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價值的重估——這就是我關于人類最高自我認識行為的公式。它已經成為我心中的天才的血肉。
是我們把他弄死的——你們和我!我們都是他的殺戮者!我們為什么殺死他呢?《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中的那個最丑陋的人道出了真相:“上帝明察一切人類的罪惡,所以他不能不死。這樣一個見證人活著,人類是不能忍受的。”
上帝死了,死于對人的同情。
人成為道德的——決非因為人是道德的!道德可以是奴性的,或虛榮的,或利己的,或盲目的;服從本身無道德可言。
人類迄今為止借以實現道德的全部手段在根本上都是非道德的。
——尼采
一、基督教道德只能培養奴隸
道德在所有文化中都有著重要的地位,它構成了我們的生活方式。近代以來的學者們雖然拆除了現代道德的神學基礎,但仍不敢冒犯道德。在尼采以前,基督教在形而上學以及心理學各方面,都在理論上被推翻,但是并沒有觸到基督教的核心,沒有將對基督教的批判的重心放在道德觀上。只要基督教的道德不使人感覺到是違背生命的最大罪惡,那么基督教的衛道者們便可安然生活。如果基督教的道德價值不被討論到,僅僅只討論上帝的存在或起源,那么基督教的道德觀是可以長久地保有的。
1.道德:文明的最后一塊磚瓦
尼采看到了前人開創性的工作所取得的巨大成果,但他也敏銳地看到了其中的不足。他要從對基督教道德觀的批判開始,提出一套嶄新而動人的價值觀。這套價值觀乃是基于反基督教的基礎之上的。他不顧一切地摧毀那些陳舊的道德,為未來的超人辟開一條大路。
他將人們的關注引向對基督教的道德影響,探究憐憫道德的起因,以及對于人類所發生的效果。由是發現基督教的那一套道德觀在于告訴人們現實世界是罪惡的,要遺棄。基督徒想從這世界中遁逃開來,而乞求一個幻想的來世天堂,為此而使我們忘記存在的責任。只有在天堂才可以得到安寧與幸福。虔誠的信奉上帝,服從各種戒律是惟一的通向天堂的路徑。通常人認為合乎倫理道德的,如利他、同情、親睦鄰人、愛人、善良、憐憫、謙讓、寬宏大量、慷慨大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統統都被尼采斥之為謊言和偽裝,是“奴隸的道德”。
尼采否定傳統道德。
其一,反對基督教的道德。這種道德讓人生而有罪,讓人同情憐憫弱者,讓人相信有一個萬能的上帝,它是虛偽的,自欺欺人的。撕破基督教道德面具“同時也撕破了人們所相信或曾相信的不值得信的各種價值的面目”。
其二,反對理性的道德。這種道德給人估定價值、估定目標,讓人失掉自我、喪失本能,它是一種謊言,是與基督教道德相聯系的。他嘲笑蘇格拉底的“理性—美德—幸福”的公式,說這是世界上“最稀奇古怪的等式”。它“制造了一個永恒的白晝”,讓人相信“絕對理性”,適應理性的要求,接受“勸善的道德”。蘇格拉底把人的幸福與人的本能對立起來,反對人的“本能的生活”。
其三,反對傳統道德觀念。認為傳統道德觀念是“醫生的道德”。它是在生命的意義和生命的權利業已喪失以后出現的,是頹廢的、卑怯的、腐化的。上升生命的最高利益要求無情排斥和扼殺衰敗生命的場合,都要人自己負責——例如決定生育權、出生權、生存權……。因此,人要拋棄傳統道德觀念,自己決定自己。
尼采還重新解釋了基督教的興起與如何成為世界性的宗教。尼采認為,他們“發動革命”的方式是陰險的。“拿薩勒斯的這位耶穌,愛的人格化福音,這位把祝福和勝利帶給貧苦人、病患者、罪人的‘救世主’,從他一出場,就向世界噴出了愛的毒藥。”此后兩千年的時間,人們世世代代把自己的凡間生活全部作為祭獻品,獻給了這位曾經為人類赴死的人。人類像耶穌一樣,心甘情愿地背負著這個沉重的十字架。他們以此為榮,他們再也不談什么高貴的理想,他們心中念念不忘的便是成為一個奴隸,而尤其是成為一個好奴隸,以便將來進入千年至福王國,使尼采感到悲哀的正是這一點:人類以做奴隸為榮。
2.奴隸道德是“靈魂的鴉片”
尼采將基督教教人以服從的道德稱為“奴隸道德”、“侏儒的道德”,是一種形象的說法,強調健康的人的塑造的反面作用。尼采發現這種道德是基督教中的一切頹廢的根源,并認定基督教是弱者的集團。這種奴隸道德具有這樣的特征:病弱,怯懦,喪失個性,偽善,守舊,怨恨……
奴隸道德是病弱的,它只是知道服從而不知道去問一個為什么。它只是知道跟著別人去走,人云亦云,卻沒有想過為什么要這樣做,竟還把謙卑看作是人最大的美德。從本能上看懦弱是“奴隸”的性格面貌。尼采一貫把生命本能的健全與個性的獨特優異融為一體。在他看來,一個生命力充沛堅強的人,必定不可遏止地要獨立探求人生、體驗人生,形成豐富獨特的個性。
奴隸道德是無個性、喪失自我的道德觀。在對“自我”的態度上,奴隸不是價值的立法者,他沒有自己決定價值的能力,也沒有這樣的想法。奴隸道德是一扇張開的門,要通過的人必須低下自己高貴的頭。上帝的榮辱高懸在奴隸的頭上,服從者的意志在酒神的大庭上沒有自己的座位。
到處我看見一些低矮的門:與我等高的人還可以過去,但是他必得俯著!
啊,什么時候我才能回到我的不必折腰的故鄉,不必向侏儒們折腰的故鄉呢!
即令他們都稱贊我:我能安睡在他們的稱譽上嗎?他們的稱譽對于我是一條棘帶:即便我解去了它,它還是刺我的。
而這也是我自人群中學來的:稱譽者裝作報答的模樣,實在呢,他還想再多取些!
問問我的腳,是否喜歡他們的稱譽與阿諛的音樂吧!真的,它不愿按照那滴答的拍子跳舞,也不愿站著不動。
他們嘗試向我稱贊自己的小道德,而引誘我;他們想用小幸福的滴答來束縛我的腳。
…………
奴隸道德渺小得可笑。它拘于小善小惡,令人生厭。這種渺小一旦占據優勢,渺小也能扼殺偉大。“在習俗的倫理統治下,任何新興事物必遭到惡意的批評。”“人們總是為了保衛弱者而抵抗強者。”
創造力被視為惡,特立獨行者被視為危險人物,太多的積極力量犧牲掉了,最優秀者成為了古代的偶像。那些創造的靈魂,不拘于當時的習俗和道德,以自己的熱情引燃被催眠的熱情,以瘋狂為新思想開導先路。可是他們往往被斥為罪人和惡人,被唾棄是他們的宿命,孤獨是他們的伴侶。“歷史純然是這班壞人后來轉稱好人的糾紛!”
所以尼采說,所謂的善人是人類的最大危險,他們是法利賽人。他們釘死了創造者,釘死了人類的未來。人是一個試驗,禁止試驗就是使人喪失種種可能性,重新淪為定型的動物。尼采呼吁,人生在社會上的試驗多多益善,應該鼓勵,不要再犧牲勇于試驗的創造力量了。
他們中間有些人是“意志”著的,大部分是“被意志”的。有些人是誠實者;大部分是壞的演戲者。
他們很少男性的特點:所以婦人們使自己男性化;只有男性十足的人,才能拯救婦人里的女性。
而這是我在他們中間發現的最壞的偽善:命令者也假裝著服務者的道德。
“我服務,你服務,我們服務”。——統治者的偽善也如是說。——如果最高的主人僅是最高的仆役,多不幸啊!
唉,我的好奇的目光也曾發現他們的偽善;我猜透了他們的蒼蠅的幸福和向陽玻璃上的嗡嗡。
奴隸道德是“靈魂的鴉片”,它教育人們要順從,要樂天安命、滿足現狀,其目的是在于使人心安理得,安然入睡。夢中的天國成為可以安慰奴隸的最高的意義。他們如群居的綿羊,安心地坐在泥塘里,柔順而馴服。奴隸自己沒有激情與創造的沖動,反而嘲笑一切熱情的行動。他們卑謙地懷抱著渺小的幸福,像蒼蠅一樣在向陽的玻璃窗上嗡嗡。他們是精神世界的老農,墾掘著舊思想,看不見新理想。基督徒正是這樣的綿羊,他們對人友善,對己自滿,永是滿足。他們缺乏希臘人所有的那種對待生活的激情。希臘人好斗、沖動,嫉妒是他們的天性,他們永遠是對己自嘲,永不知道滿足。
多量和善的地方,我就看見賠不是的軟弱。多量正義與憐憫的地方,我也看見同量的軟弱。
…………
他們認為道德可以使一切謙虛而馴服:這樣,他們使狼變成狗,人變為最好的家畜。
“奴隸”則怯懦,懶惰,沒有個性,逃避責任,循規蹈矩地遵從習俗,隨輿論而沉浮,“不把自己看作獨立的個人”。尼采知道,道德訓練的力量是巨大的,“天天聽著關于我們的批評,甚至忖度人家心中對我們的想法——這會毀滅掉最堅強的人。”
虛偽是奴隸道德的最大特點。奴隸沒有個性,沒有勇氣。虛偽是他們必然的盔甲,因為他們沒有面對真實的勇氣。尼采說:“善人的生存條件乃是虛偽,換言之,即不愿意如實地正視什么是真實。真實原不能時時鼓舞善意的發生,也不易為近視者的溫和的手所把握。”一個人出于怯懦而從俗,采取一種把他人的意見當作自己的意見的虛偽態度,最后就習慣于虛偽,虛偽演變成了他的本性。“在意欲超出其能力的事情的人們身上,有一種惡劣的虛偽。”“你們永遠送最虛弱的乞丐來乞求我的仁慈,送無可救藥的無恥來乞求我的憐憫。你們如此傷了我的道德的信心。當我獻出了我的最神圣的犧牲,即刻你們的‘虔心’將更肥膩的禮品也擺在旁邊。所以在你們的肥膩的熏蒸里,我的最神圣的犧牲靜默了。”尼采憤慨地如是說道。
他們奇怪我的到來,不是為著責罵荒淫與惡;真的,我的到來也不是為著教人謹防小偷!
他們奇怪我不曾準備訓斥他們和刺激他們的智慧:好像他們中間的狡獪者還不夠多,可是那些狡獪者的聲音如石筆似地響著!
在歷史的演進中,虛偽漸漸地獲得了合法的地位。對于什么是真誠的,人們早已開始遺忘了。從蘇格拉底的時代開始,人們迷信理性而拋棄真實的世界,從此人們也忘記了真誠。“無論在蘇格拉底的或基督教的道德中,從來不曾有過真誠。真誠是還未完全成熟的最年幼的德行。”“在我看來,今天沒有比真誠更寶貴、更稀少的了。”可是,沒有真誠,還有什么道德可言呢?不真誠的道德是一個自相矛盾體。一個人要做到真誠,必須對人生有真實的體驗,以自己的全部熱情感受過人生的悲歡離合。
你們親身體驗過歷史嗎?體驗過顫栗,地震,長遠的悲痛,閃電似的快樂嗎?你們曾經同大大小小的傻子一起傻透了嗎?你們真的負擔過善人的大夢和深憂以及極惡的人的苦與樂嗎?有之,則可和我談道德,否則就不必了!
3.憐憫是精神的毒素
《論道德的譜系》是對奴隸道德的論戰檄文,用深層心理學的方法分析了道德的心理基礎。他在《善惡之彼岸》中公開宣布他要批判我們這個時代的道德觀念和道德標準,如“對一切受苦者的同情”等道德信念。他在《論道德的譜系》中肯定憎恨心理,否定良心概念。這本書包括三篇論文。第一篇題名“善與惡,好與壞”,討論“基督教心理學”,指出基督教生于怨恨心理。基督教教人憐憫、自我否定。禁欲主義成為奴隸的代名詞。基督教是奴隸道德的變形,它基于反抗外在世界的“怨恨”上,并乞援于憐憫的恩賜。尼采的哲學,首先在于破除仇怨:
人應該解除復仇,那對我是到最高希望之橋,暴風雨后的彩虹。
免除忿恨,并且了解忿恨……一個人一定有過強健與懦弱的經驗;如果我們甘受懦弱,那就會毀壞恢復的本能,這也是人內心的防衛與戰斗的本能。一個懦弱的人,往往不知如何拋棄一些東西,如何完成一些東西。
尼采的著作中,從不松懈地痛斥基督教傳播“憐憫”之為害:
我認為憐憫的道德愈來愈蔓延了,它的病情甚至于深深地傳染給許多的哲學家,這是我們近代歐洲文明最惡劣的征兆。
上帝死了!死于他對人類的憐憫。
憐憫是情感的奢侈品,損害健康的一種道德的寄生蟲。
只有頹廢者才把憐憫稱為美德,憐憫之手常把一個偉大的前途導致毀滅的結果,導致愴傷的孤立。
基督教稱為憐憫的宗教,不僅要愛你的鄰人,還要愛你的仇敵……憐憫具有消沉的影響。當我們感到憐憫時,我們的能力便被剝奪了。能力的喪失,生命中的苦難便隨著更加地增多。憐憫使得災難蔓延。在這種情形下,將導致生命與活力的喪失。同時,它還含有一種侵略性,當你對人施以憐憫之情時,你內心多少會發出一點優越感來,可不是嗎?我們從來就不會憐憫我們所崇拜的人物!所以憐憫是使人癱瘓的精神上的奢侈品。因此尼采呼喚著:“拯救不幸者,不是你的憐憫,而是你的勇氣。”
以此,尼采創下他的新道德的觀點:
什么是善,勇敢謂之善,什么是惡,懦弱謂之惡。
懦弱是造成一切怠惰、頹廢、妥協等惡習之因。當今之世,人們應勇于否定現狀,勇于改造現實,勇于肯定自我。
在尼采的眼中,憐憫是一種內斂的憤恨。這又是一種毒素,它侵蝕自己的體力與向上的意志,同時也毒害他人。
忿恨的情緒最容易消耗一個人的精力。煩悶報復的企圖,各種毒物的混合物——對于精力衰竭的人,這最容易傷害他的心神。忿恨極易造成神經能量的消耗,變態的增加,有害的分泌……怨恨生于弱者,其害禍及弱者自身。對于精力充沛的人,怨恨只是多余的情緒,如果能控制它,即是充沛的證明。我的哲學是致力于克服復仇與怨恨的情感。
憐憫具有一種消沉意氣的影響,足以妨礙生命力的開展,憐憫往往扼殺本能,使人類活力萎縮于無形。乍看起來,憐憫是一種慈善的表情,其實它暗中卻消除了對方的自尊心、獨立性,以及自我人格的完整,這對被憐憫者如同無形的暗箭。
《論道德的譜系》的第二篇題名“罪孽,內疚及其他”。討論良心心理學,認為良心乃良心譴責是一種痼疾,是殘忍的本能之向內發展。從譜系的角度來看,良心譴責“是一種瘤疾”。“人們罹患了這個瘤疾是由于那個史無前例的深刻變遷給他們造成了壓力,這種變遷將人永遠地鎖入了社會的和太平的囹圄。”所謂“史無前例的深刻變遷”,是指尼采所說的前蘇格拉底時代的結束,理性時代的開始。在這個時代人們被迫思想、推斷、聯結因與果、使用意識,并且用它們來壓抑人的自由天性。
尼采指出,傳統的道德習俗認為,對違反道德戒律者施以懲罰是為了喚起他的良心譴責或者負罪感,以此來維護正義。尼采表示,對此他不得不表示反對。他認為,這是在仇恨的基礎上探索正義的起源,是“以正義的名義美化報復的努力”。尼采認為:
這種臆測即使應用于今天也是曲解現實、歪曲心理的,如果應用于人類漫長的歷史,應用于人的史前時期,那就更差之千里了!恰恰是在罪犯和囚徒中絕少有人真心懺悔……總的說來,懲罰能使人變得堅強冷酷、全神貫注,懲罰能激化異化感覺,加強抵抗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