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逢一‘拳’泯恩仇
- 破網
- 袁美昌
- 6005字
- 2020-06-04 18:07:20
轉眼就到了星期三,這天晚上,周士毅拿著《請假條》到男工宿舍的一號房去找韓場長。韓場長的房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橘黃色的煤油燈光。周士毅走近門口,里面傳來斷斷續續時高時低的說話聲。他抬起右手,以屈著的食指關節敲了兩下門,待韓場長應了“進來”之后,隨即走進房里。他發現韓場長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夏隊長坐在床沿,劉隊長則坐在一個凳子上,見周士毅進來,三個人立即不再作聲,一個個面如秋水。
周士毅見狀有點尷尬,他稍微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走到韓場長的辦公桌前,他神色平靜地說:“韓場長,我來林場已經將近四個月了,我想請三天假回家去一趟,為我奶奶祝賀七十大壽?!?
韓場長接過周士毅的《請假條》呆呆地看著,臉上竟露出為難而又苦惱的表情。周士毅見韓場長皺著眉頭沉默不語,輕聲問道:“有難處?”韓場長木然坐著,稍停,他將桌上一張主送單位為“廟山林場”的《通知》遞給周士毅。
夏冬生坐在床沿,雙手抱著頭一言不發;劉建華則坐在木凳上仰著頭,長長地吐著氣。
周士毅低頭一看,只見正文寫著:“為了提高我社防洪抗旱保豐收的能力,經公社黨委研究,決定從你場抽調十人組成‘青年突擊隊’,參加暫定兩個月的‘楓林水庫建設大會戰’,望挑選精干人員,做好后勤安排,于三日內到達施工現場,為我社的水利建設作出應有的貢獻?!毕旅娴氖鹈麉s是“楓嵐公社革委會辦公室”,落款時間是“1974年11月19日”。
韓場長見周士毅已大體看完,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道:“這份《通知》來得有點蹊蹺?。∵@里面哩,至少有兩個不尋常:一是公社從來沒有從林場抽調過人員參加水利建設,這是第一次;二是送通知的人捎話來說,公社希望由很有魄力的周士毅擔任突擊隊長。由此可見,這份《通知》是很有來頭的??!”
韓場長做了補白之后,周士毅就已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這時,他覺得自己心里有點亂,便后退一步倚靠著門框。一種復雜的情緒充斥著周士毅的心胸,其中既有不能回去為祖母慶壽與家人團聚的遺憾,更有對邱正良打擊報復的憤怒。但是,理智漸漸地使周士毅明白,這已是一個難以改變的事實,因為這個《通知》雖然形式上是由公社革委會辦公室發出的,但實質上表達的卻是某個領導的個人意志,如果自己執意對抗,自己是否會有麻煩倒無所謂,但韓場長卻是無法向邱正良交賬的。
忽然,他轉念道,去打“突擊”又有什么關系?不就是苦一點、累一點么!古人說,“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對于一個奮發有為的青年來說,如果將這種苦和累視為磨礪自己的機遇,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么!想到這里,周士毅試著調整自己的心情。用時無多,他覺得心里翻滾的波濤已在漸漸地平靜下來,剛才微鎖的眉頭也逐漸地松開了,他略一沉吟,隨即輕松地呵呵一笑,說道:“韓場長,既然我留給邱書記的印象‘非常深刻’,而且他又這么瞧得起我,竟指定我擔任‘突擊隊長’,我只能把這視作一份‘榮幸’,韓場長,您就不用為難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決心不負邱正良書記的‘厚望’,在工地上扎扎實實地干上兩個月,爭取把‘扁擔功’練得更上一層樓?!?
韓場長起先非常憂慮,他怕會引發周士毅激烈的對抗情緒,當他見到周士毅的情緒在短時內經歷了憤怒—低落—平靜—高昂的變化后,他既感到心疼又大覺寬慰,他覺得眼前這個后生善良、果敢、堅強,真有幾分過人之處。因說道:“士毅??!我無能??!我……我沒有保護好自己的部屬,心里呢……唉……很不好過……難得你這樣通情達理,我也就不多說什么了?!?
這時夏冬生從床沿緩緩站起,他步履沉重地走向周士毅,然后緊握著周士毅的手,劉建華也走了過來,他用手輕輕地拍著周士毅的背,眼里充滿了愛憐的神色。
韓場長覺得,既然周士義思想通了,索性就將組建突擊隊的事征求一下他的意見,看看他有什么好的思路。
周士毅見韓場長相問,他稍加考慮之后回復道:“搞水庫建設,天天要挑著重擔爬陡坡,這個活很苦,我看女的就不要參加了。我們林場共有二十八個男知青,既然公社指定我擔任‘突擊隊長’,我決心自始至終干完兩個月,其余二十七個人恰好可以分作三個分隊,每個分隊加上我剛好是十個人,每個分隊每次上工地干十天,輪過一次便過了一個月,輪過兩次突擊任務也就基本結束了?!睘榱吮阌诠芾?,他還建議每個分隊再選出一名分隊長,這樣把人帶上去和帶回來就都有人負責。
韓場長見周士毅的安排思路有條有理,就將目光轉向夏冬生與劉建華兩個隊長,兩個隊長都認為方案可行,但都覺得只是苦了周士毅一個人。
韓場長也想不出什么萬全之策,只好認可周士毅的方案。稍停,他說道:“你去先休息吧,我再和兩位隊長商量一下人員分組和后勤保障的事?!?
第二天中午,周士毅再次趕到公社郵電所給家里打電話,說林場接到了突擊任務,他這次無法回來,并為此表達了歉意。父親知道他必有難處,轉而安慰和鼓勵了他一番。
當組建水利突擊隊的消息在知青中傳開之后,整個林場就像炸開了鍋一樣。由于章漢杰已經將周士毅視為競爭對手,此時他見民意可用,就借機在多個場合大發感慨,他屢屢忿忿不平地說道:“唉!邱正良怎么可以這樣呢!”這句話的含義是比較隱晦的,大家既可以理解為:“邱正良怎么可以這樣對待周士毅呢”,也可以理解為“邱正良怎么可以因為周士毅的事連累其他人呢”。人們在考慮問題時,其出發點多半是從自己開始的,所以每當章漢杰發出感嘆時,許多人便會自然而然地遷怒于周士毅。這時,有的人責怪周士毅不顧場合,強出風頭,現在連累別人;有的人則埋怨周士毅,說那次“英雄救美”其實是另有企圖。當然,也有許多人替周士毅打抱不平。
作為周士毅的支持者,最為旗幟鮮明要數“直腸子”李秋云了,有一次她在飯堂里亮著嗓門直言道,周士毅當時只是仗義執言罷了,現在有人借機轉移苗頭、落井下石,這明顯是不安好心。章漢杰知道李秋云意有所指,同時也看見維護周士毅的也不在少數,擔心太露痕跡會引火燒身,所以在比較隱晦地“點撥”過幾次之后,也就不敢多說什么。
現在最痛苦的莫過于喬曉娜了。她一方面深知邱正良之所以指定“突擊隊長”,其實就是想用持續不斷的繁重體力勞動來折磨周士毅,另一方面又覺得林場領導雖然明知邱正良是挾私報復,事到如今卻也“胳膊扭不過大腿”,除了眼睜睜地看著周士毅乖乖地就范,竟沒有一點解救的辦法。想到周士毅為了保護自己而招致如此嚴重的懲罰,不由得心疼難忍淚水漣漣。她想當面安慰周士毅幾句,但苦于沒有機會,又想給周士毅寫封信,但又不知如何措辭,再說也不便傳遞,一時心煩意亂進退兩難。
三天轉瞬即過,這天恰逢農歷的“小雪”,吃過早飯,周士毅與第一分隊的副隊長章漢杰一道,帶著突擊隊員及其行李與工具,乘著韓場長請來的拖拉機向楓樹坪林站一路顛簸而去。出發時,場部前面送行的人雖然不少,但大家卻沒有見到喬曉娜,因為喬曉娜生怕自己抑制不住難過的心情而當場哭出來。
楓樹坪林站歸縣林業局所轄,站長是韓場長的本家侄兒。韓場長與他們說好了,廟山林場出點錢,由林站協助解決廟山林場突擊隊人員的食宿問題。此處距楓樹坪水庫工地不到兩公里,廟山林場的突擊隊能夠落腳于此,當然是比較理想的了。
廟山林場承擔的土方工程任務是挨著韓家大隊的,為了便于分期驗收工程進度,工地上逐期用草繩放出施工“大樣”。所謂“大樣”,也就是把下一個階段應挑土方的長寬高以及坡度的斜率都用草繩標示出來,民工就在“大樣”框定的范圍內將土挑滿。在挑土時,兩個相鄰“大樣”之間會出現一條界溝,這時就需要兩邊協商,齊心協力把它挑滿。
為了確保按時按量按質完成水庫建設的光榮任務,從開工那天起,公社就要求大家發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要“晴天一天當兩天,麻風細雨當好天”。為了不誤工期,公社專門成立了“戰地督查隊”,要天天檢查施工現場,天天通報施工進度;還成立了“戰地報道組”,通過板報和廣播,天天介紹典型經驗和宣傳先進人物。在楓林水庫建設的兩個月里,整個工地就像一根緊繃的弦,每個人就像弦上的箭,讓人持續緊張而無法松弛下來。
兩個月的時間,在歷史長河里只是彈指一揮間,但是對于周士毅來說,這兩個月無疑是漫長而難熬的,因為其他突擊隊員是十天一輪換,一月一上堤,而周士毅則是自始至終奮戰在水庫建設工地,他沒有一點喘息的余地。
挑土時,他們是在西邊的小山包上取土。大壩剛剛修筑那會兒還好些,到了壩體漸高,每一擔土都要從下往上挑,其時重擔壓在肩上,每往上攀爬一步,呼吸都會變得急促,腿肚都會打顫,可以說每挑一擔土上到坡頂,都要付出艱巨的努力。尤其是在臘月隆冬干這樣高強度的體力活,常常是身上的衣服干的變濕,濕了又干,周而復始,反反復復。在北風呼嘯的荒郊野外,穿著帶有汗水的內衣,直讓人冷得牙齒咯咯作響。
周士毅日復一日地咬牙硬挺著,很多次,他感到精疲力盡到幾近虛脫,每次遇到這樣接近體力臨界點的情況,他都是一聲不吭地死扛硬挺,他把這種極其艱苦的磨練當作人生的一張考卷,當作提升自己意志和毅力的階梯,所以他始終懷抱豪情勇敢面對。整整兩個月,周士毅就是這樣熬著、再熬著、繼續熬著。除了中途因為高燒治療停工兩天,其余時間周士毅都堅持奮戰在施工現場。對于周士毅在水利工地所表現出來的超強毅力,廟山林場的知青和左右兩邊大隊的農民,都對他表露出非常的欽敬。
一九七五年元月二十一日上午,楓林水庫的大壩工程即將迎來最后的竣工驗收。邱正良書記見整個工程大功告成,就安排時間趕往廟山林場突擊隊的工地。他估計,周士毅半年前“英雄救美”的那份自信和從容,經過兩個月高強度體力勞動的折磨,肯定已是蕩然無存,出現在他眼前的,應該是個精神萎靡、滿臉沮喪的周士毅。邱正良他要親眼看見周士毅如今的窩囊樣,以便出了當時那口惡氣。
周士毅已經得到通知,所以他按時來到工地等候。明天就要“班師回朝”,一切都將成為過去,這時,他心中已經完全沒有最初看到《通知》時的怨憤。如果說長達兩個月的高強度體力勞動給他留下了什么的話,除了一副寬厚結實的肩膀和一雙粗壯有力的腿腳,那便是讓他的意志變得更加堅強。周士毅知道,當時父親為他取名時,就是取《論語》里“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道遠”之義,希望他長大成人之后,要氣量寬宏,性格堅毅,以便能有所作為。他覺得就他擔任“突擊隊長”這件事的本身而言,邱書記無疑是別有用心的,但時至今日回頭看,自己卻是最終的受益者,既然如此,那還有什么可以值得埋怨的呢?他正這樣想著,忽然遠處人聲嘈雜,他抬眼望去,只見邱書記在一幫人的簇擁下,正志得意滿地朝這邊走來。
周士毅見邱書記頗有興致地走了過來,就主動地迎上前去,他笑著招呼道:“您好!邱書記?!?
邱正良書記抬頭一看,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心存猶豫地問道:“你是?”
周士毅見邱正良不無遲疑的模樣,就一語雙關地說:“我是廟山林場的周士毅??!您沒有‘印象’了?”
這下邱書記恍然大悟了,但他隨即重新審視起周士毅,仿佛生怕自己遇見“贗品”。細看之余,他發現果真是周士毅。只見眼前這個后生,臉龐稍微消瘦了一些,臉色也被紫外線染成了淺淺的暗紅色,鼻子圓潤豐隆,眼睛清亮有神,眉宇之間顯出一種英武之氣,身板也似乎更結實了一些,雖經兩個月高強度體力勞動的煎熬,但比起在廟山林場的初遇,現在好像變得更加自信和堅強了。邱正良認真審視著,在周士毅的臉上,既找不到哪怕一丁點“精神萎靡”或“滿臉沮喪”的模樣,也沒有任何怨恨的神情。邱書記想,憑自己閱人無數的雙眼可以看出,這個小伙子笑臉相迎的模樣,是坦坦蕩蕩出自內心的,根本沒有任何隱瞞和做作。
邱書記這樣想著,對周士毅不由得生出一絲好感,他有點不解地問道:“小周,對于讓你負責突擊隊這項安排,難道就沒有想法?”
周士毅見邱書記開門見山地挑出這個話題,也就如實回答道:“開始是有的,但現在沒有了!”
邱書記有點似懂非懂的樣子,他接著探尋道:“參加了兩個月的重體力勞動,有什么感想?”
周士毅仍舊實話實說:“吃苦是很多,受益也很大?!?
邱書記不說話了,因為他知道周士毅說的都是實話。這時,他側著腦袋,呆呆地看著周士毅,小眼睛里閃著一絲異樣的光彩。他想,這個小伙子真的很不簡單哩!要是能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就好了。接著他便被自己離譜的想法逗笑了,因為他女兒剛剛結婚呢!但也正是因為腦袋里轉過這個荒誕不經的念頭,所以朦朧之中,他覺得自己不僅完全消解了對周士毅的恨意,而且對周士毅似乎還有了幾分“翁婿”之情,于是,笑吟吟地罵了一聲“小子”,同時攥著拳頭,在周士毅的肩膀上不輕不重地杵了一拳。
周士毅從邱書記的表情變化中發現,由于自己的以誠相待和不計過往,邱書記對他幾乎是盡釋前嫌了,剛剛挨上的這一拳,大有“相逢一‘拳’泯恩仇”的意味,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跟著笑了。大家見他們兩個人先后笑了,也都相繼樂呵呵地笑了起來,但究竟為何而笑,其實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這時,工地廣播喇叭恰好傳來公社廣播站正在播出的一篇通訊,題目是《工地嫩肩勇負重,林場知青敢爭先》,剛想離去的邱書記聞聲停下腳步,和在場人員一道靜心聽了起來。這篇稿子寫得短小精悍,既有文采又有激情,將突擊隊一眾知青在周士毅帶領下克服困難力爭上游的精神風貌做了生動的描述。聽完之后,邱書記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他對周士毅伸出拇指鄭重其事地夸贊道:“小伙子,你們不容易!真的很不錯!”
下午,公社在楓樹坪林站的會議室里舉行了一個小規模的總結表彰會,邱書記在會上做了重要講話,他在講話中還特意表揚了廟山林場突擊隊。廟山林場突擊隊光榮地獲得了一面“優勝紅旗”,韓場長作為林場負責人,特意趕過來參加這次會議,并笑意洋溢地親自上臺領獎。周士毅也去了,他被邱書記特意安排坐在會場下面的第一排。為了慰問全體參戰干群,公社還分發了數量有限堪打牙祭的豬肉和魚,并特意囑咐各參戰單位晚上分頭聚餐。
晚上聚餐時,韓場長還買了幾瓶酒,大家吃得都很開心。韓場長說,這次在水利工地打突擊,由于周士毅組織得力,領導有方,所以廟山林場的突擊隊才能“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他提議大家一起向周士毅敬一杯酒。周士毅不敢居功,忙說這都是大家的成績,自己只是做了些輔助性的工作。然后,周士毅就順便向韓場長求請四天假,說已經離家半年了,現在任務已經完成,所以很想明天直接回尚州探親。韓場長自然是很爽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韓場長和大家一道乘著原來雇請過的那輛拖拉機,他們帶著行李和工具,高高興興地回到廟山林場。周士毅已將自己的行李托付給韓場長帶回林場,他在目送著拖拉機遠去之后,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馬不停蹄地奔赴尚州,去與闊別已久的親人會面。
在路上,周士毅結合自己半年來的人生經歷,悟出了一個道理,他覺得:生活就像一座藏品豐富的巨大寶庫,只要你著眼和致力于什么,你就很有可能從中得到什么,她多半不會讓目標明確意志堅定的人失望。譬如這半年來,自己著眼于人生歷練而不回避艱難困苦,致力于以誠待人而不使巧取詐,就不僅戰勝了許多嚴峻的挑戰,得到鍛煉成長,而且還得到別人善意的回應。
周士毅由此還悟到,“誠實”與“寬容”是人的兩大美德,在現實生活中,智者與強者往往因為其誠實與寬容的言行而愈加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