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鵬萬去世后,李氏家族一度出現短暫沉寂。畢竟是一顆光耀東粵的文官之星隕落了,李鵬萬在世時雖然在大清政壇沒有顯赫官職,但他畢竟是名噪一時的文官八貢。他的余威仍然影響著他的子子孫孫。長子李起英雖然也沒有取得顯赫功名,可是,他的兩個兒子卻給蕭條的李家帶來了新的希望。長子李云章,在民國年間即進入正式官辦的學校讀書。他進的是潮州當時唯一的一所公辦小學,后來再到廣州讀中學,也是公辦的學校。這在李家書香門第中無疑是開天辟地的改變,特別讓李起英無法接受的是,愛子李云章所學的再也不是晚清時代的八股文,而是當時在中國南方剛剛流行的日語。
當時已經病得不輕的李起英掙扎著從榻上起來,指著滿室祖上留下來的線裝書,對他說:“要知道中國語言是一大寶庫,你就是一輩子鉆進里面去,相信也是讀不完的。我真不明白,日本話有什么好呢?”
李云章頗有見地地告訴老人:“爸爸,現在已經是民國了,再不是從前的晚清時代。日本雖是一個彈丸之地,但它卻是東亞的先進國家。我們中國人如果想振興自己的國家,就必須學習外國人的先進經驗。這也是我為什么要學習日語的原因。”
老人畢竟是從晚清過來的學究,他說:“你想從日本書中學到先進的知識?笑話,日本有什么可學,他們日本國的文字可都是從咱們中國學去的呀!”李云章點頭說:“是的,可他們對西方先進思想的接受遠比我們中國人寬廣得多。據我的觀察,日本現在不僅教育發達,軍事發達,而且商業也比咱們國家開放得多。他們生產的許多輕工業產品,很受國人的喜歡。譬如日本的手表、日本生產的汽車和飛機,都可以與當今世界第一流的國家的產品相比。有些輕工產品,甚至歐美等國也望塵莫及,所以,我對日本的商業很感興趣。”
“胡說!”不料老人在床上氣得面孔發白,用顫抖的手指著站在榻前的李云章說,“你怎么敢在我面前滅自己威風長他人志氣?再說,我讓你繼承的是祖上的治學風格,哪里讓你講什么日本商業如何發展?莫非你將來還要去日本經商嗎?”
李云章穿著時髦的玄布長袍,振振有詞地說:“爸爸,我并不是想到日本去經商,我是考慮有一天可否到日本去學習他們經商的經驗?然后有一天學成歸來,我要在中國的土地上經商,到那時我們就再也不會受東洋鬼子的欺負了。”
李起英聽了兒子要到日本學習經商的話,氣得下巴上的胡須頓時亂抖。“真是世道變了,我就不明白,云章你怎么會如此墮落?你要知道咱們李氏家族幾輩子在潮州始終都是正正經經的書香人家,你懂嗎?從咱們世祖來潮州時就極力反對經商。商乃奸術呀,一個有才學的人,怎么可以與那些奸商為伍呢?你這不是要敗壞咱李氏家族多年形成的治學家風嗎?不成器的不肖子弟,將來怎么面對李家的祖先呢?”
李云章沒有想到,他這一番話竟然激起了老父親的強烈反感。他不敢再說什么,但仍然返回廣州日語學校繼續學習。
又過了一年,李云章以優異成績從廣州日語學校畢業,這時他終于獲得了公費赴日留學的資格。他再次回到潮州家中,一連幾天,李云章雖和他母親暗暗做著前往東京求學的準備,可是誰也不敢跟病榻上的父親說,他們知道李起英肯定反對。當時的廣州,已有了一點開啟國門的意思,而日本的先進輕工業深深吸引著心高氣盛的李氏家族的新一代。直到李云章即將赴日的前一天,他才來到父親的房間里。
當李起英睜開眼睛,將行裝整齊的兒子上下打量一番后,忽然茫然地探詢說:“既然畢業了,就別走了,索性就留在潮州吧,如果沒有職業,不如就學你世祖的榜樣,教書育人吧?”
李云章卻說:“爸爸,學祖上教書當然沒什么不好,可是人各有志呀。我還是要走我自己的路,因為……”
李起英愕然:“走你自己的路?你自己的路是什么?”
李云章只好坦率直言:“我想先到東京去看一看,如果我真能把他們的先進東西學到手,那么,我會回國做一番自己的事業的。”
“混帳!”李起英憤然打斷兒子的話:“莫非你真敢到日本去?難道你真想經商做生意嗎?”
“……”李云章低頭不語。他知道至少在目前他的任何努力都無法改變父親的態度。
李起英見兒子沉默以對,氣得他連聲咳嗽起來,怒道:“經商,決不是咱李家的門風啊!不過,你可以去一次日本,但是我絕對反對你將來走經商這條路!我告訴你,如果你仍然執迷不悟,如果你真要經什么商的話,那么,我就沒有你這個兒子了!”
盡管遭到父親的嚴厲責斥,盡管他也清楚自己現在所走的路有一點離經叛道的味道。但是,徹底改變李家捧讀四書五經,對窗外生意場不聞不問的舊傳統,仍然是他那時最強烈的追求。
翌日,李云章毅然在廣州碼頭登船,東渡扶桑,開始嶄新的留學生涯。
數年后,李云章獲得了商學博士學位,再次回到潮州。在這里,他平生第一次掛起了經商的旗幟,為書香門第的李氏家族打造出一方商海天地。
李云章是李嘉誠后來經商的楷模,也是他行事為人用以借鑒的一面鏡子。
在潮州的筆架山下。豎立著一座巨大的漢白玉牌坊,上面鏤刻著“昌黎舊治”四個大字。李嘉誠少年時期常常一個人來到那高大的牌坊下面,駐足翹望著牌樓上的四個字,不過他那時還無法理解這四字的含意。直到若干年后,李嘉誠一人在香港支撐起“長實集團”巨廈,才漸漸悟出家鄉那幢刻豎于宋代的石坊,還有那建在城外半山間的孔廟,原來都表明故鄉人對治學的崇敬和對經商的輕視。
當年,李云章并非只身一人前往東京,還有其胞弟李云梯。李云章在廣州讀書不久,其胞弟李云梯也從潮州小學考進了廣州的中學。也許是受其兄李云章的影響,李云梯到廣州不久也開始學習日文。那時李起英的病情已經相當嚴重,家中的經濟來源也日漸枯竭,李云梯就一人在羊城半工半讀,以給報館撰寫稿件來換取必要的學費。后來他還用日語寫稿,投寄給遠在東京的《讀賣新聞》和一些教育類雜志,以換回一些稿費。直到李云章在東京早稻田大學攻讀商科并取得獎學金以后,李云梯才在廣州中學肄業,于是他也萌發了前去日本讀書留學的念頭。只是他與哥哥有所不同,他前往東京讀書時不存在任何其他阻力,因為當時李起英已經病故。
他們兄弟倆的志向略有不同。李云梯希望去日本學習教育學,而不是商學。因為這個年輕人仍牢記李家的祖訓:有知識的中國人,絕對不能走經商之路!李云梯晚于胞兄三年從日本學成歸國。那時,李云章在潮州已是經商有道的生意人,然而李云梯卻初衷不改,歸來后仍然潛心辦教育。
“孩子,我覺得還是你云梯哥做得對。”看到兄長李起英家兩兄弟赴日求學歸來后的不同謀生之路,同住在一條面線巷里的李曉帆,思想雖然要求進步,可他頭腦中始終有著文化人不經商的強烈理念。他常常對愛子李云經悄悄叮囑:“因為他聽了你曾祖父的臨終遺言:寧可餓死也不要經商啊!凡是下海經商的人,哪有幾個有識之士?你們不要忘記無商不奸的古訓啊!”
每當聽父親李曉帆隔門指著從桂樹小院前經過的李云章、李云梯兩兄弟開導他時,李云經表面不聲不響,但心中總會掀起萬丈波瀾。那時的李云經當然親眼看到潮州商埠繁榮的景象。城外的筆架山和巔連起伏的金山余脈,宛若一座堅固的城池。遠看山頂上森然的樹林,則在他眼前組成了一道碧綠蔥蘢的天然屏障。距他們家不遠的北門街上,每到夜晚支起的櫛比鱗次攤床,琳瑯滿目的潮州菜在盞盞夜燈下散發著誘人的清香,這讓他很神往。李云經不明白這些小攤床的生意人有什么不好,如果沒有他們的日夜操勞,潮州又怎么能有吸引人的夜市呢?
李曉帆說:“他就是人稱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啊。云經,我為什么喜歡此人,就因為他也是個清高自重的讀書人啊!”
“鄭板橋?”李云經困惑地望著畫上峨冠修袍、目空一切的狂傲書生,心中越發不能理解父親的用意了。
李曉帆娓娓地告訴兒子:“鄭板橋是前清一位很了不起的畫家,可惜他一生懷才不遇。前半生官運不佳,歸返揚州故鄉以后晚景越加凄涼。你看,他身后那座茅屋,真有點無法避風擋雨的樣子。可是,鄭板橋的可貴之處在于他至死也不為五斗米折腰啊!”
李云經聞不禁之肅然。只聽父親李曉帆繼續開導他:“鄭板橋曾經說,他的家雖然只是三間茅屋,可是這個家十里春風。窗里幽蘭,窗外修竹,你說他這是何等雅趣?他認為這種恬靜,正是做官經商之人所不能體會到的。
在他眼里,為官和經商的俗人都是渾渾噩噩,絕對不知樂在何處。他認為只有飽讀詩書的秀才,才是真正懂人間安樂的人。他還說,閉柴扉,掃竹徑,對芳蘭,啜苦茗。時有微風細雨,潤澤于疏籬和小徑之間。孩子,你看鄭板橋有多么清高,有多么自重?鄭板橋本來也可以經商,如果他經商的話,我敢斷定他比許多商人的頭腦還要精明,可是,他至死也沒有走經商這條路,你說,這究竟是為什么?”
李云經半天不語,他品味著老父這番話的用意。再想一想北門前那些店鋪、商號以及古色古香的酒樓,他忽然明白了老父的真意。半晌,他喃喃地說:“爸,我懂了。不管教書有多么辛苦,它都是至高無上的職業,而經商無論有多少誘人的利潤,都是咱們李家堅決不能問津的,對嗎?”
“好孩子,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啊!”李曉帆做夢也沒有想到,身體孱弱,但卻生得高高大大的李云經,終于明白了他以鄭板橋凄涼人生對現實生活的影射。他忽然緊緊攥住兒子細瘦的手,再三叮囑他說:“我告訴你的是,經商雖可衣食不愁,可有些商人的心實在太黑太黑了。所以我的后代說什么也不許經商,你聽懂了嗎?”
李云經點頭:“聽懂了,我決不經商就是了。”
“這就好,這就好。”老人用他花白的胡須在兒子稚嫩的臉上摩擦,然后鄭重地說,“咱李家雖然幾代清貧,但都是以讀書教書為榮為樂。我希望你也像李家先祖一樣,青年時一定要苦讀書,多讀書,成年以后,再把學得的知識,都教給那些貧民百姓的子弟。云經,這就叫詩禮世家,薪火相傳啊!”
李云經恭恭敬敬地給老父鞠了一躬,說:“放心吧,我會把書讀好的。”
老人連連含笑點頭:“這就好,這就好!”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是李曉帆傳送給他的兒子李云經的思想。李曉帆的這種思想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確系正統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