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詩歌經典鑒賞(中國經典名作鑒賞系列)
- 林可行
- 5527字
- 2014-01-18 10:08:48
應修人(1900-1933)原名應麟德,字修士,浙江慈溪人。1920年任中國棉業銀行出納股主任,并開始發表新詩和童話。1927年赴蘇聯入莫斯科孫中山大學學習。1930年回國,先后在上海中共中央軍委臨時中央組織部工作。1932年任江蘇省委宣傳部長并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盟。1932-1933年領導并參與滬東區英美煙廠工人的罷工斗爭,在與國民黨特務搏斗時犧牲,詩作充滿對封建禮教的反判精神,并吸收民歌和外國近代新詩的營養,具有清新、質樸的特色。
《小小兒的請求》為一首小詩,他以“商量”祈求的口吻,表達了一個小小的請求,“不能求響雷和閃電底歸去”,那么“只愿雨兒不要來了”再不就求,“風兒停停”,連風都不能停的話,就希望風兒吹得輕點,如果執意要狂吹,便請求不要吹到錢塘江以南,最好“不要吹到我的家鄉,”至少“不要吹醒我的媽媽”。作者以一種稚童的心理,稚童的表白和思維邏輯,顯示出詩人的那顆真摯純樸的童心,唯獨這般才能表現他對母親的真誠熾熱的愛。這首詩的奧妙就在詩人不僅善于抓住請求時,以兒童的心態去扣人心弦,激發人類對弱小生命的情感,欲擒故縱。在祈求上通過一再“降低”要求,從而使人們在心里產生感情的反差,就像凸透鏡的光域和光束密度的關系一樣,光圈越小,光質的密度便越大,讓詩祈求的核心凝聚到一點上。就是只要老天別驚醒睡夢中的母親,任你狂風惡浪,雷雨交加,都能忍受,都不在乎。這種遞減的請求,將游子對家母的摯愛深情,表現得淋漓盡致。他以弱化祈求的手法,達到強化情感的作用。
這首詩從自然環境著手,通過風雨雷電的無情,惡劣氣候的無能為力,突現小詩千古不變的母愛主題,角度新穎,感染力強,在廣闊的背景中,精心遣使“輕,小”二字,讓讀者感到特別的溫暖,熨貼,真切。把小詩的功夫做到家。
蕙的風……………………………汪靜之
是那里吹來這蕙花的風——
溫馨的惠花的風?
蕙花深鎖在園里,
伊滿懷著幽怨。
伊底幽香潛出園外,
去招伊所愛的蝶兒。
雅潔的蝶兒,
薰在蕙風里:
他陶醉了;
想去尋著伊呢。
他怎尋得到被禁錮的伊呢?
他只迷在伊的風里,
隱忍著這悲慘然而甜蜜的傷心,
醺醺地翩翩地飛著。
一九二一、九、三
[鑒賞]
汪靜之(1920))。安徽漬溪人。1919年就讀于在屯溪安徽第一茶務學校,并作新詩,1920年入浙江第一師范學校學習。
1921年和潘漠華等組織晨光文學社,出版《晨光》周刊。1922年春與潘漠華組織湖畔詩社。1926年去蕪湖任中學教中,不久任北伐軍總政治部宣傳科編輯。1928年至抗日戰爭爆發前夕,先后在上海、南京、安徽,山東等地任中學教員及建設大學、安徽大學,暨南大學教授。抗日戰爭爆發后任中軍校廣州分校國文教員。1946年后任徐州江蘇學院、復旦大不教授。1952年后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1955年去職,定居杭州。
這首詩最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將人類的情感復歸自然,首先是意象的自然化。惠,是一種香草,作者以它來象征懷春的姑娘,即抒情主人公所鐘愛的“伊”;“雅潔的蝶兒”則是“伊”的情人。其次是情感的純化。愛情的表達在這里至真至純,沒有半點遮掩、扭捏和羞澀。姑娘因為愛而放出“幽香”,“蝶兒”因為愛聞香而至,二者的行為單純和直接。詩人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人類最自然純凈的愛情心態,沒有半點傳統道德的污染。因此全詩顯出一種童稚的樸素和單純,也顯得十分清新自然。
然而詩人并沒有就此止步:從“深鎖”、“幽怨”“禁錮”等詞中,我們感到了“園”的陰影和壓力,正是這陰影使主人公的“甜蜜”染上了“悲慘”和“傷”。至此,詩歌的反封建意義就被突出出來。
雪的歌(節選)……………………………馮雪峰
我終于使大地的狂亂,歸復與晴朗的,生發的,
而且愉快的我的性格;
我的威武,和我的嫵媚,
是精深的呵。
哦,終于,我的晶瑩,
我的美麗,
只有在我靜躺著的時候,
張著我的眼睛,
等我的愛人,太陽,
伏下身來,在我臉和全身上吻著的時候,
才達到了那頂點。
這正是我所期待的呵,
只有它,能夠顯出我的美,
只有它,它的光和我的光相融合,
大地達到光和美的最高巔;
只有在太陽底下,
我滿身上走著青紅紫翠的彩光,
我潔白肥滿的身體曲線誘惑地波動著。
哦,當它吻著我,
當它用熱情愛撫著我,
我是怎樣地要消融了呵,
只有它,能夠消融我,
只有它,是我要消融在它懷里的;
我心中的愛又是怎樣地燃燒著,激動著呵,
終于春天在我身下轉側,
從我的懷中跳起;
我終于逐步逐步地消融。
我的愛情愉悅的眼淚浸淹著大地,
寒風已最后呼嘯而去,
煦風開始跟著蜂蝶拂過我,
大地上響著一片令人消融的幽妙的音樂。
在音樂里我消融去。
[鑒賞]
馮雪峰(1903—1976)原名馮福春。浙江義烏人。1922年春在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讀書期間與應修人、汪靜之、潘漠華等結成湖畔詩社。1927年參加中國共產黨。1928年結識魯迅,成為摯友,后與魯迅共同編輯有關藝術論的叢書,翻譯介紹外國的文藝理論。1930年參加左聯,曾任中共左聯黨團書記、中共上海中央局文委書記等職。1933年赴蘇區,從事革命實際工作。1934年參加長征。1936年回到上海,支持魯迅提出的“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抗戰期間被捕入獄,囚于上饒集中營。1949年后歷任上海文聯副主席、《文藝報》主編、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中國作協副主席等職。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1979年平反。馮雪峰曲折的人生道路決定了他文學成就的多面性。早期詩作閃動著青年人特有的對大自然的熱愛,對生命及人間不幸的體悟,稚嫩中表現出一種明快清新的風格。三十年代后在革命文學理論建設和魯迅研究等方面成就不凡。四十年代詩歌沉雄深邃。他也是中國現代寓言的開拓者之一。著有詩集《湖畔》、《春的歌集》(與潘漠華等合集)、《真實之歌》(后改名《靈山歌》),文藝論集《魯迅論及其他》及雜文集《鄉風與市風》等,有《雪峰文集》行世。
《雪的歌》是一首被囚禁的革命者的獄中激情三部曲,即:狂舞——毀滅——升華。
皖南事變發生后,馮雪峰被國民黨反動派逮捕,1941年至1942年間被關押在上饒集中營。在獄中作者進行了一生中的第二次詩歌創作,出獄后將這些詩作結集為《真實之歌》問世(1946年經修訂改名為(靈山歌)出版)。馮雪峰自述說,這些詩是他“在最灰暗日子中的破裂的心境之產物”。長達兩百零六行的抒情詩《雪的歌》就是其中的著名篇章。
在抒情詩中樹立起一個抒情主人公形象,并以他的視角為該詩的視角,這并不罕見。《雪的歌》以雪花為第一人稱,使雪人格化,成為詩人靈魂的化身,而這首詩的視角也就是雪花的視角了。但是,仔細閱讀不難發現,《雪的歌》中若有若無地還隱藏著另一個視角。試看全詩的開頭:“我從暗黑的天空,飄落到暗黑的地上,/一片一片地飄飛;/一片雪兒一個光,/一個光附隨著一個黑影兒”,這是對空中雪花細致入微地觀察,這是一個看雪人的視角,也就是詩歌背后的寫作者作為人的實體的視角。可以說,《雪的歌》隱含兩個視角,一個貫穿始終,是雪的視角,人的靈魂視角;一個若有若無,是看雪的視角,人的身體視角。那么,這種雙重視角產生了怎樣的效果呢?一是物我同化,雪的高潔與人的高潔合一;二是離魂效果:雪花是囚徒身上飄出的自由的精魂,雪花觀人其實就是人的靈魂對自身的反觀。
獄中環境陰暗殘酷,獄中之詩卻豪放而不失柔美,高潔而不失絢爛,深沉又飄逸,雄渾又細膩。全詩視野開闊,極富動感,跌宕有致。共分七節:第一節寫雪的降落;第二節寫大地的改妝;第三節寫萬物的萌動;第四行寫雪與人的神交之舞;第五節寫一切與雪共舞;第六節寫雪的融化;第七節寫春天降臨,雪的歸蹤。詩中雪花的舞動與詩緒的跳動正相合拍。一至五節寫了雪花旋舞,遍及天地,感應萬物,且舞動得越來越強烈,與天地萬物靈通沖會,達到高潮;第六節狂亂回落,但余音未盡,情緒仍是震顫的;最后一節開闊平緩,詩緒在升勢中歸入凝定。這樣,形成動靜落差,一氣呵成讀下來,極富內在韻律美。事實上,詩緒的內部飽含的是在牢籠中乞望自由與美好的生命激流的奔涌。第六節寫雪花在日照下融化,卻好似一場雪與陽光熱戀達到高潮的過程。雪的消融不是痛苦的,而是歡欣的,是在毀滅中體驗了生命愉悅的極至。而最后一節寫雪化作春水升入白云,或長存山顛,實際上是贊頌了生機勃勃的生命的永恒升華。這樣,從狂舞到毀滅再到升華,這三步完成了一個獄中革命者內在生命激情自由高蹈的全程。當身體遭受非人的磨難時,精神卻可以不僅沒被麻痹和壓垮,反而呈現出常態下罕見的異彩和光輝,這或許就是造物主對人類的最高恩賜。
(趙元)
飛塵……………………………廢名
不是想說著空山靈雨,
也不是想著虛空足音,
又是一番意中糟粕,
依然是宇宙的塵土,——
檐外一聲麻雀叫喚,
是的,詩稿請紙灰飛揚了。
虛空是一點愛惜的深心。
宇宙是一棵不損壞的飛塵。
[鑒賞]
廢名(1901-1967),原名馮文炳,湖北黃梅人。1924年加入語絲社,1930年與馮至合編《駱駝草》周刊。曾先后在北京大學、東北人民大學(現吉林大學)任教。出版小說集《竹林的故事》《桃園》、長篇小說《橋》等;20年代在北京大學讀書期間開始新詩創作,詩約40余首,但未結集出版,曾出版詩論《談新詩》。
朱光潛曾指出:“廢名先生富敏感而好苦思,有禪與道人風味,他的詩有一深玄的背景,難懂的是這背景”。廢名既接觸過西方現代主義詩歌,又深愛中國傳統詩人李義山、溫庭筠的作品;既推崇老莊哲學,又熱衷禪宗等,這些因素構成了他詩歌創作的知識背景,使其詩玄奧難懂。
《飛塵》是一首參悟人生意義的現代詩,表露了詩人內在的矛盾、痛苦。
全詩八句,起筆即以兩個否定句——“不是想說著空山靈雨/也不是想著虛空足音”——表現詩人“此在”的心理傾向,即不是“想說著”、“想著”那種“空山靈雨”、“虛空足音”般的超塵脫俗的非現實情景。詩人盡管熱衷于禪宗,向往“空山靈雨”、“虛空足音”的境界,卻不能真正割舍現實,無法真正遁入佛的虛空,對現實有一種現代人的執著。此時,他直言不關心“空山靈雨”、“虛空足音”,言下之意就是關注現實人生。
關注現實,結果卻“又是一番意中糟粕”。“又是”表示不止一次,“意中”意味著對某種理想狀態的想望,而想望的結果卻又是一番“糟粕”,就是說,對現實的熱望、期待換來的是令人失望的“糟粕”。這種不斷的期待與失望,將詩人置于無可奈何的矛盾痛苦之中。 “依然是宇宙的塵土”:“依然”渲染了詩的言說語氣與情緒,進一步吐露了詩人對現實的失望感。意中的一切,從世俗眼光看,也許具有某種價值,但相對于無限的宇宙而言,不過塵土而已,又有什么意義呢?顯然,詩人陷入到了一種人生無意義的虛空之中。
寫到這里,詩人無意中聽到屋檐外麻雀的一聲叫喚,由雀及人,虛空感更加強烈:人的一切努力、爭吵,包括自己寫詩,同麻雀的叫喚又有什么區別呢?人與麻雀不是一樣的渺小無意義嗎?詩人何為?寫詩何為?既如此,還不如將詩稿焚為紙灰,變為飛塵,讓它在宇宙中飛揚。
然而,詩人又不甘陷入虛空之中,虛空感使他精神上出現焦慮、緊張,于是他開始對“虛空”這一頗具普遍性的人類心理進行追問。在追問中,“現實”作為一種心理背景,促使他將“虛空”理解為并非完全消極的否定性心理,而是源自靈魂深處的愛惜之心,即對他人、自己以及世界等的愛。正是因為這種愛在無限的宇宙中無法實現,且在世俗現實中受阻,才引起人的虛空感。在這里,詩人不僅為人類的虛空意識,而且為自己此刻的虛空心理,從發生學角度,作了具有現實積極意義的闡釋,從而使自己在精神上得以解脫虛空感所帶來的焦慮與痛苦。
如果說此前詩人是從人與宇宙關系角度審視人、事,意識到了人的渺小與虛空;那么到最后一句“宇宙是一棵不損壞的飛塵”,詩人已突破了人與宇宙這種二元關系視角,站在更高的立足點上參悟人生,將無限的宇宙看成一棵“不損壞的飛塵”。此時,他的心智空間無限大化,超越了外在世界,并由此實現了對自我的超越。在這句詩里,我們雖仍能觸摸到詩人的虛空感,但又決不止于此,他似乎由虛空進入到了一種超越虛空的永恒、無限之中,在這種永恒、無限的超越中,宇宙相對于他而言渺小得像一棵飛塵,人在超越世界、時空中獲得了主體意義。
“飛塵”作為全詩的中心意象,既是詩人借以清凈本心、言說自我、參悟人生的載體,又是借詩思本身,具有本原暗示意義。詩中其他意象,作為對現實非理性的直覺體驗、表達,均具有超現實的暗示性,正是這種非理性的直覺與暗示,使詩歌朦朧、晦澀,仿佛禪語,但又不是禪語,其間滲透了現代人執著現實的矛盾、痛苦與主體超越意識。
(方長安)
十二月十九夜……………………………廢名
深夜一枝燈,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鳥林,
是花,是魚,
是天上的夢,
海是夜的鏡子。
思想是一個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燈,
是爐火。
爐火是墻上的樹影,
是冬夜的聲音。
1936年
[鑒賞]
《十二月十九夜》是一首充滿禪味哲理的現代詩。
詩歌起筆“深夜一枝燈”,看似平淡,寫十二月十九夜詩人室內的一盞燈。這盞燈照亮黑夜,給詩人以光明;但由全詩內容看,它又不僅僅是日常生活中的一盞燈,而具象征意味,即照亮詩人靈魂之燈。這種象征意味使詩歌意蘊由現實層面進入精神領域,直逼人的靈魂,所以它奠定了全詩參悟人生的哲理基調。
面對它,詩人精神開始漫游,進入一種自由狀態。“高山流水”既可解讀為燈為詩人所敞開的極美世界;又可放在古代俞伯牙彈琴得知音這一典故中理解,琴聲在知音聽來若“高山流水”,在這層意義上講,詩人將燈比作“高山流水”,也就是將燈引為知音。詩人雖然由燈進入無限的內宇宙,神馳八方,但他不可能真正忘卻現實人生。他清醒地意識到“有身外之海”,“身外之海”指相對于詩人內宇宙而言遼闊的外在世界。于是,詩歌自然地過渡到對屋外星空世界的描寫,其實是一種感悟與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