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津世界史:牛津英國史
- (英)肯尼思·O.摩根
- 3787字
- 2020-06-12 10:52:28
1066年那些事
1066年圣誕節那天,諾曼底公爵威廉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登基成為英格蘭國王。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用英語和法語發出的歡呼聲驚動了駐扎在修道院外的諾曼衛兵。他們以為教堂內部出現了可怕的變故,于是放火燒了鄰近的房屋。半個世紀之后,一位諾曼修士回憶起那一天的混亂。“隨著火勢迅速蔓延,教堂里的人陷入困惑,大批人群涌向外面,有些人為了救火,有些人則趁火打劫。只有修士、主教和一些神職人員留在神壇前。雖然他們也感到害怕,但還是堅持完成了國王的受職儀式,此時的國王已嚇得渾身劇烈顫抖。”
盡管威廉在黑斯廷斯取得了勝利,盡管倫敦和溫徹斯特投降了,但威廉的地位仍然不穩固,他完全有理由為此憂慮。至少在五年之后,他才相信征服已經完成。從1067到1070年,每年都有反對諾曼統治的起義——在肯特郡、西南部、威爾士邊境區、沼澤地和北方。諾曼人只能像一支占領軍一樣生活,像作戰部隊一樣一同起居、飲食和睡覺。他們不得不建造城堡,這些城堡是少數人統治大批臣民的據點。不到一萬名諾曼人生活在一兩百萬心懷敵意的百姓中。這并不是說每個英格蘭人都積極反對諾曼人。毫無疑問,有許多人與他們合作,正因為這樣,諾曼人才有可能接管如此多的盎格魯-撒克遜的機構。但是有大量證據表明,英格蘭人憎恨在自己的國家成為受壓迫的大多數人。沒有安全感的歲月對后來的歷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因為英格蘭不僅引入了新的王室,還引入了新的統治階級、新的文化和語言。可能在歐洲歷史上,沒有任何一次征服對被擊敗者造成如此災難性的后果。
幾乎可以肯定,這不是威廉的初衷。在早期,許多英格蘭人能夠通過表示臣服而保留他們的土地。然而到了1086年,事情發生了明顯變化。《末日審判書》記錄了諾曼人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深深的征服烙印。根據記載,1086年,只有兩位英格蘭英格蘭貴族幸存。超過4000位塞恩失去了他們的土地,他們被不到200名男爵(barons)所取代。一些新的地主是布蘭頓人、弗蘭德斯人和洛林人,但大多數還是諾曼人。在教會方面,我們可以確定威廉的反英政策的出臺時間。1070年,他罷免了一些英格蘭主教,后來再也沒有任命英格蘭人擔任主教或修道院院長。在軍事問題上,1069至1070年冬季,對北方的掠奪表明這個時期的殘酷鎮壓達到了空前的規模。1066至1086年間,約克郡的土地價值下降了2/3。但無論這種掠奪在何時何地發生,可以肯定的是,到1086年,盎格魯-撒克遜貴族不復存在,而且其地位已被新的諾曼精英所取代。當然,這個新精英階層同時保留了歐洲大陸的舊土地,其結果是,曾經是兩個獨立的國家的英格蘭和諾曼底,現在變成了一個統一的跨海峽的政治共同體,不僅共享統治王朝,還擁有統一的盎格魯-諾曼貴族。由于海峽兩岸水運非常便捷,諾曼底和英格蘭的距離好比泰晤士河兩岸的米德爾塞克斯和薩里(Surrey)。從此時直到1204年,英格蘭和諾曼底的歷史一直交織在一起。
由于諾曼底是由一位公爵統治的公國,而公爵效忠于法國國王,因此從此時開始,英格蘭政治成為法國政治的一部分。但法國的影響不僅限于此。作為法國人的諾曼人把法語和法國文化帶到了英格蘭。此外,我們要處理的不僅僅是1066年后那一代人所面臨的一次性“法國因素”的大量涌入——在那之后“英格蘭因素”開始逐漸恢復——還包括安茹帝國所帶來的法國文化的入侵。1066年的諾曼征服之后,英格蘭又被安茹帝國征服過(1153—1154),雖然這一次沒有導致盧瓦爾流域的貴族來英格蘭定居,但亨利二世和阿基坦的埃莉諾宮廷的到來還是強化了法國文化在英格蘭的主導地位。
雖然在1066年只有不到30%的溫徹斯特地主擁有非英格蘭名字,但到1207年這一比例上升到80%以上,其中大多數是法國名字,如威廉、羅伯特和理查德。這意味著英格蘭接受了來自歐洲大陸的影響,此時的英格蘭藝術受外來影響最明顯。例如,在教會建筑中,用歐洲大陸的名詞“羅馬式”和“哥特式”所描述的風格比“諾曼”和“早期英格蘭”風格更加時髦。盡管英格蘭建造的教堂,如英格蘭的泥金裝飾手抄本中所繪制的教堂,通常包含一些明顯的英格蘭元素,但建筑師和藝術家所采用的設計圖樣來自國外,有時來自地中海世界(意大利、西西里島,甚至拜占庭),通常來自法國。在1174年的坎特伯雷大教堂大火之后,一位法國建筑師威廉(William of Sens)被請來重建唱詩席。同樣,亨利三世下令重建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也深受法國模式的影響。法國在音樂、文學和建筑領域如此卓越,以至于法語成為一種真正的國際語言,而不僅僅是一種民族語言,任何認為自己有教養的人都要會說會寫法語。因此,在13世紀的英格蘭,法語變得比以前更重要。在本章所涵蓋的大部分時期里,受過良好教育的英格蘭人會使用三種語言——英語是母語,懂一點拉丁語,會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在這個國際化的社會中,法語至關重要。法語是法律和地產管理的實用語言,也是歌曲和詩歌(包括香頌和浪漫歌曲)的語言。換句話說,像耶路撒冷王國一樣,諾曼征服使英格蘭被公認為法國的海外領地;用政治術語來說,在13世紀初之前,英格蘭一直是法國殖民地(當然不是法國國王所屬的殖民地),此后則是法國文化的殖民地。
因此,幾代英格蘭愛國人士把黑斯廷斯戰役看作是一場國殤,這并不奇怪。然而,即使我們不像歷史學家弗里曼(E. A. Freeman)那樣將巴黎形容為“野獸”,也仍然可以說諾曼征服是英格蘭歷史上最大的災難。不是因為它具有掠奪性和破壞性——任何征服都會如此——而是因為“1066年那些事”的問題。1066年是英格蘭歷史上最著名的一年,諾曼征服是“該死的眾所周知的劃時代的事件”,人們很容易將它視為“新的開始”或“重要的轉折點”。在談論幾乎所有發生在11世紀晚期的英格蘭事務時,都會考慮諾曼征服的影響。但是,11世紀下半葉是整個歐洲快速發展的時期,沒有遭受諾曼征服的國家也發生了巨變。因此,這引發了一個問題。在某些方面,1066年的諾曼征服帶來了巨大的變化;在其他方面,雖然巨變發生了,但很難歸因于征服;還有些方面,最顯著的特征是根本沒有改變,而是延續了現狀。
然而,這一時期歷史學家所面臨的主要問題不是由一個戲劇性事件造成的,而是由一個極其復雜的社會和文化進程導致的。這是因為在12世紀和13世紀出現了海量的書面記錄,編寫和保留下來的文字記錄比以往多得多。從整個盎格魯-撒克遜時期開始,大約有2000份法庭令狀和土地契約保存下來,而僅從13世紀保留下來的就有數萬份。當然,2000份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文獻只是冰山一角,更多的文獻沒有保存下來。但是13世紀的情況也是如此。例如,據估計,僅13世紀的小農和農民就產生過多達800萬份土地契約。即使這個估計的標準過于寬松,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即各個階層(例如農奴)都以前所未有的方式關注這些文件。在懺悔者愛德華統治時期,據說只有國王擁有印章,而在愛德華一世的統治下,法規要求甚至農奴也必須擁有自己的印章。這一發展的中心,或者說它的原動力,來自國王的政府。國王擁有永久性的記錄機構文秘署,例如法院和財政部——它們變得越來越忙碌。在亨利三世統治時期,我們可以測量文秘署使用過的封印蠟的重量。在13世紀20年代末,每周要用掉3.63磅的封印蠟,到60年代末,這個數字已升至31.9磅。政府不僅發布了比以往更多的文件,還系統地制作副本并把它們保留下來。此處有一個關鍵的時間點——1199年。在那一年,文秘署簿記員們開始在羊皮紙卷上抄寫大部分以大封蠟寄出的信件(當然包括所有重要的信件)。文秘署的記錄被保存下來,意味著1199年以后的歷史學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了解政府的日常事務。
這些發展有十分重要的意義。記錄的激增帶來了從習慣性記憶事件向用文字記錄事件的轉變。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意味著人人都在“參與掃盲”;即使有些人自己無法閱讀,他們也習慣于通過書面媒介進行日常業務的處理。顯然,這種文化意識的發展與通常被稱為12世紀文藝復興的文化運動密切相關。起初,新學問的機構都出現在意大利和法國的城鎮和大教堂中,但到了12世紀末期,英格蘭出現了一些高等學校,到13世紀20年代,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先后成立。在牛津大學,有些學院的男性可以學習嚴格的實踐科目,如財產轉讓、管理學和初級法律程序。整個英格蘭的趨勢是,各個層面的學校越來越多。
但這些深刻的發展是否與社會機制在其他方面的革命性變化有關?顯然,所有這些書面記錄的產生意味著社會變得更加官僚化,但這是否意味著階級之間的關系得到保護或被改變了呢?經濟體系是否在變化?政治體制正在發生變化嗎?或者兩者只是被更詳盡地記錄下來而已?
這些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歷史證據的累積性質往往使證據具有欺騙性。例如,一種特定形式的人際關系可能首先在13世紀被清楚地記錄下來。但這是否意味著這種關系本身起源于那個世紀?或者說這些類型的關系在這個時期首先以書面形式確定下來?或者說這種關系早就存在了,而相關文件只是從那個時期才開始記錄并被保存下來?一個典型的事實是,一種被稱為“家仆契約”的文件類型最早可以追溯到13世紀。契約記錄了一名男子為其主人服務的條款,如果是長期服務合同,契約通常會寫清他的工資,即他的雇用費。在這些文件的基礎上,歷史學家們已經斷定,“契約家仆”和“合同軍”都是在13世紀末出現的,并且它們是中世紀后期“可惡的封建主義”(Bastard Feudalism)的特征。然而,有明顯但間接的證據表明,接受費用和工資的合同軍隊和家仆至少早在1100年就存在了。總的來說,在本章,作者認為英格蘭在經濟、政治和社會機制方面的連續性比通常所認為的高得多。但首先,在進一步討論之前,簡要介紹一下主要事件,特別是國王們最關心的那些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