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論并序[1]
兵非脆也,谷非殫也,而戰必挫北,是曰不循其道也,故作《戰論》焉。
河北視天下[2],猶珠璣也[3];天下視河北,猶四支也。珠璣茍無,豈不活身;四支茍去,吾不知其為人。何以言之?夫河北者,俗儉風渾,淫巧不生,樸毅堅強,果于戰耕。名城堅壘,相貫[4];高山大河,盤互交鎖。加以土息健馬,便于馳敵,是以出則勝,處則饒,不窺天下之產,自可封殖,亦猶大農之家,不待珠璣然后以為富也。天下無河北則不可,河北既虜,則精甲銳卒利刀良弓健馬無有也。卒然夷狄驚四邊,摩封疆,出表里,吾何以御之?是天下一支兵去矣。河東、盟津、滑臺、大梁、彭城、東平[5],盡宿厚兵,以塞虜沖,是六郡之師,嚴飾護疆,不可他使,是天下二支兵去矣。六郡之師,厥數三億,低首仰給,橫拱不為,則沿淮已北[6],循河之南[7],東盡海,西叩洛[8],經數千里,赤地盡取,才能應費,是天下三支財去矣。咸陽西北[9],戎夷大屯,嚇呼膻臊,徹于帝居[11],周秦單師[11],不能排辟,于是盡鏟吳、越、荊楚之饒[12],以啖兵戍,是天下四支財去矣。乃使吾用度不周,征徭不常,無以膏齊民,無以接四夷。禮樂刑政,不暇修治;品式條章,不能備具。是天下四支盡解,頭腹兀然而已。焉有人解四支,其自以能久為安乎?
今者誠能治其五敗,則一戰可定,四支可生。夫天下無事之時,殿寄大臣,偷處榮逸,為家治具,戰士離落,兵甲鈍弊,車馬刓弱,而未嘗為之簡帖整飾,天下雜然盜發,則疾驅疾戰。此宿敗之師也,何為而不北乎!是不搜練之過者,其敗一也。夫百人荷戈,仰食縣官,則挾千夫之名,大將小裨,操其余贏,以虜壯為幸,以師老為娛,是執兵者常少,糜食者常多,筑壘未干,公囊已虛。此不責實科食之過,其敗二也。夫戰輒小勝,則張皇其功,奔走獻狀,以邀上賞,或一日再賜,一月累封,凱還未歌,書品已崇。爵命極矣,田宮廣矣,金繒溢矣,子孫官矣,焉肯搜奇外死,勤于我矣。此賞厚之過,其敗三也。夫多喪兵士,顛翻大都,則跳身而來,刺邦而去,回視刀鋸,菜色甚安,一歲未更,旋已立于壇墀之上矣。此輕罰之過,其敗四也。夫大將將兵,柄不得專,恩臣詰責,第來揮之,至如堂然將陣,殷然將鼓,一則曰必為偃月[13],一則曰必為魚麗,三軍萬夫,環旋翔佯,愰駭之間,虜騎乘之,遂取吾之鼓旗。此不專任責成之過,其敗五也。
元和時,天子急太平,嚴約以律下,常團兵數十萬以誅蔡[14],天下干耗,四歲然后能取,此蓋五敗不去也。長慶初,盜據子孫[15],悉來走命,是內地無事,天子寬禁厚恩,與人休息。未幾而燕、趙甚亂[16],引師起將,五敗益甚,登壇注意之臣,死竄且不暇,復焉能加威于反虜哉。今者誠欲調持干戈,灑掃垢汗,以為萬世安,而乃踵前非,踵前非是不可為也。
古之政有不善,士傳言,庶人謗。發是論者,亦且將書于謗木,傳于士大夫,非偶言而已。
[1]此文約作于大和八年(834),時杜牧在揚州牛僧孺淮南節度使幕為掌書記。此文《資治通鑒》卷244大和七年(833)曾節引。
[2]河北:指河北道,治所在魏州(今河北大名東北)。轄境相當于今北京、天津、河北、遼寧大部,河南、山東古黃河以北地區。
[3]猶珠璣:《資治通鑒》胡三省注:“言河北不資天下所產以為富。”
[4]:高峻貌。
[5]河東:唐方鎮名,指太原軍,治所在太原(今山西太原西南晉源鎮)。盟津:指河陽軍,治所在河陽(今河南孟州西南)。滑臺:指義成軍,治所在滑州(今河南滑縣東滑縣城)。大梁:指宣武軍,治所在汴州(今河南開封)。彭城:指武寧軍,治所在徐州(今屬江蘇)。東平:指天平軍,治所在山東東平東。
[6]淮:淮河。源出河南桐柏山,東經安徽、江蘇,入洪澤湖。
[7]河:指黃河。
[8]洛:洛河。
[9]咸陽:古都邑名。在今陜西咸陽東北二十里。
[11]帝居:指京都長安。
[11]周秦:代指唐朝。
[12]吳越、荊楚:吳越,古代江浙一帶稱吳越。荊楚,古楚國。
[13]偃月:《資治通鑒》胡三省注:“偃月、魚麗,皆陣名。偃月陣,中軍偃居其中,張兩角向前。”《左傳》:“為魚麗之陣,先偏后伍,伍承彌縫。”
[14]蔡:指蔡州,此代指淮西鎮。元和九年(814)十月后,唐憲宗曾派兵討伐淮西鎮。
[15]盜據子孫句:指穆宗長慶時,朝廷討伐燕、趙,兩地藩鎮首領來歸順朝廷。
[16]燕、趙甚亂:指長慶時幽州朱克融、鎮州王廷湊復反叛之事。
杜牧對歷朝政治、軍事等治亂大事素極關心,頗有研究,故在本文中分析河北在國家中的猶如四肢的重要地位與作用。又進一步指出當時軍政上存在的五種導致失敗的嚴重弊病,提出“誠能治其五敗,則一戰可定,四支可生”。這一分析論述頗能針砭時弊,表現出詩人在政治軍事上的卓越才識。文章最后的一段話,乃借古以諷今,實際上表明了詩人作此文的諷戒目的,從中亦可見詩人關注國家大事,以除弊興利挽救國家頹敗之勢的強烈的政治責任感。杜牧在《上周相公書》中認為“伏以大儒在位,而未有不知兵者,未有不能制兵而能止暴亂者,未有暴亂不止而能活生人、定國家者”。此文與這一時期撰寫的《罪言》、《守論》、《原十六衛》等文一樣,都是詩人實踐自己這種主張的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