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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 世事遠去扔回頭
  • 余興未了
  • 5134字
  • 2020-07-07 10:34:02

父親要請客吃飯了,新婚喜日的飯是謂婚宴。

她臉上卻沒有喜氣,心事重重:

別忙,我還有一件事要交代。

什么事?

你別管。辦完這件事你就可以請客了。

她果然在辦事情。

這幾天沒等我們起床,她就早早起來做好飯,一聲不響出了門,直到我們上學也不見她回來。

等中午上班、上學的人回家,才見她一個人在小方桌前摘菜,問她早上去哪里了,她只淡淡地說:

辦事了。

第二天,她還是如此。

晚上,趁她到廚房做飯的間隙,我忍不住問父親:

她在做什么?

不該問的別問。

他覺得我多事。

第三天早上,我早早醒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一旁的家輝正打著呼嚕,聲音稚嫩。里屋的父親也在打著呼嚕,聲音雄渾。

窗外的天微白。樹枝上的鳥兒早醒了,亂糟糟叫個不停,像在責罵還未起床的人。

門開了,我悄悄睜開眼睛。只見她端著鍋從外面進了屋。她把鍋放在桌上,然后坐在小凳上。

她埋著頭,一聲不響,像是睡著了。過了好大一會兒她也不曾起身。

我猜想,今天她不會出去了。

一股困勁襲來,我慢慢閉上了眼睛。突然門響了,我一個激靈從床上坐起。見門已關上,她卻不見了。

我急忙穿衣,溜出了屋。

天空像青澀的香蕉沒有透亮。整個眷村還在沉睡。除了我和她,一切都無知無覺。

她在前面走得急,我要一陣小跑才能跟上她。

她走出了房頭,來到了大道。經過了小賣部、街燈、圍墻、菜場、店鋪、大門,然后出了眷村,上了公路。

一會兒,她下了公路,進入了一片樹林。

她在往山上走。山不高,坡不陡。樹上的鳥兒在看著我們,鳥兒的歡聲淹沒了兩個人的腳步聲。

她一直弓腰往山上走,我隱約聞到了她呼出的氣味。她越走越快,我卻氣喘吁吁。

到了山頂,她的身影不見了。

我也爬上了山頂。山頂有一個瞭望塔,瞭望塔周圍被喜歡觀景的人踏出一條路。站在這里,山下的景色便收入眼底。

我看見了她。她站著,一動不動望著遠方。她看得專注,眼神深遠。

她一定看到了什么。因為她的目光就定在了一個地方,再也未曾離開過。

順著她的目光,我知道她注視的地方有連綿的山巒,綠蔥的樹林,蜿蜒的公路,成片的房舍。過了山就是海邊,我們就是從那條路來到這里的。

我突然明白了,她在眺望回去的路。

我感覺她的心也上路了。越過了山巒,跨過了大洋,登上了一片廣褒的陸地。

她開口說話了。

臭娃,我的臭娃,我已經看見你了。這幾個月,你還是那個樣子,沒有長得胖一些。你再胖一些就好了。我不在你身邊,是不是沒人給你做飯。

好長時間沒給你做飯了,我多想看你端著碗吞飯的樣子。我夢里常聽見你吃飯的聲音。我聽啊,聽啊,總聽不夠。聽著,你就真的站在了我面前。

媽媽想你,真的好想你呀。你不知道,你不在我身邊,日子有多漫長;你不知道,幾個月來發生了多少事......

她用雙手捂住臉哭了,身子慢慢彎了下來,然后話就從指頭縫里流了出來:

也不知道你生不生我的氣。媽媽嫁人了,我還沒機會跟你說一聲就嫁人了。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有什么辦法呢,在這里無親無靠。多虧這一家人收留了我。叔叔待我挺好的,他什么都答應我。他說,如果你能來這個家,我們一塊兒過日子,他會敞開門迎接你的。要住多久就多久,住一輩子都行。我說我就你一個兒子,沒有你的同意,我是不會給別人當媽媽的。他都依了我。

只可憐了他的三個孩子,他們還是沒有媽媽。

我的臭娃,想想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呀。沒有你的同意我怎么能給別人做媽媽呢。不是我心硬,現在我能為你做的就只有這一件事了。除了這件事,我還能做什么呢......

她哭得更厲害了,快要說不下去了。

我明白了,心頭像打碎了五味瓶。沒聽她說完就悄然下了山。

這就是她要辦的事情。

她辦完了事情,父親就可以辦婚宴了。

他初來乍到,軍中的交往不多,只請了董主任和新兵連孫教官。就是他有心多請幾個人,我們這兩間小屋也撐不起大排場。

這天上午,孫教官提著一塊豬肉先到了。一會兒,董主任也到了。

照例是他的小個子勤務兵打先導。

董主任到!

這一聲喊如集合的號角,屋里的人神經緊了起來。

孫教官做了一個標準的起立,父親也幾乎同時站了起來,我們三個小孩子身子顫抖了一下。

不大一會兒,董主任矮胖的身影就出現在門口。他一個大步把自己的身子送進了屋,朝大家揮著手,點著頭:

坐嘛,都坐嘛。

衛兵手提一個新暖瓶和一個大紅紙包。

孫教官向董主任做了一個立正,給了一個軍禮。父親也站得筆直。

這不大的房間瞬時成了一個檢閱場。

家潔、家輝惶恐地看著我,我也惶恐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董主任顯然很接受這場面。他雙手背在身后,以檢閱的口氣問孫教官:

小鬼,你是哪個?

他報上自己的姓名和部隊番號。董主任點頭說:

知道,知道。

他還問了兩個長官的姓名,他都一一作答。

似乎剛才的一陣行走消耗了氣力,他坐在床上喘息了一陣。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便感慨道:

嗯,這屋子像個家的樣子了。家里就應該有個女人,再弄上個把娃兒的哭嚎,這個家就齊全了。

這時,她正端著一盤菜進了屋,笑著說:

喲,長官來了,貴客啊。德仁,人齊了,菜也馬上齊了,招呼大家坐嘛。

董主任也說:

好,都坐,都坐。

他自己先找一個凳子坐下,其余人也紛紛落座。

董主任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又瞅了她一眼,心中又涌出一番感慨:

好久沒有吃女人做的飯了,辛苦你這個新娘子了。

她忙說:

不辛苦,你們來捧場比什么都高興。

她又出門到廚房去了,孫教官為大家倒了茶。

父親為董主任點著一根煙。他吸了口煙說:

煙是個好東西,吸一口,生活的味道就都進到肚里了。

隨后他便一聲長嘆,后面的話就有些沮喪:

搞不懂,搞不懂,都快讓人家趕到太平洋里去了,諾大的國家只有這個小島才能容身。說是要反攻,都半年多了沒得動靜,還在這里過起了家家。

大家都默不作聲。

他又揮了揮手:

算球了,不說這些喪氣的話。今天沒得軍務,要好好生活一下。

他像檢閱下屬一般審視著桌上的碗、筷、杯、盤。

他感慨道:

民以食為天,這句話一點兒水分都沒有。戰壕里的弟兄血都流干了,鼻孔朝天在那兒等死。司務長喊一聲開飯了,你猜咋著,一個個驢打滾,都活過來了。

大家開心笑了。都知道,不管真假,開心就好。

她又端一盤菜進了屋。父親說:

最后一道菜了,董主任,我們吃吧。

董主任突然想起了什么:

稍微一等。

他向衛兵命令道:

去拆鞭炮。

衛兵忙起身,到櫥柜邊,把那個大紙包拆開,從里提起一長串鞭炮。

董長官陡增了興致大聲提議道:

結婚不能沒有玩藝。走,都跟我出去放鞭炮!

我們三個孩子見到鞭炮也來了興致,呼喊著跟了出去。

屋里的人也都跟了出去。

天已遲暮,昏黑正吞噬著最后一抹彩紅。各家的燈亮了,屋頂的煙囪吐出一縷縷白色的煙氣,廚房里傳來鍋碗的碰撞以及女人們的說笑聲,眷村被濃郁的生活氣氛浸染著。

董主任親自上陣,把鞭炮拴在球架上。

他劃著了火,只聽刺啦一聲鞭炮滋出了火花,隨后便噼里啪啦響了起來。

鞭炮聲驚動了村子里的人。女人捆著圍裙,拿著鍋鏟跑出來了;男人穿著背心,拿著茶杯跑出來了;小孩子吵嚷著也跑出來了。

等鞭炮放完了,有人問:

什么情況?國軍打勝仗了?

什么打仗,人家在娶媳婦吶!你沒看新媳婦穿著紅褂子下廚房嗎。

那天她新穿一件父親為她買的紅絲綢短袖上衣。

大家你一語我一言說開來:

誰呀?

老胡,管賬的。

哦,是他呀。話不多,文縐縐的。

文化人,本事都在腦子里了。

這年頭,大家都忙著打仗,他還有閑心結婚。

結婚咋了,還礙你什么事了。

都是自家弟兄,也不言語一聲。

有人乘機打趣道:

董主任,你比我們官大,看新娘子也比我們優待。

我們也想看新娘子。新娘子走出來讓我們瞧一瞧嘛。

她聽了,害羞起來,悄悄溜回了屋子。

父親忙給大家拱手作揖:

兄弟初來乍到,還沒來得及和大家混個臉熟。況且,本人位鄙人微,實在是不敢驚動大家。

董主任幫腔說:

老胡是個文人,文人都羞氣得很,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的。

眾人道:

我們不怕麻煩。

董主任喊道:

是不是大家都想看新娘子???

眾人齊聲喊道:

是!

董主任道:

看新娘子可要喝酒的喲。

眾人說:

喝就喝,誰還沒醉過。

只見董主任胖而短的手臂一揮:

那好,今天就都熱鬧一下。

看見聚過來的人越來越多,他便站上一個高處。這是讓他提神的場面,他仿佛在主持著一個戰前動員儀式。

他單手掐腰,環視一周,目光嚴峻,下面的人即刻靜了下來。

他顯然想起了什么,嘴唇顫抖著。他努力控制著情緒,好一會兒才緩和下來。他清了清嗓子說:

好熟悉的場面。這場面幾個月前幾乎天天見,今天卻金貴得難得一見了。這段時間沒得開拔,沒得換防,沒得上前線,把我們養得屁股墩兒都是肉,走起路來腿肚子打軟搖搖晃晃,坐在家里昏昏沉沉。

我們是哪個?我們是扛槍桿兒的,要讓槍筒子冒煙,不是背柴禾垛,讓煙筒子火冒三丈的。

起先,我很看不慣衣裝筆挺,一塵不染,身子骨靠在墻根,沒有女人走過,休想讓他挪窩的油頭兵。恨不得穿了皮靴狠踹他兩下??墒沁@段時間,乘著這股清閑,我翻了幾本書頁,腦漿翻滾得一塌糊涂。

美軍能把洗澡堂搬到陣地,馬上就要開打了,還把臉蛋刮得屁股般鮮亮,在放槍的當口還賤兮兮拿出老婆的相片解饞。

弟兄們哪,這樣的軍隊能打勝仗,天理難容啊。

可是我想明白了,這就是天理。就是要把人當人看。軍人首先是一個真正的人,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

怎樣才能成為人?首先要有人的生活么,要有吃有穿么,坐有板凳,睡有床鋪,神經了可以抱個女娃兒跳一圈么。

生活不是魔鬼,軍人要有生活;軍人會生活了,天塌陷不了。明天,軍號吹起來,我們照樣是老虎,去雄起,去撕咬。今天成了人,才能保證明天還是人的日子。

他掃視了一遍眾生,甚為得意:

好了,扯遠了。還是說正事。今天不是戰前動員,是德仁兄的大喜事。他娶了媳婦,白天有人做飯,晚上有人暖被窩,過上了人的日子,我們都要歡喜嘛。

德仁兄也不能把歡喜關起來,要讓大家看一下,聞一下嘛。我們營子里的人都是自家人,歡喜應該是大家的嘛。你們說,是不是啊?

大家齊聲說:

是!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孫教官起哄說:

走啊,看新娘的跟我來!

眾人的情緒又一次高漲起來,紛紛朝我家聚攏,不大的屋子里一下子擠得水泄不通。我們這些孩子進不去,只倚著門框從人縫里看人。

她的臉羞紅了一片,不時低著頭,承受著大家的評頭論足:

新娘子還是個江南女子,說話都細聲慢氣的。

老胡真行,在哪兒撿了這么個白凈老婆。

福氣是不分場合的,這打仗的年歲照樣不耽誤娶媳婦。

董主任提議說:

德仁,看來你這個小家已經容不下大家的熱情,我看今天這儀式干脆敞開弄。

他指揮著幾個人把飯桌搬到了球場上,又派人把球場的燈光打開。

孫教官乘勢朝父親肩膀又捅了一拳:

好哇,老胡,你有福氣,看大家多給你捧場。

父親竟喜極而泣:

這里的人真沒想到這么熱心。

孫教官又拍拍他肩膀:

我們這些粗人可不知道靦腆,只要有樂子,誰也不會放過。都是槍林彈雨走出來的,這次樂完了,下次還不知在哪兒呢。

球場上幾個燈都打開了。桌椅板凳不夠,董主任就吩咐人從軍營里扛來了幾個長條椅;酒杯不夠,鄰居們拿來了酒杯、茶缸;酒菜不夠,一群太太便卷起袖子回到爐灶上忙活起來。一會兒桌子上都擺得滿滿當當的。一些人還拿來了酒。

家宴變成了一個公共聚會。大家喝酒唱歌,好不熱鬧。

一些人唱著就流下淚來:

唉,老家的媳婦不知啥樣了,我娶她那回也是全村人來湊熱鬧。

來,干杯。喝了這頓酒,還不知道有沒有下一頓。

你這話我不愿聽,太喪氣。照我說,下頓酒說不定就在家喝了。

能回去嗎?

依我看,最晚明年就能打回去。兄弟,這樣的話今后可不能亂說,讓憲兵聽見是要倒霉的。

那人張大嘴,酒似乎醒了一半,這個話題就此停住。

突然,場上響起一聲震天的吼聲,大家立刻靜了下來。

只見孫教官裸了上身走到了場地中央。他雙手一抱拳,朝大家點頭致意。

眾人詫異:

咋,這是要耍呀。

他真要耍一回天橋把式了。

只聽他口中一句“云里翻”,雙腿便拔地而起;身子臨空一個騰躍,活像燕子一個向上的沖刺,在空中映出一個舒展的造型;隨后身子又似候鳥歸巢般穩穩落地,雙腳如釘子嵌入,腳下即騰起一陣塵埃。

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喝彩。

又聽他口中一個“青龍偃月刀”,手中似握有一把鐵器,刀先在手中飛舞,作廝殺前的預熱,仿佛寒光陣陣,壓迫對方不戰先怯。隨后他左一陣劈殺,右一輪抵擋,眼前似倒下無數兵將......

他耍得忘我,頭腦中已沒有當下。天橋的電影院、鑲牙館、藥鋪、飯館、酒肆、戲樓,一一在眼前流淌而過。還有撂地的藝人,伸長脖子的看客,馬車、汽車、站牌、石橋欄,蜂擁進了場子,好不熱鬧。

他耍得孩子們咧嘴一串串的笑,驚得大人們張嘴一陣陣的叫。一招一式刺破人心,喊殺震天攪動魂魄。

大家不知此時此地竟還有個武林高人,驚異又驚奇。

他呼出一口長氣,收好拳腳,前腿弓,后腿跪地,將頭深深埋下,雙肩劇烈顫抖,許久不肯起來。

他在抽泣。

一會兒,在大家的錯愕中,他默默起身,揩干眼角的淚,走到眾人面前一抱拳:

獻丑了,我要進去干活了。

這天,他搟了三大盆面條,還用帶來的一塊豬肉做了一大盆醬鹵汁。大家從各自家里拿出了碗筷,準備飽嘗一頓正宗北京炸醬面。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

不能吃啊,按照我們山東的規矩,新郎新娘敬完酒才能吃面。

大家便放下碗筷又開始起哄。

父親環顧四周,卻驚異地發現他的新娘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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