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四日
我很開心,我已經離你而去,我親愛的朋友。現在才發現人類的思想真是難以捉摸。和你分開并沒有讓我感到難過,反而十分開心,要知道你可是我最愛的,感情最好的朋友。相信你不會在意我這么說。我的心已經飽受折磨,都是因為愛情,上天一定不希望我始終生活在無憂無慮之中,于是讓我陷入了情感的漩渦。我對萊奧諾蕾的妹妹十分傾心,可萊奧諾蕾卻愛上了我,這樣一來她注定要受到傷害,她是多么不幸,但這一切不是我造成的。不過我也不能把責任完全推開,我在某些時候所做的表現可能無形中讓她對我產生了好感,同時,我們對她表現出來的興趣也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讓她產生了誤會。當她說話的時候,迎接她的往往是我們爽朗的笑聲,這并不是指她的話多么富有喜感,相反,她所說的每句話都出自內心、發自肺腑。
——人啊,何必總是對自己表示不滿!我的朋友,我在這鄭重起誓,以后絕對會戒掉這個壞毛病,我不能再和以前一樣,總是對自己以前遇到的困難和挫折耿耿于懷;我應該好好把握現在,至于已經過去了的事情,就讓它隨風而去吧。人不應該太鉆牛角尖,你的教導沒錯,親愛的朋友,我們需要的是對眼下情況進行分析和掌握,而不是活在過去,依靠記憶生活,我們必須讓自己開心一點。
請你轉告我的母親,一旦我把她交代的事情辦完后,就會立刻通知她,并且請她放心,我會竭盡全力做好。另外,通過和嬸嬸的交談后,我發現她其實是一個溫和善良、神采奕奕的人,我們之前對她有所誤解。我已經和嬸嬸說了那份遺產的事,她知道母親不贊同自己的做法,所以她向我解釋了選擇這種做法的原因、理由,以及她在其他方面的考慮,她本就打算把遺產都拿出來,這大大超出了我們的預想——在這我就不多說了,請告訴我的母親,事情一定會辦得妥妥帖帖。親愛的朋友,不妨告訴你,經過這件事后,我才知道懶惰和誤會造成的后果有多么嚴重,甚至超過了陰險和惡毒帶來的嚴重后果,要知道陰險和惡毒的出現其實并不頻繁。
我現在停留的地方可以用“人間仙境”來形容,任何人在這里都會感到周身舒暢,雖然沒有人陪伴著我,不過我正好在孤身一人的時候讓我的心靈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況且眼下正是陽光明媚的季節,我也不用再擔心自己會被寒冷吞噬。這里樹木繁盛,百花爭艷,我多想自己是一只徜徉在花海中的昆蟲,肆無忌憚地享受大自然的美麗。
城市四周的景致十分迷人,不過城市本身就略顯遜色。四周有層層疊疊的山,并不高,但景色各不相同,怎么看都是一派旖旎風光。封·M伯爵生前正是看中了這里的大好美景,才在其中建造了一座花園。這座花園不是出自專業設計人員之手,它的樣式非常古樸,設計者把自己的情感融入了花園的建造之中,他孤寂的心靈因為花園的出現而變得愉悅起來。對伯爵來說,花園就是他的一切,而我也深深地被花園迷住,同時還對已經離開人世的伯爵表示哀悼?;▓@里的傭人已經對我非常信任,在我成為花園的擁有者后,他毫無疑問會得到我的獎賞。
五月十日
此刻我的心靈感到十分愜意,就好像我正沐浴在清新的晨曦中。沒有人來打擾我,這個地方簡直是特意為我建造的,好讓我能全身心地享受到生活帶給我的美妙。我的朋友,你一定不知道我現在有多么愉快,我已經很久都沒有作畫了,這兒的環境讓人不由得卸下一切負擔和責任。如果以前的我是一位了不起的畫家,那么現在無法作畫的我要比以前的我更加了不起。我經常躺在小溪邊的草地里,那里長滿了葳蕤,而此時,周圍的山谷中縈繞著縹緲的水霧,太陽正好位于茂密的樹林之上,明媚的陽光經過層層樹葉后只剩下一些細小的光線照在草地上,山上飛流而下的瀑布落地后變成一條清澈的溪流在草地間蜿蜒前行。我很樂意花很長一段時間來觀察各種各樣的草,還有在草叢里奔跑爬行的昆蟲,它們使我感受到大自然的奇妙之處,不禁讓我對造物主產生了由衷的敬佩。這之后,大自然就像情人一樣,在我的心里扎下了根,誰也動搖不了,親愛的朋友,我時常會沉浸在它的美好之中,并且幻想著:如果能把大自然的神奇、美好之處都記述下來,那真是最好不過。我會像在照鏡子一樣,從紙上看到自己完整、純潔的心靈。但是我不能這么做,大自然在美妙的同時也是威嚴的,若是觸犯了它,必定會導致自己粉身碎骨。
五月十二日
這個地方是如此讓人沉醉,我不清楚是它本身就擁有能迷惑人類的本領,還是我的內心把它過分美化了,使它看起來就像出自上帝的建造之手,那么讓人心馳神往。離花園不遠處有一口井,我對這口井的癡迷程度不亞于美露茜和她的女伴們。小山下面有一道圓弧形的門,再往下大約二十級臺階后,就能看到大理石的縫隙里有一道泉水涓涓流出。一圈柵欄把泉水圍了起來,茂盛的樹木在陽光的照耀下產生許多樹蔭,人在其中仿佛如臨仙境。這兒所有的東西都讓我迷戀不已,但是又隱隱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讓人害怕。不過我依然會每天撥出一小時的時間,在泉邊默默發呆。住在城里的姑娘們都要來這里汲水,聽說從前的公主也必須親自前來。打水應該是這個地方最普通的家務活,每個姑娘都得學會。在我發呆的時候,我仿佛看見遠古的人們在泉邊聊天,和每個人打招呼,他們相互談論著天氣和國家,順便給自家兒女找到一門好親事,天空上還有善良、溫和的天使在飛翔。我的這些感受只有那些和我有著相同經歷的人才會懂得,他們必須在酷熱的天氣里經過長時間的行走后才能達到泉邊,停下來享受這個地方帶給他們的涼爽。
五月十三日
前一封信中,你說想把我的書寄給我。哦,我的朋友,你可千萬不要這么做,上帝保佑,現在的我只想安靜地待會兒。此刻的我已經非??簥^,內心澎湃不已,遠比書本帶給我的震撼還要強烈;我想在恬靜安詳的環境中徹底放松我的身體和心靈,因此這段時間我一直在閱讀《荷馬史詩》。在我輕聲閱讀它們的時候,內心的澎湃和激動漸漸開始穩定,所以我真正的內心是什么樣的,恐怕你還沒看到過吧?但是你的關心我永遠不會忘記,每次我從意志消沉轉變為充滿激情的過程中,你都默默守候在我的身邊。我隨時渴望你的關懷,像小孩一樣對你撒嬌,希望你的注意力能多點放在我的身上。要是別人知道了我這調皮又無賴的行為,一定會責罵我,請你替我保守秘密。
五月十五日
我和本地百姓的關系已經非常熟絡,他們對我十分友好,小孩子都很喜歡我。不過在最初的接觸時,他們的反應讓我感到有些難過。起先為了拉近和他們的關系,我總是主動與他們說話,聊聊家常,但我的行為讓他們產生了誤會,百姓們認為我是抱著玩樂和嘲笑的態度和他們接近,于是我受到了不少人的驅趕。我沒有氣餒,但這些親身體會讓我回想起過去自己經常說過的一些話:社會中那些自恃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注視下層人民的眼神永遠是不屑和鄙夷的;還有一些人假惺惺地裝出一副和藹的模樣,把高貴的身軀藏進普通人群中,好讓自己更加引人注目,其實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一眼就能看出居心不良的人。社會的等級制度無法破除,也不可能完全消滅;可是人們的行為和思想不應該被身份和地位束縛,不能因為自己有著高貴的身份,就不屑與普通百姓相處,還有那些擔心打不過敵人,大敵當前臨陣脫逃的人,都應該得到嚴懲。
前幾天我經過那口井的時候,正好有一位年輕的女仆在打水,她的罐子已經裝滿了水,擱在最后一級臺階的位置。她在四處搜尋其他女仆的身影,因為獨自一人是無法把水罐放到頭頂上的。于是我走向她,微笑著說:“讓我來幫助您吧?”這位女仆的臉立刻變得紅彤彤的。她推辭說:“??!沒關系,我可以自己來,先生?!蔽依^續說:“不要緊,我來幫你一把?!彼龥]有拒絕,把墊子在頭上放好,然后我把水罐舉起,慢慢地放在她頭上。她對我說了感謝的話,接著就走遠了。
五月十七日
我在這里認識了不少人,但沒有誰成為我的知己。許多人毫不掩飾他們對我的喜愛,但我很疑惑,我不知道他們喜歡我哪一點,我不喜歡短暫的相處,縱使有歡樂也只會讓我更加悲傷。也許你很好奇這里的人們是不是和其他地方的人們有些差別,我的答案會讓你失望,他們和其他所有地方的人沒一點差別,就像是機器制造出來的,一模一樣。大多數時間里他們都在為了生活而勞作,其余那一點點時間原本可以讓他們疲勞的身體和心靈得到休息,但是他們過不慣悠閑的生活,休息時間里也在不停地找活兒干??磥砣颂焐褪莿诼档拿?。
他們無疑都是善良的人。我時不時會和他們聚在一起,盡情歡樂:大家圍在一起喝酒、聊天,各種美味佳肴隨意享用,偶爾也會大家結伴外出旅游,或者舉辦舞會,這真讓我感到快樂;但同時我也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退化,力量因為無處釋放而變得萎靡不振,我不得不把這個令我尷尬的秘密隱藏起來。這真讓我感到難堪,我預料不到別人的反應,每個人都害怕其他人會對自己產生誤會,人就是這樣。
年輕時的戀人早已不在人世,但我忘不了和她相處的日子。心里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笨蛋,她已經走了,你再也不可能看見她!我承認,這個聲音說得沒錯,但我無法抑制自己對她的想念,她的靈魂和心靈曾經都屬于我,有她陪在我的身邊,我會覺得自己的內心無比強大,任何我想做的事情都能做到。我把身體內的每一份力量都充分利用,情感也是如此,我用全部感情來熱愛大自然,我和她在相處時永遠是歡樂和幸福的,只有睿智、聰慧的人才會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傾注在一件事情上。
可是,她卻離我而去,難道是因為她比我略大幾歲的原因?在那之后,我的腦海仍然浮現出她的音容笑貌,她已經在我的心里扎根。
前幾天,我認識了一位畢業不久的青年人,他面貌俊朗,光明磊落,我稱他為V。不過他有一點小小的自傲,但不是特別讓人討厭。我能察覺出他對知識有一種狂熱的追求,并且他的學識也的確讓人敬佩。他來拜訪我的原因是聽說我懂繪畫,還熟悉希臘文字(繪畫和希臘文在當地幾乎沒人了解),他在和我聊天的過程中滔滔不絕,巴妥、伍德、溫克爾曼和德皮勒都被他一一談論,而且他還告訴我,自己正在學習蘇爾策理論,理論的第一部分已經完全掌握,另外還有一些海聶對古希臘文明的研究資料,他也十分感興趣。我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聽他大吹特吹,沒有說話。另一個我認識的人是一位法官,侯爵派遣他來這里任職,法官的性格十分爽朗、平易近人。別人曾告訴我,這位法官經常和小孩子玩耍,有次甚至和九個小孩待在一起,真是一位好人;并且他對自己的女兒也非常疼惜,你不會從人們的嘴里聽到半句關于他的不好之處。我已經榮幸地成為了他邀請的客人,不日將登門拜訪他。從我的住處前往他家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地點是在侯爵的一座山莊里。這位法官的妻子不幸離開人世后,侯爵便允許他搬去山莊里居住,以前的房子只會徒添他的傷悲,讓他日夜沉浸在思念亡妻的痛苦中。
除了這兩個人,我還認識了其他幾個人,但他們與我相處并不融洽,他們的言談舉止讓我無法接受,但偏偏像交往許久的朋友一樣對我表現出過分的熱情。我相信這封信的內容正是你一直盼望的,沒有我的個人情感在內,都是對別人的理性描述。
五月二十二日
有時會恍惚感覺自己的人生是一場夢,相信每個人都有這種體會。人類在這個世界上盲目追求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哪怕違背了自然規律也依然肆無忌憚;妄圖長生不老,追求遙不可及的東西,這些愚蠢的行為不可能得到成功,就好像是一個關押在監獄里的囚犯,你能要求他在潮濕陰冷的墻壁上畫出色彩斑斕的風景嗎?一個人的單薄力量無法阻止一群人的莽撞行為,只能選擇默不作聲。我把全部精力放在自己身上,沒想到居然發現了另一個神秘的世界!我不再過多地展現自己的能力,決定把思想和欲望都隱藏起來。在這個世界中,任何事物在我眼里都是朦朦朧朧,不真切,因而我也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自視甚高的老師們總以為學生們是一群幼稚無知的小孩,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其實成年人和孩子們一樣,碌碌無為,看似每天都很忙,卻沒人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他們是一群毫無目標的蒼蠅,亂哄哄地到處打轉,在食物和金錢的周圍盤旋。殘酷的事實總是讓人難以接受,在我看來,這就是世界的真實寫照。
看完我的想法后,你一定想告訴我這個世界還是有美好的東西存在,幸福也并未絕跡。我不否認你的話是對的,孩子們無疑是最幸福的人,像孩子一樣天真爛漫,沒有欲望的人也是幸福的。他們專注于自己感興趣的事情,玩得不亦樂乎,從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和看法,若是碰到自己喜愛的東西,便會像小孩一樣想方設法地得到,如果是一塊面包,他們會趁人不備迅速塞進嘴里,無視周圍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鼓起的腮幫,大聲叫喚道:“我還要!我還要!”還有一種人的生活也算得上是快樂的,他們大膽地展示自己的日常瑣事,甚至嗜好,不管好壞,統統拿出來贊美一番,他們感謝上帝讓自己的生活如此豐富多彩。這樣的人難道不是可愛、幸福的?雖然生活在混亂、污濁的世界中,人們心中依然留有對未來的美好期望,活著的每一天都要精彩度過,只要有著這個堅定的信念,無論多少風雨都無法將你打敗,你的心中始終充滿明媚的陽光,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個混亂的地方,前往心中的圣地。
五月二十六日
親愛的朋友,你熟悉我的所有脾性,因此你也知道,每當我找到一個各方面都甚合我意的地方,就想造一座房子在那生活。最近我又找到了一個讓我產生這種沖動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