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月16日
- 薩岡的1954
- (法)安娜·布雷斯特
- 3134字
- 2020-05-27 14:08:16
1954年1月16日晚到17日晨,勒內·朱利亞爾發現了《你好,憂愁》的書稿,甚至沒有讀完就決定出版。但在講述這個晚上的故事之前,我想先講講前一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那事情太奇怪了,以至于我現在還在想,我是否真的經歷過,而且,我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東西。
我決定約會一個開了天眼的女人,因為我覺得,寫了歷險中的那個饒舌女人之后,見一見“真正的”的天眼女人對這本書有好處,可以讓我的描述顯得更有趣一些。
作家有兩種,一種深入自己內心,要挖出黑金中的所有物質,為此被迫過著苦行僧的生活;另一種需要體驗生活,以便把它們描述出來——他們往往在途中迷失在傳奇當中,被迫過一種有時會慢慢地要了他們的命的生活。
無論如何,我以這本書為由頭,約了那個巫婆,盡管我也許不由自主地也想聽聽她對于我個人的看法:與我女兒的父親分手是決定性的,我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失敗過。但我不但沒有談起這事,反而問了她以下這個問題:“我現在正在寫一本書。你能看見嗎?”那個開了天眼的女人是在她位于安韋爾地鐵站附近的單身公寓里見我的。20世紀50年代的皮加勒市場就在那里,不騙你。
我在此所寫的這些文字完全抄自我們當時談話時我匆匆記錄下來的內容。我還原她曾對我說過的話,她怎么說我就怎么寫,沒有考慮“文體”,事后也沒有潤色以使之更為順暢。我知道大部分讀者根本不會相信我所說的話是真的。
然而,一切都是真的。我讓大家自己去理解我看到的現象,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盡自己所能。我在這里只做到盡量真實。
是的,我看見您在寫一本關于某人的書。寫的是一個女人,她過著男人一樣的生活。一個非常男性化的人,但對別人很好。那是一個什么都經歷過的女人。她想做的事全做了,但自己一個人做,一個人體驗了一切。
這個女人感到自己不被理解,超越時間。對她來說再也沒有時間表。瞬間度過一生。
弗朗索瓦絲·薩岡。
我看見了弗朗索瓦絲·薩岡,是嗎?
她在陰間里心想,這個社會為什么想毀了她。她老是問自己這個問題,向你提出這個問題。就像一場海嘯,海水襲來,沖毀了一切,這個社會奪走了她的一切。為什么?
并不是她想自我毀滅。
人們確實想殺害她。
她試圖弄明白為什么自己從偶像變成了被人憎恨的女人。
人們恨的不是作家,而是她這個人。人們要她歸還曾經給她的一切。
社會向她要回了她所得到的東西。她在問自己這是為什么。她想,也許是她拋棄了自己曾在社會上所代表的東西。
她拋棄了自己的出身和自己所屬的世界,所以,這個世界也拋棄了她。
那些曾把她捧上天的人。
她問你,這是因為她從來不知道說“謝”嗎?但對她來說,這是“正常”的。她所遇到的一切都是正常的。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感謝”。
然而,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社會中,人們無權把收到那么多錢看作是“正常”的,必須不斷地感謝、辯解、感恩。
她不懂得說“謝謝”,她也不喜歡說。
她可以在馬路上對某人說:“你需要汽車嗎?來吧,拿我的。”但她并沒有給。大家都覺得她對誰都沒有任何感覺。也許這是真的。也許她就沒有愛的能力。她的全部物質都風化了。
她覺得有一個理由。
她說:“碧姬·芭鐸[47]一生中也很自私,但她后來決定保護動物,感動了大家,大家承認她也為別人做了些事情。”但她并不需要這些,她認為,自己有權決定怎么花錢。
她說:“這也許是與生俱來的,一開始就這樣。”她希望你們去找到答案。
她總認為自己不是她應該成為的那種人,而必須扮演一個人物。
(那個開了天眼的女人突然看著我,跟我說話,就像醫生診斷后在開藥方。)
有時,你們會想做一些你們不習慣的東西。
你們會想喝酒——那就去喝吧,喝點烈酒。
你們沒什么可擔心的,她會看著你,保護你,對你非常善良。但要當心。你們可能會想抽煙,別抽太多的煙,她會抽得喘不過氣來,會窒息。不過,你們可以喝酒,讓她通過你醉倒吧。聽之任之吧!讓她引導你,走向自由。你絕不會后悔的,永遠不會感到恥辱。
她要讓你長大,讓你成為一個自由的女人。
她想讓你進她的學校,讓她利用你,享受最后的時光吧!
我重讀著這些可能讓人覺得有點怪異的句子。關于這一插曲,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補充。我們不相信奇跡——而是發現奇跡。我可以肯定,說這番話的女人在我們見面前沒有讀過《你好,憂愁》,也沒有讀過關于弗朗索瓦·薩岡的傳記。她即使在互聯網上窮搜,也不可能知道我正在寫這本書。
忘了這一奇特的插曲吧!我的興趣回到了奇冷的1954年1月16日,因為出版商勒內·朱利亞爾在城里跟經濟委員會主席埃米爾·羅什吃飯。朱利亞爾身材高大,英俊瀟灑,厚厚的玳瑁眼鏡使他的眼珠顯得格外大。他是個急性子,戰后已經三次收獲了龔古爾獎。他的同事羅貝爾·拉封是這樣說他的:“他喜歡應酬、搞關系、在城里吃飯,這對他的工作極為有利,因為一方面可以擴大稿源,另一方面也可以跟媒體和文學評獎委員會建立戰略伙伴的關系。他的出版社就是根據他的性格創立的:靈活、敏捷,想成為最后的時尚。”
那天晚上,飯桌上的話題是樊尚·奧里奧爾和共和國新任總統勒內·科蒂的權力交接儀式,儀式當天在愛麗舍宮舉行。當然,談論新總統,首先是對法國前第一夫人米歇爾·奧里奧爾感興趣,她風度翩翩,穿著高級服裝,給《巴黎競賽畫報》擺姿勢拍照——那是法國人酷愛的第一夫人:出身工人家庭,參加過抵抗戰爭,證明了自己是屬于人民的,也證明了自己的勇敢,同時還懂得如何通過自己的優雅和打扮來博得外國政要的喜歡。對法國人來說,第一夫人是否有魅力很重要,美比其他優點,甚至比道德還受人重視。
1954年1月報紙上的熱門話題,是新總統的太太、法國現任第一夫人熱爾曼妮·科蒂跟她的前任一比,簡直是個丑八怪。她長得像男人,身體把質地粗糙的修女式裙子撐得鼓鼓的,似乎一出生就沒有什么女性特征。
1月16日,權力交接那天,當法國人看到第一夫人像家庭主婦那樣,穿著沾有面粉的廚房衣服接受記者采訪時,個個都很氣憤。好在法國人往往會喜歡他們以前不喜歡的人(反之亦然),后來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和藹的胖女人,就像喜歡圣誕節的劈柴形蛋糕一樣,因為她落落大方,自然和善。
談夠了這個話題、吃夠了金融家醬汁串燒肉丸,客人們可能會開始談前一天晚上在馬里尼劇院發生的事情。巴黎的上流社會人士都涌向了那里,去聽“新音樂”的噪聲——年輕的皮埃爾·布萊[48]的音樂會。為了聽巴赫、諾諾、施托克豪森、韋伯恩、斯特拉文斯基[49],科克托甚至不得不坐在第一排前面的地上。
也有可能,甚至很可能,在吃完用銀塔餐廳[50]的方式做的鴨子,等著吃炸土豆片時,勒內·朱利亞爾提到了幾個月前出版的金賽博士的研究著作《女性的性行為》:對女性身體的探索引入了建立在“實用現實”基礎之上的“快樂觀”。當勒內·朱利亞爾補充道,他正在跟作家達尼埃爾·蓋蘭合作,準備從法國人的角度,分析這一新的女性性學研究,出版一部名為《金賽報告》的書時,大家差點被水煮沙拉噎著。
話題還有可能停留在法國電影大獎的獲得者上。獲獎的克洛德·奧當-拉哈[51]改編了科萊特[52]的《田間的麥穗》。巴黎的一個道德與社會聯盟給導演寫了一封公開信,提醒他說:“您根據科萊特的作品拍攝的電影讓我們感到很生氣,因為關于我國廣大青少年的這樣一部電影,對道德建設肯定有不利影響。”這些圍坐在餐桌前的人是否還提到過針對敘利亞政治的暴力示威,提到過穆斯林兄弟會和納賽爾在埃及創建的民族聯盟戰士之間的沖突?又或者,他們談到了聯合國安全理事會的聲明?聲明的目的是“推動巴勒斯坦回歸永久和平:敘利亞和以色列應嚴格遵守1949年7月20日的全面停戰協議”。
這可能性不大。但說到底,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對我們來說,重要的是那天晚上勒內·朱利亞爾喝多了1938年的大艾切蘇紅葡萄酒,輕松的話題又讓他的感覺格外靈敏,結果,回家以后,“科萊特”“女性的性行為”“新音樂”這些詞在他腦海里回響,使他能做出特別的事來。正如有的人相信,星星在天上的位置能決定一個新生兒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