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敬勸告人接受毀滅,當然他不把這稱作毀滅而是叫作來世,或者上帝,或者真正的生活。尼采指出,從哲學史上看,亞里士多德就曾經(jīng)指出,虔敬是一種疾病,是心靈的一種危險的狀態(tài)。在一切不健康的現(xiàn)代主義中,任何東西都沒有虔敬更不健康。它之所以是最不健康的乃是因為它反對人采取任何保存生命的措施,一切代表人的強力的東西,都被視為不虔敬而受到禁止。它用邪惡來稱謂人的健康的本能。強壯的人、積極行動的人因為沒有以贊賞的目光注視上帝而受到斥責,被它稱之為無家可歸者。它倡導一切軟弱、低下、拙劣的東西,把一切健全的生命所擁有的積極的自我保護的本能視為敵人而大加撻伐。由于虔敬盛行已經(jīng)近兩千年之久,已經(jīng)大大地腐蝕了人的理智中最有生氣的力量。
福音書是一個誘餌,誘使人虔誠。之所以成功,在于福音書自稱可以發(fā)現(xiàn)真正的、永恒的生活。福音書描寫了一個幸福的生活:在充滿融融愛意的真正、永恒的生活中,人人都是上帝的孩子。作為上帝的孩子,人人都是平等的。這種生活沒有自然死亡概念,因為死亡不屬于福音書所描述的生活。死亡時間也不是福音書的概念,因為時間只屬于肉體生命。上帝的王國沒有昨天、今天和明天。它只是人心中的一種體驗,它無處不在又不在任何地方。
在福音書的誘導下,教徒們虔誠地信奉禁欲主義,把肉體視為不潔的東西,摒棄一切感官和肉體的要求。在這種心態(tài)下形成的信仰是陰暗的。尼采嘲笑基督徒不能公開討論自己的信仰,甚至進行懺悔的場所都是一所黑屋子。“這里也沒有公開的交往,隱蔽和黑暗的房子就是基督徒。”
對于苦難的恐懼和對于拯救的期待,扭曲了基督徒的心靈,使他們的心靈異常陰暗。他們殘忍地對待他人,尤其是非信徒和異教徒。他們不自覺地把心目中的地獄搬到了人間,用幻想中的地獄懲罰來對待一切不合他們意圖的人。他們憎惡地球的主人,憎惡貴族,憎惡知識、智慧、勇氣、自由和驕傲,憎惡一切感官和感官享樂。
基督徒也口口聲聲地高叫博愛,然而他們喚起人的愛不是為了讓世界更美好、更有生機,而是為了讓人們更馴服。基督徒念念不忘的這一切都是出于一個目的,即讓自己將來被拯救,進入上帝的至福王國。尼采鄙夷地稱基督徒為進行“祈禱的野獸”,作為野獸還能有什么真正的信仰!人可以創(chuàng)造神,而獸如何能夠保護并且再創(chuàng)造神呢?上帝倘若是獸的信仰對象,他何以還能作為人的信仰對象而活著?
尼采一語道破基督徒愛的本質(zhì)。在基督徒的道德中,所謂愛,其實只是服從上帝、膜拜上帝的報償而已。憎恨與復仇不時點燃在愛的感情中,都是在愛的面罩下進行的。尼采直接地表達了他對這種否定生命的宗教的厭惡:
一個愛人的上帝,只是要人信仰他,凡是有不信仰這種愛的,他便投以惡眼和威嚇。怎么?一種有條件的愛,是一個全能上帝的感情!這種愛卻只不過是榮耀的感覺,且不能免于激烈的復仇欲!
上帝的概念成為教士手中的工具。所謂“上帝的意志”,只是教士權力保障的必要條件。基督徒無論在道德上或宗教上一點都沒有接觸到真實性。只有想像的因,表現(xiàn)為上帝、靈魂、精神、自由意志;只有想像的果,表現(xiàn)為罪、贖罪、神恩、懲罰與赦罪,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4.上帝死了,人將崛起
上帝之死是一個大事變,“最近發(fā)生的幾件大事,其中最重要的莫過于‘上帝之死’”。上帝的概念是許多東西(譬如整個歐洲道德)都根深蒂固建基在那上面的基礎。否定上帝意味著以往信仰觀的根基倒塌了,從前的社會意識崩潰和毀滅了,代之而起的不是徹底的虛無主義就是另一種新的信仰觀。
尼采說:“這件驚人的大事尚未傳到人們的耳朵里,雷電需要時間,星光需要時間,大事也需要時間。”上帝之死的信息如雷電和星光,但在時間還沒有來到時,人們不會體驗到雷電和星光的威力和光芒。
人從孩提時代,就把基督教信仰視為精神支柱和人生依托,視為評估一切價值的神圣的道德觀念。如今上帝受到了懷疑,怎能不使西方人毛骨悚然!基督教價值的崩潰,必然影響到傳統(tǒng)的一切價值,包括宗教、道德、哲學、科學、文化、藝術等。因為上帝是人們自己的信仰,是自己的精神皈依,是自己在人生問題上的答案,一旦它受到了懷疑,那么是該重新思考的時候了。重新的思考是一種努力,是在考慮自己的新的地位和新的責任。這個過程本身就是積極的。它是指人們不再依恃外力的幻影,并開始恢復自我的尊嚴、自我的能力、自我的責任以及自我的抉擇。
對基督教上帝的信仰變得不值得相信了。面對這場戲劇,目光足夠強烈和敏銳的少數(shù)人看到某一輪太陽已經(jīng)沉落,某一種古老而深刻的信任已經(jīng)轉(zhuǎn)變?yōu)閼岩桑麄円欢ㄓX得我們的舊世界在日漸黯淡、可疑、陌生、“衰老”。這件事情的意義過于重大,它是如此的重要而又突然,它超出多數(shù)人的理解能力。
多數(shù)人不會明白什么事情已經(jīng)隨之發(fā)生——以及在這一信仰被埋葬以后,一切必將跟著倒塌,因為它們建筑在這信仰之上,依靠于它,生長在它里面:例如我們的整個歐洲道德。廣浩連鎖的崩潰、毀壞、沒落、傾覆正在呈現(xiàn);可是今日有誰已經(jīng)懂得,我們必須有這驚人巨變的導師和報信者,有這一次晦暗和日食的預言者……
驚慌失措的現(xiàn)代人,在山上等待,陪伴著我們的是那些科學主義者們。聽到“舊的上帝已死”的消息,我輩哲學家和“自由靈魂”感到就好像被一輪新的旭日照耀一樣,其時我們心中洋溢著的感激、驚奇、預感和期待,一一在我們眼里。地平線仿佛終于重新開拓了,即使它尚不明晰,我們的航船終于可以重新出航了,可以駛向任何風險了,認知者的任何冒險又重獲允許,海洋、我們的海洋又重新敞開了,也許從來還不曾有過如此“開闊的海洋”。
上帝的信仰受到懷疑是一個過程,在這個過程當中,理性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可以說,理性是上帝的直接的謀殺者。從中世紀開始,上帝就籠罩在神秘的面紗下,神圣地隱匿了幾千年。思想家和科學家們努力地探索著各自的領域,求真是他們的目的。在孜孜以求的時候他們沒有想到自己已經(jīng)漸漸地接近了上帝的禁區(qū)。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小心解答了種種古老的疑惑進而減少了上帝的神秘性,也因之動搖了上帝存在的基礎。科學家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的破壞性有多么的危險,到今天可以預見,科學在未來的長足進步將可能使上帝的神秘性與存在性近于零。尼采通過對“歷史文化的事實”的考察,發(fā)現(xiàn)了這上帝的信念已被近代科學家和哲學家所破滅的這一事實。
基督教的理論基礎在科學的進步中一寸寸地崩塌,道德成為了基督教的最后堡壘。“信教畢竟是件德行的事么!”成為教徙們最后的借口。可是,“人類迄今為止借以實現(xiàn)道德的全部手段在根本上都是非道德的”。尼采看到了慘無人道的宗教裁判所,殺人如麻的十字軍,還有那宗教裁判所的監(jiān)獄中的犯人,憤怒地說:“我們的道德建立在謊言和偽裝的基礎上,猶如建立在我們自私自利的基礎上一樣。”即使是在基督教最完美的時期,卻有著這些都表明了用血來寫教義的殘酷性,鮮血保證的信仰是不誠實的。
一直到現(xiàn)在,基督教的被攻擊一直是在一種錯誤的方式下進行著,并不是說什么方式上的不同。只要基督教的道德不使人感到是違背生命的最大罪惡,那么基督教的衛(wèi)道者們便可安然度過。僅僅討論基督教的真理——上帝的存在或起源、歷史——為傳說,認為基督教的天文學和自然科學微不足道——如果基督教的道德價值不被討論的話,這完全是枝枝節(jié)節(jié)的事。
尼采給予基督教道德以致命的打擊。他指出基督教道德的虛偽性與欺騙性。他指出基督教是弱者的避難所,由基督教的信仰所產(chǎn)生的一套道德律,則為弱者的護身符。上帝的寶座推翻后,人類才能發(fā)揮責任感來建立正義與秩序,人們應以最大的努力來創(chuàng)造,以握取人類自身的主宰權。
“凡是墮落的,都應該把它推倒。”重估一切價值就必須是對一切事物、現(xiàn)象都敢于否定。尼采在他的《反基督徒》中有這樣一段敘述:有兩個青年,其中的一個不會說“否”,如果像他這樣總是提著教條不放,必將遭受極大的痛苦;而另一個青年只會說“差不多”,這個人也只能扮演一個平凡的角色,只能是一個平庸的人。可見,尼采最不喜歡不會說“否”的人,同時也討厭只會說“差不多”的人。他熱衷于否定,喜歡有一個勇敢好戰(zhàn)的靈魂。
在這個沒有上帝的世界里,人,而且只有人才是評價者。因為一切價值都是人建立起來的,那么人必須來為自己的生活探索一種意義。過去,人把上帝尊為惟一的創(chuàng)造者,而把自己貶為被創(chuàng)造物,致使由此建立的一切道德都是顛倒的。“重估一切價值”就是要把被顛倒了的評價重新顛倒過來,以你自己的生命為尺寸重新度量一切事物的價值,否定一切被肯定者。
我們必須擺脫道德,以便能夠道德地生活。
我們必須揚棄道德,以便貫徹我們的道德意識。
在我們毀壞了道德之后,我們愿為道德性的繼承人。
尼采在否定了以基督教的道德價值為基點的一切傳統(tǒng)價值之后,想要建立新的價值觀。這種新的價值觀應具有以下的特征:
第一,這種價值是變換的,是日生日新的。“價值的變換——那便是創(chuàng)造者的變換。創(chuàng)造者必常破壞。”如果人們在一種極端對立的意義中來理解這個“死”,那么“上帝死了”這個句子還有這樣一層意思。死是“有生命力”的對立面,就如同上是下的對立概念一樣。死在這里是一種靜、不動與不再變化的意思。
尼采在古希臘哲學家中十分喜歡赫拉克利特。赫拉克利特的流變學說多次令尼采歡呼:“不朽的死了,死了的不朽,他們活在那些人的死亡中,死在那些人的生命中。”這種均衡的產(chǎn)生和消亡的同一過程也表現(xiàn)在宇宙范圍內(nèi)。“火活在土的死亡中,空氣活在火的死亡中,水活在空氣的死亡中,土活在水的死亡中。”
但是,看起來即使與基督教的上帝有一定的相像也是無可非議的,這一點尼采一定不會排除。基督教上帝觀的特別之處在于這個上帝不是超驗的、來世中永恒不變的,而是成為了人。這個上帝作為基督耶穌走進了歷史的范疇,因此遵循發(fā)展變化這個原則。人們可以將上帝變成人闡釋為自上而下的運動,以及上帝毀滅、終結(jié)于人之中的運動,而這一終結(jié)完成于基督耶穌之死。升華的運動便是復活、有了活力,同時人以神的形象出現(xiàn)。
第二,價值的轉(zhuǎn)換是人類的自決。價值的評估者不是神而是人,離開人就不會有價值可言。尼采認為價值是人創(chuàng)造的,但是他又認為不是所有人都能創(chuàng)造出新價值。他說:“高貴的人想創(chuàng)造新事物與新道德。善良的人們卻需要舊事物,保存舊事物。”因為“人類是不平等的:正義如是說”。
他說:“人類為著生存,給萬物以價值。——他們創(chuàng)造了萬物之意義,一個人類的意義。所以他們自稱為‘人’,換言之——估價者。”又說:“估價,然后有價值;沒有估價,生存之核桃只是一個空殼。”意思是說,一切價值都是人創(chuàng)造的,人類為了生存,創(chuàng)造了萬物的價值,使得萬物才有意義,這也就是人類的意義。如果沒有估價,萬事萬物,包括人的生存,只是一個空殼。因此,“估價便是創(chuàng)造”。
這也是尼采的價值論與德國古典哲學價值論的不同之處,后者只是告訴你什么東西是合理的、有價值的,爾后要你只管去相信,并毫不懷疑地照著去做;尼采告訴你的是:人是價值的給予者,你去創(chuàng)造你的價值,只有你為萬物創(chuàng)造的新價值,才是你自己的價值。
認定上帝為價值的主宰者是一種命定論:
他們是烙印的人。他們所謂的救世主束縛了他們:
束縛于虛偽的價值與虛構(gòu)的屋子,只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居住。
教堂,他們稱為芬芳的魔幻的語言。
看,這些教士們的穴,
啊!那虛幻的光!那污濁的空氣!在那兒;靈魂不會飛向高處。
由是他們的信條教諭著:跪下來,爬上階梯,你們這些罪人!……
誰為他們建造這窟穴與懺悔的階梯呢?豈不是那些希圖隱藏自己的人,他們羞于站在晴朗的天空之前。……他們不知道如何愛他們的上帝,除了把人釘在十字架上。
他們以為生活如死尸……
這些救世主的精神是由缺陷造成;但在每一個缺陷中,他們充塞以幻想,他們所填補的缺陷遂被稱為“上帝”。
……
以此,當我們在禮拜日聽到鐘聲時,我們便不免自問:這是可能的么——一個天神,與塵世婦人生子;一個智者,叫人停止工作,拋棄法庭,卻要注意當前世界末日的征象;一種正義,要將無罪者代作犧牲;一個說教者,叫他的徒眾飲他自己的血;對于奇跡的祈求;十字架的形象被當作一個時代的象征;期望一個來世,便是那世界的門——這一切是多么的荒誕!
基督教的所謂的另一世界只是失敗者的幻影,惟有病人和病態(tài)者才發(fā)明所謂天國與贖罪的血滴。他們想從悲慘中求逃脫,“啊!假想有一條天堂之路!溜進另一個生存與幸福中”是他們設想的多彩的煙云,沉醉于其中正如同吸食了鴉片。我們應了解每個人的一舉手一投足均非上帝的意志,人類生存的意義無需假想一個上帝來肯定,信仰的范圍亦不能交給一個不可知的上帝去管轄。
“在肉體與地球之外而幻想自己超脫的人們,他們的狂歡與痙攣應歸功于誰呢?”尼采勸告人們“不再埋頭于天上事物的沙灘中”,而是“向大地回歸”!向真實的個人回歸,向個人的肉體回歸。肯定大地,別盼望死后的天國。那些死亡的說教者,他們樂于死,還勸別人也厭棄生命,這實在比食肉獸還要可怕。他們除了自我毀棄之外,不作別的選擇。他們更捏造“永生”的故事以誘人解脫自我。
這些精神的耗費者,盼望倦怠與廢棄的教理,當他們死滅時,也難以再生。但我們亦不必喚醒這些“活棺材”!
他們遇到一個廢人或老者,或一具尸體——他們就立刻唉聲嘆氣:“生命是無意義的。”他的眼睛只看到生存的一面,遂自隱于深沉的憂郁中。
尼采的道德觀所要建立的新道德,就是以“忠實大地”為宗旨的“地上的道德”。他要讓過去那種飛離大地、迷途而飄失的道德返回大地,返回肉體和生命。大地、肉體、生命,這就是現(xiàn)實的人生。人生的價值就在于這種現(xiàn)實的人生。由此可見,尼采的“忠實大地”就是肯定生命,肯定人的塵世生活。尼采以忠實大地為宗旨的新道德的核心,就是對自然和生命的肯定。換句話說,就是超人的價值目標,就是酒神精神。尼采要人們跟著他開始新的壯麗的遠航,去煥發(fā)洋溢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