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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兩個世界

我的故事要從我十歲那年,還在小城中讀拉丁語學校時的經歷講起。

那時的蕪雜氣息撲向我,痛苦和愉快的戰栗撞擊我的心。昏暗的街巷,明亮的屋宇、尖塔,鐘聲和一張張面孔。舒適愜意的房間,神秘靈異的房間,散發赤誠親密的味道,兔子和女仆的味道,備用藥品和干果的味道。兩個世界融于一處。日與夜從兩個極點徐徐而來。

一個世界是我的父宅。它甚至窄小,只住著我的雙親。我對這個世界的相當部分都十分熟悉。它意味著父親和母親,疼愛和嚴厲,榜樣和學校。柔和的光澤,清澈與潔凈屬于這個世界,還有溫存親切的交談,洗凈的雙手,考究的衣裝和良好的禮節。在這個世界中,我們在清晨祈禱時歌唱,我們慶祝圣誕節。有一條通往未來的筆直道路,有責任和過失、愧疚和告解、寬赦和善念、愛慕和敬意、《圣經》和箴言。這個世界需要守護,生活才能明凈純潔,美好有序。

另一個世界也始于我們家中,光景卻截然不同。氣味不同,語言不同,人們遵循和要求的不同。那里有女仆和工匠,鬼怪故事和流言蜚語。它充滿無數令人難以置信又無法抗拒的可怕事物,神秘事物:屠宰場、監獄、醉漢和潑婦、分娩的母牛、跌倒的馬;偷竊、兇殺和自尋短見。到處都是既美妙又驚人,既野蠻又殘忍的故事。而毗鄰的街巷和房子周圍則遍布警察和流浪漢。醉鬼在打老婆,姑娘們紡織的線團從深夜的工廠滾落出來,老婦正在為施病行巫術。森林里藏著強盜,鄉警抓捕了縱火犯——四處奔涌著這方暴躁世界的氣息,它幾乎無孔不入,卻唯獨沒有侵襲家里那幾間我父母居住的屋子。這真是再好不過。多么美妙,我們中間充滿和平、秩序、安寧,充滿責任和良知、寬恕和友愛——妙極了,另一個世界也無所不有。一切刺耳喧囂、黑暗暴力的事物盡在其中。從這個世界,我只要縱身一躍,就能逃回母親身邊。而奇異的是,這兩個世界竟如此緊密地相依相伴!比如我們的女仆莉娜,她晚上坐在門旁的起居室祈禱,用她嘹亮的歌聲和我們一起唱歌,洗凈的雙手放在平整的圍裙上。這時,她屬于我的父親母親,屬于我們。她生活在光明和正義中。但當她在廚房或馬廄里給我講無頭侏儒的故事,或當她在肉鋪里和鄰家婦人爭吵時,她卻變成了另一個人,屬于另一個世界。她被這個世界的秘密包圍。所有人皆是如此,尤其是我。我自然屬于光明正義的世界。我是我父母的孩子。但無論我望向哪里,聽聞什么,另一個世界都無法回避。我生活在這個世界里,盡管它于我十分陌生,時常讓我驚訝,盡管這個世界讓我感到不安和恐慌。偶爾,我甚至寧愿待在這禁忌的世界,因為當我回歸光明——這種回歸既好又必要——我就像回到了乏味無趣又沉悶寂寞的世界當中。有時我知道:我生活的目標是成為父母那樣澄明純潔的人,謹言慎行,有條有理。但是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人,我還要走很長的路。我要上中學,讀大學,參加各種考試和測驗。走這條路總要經過一旁的黑暗世界。穿過它,很可能深陷其中,難以自拔。很多我酷愛的故事都提及失足少年的經歷。這些故事最終總以少年回到父親身旁,回歸光明世界作為救贖和慰藉。我完全知道這是唯一正確的、善意的、合乎希望的結局。但即便如此,故事中邪惡墮落的部分仍舊分外迷人。假如可以坦白地說出真話:失足者有時受到懲罰,重歸正途,簡直令人遺憾——但人們不會這么說,也不會這樣思考。它只是以某種方式作為征兆和可能,深藏于人的潛意識中。我想象的魔鬼可能就在樓下的大街上,喬裝一番或顯而易見,或者它在集市里、客棧中,卻從來不會出現在我們家中。

我的姐妹們同樣屬于光明世界。我時常認為她們在天性上更接近父親和母親。她們比我優秀,更為得體,過錯甚少。她們也有缺點,也很頑皮,但那在我眼中并不算糟。她們不像我,離黑暗的世界更近,邪惡之物時常讓我倍感沉重,受盡折磨。姐妹們就和父母一樣,受人呵護和尊敬。誰若和她們爭執,事后必定良心難安,挑起爭端的人會懇求她們原諒。因為傷害了她們,就等于傷害了她們善良可敬的父母。有些秘密,我寧愿告訴街上那些放浪的野小子,也不愿和她們分享。盡管在一些心思舒暢的明媚時光,我也和姐妹們取樂,良善乖巧地和她們游戲,看上去既規矩又高貴。因為要做個天使就非如此不可!這是我們所知的至高境界。我們相信最甜蜜最美妙的事莫過于成為天使,周身繚繞著光的樂音和類似圣誕與極樂的芬芳。哦,這是多么難得的韶光!時常,我在和她們游戲時,在一片和美中,因為沖動和魯莽惹她們不適,引發一場爭吵。如果她們遷怒于我,我竟會變得蠻橫無理,放蕩的言行甚至讓我自己在那一刻都心痛異常。我會在懊惱和悔悟中度過一段極為消沉的日子,隨后再痛苦地求她們原諒。這時,生活再度變得明亮。我又迎來一時或一瞬的幸福:平靜,感恩,毫無羈絆。

拉丁語學校的同班同學中,有市長和林務局長的兒子。我們偶爾混在一起。他們雖然頑劣,卻依舊屬于規矩的世界。但我和鄰居的男孩們更為親密。他們在我們平日輕視的公立學校讀書。我的故事,就從他們中的一個男孩講起。

那是個自在的下午,我剛滿十歲不久,正和兩個鄰家男孩閑逛。這時一個大男孩朝我們走來。他大約十三歲,粗野,強悍。他是公立學校的學生,裁縫的兒子。他父親是個酒鬼,一家人聲名狼藉。我對他早有耳聞,他叫弗朗茨·克羅默。我怕他,并不情愿他加入我們。他已經是一副成人做派,言談舉止模仿工廠里年輕的工人。他把我們引到橋邊的河岸,讓我們窩在一個橋洞里。狹長的河岸位于拱橋壁和緩緩的水流間,岸上布滿瓦礫、廢料、亂作一團的生銹鐵絲和其他垃圾。偶爾,這里也能找到有用的東西。弗朗茨·克羅默命令我們翻找,并把我們發現的拿給他。有些東西被他一把奪走,有些則直接被他扔進河里。他讓我們留意鉛、銅、錫制成的玩意兒,這些他都要,甚至一把舊牛角梳他也留著。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壓抑。不光是因為我心里清楚,我父親如若知道此事,不會允許我和他們往來,而是因為我對他感到害怕。我竊喜他并未對我另眼相看。盡管我和他初次相見,但他下命令,我們照辦,似乎成了老規矩。

之后我們坐在地上。弗朗茨像個男人一樣朝河里吐口水。他的口水從牙縫里肆意噴向他想噴的方向。接著我們開始閑談。男孩們紛紛炫耀和吹噓他們在學校里的英雄行徑或卑劣的惡作劇,我沉默不語,卻又擔心我的沉默引人不快,讓克羅默惱怒。我的兩位同伴從一開始就背離了我,站在他那邊。在他們中間,我是個異類。我的衣著和舉止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挑釁。弗朗茨不可能喜歡我這樣一個在拉丁語學校讀書的紳士的兒子。而另外兩個男孩,我清楚,他們一有機會就會諷刺我,羞辱我。

完全出于恐懼,我也開口講了起來。我編造了一個夸張的盜竊故事,把自己說成故事中的英雄。埃克磨坊附近有一座花園。我說。我和一個同學曾趁天黑,偷了那里的一整袋蘋果。不是普通的蘋果,是上等的萊茵特蘋果和金帕爾美蘋果。那一刻,我竟因為害怕,逃遁到故事中,而編故事、講故事我都十分擅長。為了不讓故事結束,陷入可能更糟的局面,我使出渾身解數。一個人從樹上扔蘋果時,另一個人負責放哨。我繼續說。結果袋子太重,我們只好把袋子重新打開,留下一半蘋果。不過半個小時后,我們又回去把剩下的蘋果取走了。

講完以后,我希望我的故事能得到他們的些許贊賞。我沉醉在我臆想的故事中渾身發熱。兩個小男孩默不作聲,望向弗朗茨·克羅默。后者則瞇著眼睛看我,似乎要把我看穿。他威脅著問:“是真的嗎?”

“是真的。”我說。

“確實是真的?”

“是。確實是真的。”我心跳得厲害,幾乎窒息,但嘴上仍執拗地保證。

“你敢發誓?”

我害怕極了,馬上答應。

“那你說:以上帝和天國的名義!”

我說:“以上帝和天國的名義。”

“行吧。”說著,他移開目光。

我想,這件事已順利地過去。他很快起身,朝回去的方向走去。我心里一陣高興。走到橋上時,我戰戰兢兢地說,我得回家了。

“別急啊!”弗朗茨大笑起來,“我們同路。”

他慢騰騰地向前踱步。我不敢溜走。不過他的確走向我家的方向。快到家時,我看見家的大門,看見門上厚重的銅把手,看見窗子上的陽光和母親臥室的窗簾,不由得深吸了口氣。哦,回家!多么美好幸福,回到光明與和平中!

我迅速開門,鉆進門去。正準備關門時,弗朗茨·克羅默卻跟著我擠進門來。門廊處冰冷幽暗,只有一束光從后院照進來。他緊貼著我,抓著我的胳膊,輕聲說:“別著急,你這家伙!”

我看著他,嚇得渾身哆嗦。他抓著我胳膊的手就像鐵鉗。我心想,他到底要干什么,會不會傷害我?假如我現在大喊,我想,高聲大喊,是否會有人馬上來救我?但我還是沒那么做。

“你這是,”我問,“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我就是有事問你。別人沒必要知道。”

“哦,你,你想問什么?你看,我得上去了。”

“你應該知道,”弗朗茨輕聲說,“埃克磨坊旁邊的果園是誰的!”

“不,我不知道。我想,是磨坊主的。”

弗朗茨一把摟住我,湊近我,和我臉對臉。他目光邪惡,笑得下流,臉上布滿殘忍和脅迫。

“沒錯,親愛的。我可以告訴你誰是果園的主人。我早就知道偷蘋果的事。我還知道,我要是告訴果園的主人是誰偷了蘋果,還能從他那兒得到兩馬克。”

“天哪!”我驚叫道,“難道你要去告訴他?”

我意識到,我不能指望他的廉恥之心。他來自另一個世界。出賣別人對他來說并非罪過。我很清楚,在這件事上,“另一個世界”的人與我們不同。

“不告訴他?”克羅默笑道,“我親愛的朋友,你以為我是個造假幣的,自己能造出兩馬克?我是個窮鬼。不像你,有個有錢的爸爸。要是能賺到兩馬克,我肯定去賺。說不定,他還能給我更多。”

說著,他猛地松開我。家的門廊不再洋溢靜謐與安寧。我的世界崩塌了。他會去告發我。我是個罪犯。我父親也會知曉此事。警察或許會來抓我。混亂不堪的恐懼感圍剿我,所有丑惡危險之事朝我襲來。我沒有偷竊,這根本不重要,誰叫我曾經發誓!我的上帝!上帝!

我哭了出來。我想,我必須贖回我的誓言。我絕望地摸著口袋。沒有蘋果,沒有刀,什么也沒有。我突然想起我的手表。它是我祖母的遺物,一塊舊銀表,已經不走了,我只是裝模作樣戴著它。我馬上把它摘下來。

“克羅默,”我說,“聽我說,別去告發我。這樣做不好。你看,我把我的表給你。可惜我除了它什么也沒有。你留著它,是銀的,不錯的表。雖然有點小毛病,但修修就好。”

他笑起來,用他的大手抓過表。我看著他的手——它那么粗魯,對我懷著那么深刻的敵意,就像要奪走我的性命與安寧。

“它是銀的——”我膽怯地說。

“你的銀貨和破表對我一文不值!”他極其鄙夷地說,“你自己拿去修吧!”

“但是,弗朗茨,”我怕他就這么走掉,用顫抖的聲音喊道,“等等!拿著這塊表!它真是銀的,千真萬確。我沒有別的了。”

他冷漠而不屑地看著我。

“你知道我會去找誰。我也可以把這件事告到警察局。警官跟我很熟。”

他轉身要走。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這可不行。如果他真去告發我,那我寧愿死,也不愿承受隨之發生的一切。

“弗朗茨,”我嚇得聲音嘶啞,哀求道,“別做傻事。這只是個玩笑,是不是?”

“是,是個玩笑。可這個玩笑對你來說有點兒貴。”

“告訴我,弗朗茨,我該怎么做!我什么都答應你。”

他又瞇起眼睛,上下打量我,笑了起來。

“別裝傻!”他假惺惺地說,“你和我一樣清楚。我能賺到兩馬克,而我不是個看不起兩馬克的有錢人。這你懂。可你是有錢人。你甚至還有塊表。你只要給我兩馬克,這事就一了百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兩馬克!兩馬克對我來說跟十馬克、一百馬克、一千馬克是一回事。我沒有錢。我媽媽那里有一個我的存錢罐,里頭是親友們來訪時給我的五分十分硬幣。此外我一無所有。在那個年紀,我還沒有零花錢。

“我一分錢也沒有。”我憂傷地說,“我根本沒錢。其他東西我都可以給你。我有一本印第安人故事書、幾個錫兵,還有一只羅盤。我這就拿給你。”

克羅默無恥而邪惡地撇撇嘴,一口唾沫吐到地上。

“少廢話!”他命令道,“你那些破爛兒,你還是自己留著吧。羅盤!你別開我玩笑。你聽著,我要錢!”

“可我沒錢。我父母從不給我錢。我給不了你!”

“那就這么辦:明天,你把兩馬克給我。放學后我在集市等你。拿錢了事。你要是拿不來錢,那你就等著瞧!”

“好。可是我去哪里弄錢?天哪!我明天要是沒錢——”

“你家里有的是錢。這是你的事。明天放學見。我告訴你:你要是帶不來錢——”他兇惡地瞪著我,又吐了口唾沫,接著幽靈般消失無蹤。

我的生活毀了。我甚至無法移步上樓。我想從家里逃走,再不回來,或者我去投河。可這畢竟是些懵懂的心思。我坐在樓梯第一級臺階上。黑暗中,我痛苦地縮成一團。這時,莉娜提著籃子下樓取柴火,看見我正在嗚咽。

我求莉娜不要把她看見的告訴別人,之后我走上樓梯。玻璃門邊的掛鉤上掛著父親的帽子和母親的陽傘。它們故園般溫柔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帶著懇切而感恩的心向它們致意,就像浪子歸家,聞見家的味道。可這一切不再屬于我。光明來自父母的世界。我已深陷邪惡陌生的洪流,卷入罪孽和險境中,被人恐嚇。危險、驚嚇和恥辱等著我。帽子和陽傘,古老優良的沙石地板,走廊柜子上的大幅畫作,起居室傳來的姐妹的低語,這一切都比以往更可愛、更溫情、更珍貴,但它們不再安慰我,不再是我的財富,而是對我的大聲斥責。它們不再是我的,我再也不能分享家里的明媚與安靜。我腳上的污泥在地毯上無法抹凈。他們還不知道,我已把一片陰霾帶回家中。我曾有過許多秘密、許多憂慮,它們和我今天帶回家的陰霾相比,簡直是玩笑和游戲。命運在尾隨我,無數雙手伸向我,甚至母親也無法保護我,因為我根本不能讓她知道這一切。無論我是竊賊還是騙子(難道我不是以上帝和天國的名義起了誓?)——都是一回事。我的罪孽不是偷竊或說謊。我的罪孽是我把自己交付了魔鬼。我為什么隨他們走?為什么聽命于克羅默更甚于聽命于我的父親?我為什么扯那些偷蘋果的鬼話?吹噓自己犯罪,就像吹噓英雄行為?魔鬼現在握著我的手。敵人就在我身后。

有一刻,我不再懼怕明天,而是懼怕我必然的墮落和即將步入的深淵。我清楚地意識到,我的過錯將引發更多過錯。我現身姐妹面前,我對父母的問候和親吻都將成為謊言。我將向他們隱瞞我的命運和秘密。

又有一刻,我心中升騰一絲信任和希望:當我望向父親的帽子,我想向父親訴說一切并接受他的審判和懲罰,讓他成為我的同謀和救星。說不定那只是一次懺悔,就像從前經歷的許多次一樣:一段艱難苦澀的日子,一次沉重而充滿悔意的乞求原諒。

想來多么甜蜜動聽!多么美妙誘人!可我不會。我知道我不會那么做。我知道,我現在有一個秘密,有一個必須獨自咀嚼的罪責。或許我現在正處于十字路口,或許從這一刻起,我將永遠、永遠地成為罪惡世界的一員。分享惡人的秘密,依賴他們,服從他們,成為他們。現在,我必須吞噬我扮演男人和英雄的惡果。

進門時,父親只注意到我弄濕的靴子,并沒察覺出發生了糟糕的事。這讓我寬慰。我欣然接受了他的責備,并偷偷把這一責備轉移到那件事上。這時,一種新奇的感覺在我心中滋生,邪惡和刻薄偷擾我:我竟然覺得自己超越了父親!那一刻,我蔑視他一無所知。他責備我打濕了靴子,不過是鼠目寸光。“你知道什么!”我想。我像個罪犯,殺了人,卻只被人嘲笑偷了一小片面包。這種丑陋又叛逆的心緒,強烈而深刻地刺激我。它比任何一個心思都更牢靠地把我的秘密和罪過桎梏在一起。或許,我想,克羅默現在已經去了警察局,告發了我。就在家人還視我為孩子時,一場風暴正在醞釀著襲擊我。

在我講述至此的故事中,這一刻至關重要,難以磨滅。父親頭頂的光環第一次出現斷痕。第一次,我童年棲息的支柱現出截裂。而每個要成就自我的人,都要毀掉這個支柱。在這些無人知曉的經歷中,存在著我們命運中最內在、最基本的紋理。斷痕和截裂會重新彌合,會痊愈,被遺忘,但在我們心中最隱秘的角落,它卻繼續生活著,流著血。

我馬上對這種從未有過的感受感到害怕,甚至想立即跪下,親吻我父親的雙腳,求他原諒。但孩子和任何智者一樣知曉,重大的過錯,根本無法求得原諒。

我本該考慮我的事,思量如何應付明天,但我做不到。整個晚上,我都在起居室中適應著非同往日的氣息。壁鐘和餐桌,《圣經》和鏡子,書架和墻上的畫,似乎都在和我告別。我心灰意冷地看著我的世界和我美好幸福的生活如何遺棄我,如何成為往昔;感受著我新長的、喘息的根莖,如何牢牢地在外面的黑暗與陌生中扎根。第一次,我品嘗了死亡的味道——死亡是苦澀的。死亡是分娩,是對可怕新生的恐懼和憂煩。

終于躺在了床上,我松了口氣。之前的晚禱就像最后的煉獄般折磨我。大家唱起了那首我最愛的圣贊歌。啊!我沒有跟著唱,每個音符都像苦膽和毒藥。我也沒跟隨父親祈禱,當他念誦最后的禱詞“——與我們同在!”時,一陣抽搐將我從祈禱的氛圍中拽走。上帝的恩典與他們同在,不再與我同在。我疲憊不堪地悻悻離去。

躺下片刻,床上的溫暖和安謐愛撫著包圍我。我那顆恐懼的心再次陷入紛亂。我又為那件事焦慮不安。母親一如往常,來和我道晚安,又走出去。她的腳步聲還回響在屋內,她手中的蠟燭還透過門縫發著光。現在,我想,她要是回來——她覺察什么,回來吻我、詢問我,慈愛而殷切地問候我,我就會哭出來,我喉嚨中的石頭就會熔化。我會抱住她告訴她一切,之后一切會再度修好,我的救恩就會來臨!門縫中的亮光已陷入黑暗,可我依舊屏息凝神,相信一切必定、必定會發生。

隨后,我重又回到那件事上,直面我的敵人。我清楚地看見他半瞇著一只眼睛,放肆地咧嘴笑著。我看著他,一種無法掙脫的宿命感吞噬我的心。他的臉越變越大,越變越丑,他邪惡的雙眼閃著魔鬼的光。他緊貼著我,直至我睡去。我沒有夢見他,沒有夢見今天的事,卻夢見我們坐在一艘船上,父親、母親、姐妹們和我。我們被假日純粹的愜意和光照包圍。半夜時分,我醒了過來,依舊能感覺到幸福的余韻,依舊能看見姐妹們白色的夏日衣裙在陽光中閃閃發光,接著我又從天堂墜入方才的驚慌,面對敵人邪惡的雙眼。

一早,母親匆匆進屋,埋怨我這么晚還躺在床上。我看上去很糟。她問我是否不舒服時,我竟嘔吐起來。

這似乎是種僥幸。我喜歡生點小病。可以喝著甘菊茶,一整個上午消磨在床上,聽隔壁母親整理的聲音,聽莉娜在走廊與賣肉的對話。不用上學的上午令人心醉,就像一頭栽進童話世界。陽光不像在學校,被綠色的窗簾遮擋,它飛舞著,照進房間。但即便這樣,今天的味道和聲音也無法取悅我。

啊,我要是死了多好!可我只是稍有不適。它稀松平常,不會把我怎樣。雖然為此可以不去上學,但不會幫我回避克羅默。他11點會在集市等我。這一次,母親的慈愛不僅不能安慰我,反而成了累贅和痛苦。很快我又躺下身思酌。誰也幫不了我。11點,我必須趕到集市。10點鐘,我輕輕起身,說自己已經好了。這種情況下,我一般要么被要求回到床上,要么下午得去上學。我說,我想去上學,心里盤算著我的計劃。

我不能不帶錢就去見克羅默。我必須把我的存錢罐弄到手。我知道里面的錢不多,遠遠不夠。但就我的判斷,有錢總比沒有好,起碼可以安撫一下克羅默。

我穿著襪子輕聲溜進母親的房間,從書桌上拿走我的存錢罐。我心情很糟,但似乎比昨天要好些。我心跳得厲害,就像被人卡著脖子。更糟的是,跑到樓梯間,我才敢查看存錢罐,竟發現它上了鎖。弄壞它很簡單,只要捅破一層薄薄的鐵網就行,但它卻刺痛了我的手。我就這樣成了賊。從前我只偷吃過糖和水果,現在我偷了錢,盡管它是我自己的錢。我感到自己離克羅默和他的世界更近了,我正眼睜睜地一步一步沉淪下去。但愿魔鬼帶走我!我已無路可回。我緊張地數著錢,明明是滿滿一罐,但拿在手上卻少得可憐,只有六十五芬尼。我將存錢罐藏在門廊,手里攥著錢,任何時候都沒像現在這樣,走出了家門。樓上似乎有人喊我,我并未理會,快步離開家。

還有些時間。我心事重重地繞道穿梭在巷子里。我走在從未見過的滾滾濃云下,城市似乎變了樣。所有我經過的房子都在審視我,所有我遇見的人都在猜忌我。半路上,我突然記起,有個同學曾經在牲口市場上撿到一枚塔勒。我真想祈求上帝創造一個奇跡,讓我也能撿到什么。但我無權祈禱。就算我祈禱,存錢罐也不能再度完好。

弗朗茨·克羅默老遠就看見了我,但他卻踱步朝我走來,就像根本沒注意到我的存在。走到我身邊時,他使了個眼色,命令我跟著他。接著他頭也不回,大搖大擺地朝麥秸巷下坡走去。過了人行橋,他徑直走到城邊一棟新建的房子前站住。這里沒人施工,光禿的墻面上還沒裝好門窗。克羅默四下望了望,走進門洞。我也跟了進去。他站在一面墻后,示意我靠近他,接著伸出了手。

“帶錢了嗎?”他冰冷地問。

我攥著錢的手從口袋里抽出,顫抖著把錢放到他攤開的手上。最后一枚五分硬幣和其他硬幣撞擊的聲音還沒消散,他就數完了錢。

“六十五芬尼。”他盯著我說。

“是的。”我瑟縮著,“我只有這么多。太少了,我知道。但這是我所有的錢,多一分也沒有。”

“我以為你挺能干。”他換成一種近乎溫和責備的口吻,“咱們君子辦事講究規矩。你覺得不妥,我分文不取。這你明白。拿走你的這幾個鎳幣!另一位——你知道是誰——他可不跟我還價。他實數支付。”

“可我只有這些!多一分也沒有。我存的錢都在這里。”

“這是你的事。不過,我也不想難為你。你還欠我一馬克三十五芬尼。我什么時候能拿到?”

“哦,你一定會拿到,克羅默。我現在還不知道——可能我很快就有了,明天,或后天。你知道,我不能把這件事告訴我父親。”

“這跟我無關。我不是想存心害你,否則中午之前我能拿到錢。你看,我是窮人。你穿著好衣服,你中午吃得比我好,但我不想說什么。再等等你,我不介意。后天下午,我一吹口哨,你拿錢了事。你聽得出我的口哨聲吧?”

他向我吹了一聲。我常聽見這聲音。

“能,”我說,“我能聽出來。”

他走了,就像不認識我一樣。我們之間除了交易,什么也沒有。

就算在今天,我想,假如我突然聽見克羅默的口哨聲,我還是會感到害怕。打那以后,我總是不斷聽見他的口哨聲。無論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游戲,干什么活計,思考什么,他的口哨聲都在耳畔縈繞。它讓我對它上癮。它成了我的命運。在溫暖絢麗的秋日下午,我時常喜歡待在我們的小花園里,興沖沖地重溫一種古老的孩子游戲。我玩得就像個比自己年幼,依舊善良、自在,依舊天真無邪而受到保護的孩子。可克羅默的口哨聲總是不知從什么地方,如期又意外地打斷我的游戲,毀滅我的幻覺。而我只好離開花園,跟隨這個折磨我的人去邪惡丑陋的地方。我必須向他一五一十地坦白,并任由他勒索。就這樣,幾周過去了,我感到度日如年,甚至覺得這樣的日子看不見盡頭。我難得弄到錢。有時能從莉娜放在廚房桌上的菜籃中偷到五個或十個芬尼。克羅默每次都會鄙夷地責罵我。我成了那個欺騙他的人,侵犯他權利的人。是我偷了他的東西,是我令他不幸。生活中,我從未深陷過如此境地,從未如此失魂落魄,內心如此絕望。

我把塞滿游戲幣的存錢罐放回了原位。沒人問起此事。但即便這樣,我依舊每天擔驚受怕。比克羅默粗野的口哨聲更讓我戰栗的是母親,當她悄悄走向我——難道她不是來問我存錢罐的事?

由于我多次兩手空空出現在惡魔面前,他竟開始以其他方式折磨我,利用我。我必須為他做事。他父親派他辦的事情,他要我替他處理。他還故意刁難我,讓我單腿跳十分鐘,或讓我把紙屑黏在路人的大衣上。在許多夜晚的夢中,他繼續折磨我,夢魘中我時常驚出一身冷汗。

我病了一陣子。經常嘔吐,發冷。夜里又出汗發熱。母親感覺我哪里不對,對我疼愛有加。但她的疼愛對我只是折磨,因為我不能以坦誠來回報她的疼愛。

有天晚上,我已經躺下,母親拿來一塊巧克力。這是我小時候的習慣,如果我表現良好,晚上睡前總能得到這樣的獎賞。她站在床邊,手里拿著巧克力。我心痛得只能搖頭。她問我想要什么,并愛撫我的頭發時,我沖口而出:“不!不!我什么都不要。”她只好把巧克力放在床頭柜上,走了出去。過幾天,當她又問起此事時,我只能假裝不知。有一次,她請來了醫生。檢查之后,醫生開了處方,讓我每天早上洗涼水澡。

那段時間我近乎精神錯亂。在寧靜有序的家中,我像個遭受蹂躪又膽戰心驚的幽靈。我從不關心他人的生活,時刻被自己的事困擾。面對父親經常的責問,我也總是沉郁而冷淡地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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