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亡預言
- 裸體畫像(希區柯克最懸疑的故事集)
- (美)希區柯克
- 4784字
- 2014-01-24 10:57:49
透過窗前的窗簾縫,米麗娜打量著來人。一個人正在和金談話,很明顯,這人是個富有的人,但這個地區的環境和富人有點不相配。她打量著那人光滑的灰色頭發,訂做的西裝,褐色的健康皮膚,這一切都顯示,他過著優裕的生活。她認為,金不可能帶他到這里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他們真的朝這個方向走來。
金正急速地說著什么,同時還打著手勢。他刻意穿著吉普賽人的服裝,耳朵戴著金質耳環,八字胡下露出白色的牙齒。那人在金的帶領下,面帶微笑,沿街走向那個小房子——以前曾經是個店鋪。門前,手寫著一塊招牌:米麗娜夫人——手相專家。沒有任何承諾在招牌上,這樣的話,從技術角度上看不會犯法。警察在這個地區,對吉普賽人是很寬容的,只要沒有人告,警察就懶得去管,隨他們去。雖然如此,米麗娜和金在這里,也只能住最后一周了,這個街區馬上就要拆遷,這里馬上將要新建一座收費高昂的停車大廈。他們后面的房子,工人們早給推平了。
米麗娜看著兩位男士漸漸走近,她放下窗簾,走到房間后面的一張桌子旁。那個桌子用一塊紅綢布罩著,紅綢布上印有太陽、月亮和星星。
米麗娜一頭濃密的黑發垂在肩上,她用手撫弄著頭發想,如果自己能淡淡地化一下妝,適時地整理一下頭發,自己也許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婦人。美不美她都不在乎了,因為不管自己外表如何,金都喜歡她,反正別人也不會喜歡她。她在桌前坐下來,等著他們的到來。
“先生,到了!”金說著,開門讓那位紳士進來,“住在這兒的,就是那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吉普賽女神仙。你的手紋只要讓她看一下,她就能看出你的過去和未來。這是米麗娜夫人?!?
她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金的介紹。抬頭再次看著這人,他態度從容,五官端正,身體微微發福,估計五十多歲??吹贸鰜?,這是個過慣優裕生活的人,一雙眼睛里充滿著慈祥?!罢堊!彼龑λ馈?
“謝謝,”那人說,“說實話,來到這地方,我感到有點緊張?!?
“放松,這沒什么好怕的?!?
那人笑著道:“我知道這不可怕,只是以前我從沒有算過命。本來我有個約會,我在等人,而你的……”
“我先生?!?
“你先生很能說,我被他說服了?!?
“可以看你的手嗎?”
“哪一只手都行嗎?”
“右手看你的將來,左手看你的過去。”
那人向她笑著說:“我的過去我知道,所以我想讓你看看未來?!彼菩南蛏?,伸出右手放在桌上,米麗娜裝作很仔細的樣子研究著他那雙手。
“手指紋路顯示,你有一筆生意,這筆生意很快就會完成?!泵惸鹊?,“這會為你帶來一筆很大的財富,而且這單生意也很順利。”
這一點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了。因為那個人之前就說過,他有個約會,而來這一區的人,決不會是來參加交際活動,可能性最大的是和鄰街一家進出口公司談生意。再一點,從那人的風度及言談舉止上推斷,交易數目一定不會少,不管怎么樣,這個推理是正確的。至于說他會成功……人總希望自己成功。米麗娜在此后所要說的話,就從那人的反應、和他的回答里找到蛛絲馬跡,再借此發揮。
金悄悄溜回臥室,讓他們兩個談。他用眼神告訴米麗娜,盡量敲這個人一大筆錢。她會很輕松就賺二十元以上,但要說對路。
然而,她不想繼續算下去了,因為米麗娜抬頭看到了那人的臉。談談話不會傷害任何人,但她不喜歡欺騙人,況且他還是這樣一位有著一張善良純正面孔的人。
她突然一動不動地僵在椅子中,因為,那人的臉孔開始變化。
她凝神注視著他,看到他的皮膚由健康的褐色變成蒼白色,面頰上漸漸呈現出褐色的斑點,她看見他臉上的肌肉正變成腐爛的條條,然后變黑,干枯后脫落掉。臉上只剩下斑駁的、赤裸裸的骷髏。
“你怎么了?”那人想拉回他的手,問她。
米麗娜這時才省悟到,自己的指甲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深深掐著那個人的肌肉。她激動地放開手,“現在,我不能告訴你別的什么了!”她說,同時閉上雙眼,“你現在必須走?!?
那人問:“你不舒服嗎?需要我幫你嗎?”
“沒事,請回吧?!?
后面的門簾在晃動,因為金在竊聽。
那人猶豫著站了起來,米麗娜不敢正面看他的臉孔。
“最起碼我該付你酬金?!蹦侨苏f著,從外套的暗袋中掏出皮夾,拿出一張五元鈔票,放在桌上。他趁米麗娜還沒有抬頭看他的時候,離開了店鋪。
金掀開門簾,大步走到她面前,大吼著叫道:“米麗娜,你是怎么了?他這么有錢,你為什么放他走?”米麗娜看著自己的雙腿,低頭沒有說話。
隨后,金控制著自己對她道:“你是不是在他臉上看見‘那東西’了?看見死人的臉。”她沉默著點點頭。
“他是這么的有錢!難道你沒看見他皮夾子里的鈔票嗎?”
“全世界的鈔票,現在對他都沒用了,他在日落之前就會死的。”
金的兩眼忽然變得狡黠起來。他掀開門簾向街口望去,看到了那個人。
“他在那兒,正要去鄰街的一個商店?!苯鹫f著,朝那家商店走去。
“你去哪兒?”米麗娜問。
“跟著他?!?
“不要,讓他去吧?!?
“我沒有必要害他,絕不會傷害他。這點你比我清楚,你剛才在他臉上看到死人臉,就說明,任何情況都不能阻止他的死亡。”
“那你為什么還要去追他?”
“一會兒就會日落,日落前他就會死,如果他死在某個地方的話,他身邊總該有個人啊。你知道,他死后,錢對他沒有一點用處。”
“你準備搶劫一個死人?”
“閉嘴,你這女人。我只是跟著他,看他會死在哪里,就是這樣?!?
米麗娜沒有再說什么,金急忙出去了。多奇怪呀!她心想,闖了這么多年的江湖,假裝手相專家給人算命,直到今天,才如此近地看到死人的面孔。
這樣的事情以前也發生過,那時米麗娜還是個快樂的小姑娘。她與父母以及另外三個兄妹,和其他吉普賽人一樣四處流浪,享受自由,隨遇而安。她父親笑聲粗曠,渾身充滿活力,是個魁梧健壯的人。有一天,父親準備和他的朋友出去打獵,父親抱起小米麗娜,和自己的小女孩說再見。她看著父親的臉孔,突然尖叫起來,因為她看見,父親的臉孔,開始腐化成一個可怕的骷髏。
迷惑的父親放下她,怎么也止不住她那聲嘶力竭的叫喊聲。
她在父親出去后很久,才止住不哭,她告訴母親,自己在父親臉上看見了什么。
米麗娜的母親萬分驚恐,這令小米麗娜重新大哭起來。母親不讓她哭,接著告訴她,看見父親臉孔的事,永遠不要告訴其他人。
她的母親離開后,她獨自坐在山楂樹下直到天黑。
兩個獵人朋友抬著她的父親回來了,父親真的死了!
從那以后,米麗娜的生活里,沒有一點快樂。
還有一次,在她十二歲的時候,米麗娜一直遵守對她母親的諾言,從不敢說出她父親死亡那天自己預見的事。但這種情景一直存在她的腦海里,想忘都忘不掉。母親對她慢慢變得冷酷而疏遠,母親好像覺得父親的死是她的錯,是她使父親死在別人的槍口之下。
米麗娜也慢慢變成一個沉默、孤獨的女孩。她只有一個好朋友,名叫瑪麗,瑪麗是一個駝背女孩。倆人經常一起無聲地玩上個把小時,把花兒當做船兒,放在水中,隨水漂流。八月,晴朗的一天,米麗娜看見瑪麗的臉孔,又皺成一個難看的骷髏。她驚叫著,跑到旁邊的林子里,待在那兒直到天黑。
在她回去的路上,看到一群吉普賽人正圍著一樣東西。米麗娜慢慢擠進人群,看見剛剛溺死的——她的朋友瑪麗。她這一次向一個干瘦的老婦人——瑪麗的祖母,傾訴她能預見死亡的事。
“這是怎么回事,奶奶?”她這樣問道。
老婦人靜坐良久,然后對她道:“孩子,在我們人類中,或許有人有這樣一種天賦,他能看到人的臉變成骷髏,而你看到誰的臉變成了骷髏就預示著誰將死去。你所見到的,就是死亡的面孔。如果你看到某個人有這樣的臉時,那么日落之前,那人便會死去。這并不是你的錯,但我們的族人知道這事的時候,就會刻意回避你,因為他們分不清這是預言還是詛咒。”
“奶奶,我該怎么辦?我不想做這樣的人?!?
“孩子,很抱歉,我也沒有辦法。只要你還活著,將死之人的死亡面孔,你就能看見。”
這事過后,米麗娜被人完全孤立。她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躲避著她。但有一個人卻嘲笑她的族人對死亡的恐懼,他就是金。這是個黑眼睛、黑頭發、精力充沛、三十多歲的人。
金注意到,米麗娜很快成熟長大。他向米麗娜求婚,并準備帶她一起去美國,米麗娜立刻就答應了。
他們到了這個新的國家,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米麗娜和金,分別以給人看手相和給人打短工為生。米麗娜有時候會在人群之中,看到某個陌生人恐怖的“死亡之臉”,每當這樣的事發生的時候,她就忍不住,很快轉過臉,裝作什么也沒有看到。多年來,她和金一直也沒什么朋友。直到今天,她才如此近地看到“死亡之臉”。
第二天,黎明的第一道曙光,透過窗子,落在他們的床上。米麗娜醒來后,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床上。這時聽見后門輕輕“咯吱”一響,她裹緊了毛毯問:“是金嗎?”
“是的,小聲點。”
“出了什么事?”
“別說話,我把錢全交給你?!?
米麗娜抓牢毛毯,在床上坐起,陰暗中的金看起來只是個黑黑的影子?!澳汴J禍了?”她問。
“這件事不能怪我,我看到那人從進出口公司出來后,便過去和他搭話。哪知他竟出手打我,我就推了他一把,他倒地后就起不來了?!?
“他死了?”米麗娜說。
“是的,要命的是,有人看見我推他了。為此我躲了一整晚,但馬上警察就會來這兒找我。他的皮夾子我也沒弄到?!?
米麗娜整整衣服,下了床。金趴在地上,在黑暗中用手摸索著地板,他摸到了那塊松的地板。他撥開那塊地板,取出里面用油紙包著的鈔票。然后站起來,將鈔票塞進襯衫里,接著推開門簾后進入前面店鋪。他打開窗簾,向外張望。
陽光從窗簾里透過來,照在丈夫臉上,米麗娜專注地看著丈夫的舉動。突然,她焦急地說道:“他們在街口,向這邊來了。”說著,她放下窗簾,快速走到后門,“躲到對面的舊房子里避避風頭。”
金在門邊,猶豫起來,米麗娜知道,他正在等候她的吻。可她并沒有過去,轉過身后強行控制著要昏眩的身體。
“我風頭過后再回來?!苯疬呎f邊離去。
不一會兒,響起敲門聲。米麗娜朝后門瞟了最后一眼,然后打開門。警察走了進來,一位很年輕,他正不停地用手摸著剛蓄的八字胡。一位年紀較大,大概三十歲,有一對沉著穩健的眼睛。
年紀較大的警察說:“我是麥金農,這位是杰克?!彼纯词掷锏男∈謨?,問道,“有沒有一個叫金的人住這兒?你認識他嗎?”
“他是我先生?!?
“他現在在嗎?”
“不在。”
“不介意我們去里面看看吧!”
“可以?!泵惸韧说揭慌?,給他們讓路。杰克在前面四處看了看,麥金農到后面的臥室搜查。
“你是看相的,夫人?”杰克問。
“我看手相,本城有不準看手相的禁令嗎?”
杰克只有尷尬地笑了笑:“我沒想過看手相,只是有點興趣。我夫人上周帶了一副牌回家,我怎么也弄不懂那種牌,我夫人也不是很懂,但她還是要玩。”
“很難精通那種牌?!?
“我想是的。”
麥金農回來說:“后面沒人?!?
“這兒也沒有。”杰克說。
麥金農掏出記事簿問道:“你和你丈夫最后見面是什么時候?”
“你們永遠看不到他了,這不重要?!泵惸日f。
“我們只想問一些關于他的問題?!?
“恐怕你們永遠也抓不到他了。”米麗娜又說了一遍。她知道這是事實,因為在金打開窗簾后,他的臉被太陽光照著,她從丈夫的臉上看到了死亡征兆。
麥金農不高興地說:“我警告你,夫人,你最好跟我們……”麥金農的話被店后面磚墻的倒塌聲打斷了,同時一陣痛苦的尖叫從里面傳出來,接著,又是一陣倒塌聲,然后,一切都靜了下來。兩位警察對望一眼,跑向后門。
米麗娜雙手疊放在面前,在桌邊坐下。當金的尸體被救護車拉走時,她依然呆坐在那兒。麥金農問了她一些問題,記錄下來,麥金農的后面站著不安的杰克。米麗娜在兩位警察走后,仍然兩手疊放著,坐在那里。
杰克一分鐘后又回來了,安慰米麗娜:“夫人,我只想告訴你,你丈夫的事,我很難過。我新婚不久,能想象到你失去丈夫的滋味。”
米麗娜忽然激動了起來!她將頭埋在雙手中,大聲喊道:“快走,請離開。”
杰克站在門旁邊,一會兒他的同伴跑到他身后。
“我們接到通知,說附近正有劫匪,杰克!”
杰克原本還想說什么的,但米麗娜并沒有抬頭,他轉過身去,和麥金農一起跑向道邊的警車。
米麗娜一會兒后挺直了腰桿,淚水充滿她的黑眼睛。她心想:“杰克,你正年輕有為,活力充沛,是不該死的??!你為什么要回來呢?”
剛才,她在杰克臉上,又看到了死亡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