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愚人二部曲(套裝共2冊)作者名: (美)理查德·拉索本章字數: 14579字更新時間: 2020-05-29 16:52:18
報應
為了慶祝紀念日,這個周末上主街拉上了橫幅:新北巴斯——共創美好明天。這是新市長格斯·莫伊尼漢的點子。他是在前年那股死灰復燃的樂觀主義浪潮中被推上臺的。十幾年前,“終極逃亡”樂園項目的夭折給經濟帶來了滅頂之災,使得北巴斯根深蒂固的自我厭棄和財政上的悲觀達到了兩個世紀以來的巔峰,因為它長期遭受著與鄰鎮斯凱勒溫泉鎮,這個由來已久賣相比它好的小鎮的不愉快的較量。長久以來,斯凱勒擁有的一切都是巴斯垂涎欲得的——生機勃勃的地方經濟、受過良好教育的鎮民、富有遠見的領導們、蜂擁而來的州南部的游客,還有美國國家公共電臺附屬的廣播電臺。
好吧,當然,這其中是有該死的運氣的成分在。北巴斯的礦物溫泉在一個多世紀前突然神秘地干涸了,而斯凱勒的溫泉卻仍在生機盎然源源不斷地從頁巖中噴涌而出。斯凱勒還有一個著名的高規格的賽馬場、一個很受歡迎的作家休養地、一個表演藝術中心、一個備受贊譽的文理學院(而北巴斯卻只有一個飽受批評的兩年制社區學院),還有十幾個提供像野韭菜之類的異域風味菜肴的豪華餐廳。餐廳這方面,北巴斯值得一提的只有破敗的路邊旅館、白馬酒吧、海蒂之家、一個甜甜圈店和一家新開在高速公路出口處的蘋果蜂餐廳。眾所周知,是這一切導致了巴斯經濟和文化上的徹底潰敗?!敖K極逃亡”樂園一度曾讓人們燃起希望,但這希望幻滅后,人們變得如此絕望,以致北巴斯鎮一度停止在主街上懸掛那些明快的橫幅,這些橫幅作為巴斯的標志總顯得格格不入,比如最后一條橫幅上寫著:在巴斯,一切都在↑。這陰郁的氛圍一直持續到格斯·莫伊尼漢——一個退休大學教授的出現。當時他正在修葺上主街上的一棟維多利亞式的大房子。他寫了一篇特邀報紙社評,批判了鎮上譏諷的失敗主義氛圍,抨擊了現行共和黨執政下的心照不宣的政策。他說,那政策總結起來就是幾個字:在任何事上、任何情況下,不花錢。絕不。他建議,為何不在街上掛最后一條橫幅,就寫上:讓我們去吃土吧。
社評引起了強烈的共鳴。這讓它的作者被選為市長候選人。即使是他的競爭對手們也不得不承認格斯和他的密友們(很多都是“非主流”)搞了一場聰明的競選活動。其宗旨是:讓我們成為斯凱勒溫泉鎮。與其跟這個令人憎惡的鄰居競爭,為什么不利用一下這個“鄰居”?夏天過半以來,賽馬場和演藝中心的游客們都沒地兒可待,只能跑到遠至州東部的斯克內克塔迪市去找旅館。為什么不住在北巴斯呢?好吧,有著近三百間客房的無憂宮酒店和度假村陷入了法律糾紛,這糾紛是由于當地人非常憤恨新酒店的持有人只打算使用州南部的承包商和勞力而引起的。舊酒店大肆鋪張的重建工程花了比預想中多得多的金錢和時間,這使得它錯過了開業后第一個夏季大部分的旅客生意,而當地人又堅決抵制它豪華餐廳的高價。
但那并不意味著這基本理念有錯,莫伊尼漢團隊爭辯說。巴斯不該給企業設置障礙,而應該提供減稅和其他激勵措施。對飯店也該如此。在短暫的暑期旺季,那些絕望的、饑腸轆轆的游客們甚至洗劫了白馬酒吧,那為什么不從紐約市請一兩個年輕的廚子來,去弄明白那野韭菜是啥東西,也去做這個菜品,如果那真是人們想吃的東西的話。又不是人家斯凱勒包攬了全世界的野韭菜市場,拒絕分享。一夜之間,新的口頭禪變成了“合作”。只要有需求,巴斯不但可以和討厭的斯凱勒溫泉鎮合作,和富有的州南方人合作,還可以在優質項目上和當地的企業家們合作。
當地的企業家就包括卡爾·羅巴克。多數人聽到卡爾是個企業家時,都非常驚訝,他們始終都認為他是個騙子、混蛋。他們喜歡卡爾的父親,肯尼。他白手起家,一天工作十四個小時,才創建了“頂尖建筑公司”。跟他那一代的絕大多數人一樣,他希望兒子不要像他一樣辛勞。在這一點上,他根本無須擔心。卡爾在大學時期就學會了喝酒、泡妞、揮霍父親的錢、憎惡一切卡哈特牌的東西,尤其是這個品牌所蘊含的辛苦勞作的理念。畢業回家后,他也絲毫沒有想要出去工作的跡象。
在他父親意外去世后,他無可奈何只能工作,但他實在太懶,偷工減料,當“終極逃亡”樂園項目夭折后,他幾乎失去了公司。他并沒有直接參與那個注定失敗的投機項目,但他早早就聽到了風聲,基本不費分文就買了一片相鄰的土地,他盤算著那片土地之后會被用作停車場。他用聯邦基金在那兒建了十幾個單元的廉價住房,只等著那開創性的公園一動工,就把這塊地上的改良設施和其他東西通通以欺詐性的高價售出。結果,在最后一刻,那公園的資金鏈戛然斷裂,卡爾一下子深陷泥潭中,他一直認為根本沒必要正兒八經地去建那些房子,因為那本就不是為了讓人住的,現在這十幾棟劣質的聯排房的屋頂已經開始漏水,每次下雨,那滲漏的地下室就從旁邊的濕地吸進硫黃的水汽,霉跡斑斑的墻上正快速龜裂著,露出像地震后那么大的裂縫。過去十年大多數時候,他都忙于讓“頂尖建筑公司”擺脫這事帶來的訴訟。為了保住公司,卡爾不得不變賣房子和他名下一半的重型機械設備——剩下的設備仍可以工作,他私底下痛惜著。他并不介意失去房子,因為那時,他的老婆托比正在跟他鬧離婚,不管怎樣他都會失去它。據大伙兒所知,那十年的悲慘與不幸并沒有讓卡爾吸取任何教訓。
他現在手頭上的項目——改建萊姆羅克街上那個廢置已久的鞋廠——一開始就很棘手。把舊廠房改成Loft的想法是多么愚蠢——至少傳統觀念這么認為——簡直讓人無法忍受。自從這改建計劃一公布,人們就源源不斷地寫信給《北巴斯周刊》,譴責這項目有多卑劣多愚蠢,是對納稅人(“眾籌”)的錢的徹底浪費。即使你能完成預期的改建——這一點沒人承認——也能把傳聞中在那建筑底下安居的耗子軍團盡數趕出來,此外還需要修復漏水四十年之久的屋頂,可在巴斯又有誰能住得起呢?底樓最便宜的單元起價也要二十五萬美元左右,頂層大一些的單元則要三倍的價格。這可抵得上斯凱勒的價格了。
但莫伊尼漢市長并不這么認為。他本人已經預定了其中的一個單元。關鍵恰恰就在這高價。Loft標志著北巴斯卷土重來,很有前景。當然,新的管理者承認,這項目很有野心,而且也并非沒有先例。全國各處都有破舊被遺棄的工廠改造成居住或零售場所的例子。實際上,Loft,就像野韭菜一樣,十分風靡。更棒的是,斯凱勒溫泉鎮之前從沒有發展過像制造業這么骯臟的產業,沒有破爛的舊廠房可供翻新,在這方面北巴斯有明顯優勢。(是的,人們很難擺脫這令人生厭的比較。)
對于其他人而言,舊廠房改Loft的真正問題與其說是它的理念,不如說是卡爾·羅巴克這個人。按照宣傳,這些單元是要建成高檔的都市風格的居所,但深深植根于卡爾性格的,是用便宜的價格做事,再把差價收入囊中。保守的悲觀主義者們抱怨說,與其說北巴斯鎮是在和一個有天賦的企業家共創未來,不如說是在給一個過去聲名狼藉的騙子撐門面。有些人甚至懷疑卡爾是不是又故技重施,靠著內部消息購買一些看上去一文不值的東西,真正的意圖是當它的真實價值顯現時就出手轉賣。說不定現在在這工廠上做的事情只是作秀呢。甚囂塵上的謠言說卡爾正飽受健康問題的困擾,當需要做重大決定時,他很少在工廠。即使碰巧在現場,他似乎也不太在意他們到底該鉆這邊還是鉆那邊。即使那些在非議中給予他支持的人也擔心,“頂尖建筑公司”在無情的法庭審判和嚴苛的懲罰之后已經元氣大傷,缺乏做這么大工程必需的運營資金??査o幾的重工機械設備閑置在院子里已經生銹,有的已經壞到無法修復的地步。目前,他只雇了十幾個工人,每周讓大部分人干少于四十個小時的活兒,這樣他就不必付加班費。每周都有謠言四處傳播,說這周他就付不出工資了。
新巴斯的另一個問題,至少目前來看,是它很臭。它是真的在發出惡臭?!端箘P勒溫泉民主黨人報》(巴斯人稱它為《民主戇人報》)稱之為“巴斯大惡臭”——這短語來自《奧爾巴尼時報》。過去兩個夏天,溫度計一到近八十五華氏度,就會有一股濃重的腐臭味籠罩整個鎮,無處不在,你甚至很難判斷這臭味源于何處。游客們一邊皺著鼻子,一邊快速地鉆進他們的車,評論說,巴斯自個兒也需要泡個澡。有人爭辯說,這臭氣源于鄰近山谷墓區的臭濕地,臭味被夏季的微風吹到了鎮里。只不過那兒的臭味也沒這么重。一個當地信奉正統派基督教的牧師認為,這從根本上是個道德問題。他們的鄰居斯凱勒溫泉鎮有個規模頗大仍在擴張的同性戀社區。牧師在講壇上質疑,是不是上帝在傳達一個信息——這個提法并沒有引起太多共鳴,因為它忽略了一個明顯的問題——上帝為什么不把對這嗅覺的懲罰施加在始作俑者身上,而施加在無辜的鄰居身上。這個夏天,好像還嫌卡爾·羅巴克的麻煩不夠多一樣,住在附近的人們稱那惡臭來自舊工廠。但怎么可能?那棟樓已經用木板封住幾十年了,里面根本沒有可以發出臭味的東西。
接著,昨天傳來了更多壞消息。連下了兩天瓢潑大雨后,“頂尖建筑公司”的員工發現地下室的混凝土地板的縫隙里滲出了黃色的污穢黏稠物??栆蝗缂韧刂鲝埌芽p隙封起來,忘了這回事就好,但巴斯的一個行政委員堅持要咨詢一個州檢驗員,那人要求卡爾用手提鉆鉆開一段混凝土,搞清楚下面到底是什么鬼東西。鎮里的污水管道和工廠的前墻是平行的,但因為那滲漏物看起來聞起來都不像是經過處理的污水——實際上要糟糕得多——檢驗員推測管道的接縫處可能被樹根侵襲了。一旦長到管道內,有污水的持續給養,樹根會像腫瘤一樣瘋長,導致管道破裂。反正不管是什么在污水管里都得弄走。誰知道呢?說不定那工廠下面是個可怕的大便池。先得把那混凝土撬開他們才能知道在跟什么打交道,那東西有多少。那下面不管是啥,都得清理出來。
就是這,讓卡爾想起了羅布·斯奎爾斯。人們說,他因為青少年時吸膠毒導致嗅覺失靈了,因此他能夠站在齊屁股深的糞坑里而不抱怨。羅布和他的潑婦老婆布茨住在巴斯的郊區,但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山谷公墓,他在那兒做墓地管理員。知道他去向的人是唐納德·沙利文,他是卡爾的朋友。自從卡爾失去了自己的房子,沙利也成了他的房東。因為每次嘲弄沙利總能毫無例外地讓卡爾情緒高漲,碰巧他正情緒低落,因此他決定去拜訪一下沙利。
沙利正坐在海蒂之家那個離柜臺最遠的老位子上歇著。六點半他就到那兒了,正如絕大多數早上一樣,他幫著露絲應對早餐的客流高峰,但今天他相當沒用,因為他胸口發緊,呼吸短促。早飯點過后,海蒂之家空了下來。到了中午就又會繁忙起來,但還得再過一個小時。柜臺上沙利的空咖啡杯旁放著的是這周的《北巴斯周刊》,報紙折疊著,他的前女房東的照片正朝他會意地微笑著。傳奇的中學教師貝麗爾·皮普爾斯,標題上寫著,她的學生都稱她為貝麗爾小姐。沙利知道,這個“小姐”的稱呼曾一度傷害過老婦人的感情。她的確身形瘦小,像個小矮人,不過她是個已婚女士呀,不管她的八年級學生能否想象出她和老公在一起的樣子。沙利大多數時候都喚她為皮普爾斯夫人,她似乎對此很是感激,作為回報,她叫他沙利文先生,對此他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澳闶欠窀械嚼_過,”有一次她問道,“上帝賜予了你生命,你卻沒有善加利用?”“不多吧,”當時他回答,“偶爾。”這張報紙上照片里她的表情似乎暗示著——即使今天,她離世將近十年了,她還在等待一個更誠實的回答。對不起,老姑娘,他心想。
他情不自禁地想象她會怎么看待這周末的慶典活動。她一向對浮夸鋪張不以為然,他懷疑她會對中學用她的名字重命名這事心情矛盾。沒人是傻子!她會認清他們這么做是政治利益驅動的,是新任市長又一可疑的動作——這一度被稱為“無名英雄”——用來給這個長期習慣自怨自艾的群體注入些自豪。市長的主意是每個紀念日,都要紀念一位為社區發展做出杰出貢獻的人。很顯然,貝麗爾小姐成了這首屆嘉獎的不二選擇。在沙利看來,這意味著——他確信他的老房東貝麗爾小姐也會贊同——候選人太少了。明年他們還能推出誰?
很有可能他再也無緣知道了。兩年,是心臟病專家給他的期限??赡芤簿褪且荒甓唷S卸螘r間他覺得身體不對勁。他呼吸短促,一開始是上陡峭的臺階時,接著是所有斜坡,最近是只要想要移動得快一些就喘不上氣。為啥等這么久才來看,醫生質問他。因為,哦……承認吧,他并沒有令人滿意的理由。因為一開始時,癥狀會瞬間即逝?因為他會一連幾周都很好,這讓他認為沒啥事?當然,內心深處他早已明了。癥狀卷土重來時,他并不意外。甚至如果不是露絲注意到了他的掙扎,纏著他讓他查清楚,他是不會來看醫生的。他在跑步機上跑了兩分鐘,他們就關掉了心臟壓力測試。
“情況怎樣?”他一回來露絲就追問。
“他們認為我該戒煙?!彼f。他說的沒錯,但這不是全部,不是和盤托出的事實。
“真的?”她說,“有意思,香煙會對你沒好處?誰能想到?”不過,她似乎對這解釋還算滿意,并沒像往常那樣,在她覺得他在胡說八道時對他糾纏不休,苦苦逼問。但最近,他經常發現她會疑惑地盯著他看,也許在隨后的兩周她又起了疑心。
唯一的事實其實更應該這么說:心房纖顫、心律不齊、心跳過速、強體力活動會誘發、壓力大會誘發、啥事沒做也可能誘發。這些會導致:充血性心力衰竭。解決方法:開心手術、心臟搭橋。對于他這年齡的人并不特別推薦,他的身體底子遠非良好,長年抽煙導致動脈梗阻嚴重。其他方案?內置一個能指揮心臟何時跳動何時不跳的除顫器。常規手術,最多一小時,創傷小。兩個小時就能下床走動,第二天就能回家。這樣能治愈嗎?不能。你很有可能仍會因心力衰竭而死,只是死亡不會來得那么迅速。另一個可能性,考慮到你的年齡和身體情況,可能會死在手術臺上。那什么都不做?兩年,很可能也就一年多?!澳愕男呐K隨時可能衰竭,”心臟病醫生坦言道,“你可能會在睡眠中死去?!?/p>
這設想,沙利猜想,是為了嚇唬他,讓接受手術治療,但效果恰恰相反?!八涝谒瘔糁校俊彼f,“實際上,聽上去沒那么糟糕?!?/p>
心臟科醫生也沒否定他的話。但考慮到他的年齡和身體狀況,還有一個很大的可能性是,他會得嚴重的中風,但不會死。余生將不能說話,不能自主進食,或者不能想便便時就便便。當然如果他不手術的話,這也可能會發生,那人又加了一句。
“如果您是在告訴我該怎么做的話,”沙利說,“我并沒聽出來。”
醫生聳聳肩?!按蠖鄶等藭x擇裝除顫器?;蛘呤撬麄兊暮⒆訒@樣選?;蚴撬麄兊钠拮?。你結婚了嗎,沙利文先生?”
沒有,有個前妻,薇拉,已經消失在他的記憶中,實際上,她甚至已消失在她自己的記憶中了??蓱z的女人,她一向頭腦不太清楚。幾年前,她突然得了癡呆癥,現在住在老人院。她的第二任老公拉爾夫在經受了一次毀滅性的精神崩潰后,早她幾年就住在那兒了。如果薇拉能夠認出他,這也不失為一種重聚,但她發誓她從沒見過這男人,當然更不可能嫁給一個長成那樣的人了。之后,她的病情迅速惡化。幾個月光景,她連兒子彼得、孫子威爾都認不出了。在確認她肯定認不出他之后,沙利去看了她一次。不料,一見到他,她迅速瞇起眼,開始低聲地詛咒,而且一直死盯著他。護士們說,這是一種新的癥狀,不是他的問題?!澳憧赡茏屗肫鹆四硞€人。”一個護士推測說。沙利回答她:“是的,但那個人就是我?!?/p>
所以,沒有,沒有可取悅的老婆。
那么,他的兒子呢?孫子呢?心臟科醫生刨根問底。難道他們不想他做手術嗎?
“你會通知他們嗎?”
“你不會嗎?”
可能不會。他還沒完全打定主意,不過,不,他不認為自己會告訴他們。絕對不會告訴威爾,沒有理由去增加那孩子的心理負擔,這個秋天他就要去上大學了。他的兒子?也沒啥理由讓他增加負擔。如果要跟什么人說的話,那個人可能會是露絲。他好幾次試著開口,但隨后都放棄了。看著報紙上他女房東的照片,他尋思,如果她還活著,自己是否會告訴她。
“提問!”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手肘邊響起,嚇得沙利差點跳起來??枴ぐ蜖柨舜┲恢贝┑睦騽趥怭olo衫(今天是粉色的)、淺色的棉質長褲、奶油色的帆布鞋,裝扮得一如既往地像個誤了高爾夫開球時間的汽車經銷店老板。沙利如此出神,一個像卡爾這樣的人竟然能偷偷靠近他,真是令人大為不安。他迅速掃視了一下餐廳看看有沒有其他潛在的威脅。卡爾本身并不危險,但只要他進了屋,你最好還是檢查一下他的出現有沒有引起一些本來很理智的人的顯著變化——可能是他最近剛拋棄的女人,可能是那女人的丈夫,可能是他欠了錢的人,可能只不過是某個厭倦了他喋喋不休胡說八道的人。對于后者,沙利尤其深表同情。
“你一般……”卡爾嚴肅地盯著沙利說,“多久會想到性愛?”
露絲正手托托盤沿著柜臺走來?!拔乙埠芎闷嫠拇鸢?。”她說著把一只馬克杯放在卡爾面前。她和沙利斷斷續續做了二十多年的情人,但在過去十年里,他們只是朋友,這一點露絲似乎很是不滿,但這明明是她提出來的。沙利的錯在于——他竭盡全力也就能猜出來這么多——當時他沒有奮力反對,而且之后也沒有充分地表達遺憾。在聽到他的答案之前,露絲不會燙傷他,但她手拿滾燙的咖啡壺,不能不令人警惕,沙利本能地將身子往后傾,直到她倒滿了卡爾的杯子,把壺放在了柜臺上,才又回到原來的位置。這時,他才把注意力完全轉向那個男人。“他不在這兒?!鄙忱f。
“誰不在這兒?”卡爾問。
“羅布,”沙利回道,“你在找的人。”
“誰說我在找他?”
“那好吧,”沙利說,“那我們換個話題。我聽說廠房那邊有黃色的黏液,是什么東西?”
“什么黃色的黏液?”卡爾問道,任何對他不太了解的人都會覺得他真的是無辜的。
但沙利偏是那個了解他甚深的人?!熬褪悄阕蛱彀l現的那一大片黏液。就是上面要住一幫有錢的混蛋的玩意兒?!?/p>
聽到這兒,卡爾深深嘆了口氣。“你不該聽信謠言的?!?/p>
“好吧,”沙利表示贊同,“我真的不知道羅布在哪里?!睂嶋H上,沙利知道羅布現在隨時可能進來。周五山谷區的活兒只有半天,他通常會搭個便車進城來找沙利,等著沙利請他吃個芝士漢堡,然后聽他一直說到晚上,由于他日益嚴重的結巴,這可是個艱巨的任務。
“別再說羅布了,”卡爾堅持道,“我都沒提到過他。我只是問了你個簡單的問題?!?/p>
“露絲,”沙利指著柜臺那邊的鐘說道,“現在11∶07,讓我們看看他要花多久問我羅布在哪里?!?/p>
“你還沒回答我那個簡單的問題。”
正在這時,門口的鈴鐺響了,整個巴斯沙利最不喜歡的人物羅伊·帕迪走了進來。跟卡爾不同,羅伊·帕迪看上去跟他自己的身份完全一致。他剛從州南部一所中度戒備的監獄出來,看上去就跟電影海報上那種吃牢飯的人一模一樣:骨瘦如柴,文著廉價的文身,皮膚灰黃,胡子拉碴,煩躁不安,愚蠢不堪。按他自己的說法,他是因為表現良好才不用服完整個刑期的。這讓沙利很是疑惑,連羅伊這種一輩子都狗改不了吃屎的人都夠資格被提前釋放的話,那監獄的標準到底是什么?“什么問題?”他問卡爾。
卡爾重重地嘆口氣?!拔抑缹δ銇碚f很難,但你能不能專心點。我是問你多久想起性愛。一天一次?一個月一次?”
“沒我想要殺人的次數多?!鄙忱鸬?,給了卡爾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后看向了在柜臺的另一端入座的羅伊。盡管羅伊沒有朝他們這邊看,沙利仍確定羅伊敏銳地意識到了他的存在。對露絲來說,羅伊比沙利更沒用,但她還是抓起咖啡壺和一只干凈的馬克杯,朝他走去。
“我們家的姑娘還好嗎?”在她倒咖啡時羅伊問道。他倆都知道,他不會付那杯咖啡的錢。
“你是說我女兒?”
“我是說我老婆?!?/p>
“是你前妻。她沒有再嫁給你吧,不是嗎?”
“還沒有?!绷_伊說。
“我猜也沒有,”露絲繼續說,“更何況還有傳言?!?/p>
“什么傳言?”
“你和莫里森阿姆斯區的一個名叫科拉的女人同居了?”
“我借她家的沙發睡覺而已,我還沒找到自己的地方嘛。對我來說,科拉她什么人也不是,啥都不是。”
“你跟她這么說了嗎,羅伊?她是這么理解的嗎?”
“我可管不了別人怎么想?!彼f話間眼瞅著后面柜臺上的油酥糕點。露絲可不愿意給他免費的食物,但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找到方法從她那兒要到些。一開始,她會讓他不好過,但最終她會投降。只要涉及她這個前女婿,露絲似乎就注定會采取姑息政策,這也是為什么自從兩周前,羅伊在巴斯再次露臉后,沙利就在籌劃著采用另外一條更效仿喬治·巴頓的鐵血手腕而不是尼維爾·張伯倫
的綏靖政策的行動方針。
當她回到他們這邊,露絲注意到沙利投向羅伊的陰沉目光,便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成功地讓沙利又靠回到凳子上?!跋M銊e以為那邊發生的事兒跟你有關?!彼嵝训?。
“很高興跟我無關,”沙利回道,“不過如果有關,我知道怎么對付他?!?/p>
“我之所以問你這個,”卡爾還在一根筋地說著,“是因為我每隔十秒左右就會想到一次,而且現在比之前更糟了?!彼@“之前”指的是最近的前列腺手術,這手術弄得他陽痿、小便失禁(至少最近一段時間都是如此),卻沒有讓他(他堅持這么說)減少一丁點性癮和取悅女人的本事。沙利至今依舊不覺得卡爾對性成癮,盡管他倆從差不多十多年前的那個晚上就一直在爭辯這事。那晚,卡爾走進白馬酒吧,手里卷著本雜志,用它重重地拍在沙利的后腦勺上,算是打招呼。他爬到旁邊的吧凳上,把雜志翻到那篇想讓沙利讀的文章,并把它攤平在吧臺上?!澳阒牢沂鞘裁礃拥娜藛幔俊彼麊?,那一貫揚揚自得的表情又夸大了幾分。
“我知道啊,”沙利回答道,并沒看雜志,“實際上,我在好幾個場合都告訴過你你是什么樣的人,你肯定沒聽進去?!?/p>
“根據這篇文章,”卡爾用食指戳戳雜志,“我是個對性成癮的人。這是種醫學疾病?!?/p>
“你是什么樣的人,”沙利向他保證,“要解剖后才能定性。”
沙利的朋友維爾夫那時碰巧在沙利的另一邊落座,卻顯而易見被激起了興致,他拿起雜志讀了起來。
“讓我告訴你吧,”卡爾接著說,“據醫學專家們講,我值得同情。”
“維爾夫,”沙利在吧凳上轉了個圈,認真看著他全神貫注讀文章的朋友,“你覺得卡爾值得嗎?”
這位難得的律師對正義的興趣比對法律還要濃,甚至在別人開玩笑提到公正時,他都嚴陣以待。有事問他,他一定觀點公正,判斷合理?!罢坡暎彼伎剂似毯笳f,“也許,還值得擁有像你我這樣的男人的三分仰慕?!?/p>
接著,卡爾和維爾夫隔著沙利碰了一杯,沙利一如往常地暗暗后悔,怎么又把他這言行不可預料的伙伴拉進了酒吧的插科打諢中。
“沙利不過是嫉妒,”卡爾評論道,此時維爾夫又去讀那篇有關性癮的文章了,“因為愚蠢沒被歸為醫學疾病?!?/p>
“實際上,我覺得是這樣的?!本S爾夫頭也沒抬。
“但他不值得同情?!?/p>
“是的,不值得?!?/p>
“也不值得尊重?!?/p>
“當然不。”
可憐的維爾夫。照沙利來看,自從維爾夫死后,這世界就少了一分公平與真誠,而且也少了很多樂趣。“等我走了,”他不止一次跟沙利說,“你就會發現再要找到另一個只有一條腿還樂樂呵呵的律師有多難了?!闭媸且徽Z成讖。
回到現在,沙利跟卡爾說:“你當然會每隔十秒就想到一次性,你整晚整晚地看黃片。”自從卡爾失去了房子后,就一直住在沙利位于貝麗爾小姐老公寓的樓上。沙利現在住在后面的房車里,有時他半夜起來撒尿,就會看到映在樓上卡爾的窗玻璃上的淫亂圖像。
“我喜歡黃片?!笨柭冻鲆桓弊晕曳艞?、聽天由命的神色,所以更別指望他去改進了。
沙利從沒懷疑過卡爾對黃片的熱愛,但他覺得原因不只是這個??柕拿谀蚩漆t生警告他,可能需要六個月到一年,他才能再次勃起。連這時間也不能保證。他懷疑多半是因為恐懼,才驅使卡爾半夜不睡看黃片,密切注意著內褲里的動靜。
“這些片子的質量越來越高了,”卡爾接著說,“露絲?快告訴他我說的是真的?!?/p>
“嘿,媽?”羅伊·帕迪在柜臺另一邊喊,“如果要扔進垃圾箱的話,不如讓我吃掉昨天的那一塊?!?/p>
他說的是餡餅盤上那一小塊兒昨天剩下的櫻桃餡餅。沙利對羅伊的這個小手段忍俊不禁。祈求得到你聲稱毫無價值的東西,就意味著你不但更有可能得到它,而且——這才是真正的妙處——你還不必對那個施與你的人欠下人情。
“扔了它。”沙利建議道,嗓門足夠讓露絲聽到,或許是為了讓羅伊聽到。
這話的效果立竿見影。露絲把餡餅滑到一個小碟子上,“砰”的一聲重重地放在她女婿面前,還朝沙利揚了揚眉毛,以確保他明白,一旦張開那張烏鴉嘴會惹出什么禍端?!斑€有那塊酥皮。”羅伊用蠟黃的指頭指著燒焦黏在盤子里的點心酥皮。
“監獄的人不給你吃東西嗎?”露絲一邊說,一邊用刀子撬松點心皮。
羅伊把叉子用作小鏟子,挖了一口?!俺缘貌缓谩?,他含著一嘴餡餅說,“是真的?!?/p>
卡爾朝沙利斜過身,悄聲說:“哎,剛才我說現在比以前更糟的時候,露絲沒問比什么時候糟糕?你不覺得奇怪嗎?”
“我覺得你很奇怪?!鄙忱卮?,他知道這話題會引到哪里。
“那是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個人人都會問的問題,除非她早就知道我在說什么。”
“嘿,傻瓜。看著我,我可沒告訴任何人,是你自己說出去的?!?/p>
卡爾在手術前一晚來到白馬酒吧,告訴了沙利,并讓他發誓保守秘密。然而,沙利回家后,卡爾卻喝醉了,告訴了其他十幾個人,還跟博蒂那酒吧服務員說了,也就是說,到了手術第二天,麻藥勁還沒過,卡爾·羅巴克那兒的困擾就成了人盡皆知的事情,成了街頭巷尾的談資。
沙利并不是沒有要說出去的沖動。畢竟,卡爾那大名鼎鼎管不住自己小弟弟的習慣已經毀了好幾場婚姻,包括他自己的。那晚在白馬酒吧,沙利也是這么說的:“斯凱勒半數的已婚男人都會覺得這是老天開了眼。你知道的,對吧?你知道什么是報應嗎?”
“是說好人沒好報嗎?”
“不是,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是嗎?”卡爾聳聳肩,“那好,我希望當你的報應來時我能看到。”
“我的報應已經來了,”沙利明確地告訴他,“你現在看到的我就是結果?!?/p>
但事實上,那時的他并不確定,即使現在診斷出了心臟病,他也還是不確定。他這輩子難道過得容易?戰爭期間,他神奇般地總能站在該站的位置,而那些更有天賦、更優秀的士兵們卻偏偏站在了不該站的位置——往往就在沙利的旁邊。諾曼底登陸的時候,奧馬哈海灘上每隔幾秒就開一次獎,生死攸關的獎。通過勤奮、判斷、技能,你可以提高幾分生存的概率,但不會太多。一直到柏林,都是瞬息萬變的運氣在主宰一切,而沙利毫無疑問是其受益者。
但那是戰爭。等槍聲停止,世界重回所謂的理智,他又有了閑暇去沉思時,事情就不一樣了。有些時候他情不自禁地覺得命運在玩弄他。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消遣的主要方式似乎是玩弄那些他自說自話創造出來的可憐的私生子??柧褪且粋€活生生的例子。讓他長了那玩意兒,又讓它控制了他的整個生活,接著又毀了控制那玩意兒的前列腺,看他會怎么辦。在上帝看來,也許這只是好玩,是萬能的上帝因為太過無聊而需要的短暫釋放。如果你是上帝的話,就能理解,無聊才是真正的敵人。沙利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在吃完一根融化的棒冰后,他在鮑登街家前的人行道上研究螞蟻。成百上千的小傻瓜,可能有上萬,都在程序化般地、機械一致地去完成一項沙利不知道是什么的任務。從他們整齊有序的隊伍里,他會挑出一只螞蟻,不讓它去做它明顯想要做的事情,他用冰糕棍逼著它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離它的伙伴們流動的隊伍越來越遠,他詫異它那小腦袋竟無法弄清發生了什么事兒。唯一明智的做法是放棄掙扎,直到那個阻擋它計劃的巨人失去興趣,去做別的事情——也許是去折磨其他可憐的生物了。但很明顯,這螞蟻沒被設置停止掙扎的功能,它執著于自己的信念。所以,也許上帝就是一個拿著棍子的小孩——模模糊糊有點好奇,但對如此微小又不顯眼的小東西又生不出同情心。他從卡爾·羅巴克那兒偷個小腺體;從維爾夫那兒先是奪走一條腿,接著發現這個人沒被撼動,就繼而奪走了他的生命,那樣才能讓他得到教訓。
現在輪到沙利了。兩年,可能只有一年多。好吧,沙利心想。你是否感到過困擾,上帝賜予了你生命,你卻沒有善加利用?不多吧。偶爾吧。
“好吧,去你媽的,”卡爾說,“如果你不想談論性,我最好還是干活去。好吧,我承認——我的確需要你那臭烘烘的小矮子。我這有份工作很適合他。”
“露絲,”沙利朝柜臺方向喊道,又指了指鬧鐘,“11∶10?;怂昼??!苯又D向卡爾,“那么跟我說說這工作吧?!彼鋵嵰呀浟私獾孟喈斍宄胫揽枙趺疵枋?。
“我會跟他解釋的。”
“先跟我說?!?/p>
“你是誰?他爸爸?”
實際上,這差不多正是羅布心目中沙利的形象,也許也正因為這一點,他覺得對羅布有種父親般的責任,而他對自己的兒子卻沒有這種感覺,他兒子多數時候把他當成是難以解釋卻又無法否認的基因缺陷?!叭绻阆胍謇淼募S便有毒咋辦?”
“有毒?只是下水道破了。惡心是惡心,但肯定不會有毒?!?/p>
“如果你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你也不可能知道它不是什么。”
卡爾揉了揉太陽穴?!拔腋矚g發財前的你。”
“開玩笑吧?你喜歡過去那個在零下的低溫里,拎個桶,一周粉刷六十個小時的我?”
“是四十小時,是你要求開六十小時的發票的。天吶,那可真是美好的時光?!笨枃@了口氣,臉上流露出一副迷離、嘲弄又懷舊的表情?!翱粗銖念^到腳一身泥巴混著各式各樣的糞便走進白馬酒吧,散發著特蕾莎修女褲襠一樣的臭味,只要看到那樣的你我就很開心?!?/p>
奇怪的是,連沙利自己也懷念那些日子,當然他不會向卡爾承認一星半點。
“不管咋樣,”卡爾壓低了嗓音,“那些糞便沒毒的,行嗎?”
“你怎么知道?”
“想想吧,廠房的上方是什么?”
“啥也沒有,”沙利說,腦子里出現了萊姆羅克大街下水道的走勢圖,“除了那老——”
“正是,”卡爾說,“煉油廠。還記得他們為什么關門嗎?不,你當然不知道。你連昨天發生的事兒也不記得。你還有點腦子的話,就會記得當時他們因為退稅與市政廳產生了糾紛,所以把生意轉移到了莫霍克。格斯認為,他們是蓄意淹了那條下水管道,算是送別禮?!?/p>
“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兩年前?三年?”
“那就是我們上當的地方。估計那工廠的屋檐有縫,每次下雨,雨水都會滲進來。正常情況下是沒關系的,但是它流到了地下室?!?/p>
沙利點點頭,終于明白了?!芭潘疁侠锏臇|西一直在發酵。”
“如果條件適宜的話,”卡爾繼續道,“比如下一周的雨后緊跟著熱浪……”
“雙倍?!鄙忱f。
“什么?”
“不管你上一個骯臟的工作付給羅布多少錢,這一次給他雙倍?!?/p>
“哼,好得很。就這茬你總忘不掉。不會錯過任何一個機會敲詐你的老朋友。真是的,我干嗎跟你談?”
“三倍,得是三倍?!鄙忱窒肓艘粫汉笳f。
“好吧,我去雇其他人。你以為整個巴斯就只有羅布這一個傻子需要工作?”
這一點上他說得有理?!昂冒?,那就兩倍?!?/p>
“成交。”卡爾立馬確認。
沙利意識到,自己放棄得太快了。
“你覺得你能說服他接這活不?”
“不知道。他恨你?!?/p>
卡爾站起身?!案f你喜歡我,”他一邊朝男廁走去,一邊建議道,“他沒啥觀點是跟你不同的?!?/p>
“但我并不喜歡你?!?/p>
“你當然喜歡我了,呆瓜?!?/p>
廁所門在卡爾身后關上后,沙利又重新盯著羅伊·帕迪,他正用拇指把最后一點用顯微鏡才能找到的餡餅皮的渣摳下來。他之前告訴卡爾的話是真的,這些日子以來跟性相比他想到更多的的確是殺人。羅伊是在沙利得知診斷結果的同一天回到巴斯的。這兩件事情在他腦海里交織著,刺激著他盤算有哪些方式可以永遠除掉這個混蛋。用他的貨車把這個討厭鬼碾死可能最合適,盡管這法子讓沙利感覺不夠過癮。很可能羅伊都不知道是誰撞了他,而沙利卻想讓他知道。悄悄地靠近他,用鐵鏟給他腦門一擊可能更有意義。聽到鋼鐵敲擊羅伊頭骨的聲音——那斷骨下爆腦漿——才會令人心滿意足。盡管自從過了七十歲,沙利就不能像以前那樣悄悄靠近別人了,而且這樣,羅伊也還是可能不知道是誰殺了他。也許最能保證讓他確切知道是誰終結了他這個令人不快的存在的方法,是給他的咖啡加上點老鼠藥。有時到了九十點,早餐高峰一過,露絲就會讓沙利照看柜臺,這樣她可以跑去銀行,那么他可以在那時候行動??吹搅_伊的臉抽搐會令人心情愉悅,而且瀕死時,他會恍然大悟:他中了毒,等他意識到是誰下的毒時,就已經太晚了。難點是判斷需要投放多少毒藥。太少可能毒不死他,太多可能他嘗一口就會覺察不對頭,接著要死的就成了沙利了。沙利從來沒有真正懼怕過死亡,即使死亡正飛馳而來他也不怕,但他必須看到羅伊先死。
“看來還挺對你胃口的?!甭督z收拾了羅伊的盤子。
“放了一天了還能這樣,不錯,”他說著摸了摸他的小肚子,“咱倆和好了吧?”
“不是一直都挺好的嗎?”
羅伊明顯對這個話題不置可否。“對杰妮說聲抱歉,我想她了?!?/p>
沙利看到他的眼睛落在了連接餐廳和隔壁公寓的門上,那是他前妻和他們的女兒蒂娜住的地方。
“她還好吧?”他問道,“一切都還好吧?”
“她很好,羅伊,”露絲淡淡地說,“你女兒也是,如果你還有點興趣想知道的話?!?/p>
羅伊似乎并沒有聽到后面這句話。“跟她說那張限制令已經沒必要了。我已經改頭換面了。”
“她會很高興聽到這句話的,但還是保持距離吧?!?/p>
“就像我跟法官說過的,在這樣小的城鎮里可不容易。”
露絲點點頭?!斑@就是你在蘋果蜂餐廳要關門的時候,徘徊在那兒的停車場,等著她下班的原因?”
“我這樣做了?”
“有人說看到你了?!?/p>
羅伊將凳子旋轉過來看了沙利一眼,第一次承認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又轉了回去。“跟她說我一找到工作,就會開始彌補她,我是說真的。”
“也許你去別的地方找工作會運氣好一些,”露絲建議道,“奧爾巴尼或者紐約市,那些有更多機會的地方。”
“噢,不要擔心,”羅伊說著站了起來,從登記本旁邊的杯子里拿了幾根牙簽,“我很快就會在這兒找到事兒做?!?/p>
沙利打開報紙翻到分類廣告,戴上了他的老花鏡?!傲_伊,這有個事情再合適你不過了?!彼f。
“沙利!”露絲叫道,語氣帶著聰明人都能注意到的尖銳。
“招聘家暴者,”沙利假裝讀報,“入門級。最低工資起薪,但是提升機會多。申請者僅限有上進心,有自覺性的人?!?/p>
“沙利!”露絲又叫道。
“嘿,這不錯,”羅伊說,“你是當場編的,還是整個早上都在盤算,就等著我講到這兒,你好借機說出來?”
沙利沒理他,也沒理露絲,她的眼睛正如刀子般瞪著他?!笆前。幸稽c我不明白,”他對羅伊說,“卡爾·羅巴克剛才正說需要人清理斷裂的污水管道。你怎么不出聲?讓他知道你在找工作?”
羅伊從凳子上起身。他去掉一根牙簽的粉色包裝紙,正若有所思地嚼著?!澳阍趺磿@么討厭我,沙利?”他說,“我可從沒惹過你。”
“等等,這還有一則,”當羅伊朝門口走去時,沙利又說,“招聘經驗豐富的小偷。夜班。有前科者優先。”
“我猜你肯定認為人不會改變?!绷_伊說,手放在門把上,頭上的鈴鐺先丁鈴鈴響起來。
“有時候,他們的確會變?!鄙忱肆艘徊剑褕蠹埿⌒牡丿B了起來,這樣他的女房東又臉朝上了——是他的想象嗎?還是她的表情真的變了?變得有點更嚴厲了?“問題是通常他們都變得更糟?!?/p>
“或許我會讓你吃一驚的,”他說,“我一直想要問你。住在我的房車里感覺如何?”
沙利輕蔑地哼了一聲,不過他清楚羅伊的意圖?!澳愕姆寇??”那曾經確實是羅伊的,或者說是他和杰妮的,當時杰妮懷著孕,她和羅伊新婚沒有地方住,于是露絲和她丈夫就送了這輛房車給他們作為禮物。他們把它停在露絲的房子后面,一直在那里住著,直到羅伊在無憂宮酒店外被逮捕,罪證是一卡車偷來的電視和家具。之后,在羅伊第一次被遣送到州南部后,露絲就把房車賣了,這樣杰妮就有足夠的錢搬到奧爾巴尼,開始嶄新的沒有羅伊的更好的生活。當沙利說要接手那房車時,她滿腹狐疑?!澳阋蓡??要住到這房車里?”她問道,“你可是在全巴斯最美的街道上有著漂亮大房子的人?!?/p>
“別擔心。我不是想把它要回來,”羅伊向他保證,“人們都說那玩意兒容易著火,我讀到過的。哪天晚上你要是點著香煙睡著了,醒來就化成灰了?!?/p>
沙利迎上他的視線,對峙了一會兒說:“是真的嗎?”
羅伊臉頰上的肌肉抽搐著,有一瞬間,沙利覺得他就要沿著柜臺沖過來了,但他沒動。“真的,”他重復道,微笑著,“你知道我是為什么的,沙利?”羅伊接著說,指著他右邊的太陽穴。
“好吧,”沙利回道,“謝謝替我做好安排?!?/p>
羅伊忽視了他的話,他臉上的表情讓沙利沉思,那種一輩子都聽不懂別人的笑話,只會在明明沒啥好笑的時候傻笑的是什么樣的人。
“算總賬,”羅伊嚴肅地說,“一邊是我欠的人。另一邊是欠我的人。今天早上,就在這兒,我在我欠債的那邊又加上了一塊櫻桃餡餅、一杯咖啡。有些人會忘了自己欠下的債,但我不會?!?/p>
沙利點點頭。“我很好奇。誰在欠你的那一邊?”
“有一天將會是你,”他充滿自信地回答,“當我步入正軌時,你就欠我個道歉。我會來收債的。某天晚上我會來找你,我很清楚你把我的房車停在哪里。我會帶半打酒來。我們會喝上一兩瓶,然后你會承認你看錯我了。如果我是你,我現在就開始練習,因為這遲早會發生?!?/p>
“好吧,羅伊,我只剩一條好腿了。我可不想靠它撐著等到那美好的一天。”
“噢,那一天會來的。某天晚上,你的門前會響起敲門聲,那就是我?!?/p>
“除非那時我點著煙睡著了。”
“嘿,你說對了!”羅伊說,他食指指著沙利,好像他在猜字謎游戲中猜中了似的,“那也不是沒可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