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牧詩文選評
- 吳在慶
- 4343字
- 2020-06-12 15:54:38
罪言
國家大事,牧不當官,言之實有罪,故作《罪言》。
生人常病兵,兵祖于山東[1],胤于天下,不得山東,兵不可死。山東之地,禹畫九土[2],曰冀州野[3]。舜以其分太大,離為幽州[4],為并州[5],程其水土,與河南等[6],常重十一二。故其人沉鷙多材力,重許可,能辛苦。自魏、晉已下,胤浮羨淫[7],工機纖雜,意態百出,俗益蕩弊,人益脆弱。唯山東敦五種[8],本兵矢,他不能蕩而自若也。復產健馬,下者日馳二百里,所以兵常當天下。冀州,以其恃強不循理,冀其必破弱,雖已破,冀其復強大也。并州,力不足以并吞也。幽州,幽陰慘殺也。故圣人因其風俗,以為之名。
黃帝時[9],蚩尤為兵階[11],自后帝王,多居其地,豈尚其俗都之邪?自周劣齊霸,不一世,晉大,常傭役諸侯。至秦萃銳三晉[11],經六世乃能得韓[12],遂折天下脊,復得趙,因拾取諸國。秦末韓信聯齊有之[13],故蒯通知漢、楚輕重在信[14]。光武始于上谷[15],成于鄗[16]。魏武舉官渡[17],三分天下有其二。晉亂胡作,至宋武號為英雄[18],得蜀得關中[19],盡得河南地,十分天下有八,然不能使一人渡河以窺胡。至于高齊荒蕩[20],宇文取得[21],隋文因以滅陳[22],五百年間,天下乃一家。隋文非宋武敵也,是宋不得山東,隋得山東,故隋為王,宋為霸。由此言之,山東,王者不得,不可為王;霸者不得,不可為霸;猾賊得之,是以致天下不安。
國家天寶末[23],燕盜徐起[24],出入成皋、函、潼間[25],若涉無人地,郭、李輩常以兵五十萬[26],不能過鄴[27]。自爾一百余城,天下力盡,不得尺寸,人望之若回鶻、吐蕃[28],義無有敢窺者。國家因之畦河修障戍,塞其街蹊,齊、魯、梁、蔡[29],被其風流,因亦為寇。以里拓表,以表撐里,混澒回轉[30],顛倒橫斜,未嘗五年間不戰,生人日頓委,四夷日猖熾,天子因之幸陜、幸漢中[31],焦焦然七十余年矣。嗚呼!運遭孝武[32],浣衣一肉[33],不畋不樂,自卑冗中拔取將相[34],凡十三年,乃能盡得河南、山西地[35],洗削更革,罔不順適,唯山東不服[36],亦再攻之,皆不利以返。豈天使生人未至于帖泰耶?豈其人謀未至耶?何其艱哉,何其艱哉!
今日天子圣明,超出古昔,志于平理。若欲悉使生人無事,其要在于去兵,不得山東,兵不可去,是兵殺人無有已也。今者上策莫如自治。何者?當貞元時[37],山東有燕、趙、魏叛[38],河南有齊、蔡叛[39],梁、徐、陳、汝、白馬津、盟津、襄、鄧、安、黃、壽春皆戍厚兵[40],凡此十余所,才足自護治所,實不輟一人以他使,遂使我力解勢弛,熟視不軌者,無可奈何。階此蜀亦叛[41],吳亦叛[42],其他未叛者,皆迎時上下,不可保信。自元和初至今二十九年間[43],得蜀得吳,得蔡得齊,凡收郡縣二百余城,所未能得,唯山東百城耳。土地人戶,財物甲兵,校之往年,豈不綽綽乎?亦足自以為治也。法令制度,品式條章,果自治乎?賢才奸惡,搜選置舍,果自治乎?障戍鎮守,干戈車馬,果自治乎?井閭阡陌,倉廩財賦,果自治乎?如不果自治,是助虜為虐,環土三千里,植根七十年,復有天下陰為之助,則安可以取。故曰,上策莫如自治。
中策莫如取魏[44]。魏于山東最重,于河南亦最重。何者?魏在山東,以其能遮趙也,既不可越魏以取趙,固不可越趙以取燕,是燕、趙常取重于魏,魏常操燕、趙之性命也。故魏在山東最重。黎陽距白馬津三十里[45],新鄉距盟津一百五十里[46],陴壘相望,朝駕暮戰,是二津虜能潰一,則馳入成皋不數日間,故魏于河南間亦最重。今者愿以近事明之。元和中,纂天下兵,誅蔡誅齊,頓之五年,無山東憂者,以能得魏也[47]。昨日誅滄[48],頓之三年,無山東憂者,亦以能得魏也[49]。長慶初誅趙[50],一日五諸侯兵四出潰解[51],以失魏也[52]。昨日誅趙,罷如長慶時,亦以失魏也[53]。故河南、山東之輕重,常懸在魏,明白可知也。非魏強大能致如此,地形使然也。故曰取魏為中策。
最下策為浪戰,不計地勢,不審攻守是也。兵多粟多,驅人使戰者,便于守;兵少粟少,人不驅自戰者,便于戰。故我常失于戰,虜常困于守。山東之人,叛且三五世矣,今之后生所見,言語舉止,無非叛也,以為事理正當如此,沉酣入骨髓,無以為非者。指示順向,詆侵族臠,語曰叛去,酋酋起矣[54]。至于有圍急食盡,尸以戰,以此為俗,豈可與決一勝一負哉。自十余年來,凡三收趙[55],食盡且下。堯山敗[56],趙復振;下博敗[57],趙復振;館陶敗[58],趙復振。故曰,不計地勢,不審攻守,為浪戰,最下策也。
[1]山東:指崤山和函谷關以東地區。
[2]禹畫九土:夏禹治洪水時,將天下分為九州。九土,指九州,即冀、豫、雍、揚、兗、徐、梁、青、荊九州。
[3]冀州:古代九州之一。包括今山西全省,河北西北部、河南北部、遼寧西部。漢以后其地日小,一般包括今河北、河南北部。
[4]幽州:古州名。地在今河北北部和遼寧一帶。
[5]并州:古州名。其地包括今河北保定、正定、山西太原、大同等地。
[6]河南:山東、河南兩省的黃河以南地區。
[7]胤:嗣,后代。此處作承繼解。
[8]五種:五種谷物,即黍、稷、菽、麥、稻。
[9]黃帝:我國遠古中原各族的祖先,姓公孫,居軒轅之丘,故號軒轅氏。又居姬水,因改姓姬。國于有熊,故亦稱有熊氏。
[11]蚩尤句:此句下原注:“阪泉在今媯川縣。”《史記·五帝本紀》:黃帝“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三戰,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蚩尤,遠古時九黎的君主。
[11]三晉:春秋末晉為魏、趙、韓三家卿大夫所分,故稱三晉。
[12]六世:指秦之孝公、惠文王、武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韓:春秋時韓國,在今山西東南角和河南中部。
[13]韓信:漢初助劉邦取得天下的大將,后因謀反被殺。
[14]蒯通句:《史記·淮陰侯列傳》:“齊人蒯通知天下權在韓信,欲為奇策而感動之,以相人說韓信曰:‘……當今兩主之命懸于足下,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莫若兩利而倶存之,參分天下,鼎足而居。’”蒯通,漢初著名謀士。信,韓信。
[15]光武:指東漢光武帝劉秀。上谷:郡名。漢時郡治在沮陽,即今河北懷來東南。
[16]鄗:古縣名,在今河北柏鄉北。《后漢書·光武帝紀》:“上谷太守耿況遣其將寇恂將突騎來助擊王朗……諸將議上尊號,行至鄗,群臣因得奏。……六月己未,即皇帝位,建元為建武,改鄗為高邑。”此即以上二句所謂。
[17]魏武:即曹操,漢獻帝時封魏王,后其子丕稱帝后,追尊為武帝。官渡:地名。在今河南中牟東北,以臨古官渡水而得名。東漢末建安五年(200),曹操破袁紹軍于此。
[18]宋武:南朝宋武帝劉裕。
[19]關中:指函谷關以西,相當今陜西一帶。
[20]高齊:指北朝高洋所建之齊國。北齊諸帝皆淫亂殘暴。
[21]宇文句:指北周武帝宇文邕滅北齊。
[22]隋文:指隋文帝楊堅。楊堅于公元五八九年滅陳。
[23]天寶:唐玄宗年號(742—756)。
[24]燕盜:謂安祿山、史思明。安祿山于天寶十四載(755)叛亂,自稱大燕皇帝。
[25]成皋:在今河南滎陽汜水鎮西。春秋鄭時名虎牢,后改名。函:函谷關。潼:潼關,在今陜西潼關縣北。
[26]郭、李:指唐玄宗時著名將領郭子儀和李光弼,曾平定安史叛亂。
[27]鄴:在今河南安陽,乃安史亂軍的重要據點。
[28]回鶻:即北方少數民族回紇。吐蕃:唐時藏族的地方政權,在今西藏,系出西羌。
[29]齊、魯、梁、蔡:齊魯,指淄青鎮,治所青州(今山東益都)。梁,指宣武鎮,治所汴州(今河南開封)。蔡,指淮西鎮,治所蔡州(今河南汝南)。
[30]混澒回轉:連續不斷、回環往復的樣子。
[31]幸陜:指唐代宗于廣德元年(763)避吐蕃之亂逃至陜州(治所在今河南陜縣西南)。幸漢中:指唐德宗于興元元年(784),因避李懷光叛亂而逃至漢中(今屬陜西)。
[32]孝武:指唐憲宗,其謚號為“圣神章武孝皇帝”。
[33]浣衣:洗衣。此指憲宗生活儉樸,衣不厭舊。
[34]自卑冗句:指元和元年(806)正月,憲宗因宰相杜黃裳之薦,提拔高崇文為左神策行營節度使,率軍討伐反叛的西川節度使劉辟。“時宿將名位素重者甚眾,皆自謂當征蜀之選;及詔用崇文,皆大驚”(《資治通鑒》卷237)。
[35]山西:太行山以西地區。
[36]唯山東不服:唐憲宗曾于元和十一年(816)和十二年(817)兩次討伐成德鎮王承宗,均無功而返,只好下詔恢復王承宗官爵。
[37]貞元:唐德宗年號(785—805)。
[38]燕、趙、魏叛:指幽州盧龍節度使朱滔、成德觀察使王武俊、魏博節度使田悅反叛事。
[39]齊、蔡叛:指淄青鎮的李正己、淮寧(即淮西,治所蔡州)節度使李希烈反叛事。
[40]梁:梁州,治所在今河南開封。徐:徐州,治所在今江蘇徐州。陳:陳州,治所在今河南淮陽。汝:汝州,治所在今河南臨汝。白馬津:古津渡名。在今河南滑縣東北。盟津:古地名,即孟津。舊址在河南孟津縣東。襄:襄州,治所在今湖北襄陽。鄧:鄧州,治所在今河南鄧州。安:安州,治所在今湖北安陸。黃:黃州,治所在今湖北黃岡。壽春:壽州治所,在今安徽壽縣。
[41]蜀亦叛:指西川節度使劉辟之叛。
[42]吳亦叛:指鎮海節度使李锜之叛。
[43]元和:唐憲宗年號(806—820)。
[44]魏:魏博鎮,治所在魏州(今河北大名東北)。
[45]黎陽:在今河南浚縣。
[46]新鄉:縣名,今屬河南。此句下原注:“黎陽、新鄉并屬衛州。”
[47]得魏:原注:“田弘正來降。”
[48]誅滄:指橫海節度副使李同捷之叛被平定。
[49]得魏:原注:“史憲誠來降。”
[50]誅趙:指討伐作亂的成德都知兵馬使王廷湊。
[51]五諸侯兵:指長慶元年(821)討伐王廷湊的魏博、橫海、昭義、河東、義武諸鎮軍。
[52]失魏:原注:“田布死。”
[53]失魏:原注:“李聽敗。”
[54]酋酋:急也。
[55]三收趙:趙,指承德軍。憲宗元和十一年(816)討王承宗;穆宗長慶元年(821)和文宗大和三年(829)兩次討伐王廷湊。
[56]堯山敗:原注:“郗尚書。”郗尚書即郗士美。據《資治通鑒》卷239載:元和十二年(817)三月,“郗士美敗于柏鄉,拔營而歸,士卒死者千余人”。堯山,縣名。在河北邢臺東北。漢時曾置為柏人縣。
[57]下博:原注:“杜叔良。”杜叔良為橫海節度使,長慶元年討王廷湊,十二月大敗于博野,失亡七千余人。
[58]館陶敗:原注:“李聽。”據《資治通鑒》卷244載,李聽大和三年(829)討王廷湊,“自貝州還軍館陶,遷延未進……秋七月,(何)進滔出兵擊李聽;聽不為備,大敗”。館陶,縣名,今屬河北。
本文約大和八年(834)杜牧在淮南節度使幕府為掌書記時,有感于“往年吊伐之道,未甚得所”而作。文章歷述自古以來的多次戰役,指出山東在用兵上的重要戰略地位,又精辟而具體地分析了自治、取魏、浪戰的上、中、下三種策略。從中可見詩人確如他在《上李中丞書》中所說的“于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頗有研究,也顯示了這一時期詩人關注現實,懷著強烈的報國愿望。其約同時所作的《原十六衛》以及稍前的《戰論》、《守論》諸文,亦均縱論歷代政治、軍事及其制度的得失利弊,頗多精辟見解。清劉熙載《藝概·文概》評此文云:“杜牧之識見自是一時之杰。觀所作《罪言》,謂‘上策莫如自治’,‘中策莫如取魏’,‘最下策為浪戰’又兩進策于李文饒,皆案切時勢,見利害于未然。以文論之,亦可謂不浪戰者矣。”其文善于議論,條分縷析,指陳時弊,頗有戰國策士文風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