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曼·羅蘭說:“生活中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周士毅對于這句話深以為然。他想,自己既然作為下放知青來到農村,就必須面對現實,要盡快熟悉農事,讓自己早日成為一條真正的莊稼漢。
尚州市距同屬尚州行署所轄的長平縣不到八十公里,語言習俗大致相同。因此周士毅知道,這一方言帶的人,從古到今都是把水稻叫做“禾”,譬如,他們將栽插水稻叫做“栽禾”,將收割水稻叫做“割禾”,將一束束割倒在田里的稻子叫做“禾柬”,用于脫粒的下小上大的四方型木桶叫做“禾斛”,將禾柬在禾斛里甩打脫粒叫做“打禾”,而田野里四處響起的“咚咚”聲,正是人們在禾斛里打禾時所發出的聲音。
根據他以前在鄉下親戚家過暑假時對農活的粗淺認知,周士毅還知道,禾斛底部裝有兩根平行長撬以方便在田間移動;為了在脫粒時擋住飛濺的谷粒,人們還會在禾斛后向與外側上面插上高與頭齊的蔑墊,使之成半圍合狀,人們則在靠近割禾的前向與內側打禾。視禾斛大小的不同,一般每向站立一至三人不等,但以站立兩人者居多。通常在甩打過三至四下以后,人們便會將幾乎已無遺留谷粒的禾柬在桶內抖動一兩下,然后丟擲在禾斛的外側或后面,以留待事后捆扎。
經過一陣短暫的沉默,他們來到田間的一個十字路口,章漢杰對韓場長笑了笑,就挑著籮筐向右走去,韓場長則領著周士毅左行至最靠東邊的一個人手不齊的禾斛組,向一個正在打禾的中年漢子招了招手。待那個漢子來到近前,韓場長的臉上漸漸露出幾許軍人的神色,他不茍言笑地指著來人對周士毅說:“夏冬生,農業隊的隊長?!比缓笥种钢苁恳銓σ呀涀呓南亩f:“周士毅,剛從尚州下放來的,以后就在你們農業隊,先讓他割禾吧!”說著,隨即拔出插在后腰的鐮刀遞給周士毅,然后默不作聲地折返到另一個禾斛組去了。
夏冬生笑著拍了拍面容恬然的周士毅的臂膀,以表歡迎之意。
除去后勤班的人,農業隊與林業隊的全部知青加起來共有三十九個,再加上兩個隊長就有四十一個,減去兩個隊各一個病號,還是三十九個,每個禾斛組安排十個人,所以林業隊剛好編成了第一、第二禾斛組,而農業隊要編兩個禾斛組就人手不足,現在周士毅所在的第四禾斛組剛好缺了一個人,如果周士毅參加割禾的話,這邊的人手也就正好配齊了。
第四禾斛組的人見添了個“生力軍”,紛紛友好地朝他點點頭,割禾的人也正好趁此機會直了直腰。作為善意的回應,自然,周士毅也是臉帶微笑地連連朝大家點頭致意。由于時間過于倉促,周士毅竟然連一張臉都沒有看清楚,不過,大家的友好情誼他還是清晰地感受到了。
人啊,通常是共患難易,同富貴難。在患難時,因為生存條件差,基本上沒有什么可爭的,大家只能同舟共濟、相濡以沫,所以較易表現真誠與友善等好的人性;而在富貴時,面對諸多名利的誘惑,大家常常勾心斗角你爭我奪,所以人際關系便會忽明忽暗地弄得比較緊張,其時,人們較易表現出虛偽與刻薄等壞的人性。
在感受過大家的友好之后,周士毅脫掉塑料涼鞋,高高地挽起衣袖和褲腿,從容地下到田里。此刻的他已經非常清楚,從他的雙腳踏入稻田這一剎那開始,他的人生就已進入一段新的里程。他振了振精神,右手拿著鐮刀,堅定而沉穩地站到割禾隊伍的最后一個位置,準備拉開架勢干起來。
周士毅以前只是浮光掠影地見識過農村“搶收”的場景,根本談不上什么實踐經驗,此時他依葫蘆畫瓢地學著別人的動作,屈下身子,左手虎口向前正向握住禾桿,右手握住鐮刀,在手下五六公分,同時也是禾兜高約十四五公分的地方,試著下鐮將禾桿割斷。一開始,周士毅割禾的動作難免生硬,拖泥帶水的一點都不利索,一兜禾往往要割個兩三下才能完全割斷。但到了吃中飯時,周士毅的動作便不那么笨拙,割禾的姿勢看起來也有點模樣了。
周士毅割禾的動作盡管麻利了一些,但畢竟還沒有完全掌握技術要領。其實在割禾時,割禾者必須俯下身子、下挫手腕和執平鐮刀,這樣不僅鐮刀與禾桿的切口短,而且費力更小、費時更少、更易割斷。
周士毅不知是不懂得這些奧妙還是另有隱情,他的身子俯得不是很下,另外,他的鐮刀也是斜著往上割,他這樣“無師自通”地割著割著,到了下午的三四點鐘,那斜持的鐮刀順著帶青偏硬的禾桿往上一滑,竟然“唰”的一下割到了他左手的小指上,由于毫無思想準備,周士毅情不自禁地痛得失聲叫喚。
夏冬生隊長和大伙聽到周士毅猛地“哎呦”一聲,趕忙圍了過來,只見周士毅的左小指有條半寸長的斜拉傷口正鮮血直流。大家見周士毅“出師不利”,一個個急得團團轉。混亂中,站在周士毅對面靠后一點的一個漂亮姑娘,操著一口純正的普通話說道:“大家請讓一點,我來試試!”隨著大家的閃讓,這個姑娘來到周士毅跟前,只見她屈身半蹲,隨手將扎在腦后的一條墨綠色絲帶解下來,用牙齒咬住一個角,再以右手捏住另一個角用力一撕,便將那條絲帶一分為二。她隨即拿過周士毅的左臂放到自己的右膝上,快速地將其受傷的左小指包扎好,然后站起來將剩下的半條絲帶重又扎在腦后。她的幾個動作連貫利索,顯得很是干練。
在當時的情境下,這么點小傷根本就談不上進行傷口消毒和打防破傷風針什么的,所以包扎完傷口之后,這項“戰地救護”任務也就告一段落了。
周士毅后來才知道,為其包扎傷口的是上海女知青,名叫喬曉娜,而且只比他早到林場兩天。周士毅非常感激地朝喬曉娜點頭致意,喬曉娜卻表情平靜地退到一邊,好像剛才發生的這一幕與她毫不相干似的。
一場小小的躁動之后,場面復歸平靜,大家各歸各位,在夏冬生隊長進行了技術點撥之后,“輕傷不下火線”的周士毅繼續割禾。
中午回場部吃飯時,周士毅得知住在他對面的那個身材壯實面大嘴厚的小伙子,是金城六中的高中畢業生,名叫許春偉,與他同在一個禾斛組,不過他是擔任打禾。后來經過閑聊得知,許春偉是前年由金城第一建筑工程公司集體安排下放的,比章漢杰還早來林場一年,由于為人忠厚且干活勤奮,口碑很好,在來林場的當年便被選舉為林場團支部的組織委員。周士毅還知道,住在他床鋪斜對面的叫李志奇,住在同側里面床位的叫鄭明德,他們倆都是兩年前從上海下放的知青,與徐春偉一樣,都屬于林場的“開場元老”,不過李志奇體型偏瘦,言語不多,戴副眼鏡,一副精明而深沉的模樣;而鄭明德體型偏胖,語速稍快,性情比較豪爽。
在下午割禾時,受過別人的點撥的周士毅已經大體掌握了割禾的要領,而且通過觀察思考還摸到了“搶收”的一些門道。譬如,為了方便使用鐮刀,割禾的人通常是從右到左次第下田;為了方便操作,割禾也是從右割到左;一般每行只割六兜禾,每割一兩行禾便放在身后,通常叫做“一柬禾”。打禾的人遇到小禾柬時,為了節省時間,那些掌大指長力氣足的,則會每次拾取兩柬禾一并打。周士毅還注意到,割禾的人放置禾柬也是很有規律的,他們通常都會將禾柬兜朝向禾斛放于身后,其目的在于方便打禾的人拿取禾柬。每當附近這塊被割倒的禾柬取走并完成脫粒后,為了減少跋涉的距離,打禾的人便會分別站在禾斛四個角的旁邊,并把住手柄弓著身子,在齊聲發喊之后,拽著禾斛快步向前移動四五米,然后又重復前一個周期的勞作。
周士毅還知道,割禾時,通常是前面的人下田割了五六行禾以后,后面的人才下到田里接著割,由于六個割禾的人是從右到左依次下田,所以這六個人便呈斜排的“一”字型陣勢。這時候,只有六個割禾的人全都保持大致相同的速度,這樣才不會耽擱整個團隊的進度。如果有某個人因割禾動作遲緩而落在后面,則在他身后的人因為不便割取右側的第一兜禾,所以割禾時就格外的費勁。這期間,其他割禾的人見狀,通常會默默無語地從橫向幫“拉后腿”的人割上幾行禾,以便使大家的進度能夠大體均衡。當然,打禾的人也是如此,如果那個人進度稍慢,他所對應方向剩的禾柬較多,其他人也會主動地幫他拿取并摔打幾柬禾,以便能協調進度,使禾斛得以順利推向前進。
在傍晚收工的路上,周士毅通過向夏冬生隊長討教,他對“雙搶”之事又有了更多的認知。第一,他知道了為什么要“搶收”。因為水稻到了成熟期,如果不及時收割,一是稻谷容易脫落,會浪費糧食影響收成,二是稻桿很快變軟,水稻會倒伏在田里,稻谷會落地發芽,如果遇到多雨天氣就更是如此,所以必須“搶”收。此外,早稻收得越快,就越有利于晚稻的“搶種”,并有利于晚禾在這段高溫天氣里快速生長,使晚禾在還沒有刮“寒露風”時就能進入抽穗揚花期,這樣才有利于晚禾的豐收。否則,其結實率和飽滿度都會受到影響,會降低晚禾的收成。因為上述原因,所以就必須“搶”收。第二,他知道了為什么叫“搶收”。在收割稻子時,通常是由六個割禾的人對應四個打禾的人組成一個禾斛組,勞作中,如果六個割禾的沉下身子拼命地割,不到田頭不停手,則四個打禾的便要在田里小跑著拾取禾柬,又小跑地回到禾斛邊快速地甩打,然后趕忙丟掉空禾柬又跑去拾取剛剛割倒的禾柬,在這個過程中,如果有誰進度偏慢,誰就會拖了同類崗位的后腿,為了爭時間搶進度,大家都得鉚足勁拼命干,所以便叫做“搶收”。
到了第二天,“吃一塹,長一智”的周士毅不僅較好地掌握了割禾的技能,自信自己是個干農活的“可造之材”,而且通過討教和思考,又進一步擴展了對“搶收”的認知。江南省地處亞熱帶地區,適宜種植雙季稻,如果早稻收割之后只是種植一般旱地經濟作物的,則可以在沒有水的稻田里收割。旱田收割早稻時,既可以現場割禾和打禾,有時候為了搶時間,也可以把割倒的禾柬一把把地扎起來,通常叫“縛禾柬”,然后挑到曬場或庫房里待雙搶過后再去脫粒。如果早稻收割之后接著栽晚禾的,則要在水田里收割,這樣在搶收完成之后,土壤就會被水浸泡得松軟,這時便可以馬上使用軋耙軋田,并將割禾時遺留下來的禾兜一并軋進泥巴里,使其腐爛成有機肥料,周士毅他們這個禾斛組便是在水田里進行收割的。
周士毅雖然弄懂了有關“雙搶”的一些理論知識,但在實踐方面他還是付出了進一步的代價。周士毅因為割禾時握持鐮刀的方法笨拙,在第二天下午,右手食指靠近大拇指的這邊不慎打出了一個血泡,弄得每割一兜禾都要錐心似的疼痛一下。不過,雖然是雙手“掛彩”,但以周士毅堅韌的性格,他根本沒有把這點事放在心上,依舊咬咬牙堅持著。
其時的農村,人們除了上午和下午正常出工外,在天剛朦朦亮時還需出早工,而在“雙搶”期間,下午通常要拖到天快黑才會收工。由于勞動強度很大,加上又是周而復始的持續彎腰,所以周士毅在第二天已經覺得有點腰酸背痛,到了第三天,便愈發意識到情況的不妙了。周士毅在幼年練“側空翻”時傷了腰,由于當時治療得不徹底,后來只要腰肌過度勞累,其后遺癥還是會顯現出來,譬如這次周士毅連續多日高強度的俯身勞動,他的舊腰傷便隱隱地作痛了。這天晚上,周士毅躺在床上腰疼難眠,他將兩只手交替繞到身后對腰疼的地方進行揉摸按壓,直到疲憊不堪這才進入夢鄉。
第四天清晨,被鼎沸人聲吵醒的周士毅,只覺得整個腰部都硬了,他磨蹭著慢慢移身下床,坐在床沿又進行了一番自我按摩,然后再去洗漱,這樣活動了一陣子之后,他感覺腰部的疼痛感似乎有了些緩解,于是歪著個腰,撅著個屁股,又跟隨大家出工去了。在回場吃過早飯重返田里干活的路上,夏冬生隊長見周士毅的腰歪得更厲害了,止不住關切地詢問起來,周士毅解釋說,腰部有點老傷,問題不大。
他剛剛下田割禾不到一個小時,漸漸感到腰椎下部的關節生起一種刺骨的疼痛感,他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掛滿他的臉龐。為了減輕腰部的壓力,他試著將左肘擱在左膝上,然后緩慢地一兜兜地割著禾。顯然,以這樣蝸牛般的速度,既會與前面的人拉下了很大的一段距離,同時也嚴重地阻礙了他身后的喬曉娜。喬曉娜看見周士毅異常痛苦的模樣,忙繞到周士毅前面不遠處橫向割進去,然后幫他一直朝前割著,直至追到了前一個人的身后。這時,周士毅也已勉強地將自己前面的那一大截禾割完。周士毅見喬曉娜轉身回來,就直起身子,雙手叉腰,對喬曉娜苦笑著。喬曉娜用手攏了攏散亂的秀發,姣好的面容也浮現出些許的笑意。
此時,周士毅像個即將臨產的孕婦,他雙手叉著腰,身體向后傾斜,緩慢地移步向前,直至喬曉娜剛才割停的位置,然后繼續俯下身子去割前面的禾。而喬曉娜則回到她自己先前的位置,鼓起勇氣奮力向前割去,她要把剛才耽誤的活搶回來。
正所謂人爭氣身體不爭氣,周士毅在憑著頑強的毅力堅持割到田頭之后,最終還是敗下陣來。他的腰就像斷了似的錐心地疼,他覺得實在是扛不住了,就一屁股坐到泥濘濕漉的田埂上,將雙手向后叉在路上,以支持身體的重量。大家見他神情痛苦,臉色極差,都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夏冬生隊長過來關切地說:“小周,腰有老傷,就不要硬扛了,你還是回去休息吧!”接著問他要不要派個人送回去。
周士毅感到既痛苦又慚愧,他坐在田埂上,仍舊保持著雙手后叉頭后仰的姿勢,他閉著眼搖搖頭說:“不用,我先坐一會,然后自己回去?!毕年犻L見周士毅拒絕,就不再堅持護送之事,畢竟人手太緊了。
過了將近半個小時,他們這個禾斛組已經推進到前面老遠一段距離了。周士毅咬緊牙關,費力地穿上涼鞋,將鐮刀插到身后的褲帶上,然后非常艱難地站起身來,此時,由于腰部根本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他感到寸步難行。他覺得自己無力逞強,確實需要請隊長派個人攙扶他回宿舍,但堅毅的個性旋即發揮了作用,他決心不為組里進一步添亂。最后,他試著用雙手分別撐在大腿上,弓著身子,一步一挪地朝場部走去。
眾目睽睽之下,周士毅成了視覺焦點。不知是他的姿勢過于奇特還是移步速度太慢,在回場部的路上,他發現遠處各個禾斛組的人都在向這邊張望,有的還伸手朝這邊指指點點。倔強自愛的他,此時上牙緊緊地咬住下唇,臉上羞得通紅,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他只恨地上少了一條縫,否則一定會鉆下去以免丟人現眼。
在歷盡艱辛呲牙咧嘴地走了個把小時后,周士毅終于憑一己之力回到宿舍,他甩開草帽,取下鐮刀,坐在床沿喘著粗氣。這時,他雖然可以腳蹭腳地脫掉涼鞋,但根本無法自己提水擦洗更衣,只得穿著帶有水汗的臟衣直挺挺地橫臥在床上。此時,周士毅獨處一室,仰面看著房間里用水泥刨花做的天花板,不由得淚流滿面。敢于直面人生的他,雖然無法沖破人生的“天花板”,但他確實想在廟山林場寫好人生的開篇之作,可誰知,出工未幾,腰傷復發,未有作為,先成笑柄,想到這里,周士毅痛苦莫名,他右手緊緊握拳,悲憤地在床板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怎么了?小周!”收工回來的許春偉,剛走到門外,猛聽到房內“砰”的一聲重響,不知出了什么事,便一邊大聲發問,一邊急沖進來。許春偉與周士毅同在一個禾斛組,因為心里不踏實,所以他在中午收工后,就心急火燎地趕回來。
周士毅見驚動了許春偉,忙用右臂的袖管擦了擦淚眼,故作平靜地說:“沒什么,只是心里很煩。”
說話間,外面已是人聲嘈雜,李志奇和鄭明德也相繼趕回來了,周士毅撅著屁股挪步的狼狽樣他們是看見了的,所以他們心里都惦記著周士毅的腰傷情況。
許春偉雖然是團支部的“組織委員”,但他的組織能力確實不值得恭維,此時,倒是鄭明德主動牽頭,在他的主持下,三人作了簡單分工,于是,提水、擦洗、換衣、買飯,以及晚上洗衣諸事,都逐一有了安排。
正所謂“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不久,經過擦洗的周士毅已經換上了干凈衣物,他翻身俯臥在床上,正憋住感動的淚水一口一口地吃著中飯。
周士毅的懊惱和流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大凡在十幾二十歲這個年齡段的人,他們大都心志欠堅,感情容易波動,待得年歲漸長,經事更多,其心理鎧甲便會慢慢地變得堅硬起來,其時發生在生活中的喜怒哀樂諸事,他們已是見慣不怪,往往都能處之泰然。
晚上,韓場長和林業隊的劉建華隊長聞訊趕來察看傷情并加以安慰,夏冬生隊長還特意送來幾張傷濕止痛膏,而左右隔壁宿舍的伙伴們,有些得知此事較晚的也都紛紛過來進行禮節性的探視。他們相繼離開之后,許春偉為周士毅做了兩次熱敷,鄭明德卷起袖子為周士毅進行腰部推拉按摩。由于動作不得要領,周士毅不斷地為其進行技術提示。經過多樣化的非正規理療,再加上止痛膏的藥理作用,到了次日上午,周士毅的傷痛開始出現一些緩解的跡象。
又是一個晴空萬里的清晨,當田野里的蟲叫蛙鳴依然響成一片,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的時候,喬曉娜在薄霧中跟隨人流出早工了。這時,她一邊走一邊低著頭想著心事。前幾個月在考慮下放的事情時,由于對面街坊張伯伯的兒子張文劍幾年前便已下放到黑龍江省呼瑪縣的龍源村,為了有個照應,所以喬曉娜的母親便想讓她也下放到那邊去。恰好張文劍那時回滬探親,他說他們下放的龍源村位于黑龍江的邊上,與蘇聯僅一水之隔,別看那里一年一熟,在田間勞作的時間不太長,但一到冬天,為了給生產隊多賺些副業錢,生產隊便會派送他們這幫集體下放的男女知青到大約二百公里以外的大興安嶺林場去打工。由于那邊的冬季氣溫常常低至零下四十多度,又是野外作業,所以很多人的手指和鼻子都被凍爛了。在伐木運木的過程中,還有不少人因為操作不當而被砸傷,有的人甚至落下終身殘疾。因為勞動強度很大,生活條件很苦,個別意志不夠堅定的人,甚至還越過黑龍江叛逃到蘇聯去了。張文劍的這番話,不僅陳述了他們這批下放到北部邊陲的知青在艱苦歲月里所受的煎熬,也徹底改變了喬曉娜母親的初衷。由于喬曉娜的父母都從事教育工作,他們就找到一個專管此事的過去的學生,要求將她調劑下放到江南省離金城市不遠的一個設有知青點的地方。
喬曉娜的父親原籍北京,是文史兼修的高校名師,“文革”前便以三十出頭的年齡而躋身于正教授行列,以致在上海的教育界名噪一時;喬曉娜的母親則是江南省金城市人,在上海的一所中學當老師,不過身體不太好。如今喬曉娜這一走,父母的心里都覺得空落落的。在喬曉娜下放的前夜,喬父把女兒叫到跟前,他摘下自己佩戴多年的瑞士“梅花”表,鄭重其事地贈給女兒,意思是讓她在困苦的環境里時時感受到父母的關愛。喬曉娜看著這塊男戴不覺小女戴不嫌大的二十五鉆中型鑲金夜光表,知道這是父親的心愛之物,所以堅辭不受,無奈父親態度堅決,后來她只得含淚收下。母親則是從另外的角度關心女兒,這天晚上母親不無憂郁地對她說,在必要時會去找她舅舅,找個合適的理由讓她早日回城。當時,母親好像覺得這個念頭有些缺乏政治覺悟似的,又自辯道:“其實有些家庭已經這么做了。”最后,母親還特意提醒她,她下放的時間不會拖得太久,少則一年多則兩年,所以叫她千萬不要在林場談戀愛,以免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喬曉娜聞言暗笑母親的多慮,因為她自知是個心性很高的人,高中畢業前,曾有幾個自身條件較好且家庭背景不錯的男同學,忽明忽暗地對她表達過愛慕之意,但她想都沒想就一概給了個“閉門羹”,而在一個偏遠落后的鄉下林場,又怎么會有人入得了她的法眼,況且她的年齡還只有十八歲呢!
讓喬曉娜頗覺自豪且受益終生的是,他父親不僅對所授課的“魏晉史”有著精辟的見解,出版過在史學界享譽頗高的《魏晉史辨疑》,而且對人生也有許多獨到的感悟。他常常教育女兒,一個女人內慧重于外秀,沒有知識涵養只有一張漂亮臉蛋是不行的。正是得益于父親的提示,所以喬曉娜在日常生活中格外地注重知識的積累和個人的修為,因此她那份睿智與文靜,才能從其內心深處顯現出來。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她在日常生活中,才會比較注重從人的精神氣質來分析判斷一個人。
那天周士毅來到他所在的那個禾斛組時,那鎮定沉穩的氣度,以及拿著鐮刀從容下田的模樣,引起了她的暗中關注,因為無論是在學校的同學群里,還是在廟山林場的下放知青里,如此剛毅而又內斂的男生形象,如此不畏艱難直面人生的堅韌姿態,此前真的尚未見過。而他身帶多處傷痛卻能一聲不吭地堅持干活,這份隱忍之力也讓她多有贊許。她覺得,一個男人要想有作為、有擔當,便應該具備堅毅、隱忍的基本素質。當然她自己知道,這些想法只能算是她對周士毅的一些好評而已,并不意味著別的什么。她隨又想到,那天她情急之下自告奮勇地為周士毅包扎傷口,不知是否有失矜持,是否會引起周士毅乃至其他人的誤解,在這個問題上她確實有點拿不準??雌饋?,以后處事還是要急事從緩,她這樣暗暗地告誡自己。
喬曉娜來到田頭,由于這是周士毅舊傷復發的第二天,她自然沒有見到周士毅的身影。她見前面已經有三個人下田割禾了,于是她往前靠了靠,準備排在第四位。這幾天,她雖然僥幸沒有割傷手指,也沒有腰傷復發這類事,但持續的高強度體力勞動,還是把她這個城市的嬌嬌女累得夠嗆,更何況他們這個禾斛組一直是在水田里收割。
帶水搶收雖然有利于爭取農時,但伴隨的四項副作用卻令這些知青很是頭疼:一是加大了勞動難度。因為無論是割禾的還是打禾的,他們都必須始終跋涉在水田里,久而久之,會增加體力消耗,弄得人筋疲力盡;二是增加肢體傷害。因為田里有水,所以螞蝗也就有了活動的能力,此時在水田勞作的人,大都無法避免遭其叮咬,一天下來,往往要無數次地被螞蝗叮得鮮血淋淋的;三是加大了運送稻谷的勞動強度。因為割倒的禾柬是放在水中的,所以被脫粒的稻谷肯定是帶水的(通常叫“水谷”),在將水谷挑到位于場部的曬場時,自然而然地加大了勞動強度;四是加大了運送禾草的勞動強度。在即將收工前,打禾的人會將禾斛里的稻谷裝入籮筐,再挑到場部前面的曬場去,而割禾的人則須先“碼草”(就是將適量摔打過的禾柬在其頂部下面大約20公分的地方扎起來),然后將若干小捆草的頂端匯成大捆,再挑到田埂上去曬,俗話叫做“盤禾草”??上攵?,從水田里挑著一擔擔已經濕透的禾草到田埂上去曬,每一步都得在水田的泥淖里艱難地拔腿前行,真能累得人腰酸膝軟,渾身無力。
正因為挑帶水禾草是項高強度的體力活,作為剛剛從上海下放的女知青,喬曉娜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勝任的。無奈之下,她只能采用笨辦法,將兩只手指充分伸開,然后兩手各抓住一大扎禾草一步步地從水田向田埂跋涉而去,待將禾草拖到田埂一一散開之后,便又重回田里去拖其它的禾草,這樣一遍遍地拖著,直至大伙將田里的禾草全部盤完。如果說盤禾草對喬曉娜來說是個弱項,那么割禾則是喬曉娜的強項。喬曉娜是個心靈手巧的人,割禾這個活計對她來說雖然是件新鮮事,但她上手不久便窺到門徑,就連一些已有數年農活資歷的知青也須對她刮目相看。
現在,睡了一晚得以休整的她又開始割禾了,她頭也不抬,一直唰唰唰地朝前割去,由于她割得很快,追得很緊,使前面的金月娥感到了很大的壓力。喬曉娜立馬醒悟過來,就立起腰來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也借此機會讓金月娥喘口氣。喬曉娜割禾時而快,時而慢,有時甚至還起身稍作停頓,這些似乎已被金月娥察覺到了。金月娥知道喬曉娜是故意“放她一馬”,對于喬曉娜的寬厚與理解自然是心存感激,她一邊俯身割著禾,一邊扭過頭遞給喬曉娜一個真誠的微笑。
金月娥是長平縣人,父母都是縣農機廠的普通工人,她是去年與章漢杰他們一道下放到廟山林場的。這女孩短發胖臉嘴唇稍厚,鼻梁稍扁鼻頭略翹,給人一副可親可愛的好印象。由于她皮膚微黑,而且是脂溢性皮膚,臉上常常泛著亮光,所以農業隊那個油嘴滑舌的饒青松便給她取了個“黑珍珠”的綽號?!昂谡渲椤逼綍r雖然言語不多,但心地寬厚,見人總是樂呵呵的,她對于饒青松善意的嘲諷不以為忤聽之任之,大家見她并不計較,便也跟著這樣叫開了?!昂谡渲椤辈恢欠褚呀浬孀銗酆?,只見她最近愈發的容光煥然。
喬曉娜見金月娥已經割到前面去了,重又俯身下鐮。忽然,她覺得左腳踝骨附近有點癢,低頭一看,只見一只大大的螞蝗緊緊地叮咬著她,她嚇得大叫一聲并跳了起來,引得大家都向這邊投來訝異的目光。在她后面割禾并與她住在同一宿舍的李秋云得知螞蝗作祟,忙過來幫她用禾草刮下螞蝗。這只螞蝗此時吸血已吸得心滿意足,正挺著滾圓的肚子,搖頭擺尾地躺在水里優哉游哉。
李秋云雖然也是個女的,但她早來林場一年,在對付螞蝗方面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這時,她幫喬曉娜洗掉傷口的血跡,并教喬曉娜用一根較粗禾草的草芯緊緊地扎住傷口,以免其它螞蝗尋著血腥味乘機偷襲。然后,她用一根小樹枝將螞蝗挑到田埂上,再用小樹枝頂住螞蝗的尾端,然后將螞蝗的身子往下面一直翻轉過去,那條貪婪的螞蝗就此一命嗚呼。
由于理療得法,周士毅在次日上午下床小解時,感覺傷情稍見輕松,他的腰雖然還是直不太起,也仍然有痛,但情況比起昨天已是好多了。為了鞏固效果,他依舊躺在床上進行自我按摩。
剛剛離開溫暖的家庭,這時完全靜下來,而且腰疼也有所緩解,所以周士毅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家。由于祖父早逝,家境轉貧,周士毅的父親只得輟學到尚州大江機械廠做工。由于周父刻苦鉆研,技術水平提升很快,加之解放后該廠轉為國營,周父被送到外面培訓兩年,逐漸成為工廠的技術骨干。周士毅是家里的老大,弟弟周士信小他三歲,妹妹周士禮小他五歲。雖然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父親對三個子女的教育卻從未放松過,即使是在“文革”最為動亂的年代,周父都借齊了“文革”前的全套中小學課本,嚴格督促子女按照進度自學。尤其讓周士毅終身受益的是,由于他小時候體弱多病,為了增強其體質,父親特地讓他拜隔壁的艾叔叔為師,請艾叔叔教他練武。艾叔叔是位民間武術高手,由于艾叔叔的嚴格訓練,周士毅還得過尚州市少年組武術自選套路比賽的亞軍。經過這么多年的刻苦鍛煉,他現在不僅身強力壯,而且還將羅漢拳、岳家拳等武術套路打得威猛雄壯、虎虎生風。尤其是在散手搏擊方面,他因受到艾叔叔的悉心指點而技藝超群,他自己覺得,要他徒手對付幾個壞人,應該是綽綽有余不在話下的,想到這里,他不由得自豪地笑了。
經過近一個小時的自我按摩,他覺得腰部有種很舒服的發熱的感覺,而他的手也有些累了,于是便停止了自我按摩。隨后他掙扎著坐起來,將前天晚上貼在后腰的傷濕止痛膏撕掉,以便讓皮膚透透氣,之后,他重新躺平在床上。
這時,他的思路又回到了那個溫暖的家里。他覺得,如果說母親在生活上已經盡其所能地給了兒女無微不至關愛的話,那么父親則是在思想品德和人生理念上給了兒女非常有益的引導教育。父親既有在私塾學習《四書》《五經》打下的傳統文化根基,又有自己對社會人生的深入思考和獨到感悟,他善于將這些彌足珍貴的人生智慧融為一體,然后在日常生活中點點滴滴地注入兒女們的心田,成為兒女受用不盡的精神財富。在教育兒女時,他既孜孜不倦,又循循善誘。周士毅覺得,能有這樣充滿愛心的父母,能生活在這樣氛圍溫馨的家庭,他們三兄妹真的是非常幸運的。事實上,也正是因為成長于這樣充滿愛意的家庭,所以周士毅三兄妹都是性格平和而寬容。
這樣想著想著,周士毅的心情漸漸地好起來了。父親說過,該面對的不可回避,應承擔的不能推諉。這時他豪壯地想道,現在需要他勇敢面對的,便是克服腰傷戰“雙搶”。他覺得,既然腰部情況已經有了起色,自己就應該進一步加速這種好轉,以便早日返回田間,與伙伴們一道去完成“雙搶”任務。
思路清晰了,他就開始付諸行動。這時,他忽然記起一種民間療傷的“土方法”,于是,他來到食堂借了火柴和量米用的竹筒,再找了點紙,然后便在后腰拔起了火罐,以驅風除濕,并促進腰部的血液循環。
為了強化理療效果,當天晚上,幾位室友“依葫蘆畫瓢”,在周士毅的疼點及其周圍反復拔了幾個火罐,然后又貼了幾張傷濕止痛膏。
在如此這般的高密度治療之下,周士毅到了舊傷復發的第三天凌晨起來小解時,居然發現自己已能比較自如地起床和行走了,心里不由得暗自一喜。三個室友清晨醒來,發現周士毅盡管腰板多少有點僵硬,但行走已無大礙,一個個都很開心。洗漱過后,周士毅謝絕了室友們的勸阻,他穿上干活的破舊衣服,拿起草帽,帶上鐮刀,尾隨著大家出早工去了。
時令已是“二伏”,早晨的太陽本應是酡紅色,但這天的太陽好像刻意要為“伏天”助威似的,竟泛著耀眼的白光,讓人有點望而生畏。當周士毅來到他所在的禾斛組時,大家頗感意外,紛紛問這問那,為了滿足大家的好奇之心,周士毅簡要地介紹了自己不入流的康復療法。由于周士毅腰傷初愈便主動復工,這個禾斛組又重新補足了人手,大家都很高興。站在人群后面的喬曉娜也面露微笑,眼神里似乎不無贊賞的意味。
夏冬生隊長擔心周士毅腰傷復發,關切地說:“小周,你腰傷剛好,如果一定要干活的話,我看你干脆打禾吧,這樣可以少彎些腰。”周士毅覺得夏冬生隊長的安排很有道理,便愉快地答應了。這時,原來打禾的許春偉主動取代周士毅加入了割禾的行列。
站著似乎感覺還好,但在彎腰拾取禾柬時,周士毅的腰部仍然有些疼痛感,為了避免腰傷復發,他在拾取禾柬時,便改用屈膝的動作來替代彎腰,這樣試著干了一段時間以后,覺得對腰部的影響不大,周士毅的心里覺得踏實多了。
為了減輕周士毅的勞動強度,夏隊長和另外兩個打禾的伙伴,都搶著在周士毅對應的禾柬區域拾取禾柬,周士毅因此便無須不停地奔跑了。看到久戰疲勞的各位伙伴對他的刻意關照,剛剛踏上社會的周士毅,心中悄然涌過一股令其備受感動的暖流。是??!不管是外表溫順內心柔弱,還是外表剛毅內心堅強,對于普羅大眾來說,人間溫情永遠都是彌足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