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詩歌經典鑒賞(中國經典名作鑒賞系列)
- 林可行
- 5955字
- 2014-01-18 10:08:48
“星之空是鳥林,/是花,是魚,/是天上的夢,/海是夜的鏡子。”外在世界因星星的照耀而明亮、美好,但詩人不直接說它美好,而是用“鳥林”、“花”、“魚”、“天上的夢”來喻指它。這樣,“星之空”便不再是客觀的星空,而是一個充滿禪趣、禪味的世界,一個詩人馳騁想象的世界,它是花而非花,是魚而非魚,豐富而復雜,具體而抽象。星星讓天空變得明亮,而詩人則讓星空著上人的色彩與記憶,豐富而生動,成為人的星空。“海是夜的鏡子”,是詩人由“星之空”而得的瞬間頓悟。“海”容納百川,無邊無際,深不可測,是一個未知的世界,正如豐富而具無窮可能的“夜”一樣,所以詩人說“海是夜的鏡子”。這“海”是禪宗所謂的身內之海,它映照著豐富多彩的“夜”,包容一切,鑒照一切,就是說個人有限的內心世界,其實可以包容萬象世界,映照一切。
這種禪悟使詩思由“星之空”自然轉入第三個層面,即對人自身的思考。人因思想而獲得力量,思想是人的鏡子,所以詩人說“思想是一個美人。/是家,/是日,/是月,/是燈,/是爐火,/爐火是墻上的樹影,/是冬夜的聲音。”對“思想”,詩人不惜贊美,將它比作令人動容心跳的“美人”、其樂融融的“家”、給世界和人生以溫暖與光明的“日”、“月”、“燈”、“爐火”,它們真實而富詩意。“墻上的樹影”、“冬夜的聲音”,形象生動地表現了“思想”對于人的價值與意義,它讓人在世俗生活中獲得詩意,在寒冷、孤寂中靈魂得到撫慰與聲援。那么,“思想”在詩人這里到底指什么呢?西哲云:“我思故我在”,由這一命題看,“思想”意味著人的自我意識,人存在的標志,也就是人之為人的根本特性。所以,對“思想”的禮贊,就是對人的肯定與歌頌,更具體地講,就是對人的理性力量與精神的贊美。不難看出,在超時空的冥想中,詩人在自我這一層面上接通了傳統禪宗與現代精神,彰顯了人的意志力及其詩性。
詩中意象“燈”、“海”、“鳥林”、“花”、“魚”、“鏡子”、“日”、“月”、“爐火”等,都與禪宗相關,而將它們串聯起來的語言大都為“是”字判斷句,如“星之空是鳥林,/是花,是魚”,主語與賓語按日常生活邏輯和語言習慣絕對不能相配,將它們聯系到一起的是詩人的頓悟。這種頓悟性的詩思方式,加之禪宗式意象,使詩境仿佛禪境,詩語仿佛禪語,缺乏邏輯而耐人尋味。
(方長安)
燈——廢名
深夜讀書釋手一本老子《道德經》之后,
若拋卻吉兇悔吝相晤一室。
太疏遠莫若拈花一笑了,
有魚之與水,
貓不捕魚,
又記起去年冬夜里地席上看見一只小耗子走路。
夜販的叫賣聲又做了宇宙的言語,
又想起一個年青人的詩句
“魚乃水之花。”
燈光好像寫了一首詩,
他寂寞我不讀他。
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
我的燈又叫我聽街上敲梆人。
[鑒賞]
《燈》傳達了詩人超塵脫俗、擺脫現實羈絆的心理訴求。
燈可照亮世界、他人,亦可照亮自己,本詩中的燈,照亮的是詩人自己。那么,它是怎樣的一盞燈呢?被照亮后的詩人是如何看待自我與世界、他人的關系呢?
詩歌開篇寫道:“深夜讀書/釋手一本老子《道德經》之后,/若拋卻吉兇悔吝/相晤一室。”詩人挑燈夜讀老子的《道德經》,為其思想所動,將書放下慢慢品味,心領神會,仿佛穿越歷史隧道,拜謁老子,聽其坐而論道。現實孤燈使詩人找到了心靈之燈——老子的《道德經》。《道德經》乃道教原典,倡導“道法自然”、“絕圣棄智”、“無為而無不為”等,它如明燈照亮詩人,使他“拋卻吉兇悔吝”,也就是放逐人世欲望、煩惱,超然物外,進入無為、無物的境界。
這種境界與禪宗強調的“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相通,近似于“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所以,詩歌接著寫道:“太疏遠莫若拈花一笑了”,這是一種佛境,相傳在靈山會上,如來拈花,迦葉便微笑,心領神會。這句詩強調的是棄絕言說,以心相會。寫到這里,詩人聯想到魚和水的關系,即他在另一首詩《理發店》中所言“魚相忘于江湖”。
于是,詩人又想到道家倡導的“絕圣棄智”、“絕巧棄義”、“善利萬物而不爭”、“道法自然”的境界:“貓不捕魚,/又記起去年冬夜里地席上看見一只小耗子走路,/夜販的叫賣聲又做了宇宙的言語,/又想起一個年青人的詩句/‘魚乃水之花。’”貓不捕魚,是因為無捕魚的技巧,惟其如此,它才能從容地臨淵觀魚,魚也因此變成水之花。這是詩人所心儀的一種超越利害關系的審美態度、審美至境,也惟其如此,詩人才能從容地觀賞小耗子在地席上走路,才能如欣賞天籟般玩味夜販的叫賣聲。
“燈光好像寫了一首詩,/他寂寞我不讀他。/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我的燈又叫我聽街上敲梆人。”燈將詩人帶入一種審美的人生境界,的確像寫了一首美的詩。詩人敬重燈的光明,敬重的方式是將燈看成有生命的存在,讓它自由、自在地發光、發熱,不再去打攪它,而詩人自己呢?則遵循它的啟示,“聽街上敲梆人”,也就是超然物外地將街上的敲梆聲看作宇宙的言語,細細品味。
詩人援佛入道,心靈之燈由道而佛,亦道亦佛,佛道相糅,以致心與萬物相會,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進入無物、無為的審美境界。
廢名曾說:“新詩要詩的內容散文的文字。我再一想,新詩本來有形式,它的惟一的形式是分行,此外便由各人自己去弄花樣了。”《燈》在運思方式上重直覺、頓悟,不重語法邏輯,意象跳躍大,形式自由,散文化;而內蘊豐富,超然物外的想象體現了詩人的一種審美理想與心理訴求,耐人尋味。這些正是詩人詩學觀點的體現。換言之,《燈》是一首以“散文的文字”表現“詩的內容”的新詩。
(方長安)
死水……………………………聞一多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
爽性潑你的剩菜殘羹。
也許銅的要綠成翡翠,
鐵罐上銹出幾瓣桃花;
再讓油膩織一層羅綺,
霉菌給他蒸出些云霞。
讓死水酵成一溝綠酒,
漂滿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聲變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溝絕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幾分鮮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聲。
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
這里斷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讓給丑惡來開墾,
看他造出個什么世界。
選自《死水》,新月書店1928年版
[鑒賞]向陽聞一多(1899—1946),原名家驊,湖北浠水人。前期新月派的重要代表和新格律詩理論的奠基人。他的新詩創作主要集中在1920~1927年間,詩集只有兩部:《紅燭》和《死水》。
《死水》一詩是其代表作,共有五節。第一節就勾勒出詩歌情緒的主要輪廓,并在具象與抽象的張力中暗示了詩作的象征主義意蘊。首句“這是一溝絕望的死水,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以判斷句的形式表明這是一個抽象的陳述。而表近指的指示代詞“這”不經意間把對象拉到了讀者的眼前,打破了閱讀中置身事外的超然。“絕望”一詞則賦予這一客觀陳述以強烈的主觀情緒,給置身對象之前的讀者帶來壓迫感、焦灼感。后半句是對前一判斷的具體說明,進一步表明這一狀態絕無任何變化的可能性。接下來的一句以”不如”、“爽性”起頭,變而為憤激、厭棄:既然這一溝死水已經無法挽救、改造,干脆就破罐子破摔,扔你的破銅爛鐵,潑你的剩菜殘羹,看它能更丑惡到什么地步。“你”字的引入將由“這”字所造成的現場感進一步加強。這樣首節便營造出全詩的情感基調:焦灼、憤激、厭棄,并將讀者成功地納入到這一情感氛用之中。以下兩節想象“死水”會變成什么樣子,主要從外形、色彩兩個方而進行具體的描繪。在這里作者用極美的事物來喻指令人厭惡的東西,以翡翠、桃花、羅綺、云霞、綠酒分別來指陳破銅、生銹的鐵罐、油膩、霉菌、死水;又用生動、跳脫的畫面——小珠們的”笑聲”、花蚊的“偷酒”、它們之間的天真活潑的游戲——來鋪寫“死水”的沉寂。這樣便給讀者帶來視聽上的厭憎感。“也許”“再讓”、“讓”等連接詞則平添上一層嘲弄。第四節用關聯詞“那么……也就”、“如果……又”串聯起來,流露出嘲弄意味以及蘊于其中的失望情緒:任你千變萬化,都難改本性——“絕望的死水”。最后一節與首節構成回環呼應。它全用逗號連接,停頓更為短促,節首兩個分句連用肯定否定判斷,造成了語氣的峻急。這是詩情的最高峰,是憤激之至的感情的表達,是極而言之。
這首詩有整體的象征主義氛圍。“死水”象征著黑暗、腐朽的事物——大而言之,是指現實的或文化的積垢;小而言之,也可以說是指某地、某事或某人、某物。
《死水》一詩實踐了詩人自己提出的“三美”主張。所謂“三美”,即“音樂的美”(音節)“繪畫的美”(辭藻)和“建筑的美”(節的勻稱和句的均齊)。從“音樂的美”來看,全詩每行由三個二音尺和一個三音尺構成,加之每節一韻,二四句押韻,結尾義多用雙音詞,讀起來朗朗上口,形成一種和諧動聽的音樂之美。從“建筑的美”來看,全詩每行字數相等,每小節行數也相等,形成了標準的“豆腐干”型,在視覺上造成整齊劃一的建筑美。詩人在辭藻的選擇和運用上,注意色彩的鮮明和反差對比的強烈,注意體現象形文字狀形繪聲的優點,形成“繪畫的美”。
口供……………………………聞一多
我不騙你,我不是什么詩人,
縱然我愛的是白石的堅貞,
青松和大海,鴉背馱著夕陽,
黃昏里織滿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愛英雄,還愛高山,
我愛一幅國旗在風中招展,
自從鵝黃到古銅色的菊花。
記著我的糧食是一壺苦茶!
可是還有一個我,你怕不怕?——
蒼蠅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鑒賞]
這是《死水》詩集的第一首,是詩人對自己進行反省以后的“口供”,也可以說是閱讀《死水》集的綱領。
詩第一節以一組蒼涼而深沉、和諧而富于內蘊的意象,表達了自己的追求,色彩的運用、意象的組合顯示了詩人敏銳精微的感受和表達能力。但第二節的突轉,即對詩人內心陰暗面的暴露,以及所選擇的意象,富于穿透力和震撼力,顯露出作為一個現代詩人敢于正視自己的勇氣和思想深度,是這首詩的點睛之筆。
(向陽)
心跳……………………………聞一多
這燈光,這燈光漂白了的四壁;
這賢良的棹椅,朋友似的親密;
這古書的紙香一陣陣的襲來;
要好的茶杯貞女一般的潔白;
受哺的小兒唼呷在母親懷里,
鼾聲報道我大兒康健的消息……
這神秘的靜夜,這渾圓的和平,
我喉嚨里顫動著感謝的歌聲。
但是歌聲馬上又變成了咒詛。
靜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賄賂。
誰希罕你這墻內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還有更遼闊的邊境。
這四墻既隔不斷戰爭的喧囂,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讓這口里塞滿了沙泥。
如其它只會唱著個人的休戚!
最好是讓這頭顱給田鼠掘洞。
讓這一團血肉也去喂著尸蟲,
如果只是為了一杯酒,一本詩,
靜夜里鐘擺搖來的一片閑適,
就聽不見了你們四鄰的呻吟,
看不見寡婦孤兒抖顫的身影,
戰壕里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
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賄,
我的世界不在這尺方的墻內。
聽!又是一陣炮聲,死神在咆哮。
靜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鑒賞]
享受溫馨、和平的生活,本是一個人自然和正當的要求,但詩人對此卻忍不住不安起來,他質問:“靜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在這里,靜夜作為和平生活的象征之物受到了詩人嚴厲的鞭撻和詛咒。詩人是不愛靜夜,或者說和平的生活本身呢?不是。因為詩中明明說:“這神秘的靜夜,這渾圓的和平,我喉嚨里顫動著感謝的歌聲。”只是“歌聲馬上變成了詛咒”。想愛而又不能愛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詩人與家人安居一室之中,心中不能釋然的卻是:“戰爭的喧囂,四鄰的呻吟,抖顫的身影,戰壕里的痙攣,瘋人咬著病榻,和各種慘劇在生活的磨子下。”這是一室之外更廣大,也是更真實的中國人的境遇,也是中國現代詩人無時無刻不在感受、思考并一再表現的世界。這樣無私博大的人間情懷無疑正是古代先賢“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豪邁胸襟的現代翻版。
(肖桂林)
奇跡……………………………聞一多
我要的本不是火焰的紅,或半夜里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薔薇的香;我不曾真心愛過文豹的矜嚴,
我要的婉孌也不是任何白鴿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這些,而是這些的結晶,
比這一切更神奇得萬倍的一個奇跡!
可是,這靈魂是真餓得慌,我又不能
讓他缺著供養,那么,即便是秕糠,
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
甘心如此,我并非倔強,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跡的來臨!
我不敢讓靈魂缺著供養。誰不知道
一樹蟬鳴,一壺濁酒,算得了什么?
縱提到煙巒,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無所謂的平凡,犯得著
驚喜得沒主意,喊著最動人的名兒,
恨不得黃金鑄字,給妝在一只歌里?
我也說但為一闕鶯歌便噙不住眼淚,
那未免太支離,太玄了,簡直不值當。
誰曉得,我可不能不那樣:這心是真
餓得慌,我不得不節省點,把藜藿當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說,只要你——
只要奇跡露一面,我馬上就放棄平凡,
我再不瞅著一張霜葉夢想春花的艷,
再不浪費這靈魂的膂力,剝開頑石
來誅求碧玉的溫潤;給我一個奇跡,
我也不再去鞭撻著“丑”,逼他要
那分兒背面的意義;實在我早厭惡了
那勾當,那附會也委實是太費解了。
我只要一個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閃著
寶光;我要的是整個的,正面的美。
我并非倔強,亦不是愚蠢,我不會看見
團扇,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么
我等著,不管得等到多少輪回以后——
既然當初許下心愿時,也不知道是多少
輪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靜候著
一個奇跡的來臨。總不能沒有那一天,
讓雷來劈我,火山來燒,全地獄翻起來
撲我,……害怕嗎?你放心,反正罡風吹不熄靈
魂的燈,情愿蛻殼化成灰燼,
不礙事:因為那——那便是我的一剎那,
一剎那的永恒:——一陣異香,最神秘的
肅靜,(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動早被
喝住,時間也止步了,)最渾圓的和平……
我聽見閶闔的戶樞砉然一響,紫霄上
傳來一片衣裙的纟卒纟蔡——那便是奇跡——
半啟的金扉中,一個戴著圓光的你!
[鑒賞]
這是聞一多中斷詩歌創作幾年后,因為積累了更多人生體驗,達到了更高人生境界而迫切不能已于言的作品。奇跡指某種理想的、突如其來、神妙不可言的境界,既可以指詩,也可以指人,指愛情,甚至也可以指人生境界。聞一多富于想像力地寫出了出現奇跡之前的各種追求狀態,以及追求歷程,顯示了他本人所經歷的精神歷程和所達到的精神境界,而且以華妙而富于象征意味的語言,描述了奇跡來臨時詩人的內心感受,表白了詩人為奇跡的出現愿意付出的代價。奇跡是一剎那的永恒。
(劉念)
憶菊……………………………聞一多
(重陽前一日作)
插在長頸的蝦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鉆在紫藤仙姑籃里的菊花;
守著酒壺的菊花,
陪著螯盞的菊花;
未放,將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鑲著金邊的絳色的雞爪菊;
粉紅色的碎瓣的繡球菊!
懶慵慵的江西臘喲;
倒掛著一餅蜂窠似的黃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長瓣抱心,密瓣平頂的菊花;
柔艷的尖瓣鉆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的拳著的手爪。
拳心里攫著一撮兒金粟。
檐前,階下,籬畔,圃心的菊花;
靄靄的淡煙籠著的菊花,
絲絲的疏雨洗著的菊花,——
金的黃,玉的白,春釀的綠,秋山的紫,
……
剪秋蘿似的小紅菊花兒;
從鵝絨到古銅色的黃菊;
帶紫莖的微綠色的“真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