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斷靈山:妙語讀西游(知趣叢書)
- 苗懷明
- 3848字
- 2020-06-10 15:31:27
一位被誤解的圣僧——唐僧形象新說
大凡讀過《西游記》一書者,恐怕沒有幾個人會對唐僧產生好印象,歷來對《西游記》人物形象的研究大多集中在豬八戒和孫悟空這兩位身上,少數談及唐僧的文章也幾乎是毫無例外地采取貶斥態度。有趣的是,讀者不喜歡唐僧的原因好像也比較一致:一是嫌其過于懦弱迂腐、膽小怕事,動不動就掉眼淚,缺少男子漢大丈夫所應有的陽剛、豪爽之氣。二是嫌其人妖不分,喪失原則,關鍵時刻總是與降妖除怪的孫悟空作對,偏袒貪婪自私的豬八戒。
如果僅僅是文學欣賞的話,這種看法倒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倘若我們要探求作者著書本意、深入理解作品的話,問題就來了:作者本人也像讀者這樣不喜歡唐僧嗎?如果真是如此,他為什么要讓一個懦弱無能的愚人來承擔如此重大的取經重任,而且還讓他統轄幾位武功高強的徒弟?不可否認,作品中也有針對唐僧的不敬之辭,但為什么在更多的時候作者又對其贊不絕口?一位如此不討人喜歡的人物,為什么天上地府、仙界佛門的神仙都如此心甘情愿地幫助他,心高氣盛、恃才傲物的孫悟空之外,連觀音菩薩、太白金星也跟著忙得不亦樂乎?為什么這位人妖不分的糊涂僧人最后修成了正果,而且排名還在孫悟空之前?有了這些疑點,我們不能不繼續追問下去:是不是作者的主觀創作意圖與作品的客觀接受效果之間出現了偏差?是不是作品的表達與讀者的理解之間出現了歧異?是不是我們對唐僧其人存在某種偏見?這些問題都是無法回避的。
在西天取經過程中,無論是身為護法、勇往直前的孫悟空、豬八戒、沙僧、白龍馬,還是專門攔路打劫、惹是生非的各路妖魔,個個長得奇形怪狀、面目猙獰,無論是武功,還是法術,都能來上幾手,說起來皆非等閑之輩。特別唐僧的幾位徒弟,不管是齊天大圣、天蓬元帥還是卷簾大將、西海龍太子,人人都有一個值得炫耀的出身和一段傳奇故事。盡管他們道行不一、法術各異,但即使是其中的本事平平者,本領也非一般俗人所能望其項背。可偏偏就在這個神通廣大、各有絕活的神仙妖怪堆里,安置了這么一位手無縛雞之力、文質彬彬的僧人,而且還是一位需要大家鞍前馬后、圍著忙乎的核心人物,這也許就是佛家所說的命中注定的緣分吧。
這種極不協調、反差很大的人物設計和配置不僅增加了全書的戲劇效果,還是小說展開故事的一個基本前提。否則,如果唐僧也像電視劇《西游記后傳》中所刻畫的那樣,武藝高強,能騰云駕霧,三五個妖怪近不了身,取經變成小事一樁,小說自然就寫不下去了。即使勉強寫出,也會寡淡無味,沒有人愛看。有了這個基本前提,我們才能對這位僧人的無能和懦弱多一分理解和同情。有這么一幫上天入地、法力無邊的仙佛神怪整天圍在身邊,再威猛的凡人也會顯得無比低能,何況唐僧遠稱不上威猛神勇,不過是一位文弱善良的僧人,他的長處在文而不在武,我們不能從武的一面來苛求他。
從作品的實際描寫來看,佛祖如來第二高徒的光榮出身并沒有給這位不斷陷入人生困境的苦行僧人帶來任何實惠。因為是肉眼凡胎,自然無從知道自己前生的顯赫地位,聽別人談起,也像是在聽一個古老的傳奇故事,似乎跟自己沒有太大關系。畢竟曾經擁有的種種法術和神通都留在了靈山,遠水解不了近渴,依然要面對現實的種種麻煩和苦惱。所謂的十世修行,意味著曾經十次伴隨著不幸來到這個世上。最后還要歷盡十四年的艱辛,才能回歸那已經變得陌生的神仙生活。為一點上課不用心聽講之類的細小過失,竟然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人生代價,可見佛門戒律的嚴苛。不過細究起來,這似乎也不大符合佛家常講的慈悲情懷,也許是佛界對層次不同的僧人有寬嚴不一的要求吧。里面到底隱藏著什么玄機,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神妙莫測的如來心里才最清楚。
除了對佛教的誠信與對經典的爛熟外,這位苦命的僧人似乎連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不具備,這有西天取經路上獨自化齋的碰壁惹禍為證,至于武功之類,更不必談。但就是這么一位在常人看來頗有些窩囊的僧人,卻偏偏長著一身無比高貴稀奇的好肉,他的肉可以使所有的生靈長生不老,與天地同壽,他的元陽則具有使女妖一步登天的奇效。平凡與神奇、無能與尊貴,就這樣荒誕而又巧妙地融合在一人身上。這就構成了全書展開故事的第二個前提。如果唐僧沒有這身無比奇妙的肉體,和正常人完全一樣的話,西天路上的妖怪們也就沒有必要冒那么大風險,費那么大工夫,挖空心思地想得到他。對他們來說,到處都是人,隨便找個替代品解饞就是。
有了這么一位肉眼凡胎卻又對妖怪有著強大誘惑力的師父,十萬八千里的西天取經之路自然就變得格外坎坷和漫長。因為是個不具備任何法力的凡人,在如狼似虎的神仙堆里,無疑會顯得懦弱無能,既不能降妖除怪,也不能騰云駕霧。離開徒弟,就只能任人宰割,受人擺布,處于時時受保護的尷尬境地;因為是個圣徒,在眾妖魔看來是魂牽夢繞的寶貝,可對幾位徒弟來說,則意味著無窮無盡的麻煩和災難。自然,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怨不得這位老實的僧人。就像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容易招惹是非,但罪過并不在其本身一樣。生來就是肉眼凡胎,當然看不出妖魔種種惟妙惟肖的變化,不光自己看不出,就連豬八戒、沙僧也同樣看不出,更不用說他不具備孫悟空那種能看會聞的超級本領了。肉眼凡胎本身并不是錯誤,不能將因降妖除怪受挫產生的怒氣全都撒在這位可憐、無辜的僧人身上。
話再說回來,即使是作惡多端、禍害四鄰的妖魔,也并不一定要斬盡殺絕。這里就有一個立場和視角的問題。佛教講究的是超升度化,世上無不可度之人,眾生平等,皆有超度的機會。畢竟經過堅持不懈、行之有效的勸善教化,有些妖魔還有悔過自新的機會。至于給不給這個機會,要不要留一線生機,立場不同,做法自然各異。出家人畢竟不是維護社會秩序的清官,也不是扶弱抗暴的俠客,他們之所以出家,既是為了自度,也是為了度人。正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話雖然講得很直接,很簡單,倒也符合佛家的立場。將妖怪斬草除根,這在世俗之人看來自然是大快人心,并無什么不妥,但它不是佛教徒的立場。不管同意也罷,不同意也罷,因為西天取經隊伍的領袖人物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這就決定了這支團隊的基本立場,他們要以佛家的眼光來看西天路上的那些妖魔,至于能否做到,如何去做,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從俗世的立場來看,唐僧的憐憫行為無疑是沒有原則,顯得虛偽、迂腐,但在佛教徒的眼里,情況則完全不同,唐僧的言行不但沒有過錯,相反,還應該受到褒獎。不少讀者對唐僧的誤解在很大程度上與這種立場的歧異、看待問題的視角差異有關。以一個俗人的視角來觀照一位佛教徒,肯定會發現種種不是;同樣,以一個佛教徒的立場來看俗人,自然可以挑出更多的毛病。在作品中,唐僧不僅前生是佛祖如來的高徒,即使是在人間,也是一位天生的佛教徒,雖然這是家庭苦難使然。他是一位虔誠本分的僧人,自然要有僧人的立場,這是他的教徒身份所決定的。他和孫悟空的根本矛盾也就在于此,我們同情孫悟空,是因為我們和他一樣,也是站在俗世的立場。我們可以不贊成唐僧的觀念和做法,但應該有一種理解、同情的態度,尊重其選擇。畢竟社會是多元的。
也許唐僧的寬容和善良在那個實用功利的時代里甚至是當下,顯得有些迂腐可笑。但也必須承認,這一切都來自他虔誠的信仰和理念,而不是為博取名聲、榮譽所進行的表演,其寬容和善良發自內心,并不存在偽善和做作。對發自本心的信仰和理念,我們有理由保持一份敬意。
唐僧的人格也許存在著一些缺陷,但同時也要看到,這位僧人身上還是有不少閃光點的。比如作品多次展現了其堅強、執著的一面,其取經立場是無可動搖的,多次的誘惑和苦難也未能改變。盡管西天取經路上生病時偶爾也會產生一點思鄉的念頭,但這是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恰恰是這些細節,凸現了唐僧人性中美好、善良的一面,雖然這并不符合佛家對一位僧人的嚴格要求。
在美色的誘惑面前,唐僧也許顯得有些笨拙,但取經的信念并沒有因此而產生絲毫的改變;在妖邪的洞穴,他固然表現得過于膿包,但對西天的向往沒有在恐懼中消退。確實,以欺騙的手段讓孫悟空戴上緊箍之舉,顯得不夠光明磊落;和孫悟空多次發生沖突,屢屢以念緊箍咒相要挾;對豬八戒也不乏偏袒之處。但細究起來,責任也并不全在唐僧一方,孫悟空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過錯,其急躁和沖動之舉往往成為矛盾激化的重要因素。
需要說明的是,不少讀者只記住了唐僧念緊箍咒的場面,卻忽視了他更多的時候不念緊箍咒。西天取經路上,唐僧念緊箍咒的次數確實是有限的,而且多是事出有因,大多是在處理妖魔的方式上產生分歧,屬于立場沖突,并非個人恩怨。隨著相互間溝通的增加和了解的深入,師徒二人逐漸建立了相互信任的關系。顯然,只看到兩人的沖突,看不到兩人間的友愛和信任,也是不夠全面的。
最后還要說明的是,讀者對唐僧這一人物形象的誤解和反感,除觀念立場之外,也與小說的描寫技法有關。中國通俗小說受民間文學影響甚大,在塑造人物時,往往采用較為夸張的臉譜化手法,好人極力寫其好,壞人則極力寫其惡,分寸常常失當,一旦超過必要的限度,就造成人物形象的失真。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一書中評述《三國演義》時,就曾十分精辟地指出這一點:“至于寫人,亦頗有失,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亮之多智而近妖。”
《三國演義》如此,《水滸傳》也是如此。這兩部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劉備、宋江不也像唐僧一樣,寫得十分膿包、虛偽、不討讀者的喜歡嗎?《西游記》一書也不例外,作者本想極力寫出唐僧的慈悲和善良來,但寫過了頭,反倒失真,結果人物形象顯得迂腐和虛偽,面目可憎。這顯然與作者的主觀意圖是相違背的。在這個問題上,當代的作家們也許能得到一些啟發和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