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愚人二部曲(套裝共2冊)
- (美)理查德·拉索
- 9594字
- 2020-05-29 16:52:18
愿望
在那條把山丘區和山谷區分開的路的路肩上,羅布·斯奎爾斯正坐在挖土機的陰影里。這天早上早些時候,他就是用這臺機器挖出了老法官的墳墓。如果是他說了算的話,羅布肯定會把機子停在墓邊,但他的老板——德拉克洛瓦先生,認為吊唁的人是不會樂意看到它杵在一個新挖的墳墓旁的,更不用說意識到墳墓是由這樣一個丑陋的、冷冰冰的家伙挖出來的。當然,他們也會愿意看到一個像羅布·斯奎爾斯這樣的人坐在車里,帶著一臉不耐煩,就等著死者入穴,好完事回家。所以羅布——碰巧那天真的很不耐煩——只能把挖土機開到一百好幾碼外,在挖土機投下的陰影里坐著。
“你知道我希—希—希望什么嗎?”他大聲說。還是個孩子時,羅布就深受結巴之苦。過了青春期,結巴消失了,但現在不知咋的,又回來了。也許是沒人在附近聽他講話時,結巴就沒那么明顯,所以他最近開始自言自語,或者假裝跟他的朋友沙利講話。
什么?你到底希—希—希望什么?他知道,如果沙利真在的話,他肯定會這么問。羅布希望他最好的朋友——哦,好吧,是唯一的朋友——做出的改變并不大,他只是有時希望沙利不要這么愛開他的玩笑,特別是不要拿他的結巴開玩笑。羅布知道開玩笑是沙利跟每個人相處的方式,他并無惡意。但他真的厭倦了被取笑。
“我希—希—希望那家伙別再說下去了。”那個穿著松垂的白長袍的人已經嘮叨了很久,至少有半個多小時了,這一點羅布很確定。周五都是干半天的。德拉克洛瓦先生說過的,只要把法官這事弄完,把挖土機停回維修庫里,鎖上,他就能離開了。“那樣大家都能回家,我們也就能完工了。”仿佛這里只有他和沙利兩個人,仿佛又回到了過往美好的時光一樣,只要一起把土堆推到棺材的上方,就完工了。
沙利的聲音又出現在他腦子里。不要空想,空耗生命,傻瓜。
羅布并不介意沙利叫他“傻瓜”,他覺得這是一個愛稱。沙利叫絕大多數人傻瓜,而把絕大多數的女人,不管多大年紀,都喚作“寶貝”。
“你知道我真的希望的是什么嗎?”羅布繼續說著他的希望,忽視了沙利的建議。
左手是希望,右手是失望,我倒要看看誰強誰弱。
“我希望你別那么健忘。”羅布說,因為最近沙利有兩次都沒如期出現,他不確定能否受得了今天再一次被遺忘。
我不會忘的。我已經把梯子放在卡車車斗里了。
他答應過要幫羅布修整一下他和他老婆布茨房子旁的那棵大樹。每次一起風,就有根樹枝剮蹭她的臥室窗戶,這要把她逼瘋了。
你這是啥意思,她的窗戶?
他們結婚還不到一年時,羅布就厭倦了那婚床。為了逃避那硬邦邦的床,他跟布茨說她睡覺打呼——其實這不是事實——然后住到了樓下那個狹小、布滿灰塵、沒有暖氣的房間。他睡在一張陳舊的軍用簡易床上,那床又窄又晃,可支撐不了布茨這碩大的身軀。羅布在很多場合都解釋過無數次了,但沙利還是就此嘲弄他。不管怎樣,丈夫住進了空房間,布茨很快就用俗艷的愛情小說取代了他。所以一有風,她就會覺得這嚴重干擾了她看小說。對她來說,那根樹枝剮蹭玻璃的聲音聽起來像個孩子——那個她一直期望卻永遠不可能有的孩子——想要努力地爬進來發出的聲音。
一個孩子怎么會在她臥室外離地三十英尺的樹上?沙利反對道。羅布對此也很困惑,但他知道最好還是別問。要修剪這惱人的樹枝其實花不了十五分鐘。但這些日子以來,羅布見到沙利的時間沒之前多了,所以他希望能拖一整個下午。當然,沙利首先得記得這事。
“你知道我還希望什—什—什么嗎?”羅布問。
什么?
“我希望我們能回到以前那樣。”這當然是白日夢。羅布也知道空想是沒意義的,但他情不自禁。
事情不是這樣的,傻瓜。并不是你想回到過去就能回到過去的。如果那樣的話,豈不人人都越活越年輕啦。
這話當然沒錯啦。但不管怎么樣,這些年沙利是已經轉運了。他不需要再工作。在過去,是工作或者說經濟上的需要而非友誼,讓他倆這么久以來都密不可分。羅布可以沒完沒了地希望下去,盡情地渴望下去,可那都不重要。總之,別傻了。你在這兒的這份工作挺好的。干嗎想回到過去給卡爾·羅巴克打工呢?
他并沒那想法,真的沒有。卡爾經常把最冷、最濕、最臭、最危險的活兒留給他和沙利干。而且他是私下付工資的,這樣他們就沒法投訴了。盡管干的活兒都很糟糕,但羅布熱愛那時的每一分每一秒。膝蓋在污水里一浸好幾個小時,冷得他手指都沒了知覺,但他還是很高興,因為沙利就在他身邊,指示他該怎么弄,怎么忍受,有時甚至告訴他怎么戰勝這些困境。羅布經歷的沙利也要經歷,這一點真是令人欣慰。就好像他們是在旅行,而他的朋友知道最佳路線一樣。如果羅布覺得又冷又餓,又沮喪又迷茫,那也沒什么大不了。沙利會告訴他怎么做,會聽他嘮叨自己的擔憂和夢想:如果有一天生活大變樣,芝士漢堡免費供應,那該有多美好……
難不成你更喜歡我那倒霉透頂的過去?即使那膝蓋腫得像葡萄柚,也不得不工作十二個小時的過去?難道那時候更適合你?
羅布想要沙利改變的另外一點是:他總有本事讓羅布責怪自己。比如沙利掉下梯子、摔破膝蓋是羅布的錯。再比如過去三十年來,沙利投注的賽馬三重彩從來沒贏過一次,也怪羅布。
“不是,我只是希望……”羅布底氣不足,安靜了下來。對希望這事——盡管他極不情愿,也開始明白,生活會騙你去期望最糟糕的事,然后再滿足你的愿望。沙利就是個最好的例子。他們還在給卡爾·羅巴克打工的時候,沙利總是期望他那霉運能有好轉,而羅布從沒有懷疑過好友的智慧,也總跟他一起許同樣的愿望,同時加入些自己的想法。當沙利真的中了三重彩,反應遲鈍的羅布還沒感覺到出了問題,他只是想著,很好,他們不用再給卡爾打工了。如果事情就此打住的話,是很不錯。
但事情不會就此打住,不是嗎?它們還在發展變化呢。所以許愿時要小心。
“是你開始許的愿呀,”羅布認為這告誡對他不公平,“我只不過跟著你許了同樣的愿望。”
那效果怎么樣呢?
不好,他不得不承認。真讓人難以置信,那個三重彩只是個開始。沙利經常抱怨卡爾的運氣好到爆,結果這好運氣竟然也降落到沙利自己的頭上。他好運連連,終于,一個可怕的、難以想象的事實開始顯現了:沙利不但不用為卡爾·羅巴克工作,他再也不用工作了。
這還不是羅布唯一沒有預見到的事。沙利發達了,而羅布沒跟著他一起發達,這也是羅布沒有預想到的。他怎么能想到這一點?十多年來,每個周五的下午,都是他和沙利兩個人一起圍堵卡爾——當卡爾欠你錢時,他有本事憑空消失——去討他們的工錢。沙利會把羅布那份當場分給他。情況好的話,兩人收入都不錯;不好的話,都很差。這就好像他倆參加了野餐時玩的“兩人三足”游戲一樣,雖尷尬笨拙但密不可分,他倆的財政命運緊密相連。沙利的女房東死后,把房子留給了沙利,那時羅布還存有一絲希望,希望他也能有一份,但事實并非如此。之后,沙利父親的那棟位于鮑登街的房子被征用,市政廳給了他一大筆錢,沙利也沒有分他半點兒意外之財。很明顯,他們根本就不是一榮皆榮、一損俱損的伙伴。
嗨,傻瓜。是誰給你找的這份山谷公墓的工作?
羅布聳聳肩,又變乖了。“是你,”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認。
好吧。那么,表示出點小小的謝意好不好?
羅布嘆了口氣,他的眼里噙滿了淚水。他知道自己更應該感激才對。在墓園的工作遠沒有給卡爾打工時那么臟、那么累,也更加穩定。但——
你就是不愿意交稅。
這指責竟來自沙利(算是吧),這種一生都在打不交稅的黑工的人,真是讓人無法接受。但他的指控也并非沒有道理。羅布的確很憎惡合法用工的約束。為市政廳工作意味著他不僅要付聯邦稅、州稅、地方稅,另外還要交社會保險,鬼知道還有其他什么亂七八糟的稅要交。更糟糕的是,政府這么久以來都對他的存在毫不關心,現在突然想知道這些年來他都在哪兒,他應該跟他們怎么說?要支付這么一筆本可以用來買芝士漢堡的錢還沒那么糟糕,更糟的是,這種被政府偷了的錢竟然還被冠冕堂皇地記在了他工資單的存根上。為什么他們就不能讓他假裝把自己掙的錢全帶回家了呢?為什么他們一定要每周提醒他,他們沒經他同意就拿走了他多少錢呢?雖然如此,羅布還是覺得得抗議一下沙利的說法。“不是因為稅。”他說。
那是因為什么?
“我想念……”
什么?
羅布艱難地咽了口口水。
什么,傻瓜?
“你—你—你。”羅布困難地吐了出來,如果沙利真的在的話,他是絕對不會說出來的。
你啥意思,想念我?
無法解釋,羅布把目光移開。山下,那個穿白長袍的人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著。到現在,他講了有多久?羅布看了看手表,感覺情緒愈加低落。當初他和沙利還是伙伴時,他根本不需要戴手表。沙利總是在他身邊,告訴他時間,什么時候收工。這份新的工作,除了星期五,其他幾天都是下午五點收工,他得知道時間,以便準時把挖土機鎖進維修庫。他現在管著好幾把鑰匙,其實他根本不想保管,但沙利已經不在了,不可能把鑰匙交給他了。
看到沒?
什么?
你過得更好了。現在不用問別人,你也知道時間了。
沙利總是這么說——沒有他,羅布過得更好了——好像他在等著羅布哪天能贊同他這觀點。羅布才不會贊同呢。“我更喜歡你知道時間的日子。”
嘿,傻瓜,看著我。
但羅布不能。他怎么受得了去看這已判若兩人的舊友?他又怎么受得了那人說他過得更好了?而實際上,正因為他的缺席,羅布才變得那么悲慘吧。
好吧,就那樣吧。
他還記得新工作開工的第一天很糟糕。他是多么孤單。時間過得多么慢。那天收工時,他鎖上了維修庫,按沙利教他的方法——
用你自己的鑰匙……
然后,他走到墓園的大門口等著沙利來接他,他們就能像往常一樣,一起趕往白馬酒吧。但四十五分鐘后,還是沒有沙利的人影,于是,他搭了便車進城去找他。喬可正在鎖瑞克蘇爾藥店的門。“嘿,伙計。”他注意到失魂落魄、一副被遺棄模樣的羅布正在路邊徘徊,于是打了個招呼,“你咋看起來像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他開了個玩笑。而對于羅布來說,這根本就是事實。
“你知道他在哪兒嗎?”他問道。
喬可看了看手表,“六點半了?哦,如果讓我猜的話,在這個點,他肯定在老地方。事實上,我敢打賭他坐在哪個凳子上。”
羅布正打算告訴喬可他猜錯了,沙利不可能在酒吧,原因很簡單,如果他在那,羅布也會在,而羅布不在,所以他也不可能在。畢竟,他們沒討論過沙利不來接他這件事。他以為沙利肯定會來的,要不然他們跟以前一樣的夜生活怎么開展?但突然間,他意識到自己錯了。又一次錯了。其他事上他已經錯了,現在這事兒他也錯了。他本來的結論是,日子跟以前唯一不同的是,沙利不需要再工作了,但事實更糟糕,要糟糕得多。如果他想要晚上去白馬酒吧和沙利在一起的話,他就得自個兒趕到那兒。而當他趕到那兒時,沙利已經坐在了吧臺前,他來前淋過浴,身上散發著須后水的香味,就像往常他在周末出現的那樣。之前他倆一起出現,看起來、聞起來都像是那些為謀生掙扎的人時,沒人會介意。但現在,如果羅布一個人那樣出現,他們就會介意了。
站在路邊,羅布完全明白了被遺棄的全部含義,這不只是幾小時、幾天、幾個星期不見面,也不只是沒有肢體接觸。他和沙利一起工作的時候,他們一周四十多個小時肩并肩,那時羅布最享受的就是能時時刻刻分享彼此對生活以及如何改善生活的最深刻、最親密的思考。他能承受得住這份缺席嗎?也許吧。但那只在他相信沙利也同樣懷念他們的友情的前提下,哪怕沙利的懷念要比他少得多。但如果沙利一點都不想他呢?他剛想到這個可能性,腦子里就閃現了一個更陰暗的想法——如果沙利給他介紹這個墓園的工作是為了擺脫他的話,他又該怎么辦?
“我正要去那邊,要不我順路帶上你。”喬可主動說。但羅布感覺難受極了,他轉身走了,否則對方就能看到他噴涌而出的淚水。這是他不想面對的可怕事實:他只剩自己了。
我們每個人都只有自己,傻瓜。絕無例外。
“但……”羅布開口。
而且,你太夸張了。我并沒有遺棄你。
是沒有完全遺棄,沒有。當沙利的運氣剛剛好轉時,羅布最怕的就是沙利會搬家,搬去一個更好、更溫暖,一個羅布無法跟去的地方。但到目前為止,沙利還沒有顯露出這方面的想法。有時,羅布在周五下午鎖門時,沙利會把卡車停在山谷公墓的維修庫外,然后,他們就會像往常一樣到白馬酒吧喝酒。有時,他也會開到他和布茨住的地方,第二天再一起開回城里,在海蒂之家吃個早飯,之后再去賭馬場。但這些還不夠。羅布需要知道沙利什么時候會來,否則,他會一整天都心神不定地想著他會不會來。只有每分每秒都能見到他才行。
終于,沙利注意到了羅布竟變得那么沮喪萎靡,他試圖解釋,現在他得多在家里待些時間,不能再浪費那么多時間喝酒了。他想給孫子樹立個好榜樣。讓孩子看到他每天晚上喝到酒吧關門才醉醺醺地回家,或是因為這樣那樣愚蠢的原因,名字總出現在警察日志上,那樣對孩子影響不好。羅布想要相信他。其實,他真的相信了。但從沙利留下的蛛絲馬跡來看,他似乎仍然是白馬酒吧的常客。有時,羅布會試探性地打電話過去找沙利。但博蒂——酒吧里那個經常值班的服務員,能聽得出他的結巴。她經常跟他說沙利不在,自己好多日子沒見過他了。但羅布見過她向那些坐在她對面的男人們的妻子說類似的話,因此他很容易就能想象,她向沙利坐的方向抬抬眉,沙利向她搖頭,暗示她說不在,就像其他男人一樣。
“我只希望你不總是那么急匆匆的。”羅布支吾著說。他痛恨沙利以沉默回答。誠然,沙利說假話和過分的話已經夠糟糕了,可沉默更糟糕,因為對于羅布而言,那意味著要么沙利對他失去了興趣,要么他認為羅布努力解釋的事情不值得回應。這些日子以來,沙利似乎總是來去匆匆,著急趕往下一個地方,好像他正被一個他倆都難以名狀的東西追趕著。今天下午是不是也是如此?如果可能的話,羅布可不想那樣。修剪那惱人的樹枝花不了半個小時,但他下定決心要搞上一下午。不用擔心布茨,她在工作,沙利的兒子、孫子也不在,他倆可以拉兩張草坪椅躺著,羅布可以向他傾訴他積累著的心事,一個想法接著一個想法地說,直到他把所有的話都吐光。但如果他感覺到沙利很匆忙的話,那么所有的話就都會卡在喉嚨里。
做沙利的朋友最糟糕的地方就是不得不跟人分享他。不管是在海蒂之家、賽馬場,還是白馬酒吧,他倆之間的友誼永遠是道殘忍的算術題——沙利是羅布唯一的朋友,而羅布僅是沙利眾多朋友中的一個。除了沙利的兒子和孫子——這兩個人羅布都深深憎惡,盡管他知道他不該這樣——還有那個卡爾·羅巴克,這個人他就更深惡痛絕了。作為前雇主,他根本沒有任何資格獲得沙利絲毫的喜愛,但不知怎的,沙利似乎就是喜歡他。還有海蒂之家的露絲,沙利說他們的關系沒再繼續了。可如果是真的,她為什么還是他的朋友?名單越來越長。白馬酒吧的博蒂、喬可,還有其他的常客。還有上主街上的女人們,那些住在破敗的維多利亞式的舊房子里的老寡婦們,就指著沙利帶她們去美發店,修她們壞了的管道,但從不付錢給他。為什么這些人要插進來分享他的沙利?
這看上去真的就是道算術題,有一段時間,羅布只能指望用減法解決。沙利的女房東死時,羅布覺得自己會是占用他朋友的時間和喜愛的第一繼承人,但不知為啥,那并沒有發生。一年之后,維爾夫——沙利的律師、他快樂的酒友也去世了,羅布曾重燃起希望,但那次還是破滅了。真的,每次他的朋友圈里有人死了或搬走了,沙利好像也隨之減少了似的,從來就沒有過新增。今年秋天威爾要去上大學了,彼得說如果那樣的話,他也會離開巴斯,照平常的話,羅布肯定會精神大振,但現在他不會了。
你該聽你媽的話。
“你從—從—從——”
我從—從—從——?
“你從—從沒見過她。”
她告訴過你會發生什么。你只是不相信她。
即使是過了這么多年,羅布還是不愿意想起他的母親,那個為他盡心盡力的女人。還是個孩子時,他很晚才會說話,到三歲才吐出第一個字。他父親給他起名叫羅伯特,但他母親想叫他羅勃,因為她老公叫鮑勃。
但羅布發這個音很是掙扎,事實上,他發很多音都很困難。不久之后,就發現他有嚴重的語言障礙。要花很久才能吐出R的音,這讓他筋疲力盡。而他發出的聽上去更像是“布”而不是“勃”,所以他母親決定就這么叫吧。后來,她看到兒子在學校十分孤單、不合群,因為結巴成為無窮無盡的笑柄,她便向兒子推薦了耶穌。她說耶穌會是最重要的朋友,她并沒有預見到沙利的存在。有時,她會把羅布帶到那個她禮拜日去做禮拜的那座搖搖欲墜的教堂。在那兒,他們會談論耶穌和世界末日的狂歡。但有一周有個人帶了條蛇過來,羅布受了極大的驚嚇,在那之后,他母親就只能把他留在家里,讓他跟他父親一起了。于是,對于他,耶穌就只是那個日歷上的人。
每個月都會有一個新的耶穌——一月耶穌、六月耶穌、十二月耶穌——這些耶穌就如一年四季般恒常可靠,又如時間一樣無處不在。但隨著歲月流逝,羅布的境況越來越悲慘,日歷耶穌卻還是一如既往的一副幸福表情。雖然他背著沉重的十字架,頭上戴著參差的荊棘冠冕,掌心刺穿(每只掌心都分別有一滴鮮紅的血),但耶穌仍然平靜安詳;而羅布,這個憂慮的孩子也希望等長大后面對困頓時能擁有這份灑脫,或是那長期的不甘心或多或少可以轉為平靜地接受。當然現實并非如此,二十年后,當他有次不小心用釘槍戳中自己的左掌心時,他發現,如果你不是上帝的兒子(或者至少是遠房堂兄弟)的話,要在那種疼痛中保持平靜安詳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他可憐的母親,絕大多數時候都神情和善、恍惚,這讓羅布一直懷疑她是不是能預知未來,以及是不是因為這個她才一直這么擔心他。但也許她沉思的是自己的未來和孤單,而不是他的。盡管他和他父親都在,羅布還是感到她和自己一樣,從頭到尾都孤苦伶仃。因為這個,他深感自責。雖然他知道自己只是個孩子,不是成年婦女合適的同伴,但他仍然深感愧疚。除了去教堂,她從不離開房子,而他父親經常嘲笑她的宗教信仰。你還是去相信你的復活節兔吧,他喜歡這么嘲弄她,羅布這才知道原來世上并沒有復活節兔。羅布曾嘗試向日歷耶穌禱告,因為他愛他母親,他也知道母親希望他這么做。她教過他怎么禱告,但顯然,他并沒做對,因為當他說完禱告詞后,他并沒有渾身涌動著如母親所說的救世主的愛,相反,他感到更加空虛、更加孤單了。他的父親呢?真是罪過,羅布對他愛憎交加,因為他那令人生厭的笑,也因為他從不跟任何人好言好語。但最終,有關耶穌,羅布竟然改變了立場,贊同了他父親的觀點——上帝之子的地位跟那個和他分享了復活假期的兔子沒多少不同。
令羅布百思不解的是,既然這樣,為什么他父親去世時他還會這么悲痛?難道是因為這是男孩子失去父親時應該有的情緒嗎?還是因為他母親,那個本該因為這男人的逝去而有充分理由高興的女人,卻在可憐地啜泣?她怎么會去想念一個像呼吸空氣一樣肆意貶低她的男人?同樣,羅布又怎能去想念這樣的父親?在他最鮮活的記憶里,一個周日的早晨,他母親離開家去教堂,留下他倆在家。他仿佛仍能看到老頭坐在那個別人都不能坐的燈芯絨扶手椅里。當時羅布正在掙扎著跟他說個重要的事(他記不清到底是什么事了),他盯著他,臉上帶著嘲弄好奇的表情。只要父親在附近,他的結巴就會更嚴重,話語在他嘴里變成了一片片碎片。他現在回想起來,他之所以要繼續掙扎著說下去的部分原因是,當時他已經說出了他要表達的一部分內容,進而誤以為他父親的好奇表情是對他說的話有興趣。但緊接著他明白了,那表情根本就不是好奇,而是厭惡。“你怎么就不放棄?”這才是他父親想讓他回答的。
“你怎么敢這么對他?”突然傳來一聲怒吼。羅布和他父親都沒聽到他母親回來的聲音。她就那樣突然出現在了門口,如此盛怒,以至于她不但聽起來而且看起來也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之前他從沒有見過母親跟他父親抬高過嗓門,但那會兒,她怒目圓睜,渾身發抖,手里拿著一把閃亮的廚刀。那時,他的母親——那個經常將涼爽干燥的手覆在他手上來安撫他結巴的人,看上去真會殺了這個男人,而平時,她日復一日逆來順受地忍受著他的口頭侮辱,仿佛那是她應得的一樣。
“你,”她接著叫道,刀尖指著他父親,語氣堅定,全然不見平時嗓音里的顫抖,“就是因為你,他才變成現在這樣子。”
而羅布的父親,嘴巴大張著,像張開的合頁一般,比起尖刀揮舞的恐怖景象帶來的恐懼,他更像是因為她的話而目瞪口呆。羅布同樣也大受震驚,他拼命地想要弄明白母親在說什么。他非常清楚,父親在時,他的結巴會更嚴重。但這病癥怎么能怪到他父親頭上?如果羅布的嘴巴不能正常工作,如果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怎么會是別人的錯,錯不應該在他自己嗎?他母親不是也一直說,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嗎?還有那位母親帶他去見的大學里的女士——一個言語治療師,別人是這么稱呼她的——不也這么說嗎?羅布一直覺得她們這么說只是讓他好受些,如果是這樣的話也不錯。他不反對寵溺,但這是不同的。他母親瘋了嗎?他這愚蠢的口吃怎么會是他父親的錯?
“你這可恨的男人,太可恨了,”羅布驚恐地看著她,她接著喊道,“你唯一的樂趣就是折磨愛你的人。”
他父親開始想說什么,但沒有聲音從他嘴里發出,因為他母親還沒結束。現在她把鋒利的刀尖對著羅布了。
“那孩子卻仰慕著你,你這個可恨的男人。他不知道這世上根本沒有取悅你這回事。他不明白你在享受他正在遭受的折磨。你知道嗎?我也不明白。現在你倒說說看。這個孩子,你的兒子,醒著的每一刻都這么恐懼以至于晚上尿床,你怎么還能享受?”
羅布聽到這,眼睛盯著地板,羞恥得恨不能鉆進地板縫里。他還不知道他父親知道他尿床的事。他母親曾跟他說這是他倆之間的秘密,但很明顯,她沒有遵守承諾。她之前說就是因為你,他才變成現在這樣子,她這么說是啥意思現在終于清楚了。她不只是說他結巴這事,而是指所有他不對勁的地方——他整個人都變得令人失望。
此外,他也明白了其他事情。母親之所以如此憤怒——不但維護他而且還把他的失敗歸咎于他父親身上——正是對他父親的那句“你為什么還不放棄”這個問題最直接的回應。一開始,他還以為他父親是在指點他停頓一下、平靜一下、調整一下,然后可以從一個更平和的狀態重新開始說。畢竟,他母親和那個語言治療師經常鼓勵他那么做。然而現在,虧得他母親的盛怒,才讓他明白了他父親真正想知道的是,為什么在經歷了種種事情后他還不徹底放棄,為什么還會相信會有好的結果。
那么,失去這樣一個男人又有什么可悲傷的?
你來告訴我。
但羅布說不清,正如他無法解釋為什么那么多年后,他還在浪費這么多時間沉迷于那些愚蠢、不可能的幻想。沙利是對的。你不可能讓時光倒流。這意味著他和沙利再也不是最好的朋友了。“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嗎?”他問。
但沙利又一次沉默了。
也許,羅布想,這世上就是有你不知為何非得要的東西。也許他對沙利的需要和他母親對他父親的需要沒什么大的不同。那男人從未厭倦對她的毀謗,但羅布確定她曾需要過他。在他父親去世后不久,她就不再去教堂了。沒有征兆,也沒有解釋,日歷耶穌就突然從廚房的墻上消失了。就好像現在房子里只剩他倆了,再也沒必要標記歲月的流逝了。到羅布上了中學時,她開始走丟,人們把她送回來時,她看著茫然而迷失。更糟糕的是,她好像不知該拿那個她曾經持著明晃晃的刀子維護的羅布怎么辦。沙利最近也經常對他做出同樣的表情。那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也會發生在沙利身上嗎?他新出現的健忘、坐不住,是不是要發生的事情的預兆?沙利,會和羅布的母親一樣,心不在焉,然后開始走丟嗎?如果那樣的話,誰來把他送回家?如果他忘了,誰來提醒他,他的朋友們是誰?他也會忘記羅布嗎?
嘿,傻瓜。
“什么?”
別那樣。
是的,羅布開始大哭起來,沙利最恨他這樣了。他在錯誤的時間看向了那些參加葬禮的人們。那個穿長袍的人朝著那明晃晃的棺材大大地揮了一下手。在那一瞬間,太陽光反射在棺材的表面,亮得讓人目眩。羅布突然明確了剛剛還在困擾他的事情。她母親喪失心智時還相對年輕,但沙利老了,他不會走丟的,他會直接死去。最糟糕的是,當那一天到來,將是羅布去挖他最好的朋友的墓穴。
你聽到了沒?別哭了。
“我控制不住。”羅布號啕大哭。
聽我說。
“什么?”
你在聽嗎?
羅布點點頭。
我還哪兒都不會去呢。明白嗎?
“你發誓?”
除非你一切就緒,否則我哪兒都不去,好不?這樣總行了吧?
羅布點點頭。這樣很好。正如他母親之前確信的那樣,他很肯定——他永遠也不會一切就緒的。
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