的。
突然,她嘴唇逆歪了一下,竟惱怒起來,抬手掙脫掉她的手,狠狠說了一句:
你滾!
她徑直往西走去。
她邊走邊嘟囔著。走出不遠,她身子突然晃了一下,差點跌倒。
她朝一旁草地上坐著的一個的婦人喊道:
我要回家了!
聲音里有一種愉悅。
我們呆呆看著母親。饑餓已讓我們變得遲鈍,她已走出一段路了,我們竟毫無反應。
直聽她呼喊起來,我才慌了神,雙手艱難地撐起身子,踉蹌地站了起來。
我用盡力氣才喊出一聲媽媽,抬腳便追了上去。
月娘和劉媽也起身追了上去。
劉媽喊道:
她這是到哪兒啊,瘋了嗎?
我跑著,腳下像踩了彈簧,軟綿綿的。仿佛不是人在跑,是彈簧彈著人跑。我吃力喘著氣,氣卡在喉嚨里,有一陣沒一陣的。我只能放慢了腳步,才能候上下一口氣上來。
我上了一個坡,一眼就看見了母親的身影。她仿佛是不讓我追上她,竟小跑起來。
她在前面跑呀跑的,跑著喊著,喊著跑著,喊的都是我聽不懂的話。
喊聲驚擾了別人的夢。有幾個人搓搓睡眼,驚奇地看著我們。
喊聲也驚起了一群黑黢黢的鳥。它們撲棱起翅膀飛向深沉的夜空。引得樹木晃動,樹葉掉落。
她搖擺的身影在幽暗的山崗或起或伏,時隱時現。
我驚奇,她平日大門不出,養尊處優,跑起來怎么這樣熟絡。
她幾天沒吃一口東西,卻跑得這樣輕松,讓我這個少年,像在追趕一只受驚的羊,怎么追也嫌自己慢。
突然,她的身影晃動了一下便倒了下去。
我喊了一聲媽媽,奔了過去。
她仰面躺在草叢中。
我嘴唇哆嗦起來,不停地喊媽媽,腿一軟,便癱倒在地。
她的臉不知碰到哪里了,被一灘灘血弄得模糊不堪,鼻孔里還往外冒血呢。
她劇烈喘著氣,胸口起伏著,眼睛直愣愣看著我。
我依稀能聽見她口中念叨著:
回家,回家。
我跪在地上攙她坐了起來。
月娘、劉媽也趕了過來??吹剿樕系难纪纯奁饋?。
劉媽從口袋里扯出一塊布頭擦拭著她臉上的血。
我們三人又把她攙了起來。她站立不穩,幾次快要跌倒。
我們攙扶她一步一步往回走。回到住處,又扶她躺下,給她蓋上被子。
我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劉媽和月娘也癱坐在地上。
母親突然呻吟了一聲,月娘便掙扎著起來,湊近母親的耳邊:
太太,你難受?
我冷。
你等著,我去生火。
月娘起身找柴禾去了,劉媽也起身去了。不一會兒,她們倆回來了,手中捧著些樹枝。
月娘點著了火,嘴不停地吹著氣。一會兒小火苗顫巍巍從樹枝中跳了出來。火越燒越盛,映著母親的臉。她的臉在火光中鮮紅得可怕,還不斷有血從額頭中涌出。
我們早忘了政府的告誡,竟在山上點起了火。也許所有人都被饑餓折磨著,已無心制止我們了。
劉媽還是用布頭為她擦拭著血跡。那塊布頭早被血浸透了,不能再擦了。月娘只得把身上的褂子撕成幾條,拿到小溪邊洗了,用布條小心擦拭著她臉上的血。
她的臉怎么摔成這樣?
我們問她,無論怎么問,她都表情木然,不說一句話。
等月娘把她臉上的血擦洗干凈,她的臉也不再流血。我看到了她顴骨上露出的骨頭,她面部竟開始腫脹起來。
她的臉已成了一張面餅,腫起的臉蒙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她的臉不再生動,已無從判斷她的內心世界。臉上的腫脹也快要把眼睛掩蓋了。
可從她細小的眼簾里,我能看出,她不愿在這里,她還要走。
她口中念叨的還是回家。
我們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她臉上依然沒有反應。
母親,你怎么不認識我了。
我不停端詳母親變形的臉。
這曾是一張豐富好看的臉。曾是一本書,能聞到筆墨香味;曾是一幅畫,能看到花枝柳葉;曾是一首曲,能領略行云流水。現在書被撕碎了,畫被弄臟了,曲悲絕了。
我哭了,為母親失去的一切。
后來,她睡著了,我也哭累了。
我環顧四周,發現四周都是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在這里,都在看著我們。
沒有誰能說句安慰的話,沒有誰能伸出手來幫一把。
這僅是我們的苦難,只能由自己消受。
我想起了被人分吃的那幾個燒餅,心里一陣悸動。
母親喉嚨里又傳來舒緩的呼吸聲??此焖?,我們的心稍安,在疲憊中都睡去了。
等我醒來,太陽已升得很高,樹梢上鳥聲清脆。
突然,劉媽喊道:
太太!太太呢?
我發現母親睡的位置空了。
我們驚叫著四處尋找起來。
樹林里、山坡上、山谷中響起了我們的呼喊聲。
我們找了一圈沒找到,一個個又回來了。我們垂頭喪氣,相互看著都不說話。
我在一旁獨自流淚,淚沾濕了我的衣裳,淌進了草叢里。
月娘站起身對劉媽說:
這么等不行的,還得去找。
劉媽說:
對呀,還得找。
我們又分頭找去了。
我懵懵懂懂上了一個坡,看見下面不遠的樹林里升起幾縷炊煙,一陣風吹來,我聞到了一股烤肉香。
看來,火是可以隨便點的。生命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活著是比引來日本人更重要的事。
烤肉的香味讓我不忍離去,我朝冒煙的地方輕輕走過去。越接近那里,肉香越濃。
我走近了,撥開眼前的樹叢,看見坡下的空地上點著一堆篝火,火焰跳躍著往上竄動,像舌頭一樣舔食著兩塊肉骨頭,燃燒的柴禾發出劈啪的聲響。
每塊肉骨頭被串在一根木棍上,已被熏烤得微黃。兩個男人用手平舉著木棍在篝火上來回旋轉。另有幾個男女和小孩有的蹲著,有的坐著,目不轉睛盯著篝火上的肉骨頭。
哪里來的肉骨頭?我不禁納悶起來。
我聽到一個孩子的說話:
爸爸,怎么還沒烤好啊?
急什么,誰不想早點吃。
一個女人說:
要不先給他一塊嘗嘗。
突然,我呆住了,沒再聽后面的話。
我看到了什么呀——兩根肉骨頭上竟連著兩只腳。沒錯,是兩只人腳。
我把眼閉上,讓自己鎮定一會兒。等我再次睜開眼睛,心仿佛跳了出來:
那真是兩只人腳呀!
我一陣眩暈,差一點就喊了出來。
我再也感覺不出餓,真想痛快吐一場,把腸子也吐出來。
可我什么也吐不出,我能做的就是趕緊逃跑。
我一轉身,看見月娘也從坡上下來了。我緊跑一陣迎了上去,拉住她就往回走。
月娘問:
你怎么了?
沒事。
真沒事?
沒事。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不愿說出剛才看到的。
我們又回到坡頂。
我和月娘又找了許久,還是沒有見到母親。我們也打聽了不少人,他們都說沒看見。
我絕望了,邊哭邊呼喊著母親。我肚子餓,快要撐不住了。腳下軟綿綿的,有幾次身子趔趄了幾下,差點就摔倒了。
臨近中午,我尋到一處溝底,突然看見不遠處的草叢中透出一片紫紅的顏色。
我心里一驚,身體本能地顫抖不止:
母親上身就是件紫紅色棉襖。
我走近了再看,那果然是一件棉襖。
離我不遠的月娘也跑了過來。
我緊跑幾步,扒開草叢,一下呆住了。
母親趴在那里,臉埋在草叢中,頭發披散著,那件棉襖穿在她身上,可腰以下的部分都沒有了,只看見一攤血污樣的東西。她的棉褲也不知丟在了哪里。
我和月娘哭喊著撲了上去......
母親就這樣走了,她最后的影子留給我的何止是痛。她竟然是這樣離開我的。
月娘曾說,每個人都要去那個地方的。現在她去了那個地方。
我們找了個僻靜的山腳處,將母親草草掩埋。我們是用手一捧土一捧土埋她的。慢慢地,她變成了小土堆。土堆下面是她最后的家。那是誰也去不了的地方,那地方只屬于她。只有這些混合了我們手上血跡的土和碎石,成了她永遠的陪伴。
母親離去了??墒撬叩眠@樣殘忍,我是不甘心的。
我想到了山坡下那堆篝火、那幾個人。
我和月娘含著悲憤找到了政府人員。
可是一見到那個挎盒子槍的人,我就泄了氣。
他餓得沒了人形,神情枯槁。他身上的盒子槍還在,可他這副樣子,我能指望他什么呢。
他木然聽完我們的哭訴。他靜靜地聽,沒說一句話。聽完臉上也沒有一絲表情。
也許在這樣的日子里,驚奇的事太多了,也就沒有驚奇了。
他還是領了兩個人跟著我們找到了那個地方。
可眼前的場景讓我顫栗。
我們只見到幾簇樹叢、一片片枯黃的草,一層層沒過腳面的落葉。那堆篝火、那些人都沒了蹤跡。
那場景明明是我親眼看見的。
一陣微風襲來,樹枝隨風搖動,枯葉隨風翻滾,周圍都是一片自始的風貌,沒有人來過的痕跡。
那人臉上不再木然,狠狠瞪著我,我身上像著了火一樣滾燙。
這小孩平時就愛撒謊吧,怎么拿他媽媽信口開河呢,要好好教育一下了。
月娘張口還想說什么,那人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
不要再說了。小孩的錯,說到底都是大人的錯。
我站在一旁低著頭,滿臉羞愧。
我知道我錯了,可我不知道錯在哪里。
我心里竟有少許的欣慰。或許我真的看錯了。母親怎會那樣死呢?她那么干凈,也會用干凈的方式去死的。
可是不管怎樣,我沒有母親了。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我沒撒謊,自此我再也沒見過她。
我抬起頭望著夜空。一輪圓月孤寂地掛在天邊,給這山野灑下一片寧靜的光。
我想,月亮是不會騙人的,它怎么就不能開口說句話,告訴我實情呢。
突然,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升起,拖著長長的尾音劃過夜空,像蝴蝶一樣降落在我的耳畔。
這是母親的聲音:
我到家了,你們走吧,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