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南山尋找海上絲綢之路蹤跡
- 姜廣華
- 4025字
- 2020-06-12 15:20:25
01 東官,從鹽官到城的演變
逐水而居、聚而為市、筑而為城,是古代城市的基本成因之一。
然而,穿過近1700年的歷史迷霧,追逐這片城區的最初印跡,我們不難發現:它既是如此,亦非如此。在這里,人們曾逐水而居,繁衍生息;在這里,人們亦曾逐水而去,漂泊四海;在這里,人們還曾據岸而防、望洋興嘆……可以說,人與海的進退征防,才是這座城市延續千載的故事主線。
濱海而居,因鹽而生——如果說非要用一句話來概括深圳建城史的話,這8個字應當就是最精練的表達了。在今日深圳市的9個行政區之中,便有一個以鹽田命名,至于與鹽業生產有關的地名則更是不勝枚舉。
東臨深圳灣、西瀕珠江口的南山,早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活動的痕跡。至夏、商、周時期,深圳已成為百越部族遠征海洋的一個駐腳點。目前,深港地區發現的60多處新石器時代中期文化遺址,大多都是位于海岸線上的河涌入海口附近,距離海水漲潮處少則幾米,多則兩三百米的沙灘、沙丘或沙洲之上,考古學上稱這類遺址為“沙丘遺址”。居住在深圳沿海沙丘谷地區域的百姓,是百越部族的分支“南越部族”。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先民們在此聚集、繁衍生息,以捕魚、曬鹽為生,甚少農墾。后來,這里逐漸發展成為重要的食鹽產地和漁鹽貿易集散地。
但在當時,“越人之俗,好相攻擊”,彼此各不統屬,各自為政,還基本延續著原始社會末期部族戰爭的殘存形式。因此,南山的鹽業生產主要以部落、村莊為主組織開展,效率、技術都比較低下,考古學家的工作也證明了這一點。
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深圳和香港的幾次考古發掘中,考古學者曾對地層中頻頻出現的紅燒土塊的堆積成因百思不得其解:這些土塊一般厚1.5~2厘米,一面平整光滑或內弧,另一面帶有夾竹條的編織紋印痕,旁邊往往還有器座、爐箅、灰燼等爐灶遺跡。在1990年第11期《文物》雜志上發表的《深圳市大鵬咸頭嶺沙丘遺址發掘簡報》中,這些紅燒土塊堆積曾被認為是夾竹或木棍墻倒塌所致,但許多學者認為此說較為牽強——因為在嶺南地區,古代并不流行火燒木骨泥墻的建筑方式。后來,通過多方考究,才明白這是古人留下的制鹽遺跡。
根據《史記·平準書》記載“因官器作煮鹽,官與牢盆”,可得知當時鹽戶煮鹽的器具叫“牢盆”。直到宋代以后,煮鹽器具才開始偶爾使用鐵鍋,但大多仍然使用以較古老的方式制作的非金屬煮鹽器具,據《圖經本草》記載:“煮鹽之器,漢謂之牢盆,今或鼓鐵為之,或編竹為之,上下周以蜃灰,廣丈深尺平底置于灶背,謂之鹽盆。《南越志》所謂織篾為鼎,和以牡蠣是也。”這些記載證明煮鹽器具“牢盆”與宋代編竹涂以摻和牡蠣殼灰泥制作的“鹽盆”是同類器物。
根據這些文獻的描述,我們可以推斷,考古學家們發掘的紅燒土塊正是這種編竹涂泥制作的煮鹽器具。而且,從出土的紅燒土塊大多散裂程度比較嚴重這一現象看,囿于當時的工藝水平,南越先民們燒制煮鹽器具的溫度還比較低,遠達不到制陶的要求。為防止鹽盆熱脹冷縮、器體開裂,工匠們只得在泥土中摻雜大量的沙粒,所以才導致這些鹽盆器壁如此容易破碎散裂。
這片土地的興旺發達和制鹽技術的發展,還得要等到中國迎來大一統的時代。
公元前222年,秦王嬴政“因南征百越之君”,派屠睢率領五十萬秦軍攻打嶺南。屠睢將五十萬大軍兵分五路,平均一路十萬。《淮南子·人間訓》:“一軍塞鐔城之嶺(今湖南越城嶺一帶),一軍守九疑之塞(今永州九嶷山一帶),一軍處番禺之都(今廣州),一軍守南野之界(今江西南部),一軍結余干之水(今江西余干縣一帶)。”南伐之初,秦軍即占領廣東地區,并留軍駐守番禺一帶,另外三十萬秦軍則西赴廣西,與當地的越人作戰。然而,持續三年的征戰雖然殺死了西甌部落首領譯吁宋,卻以失敗告終,就連主將屠睢也戰死在沙場上。
公元前214年,秦始皇任命任囂為主將、趙佗為副將,再次進攻廣西地區的百越各部落,完成平定嶺南的大業。隨即,這位完成了中國大一統事業的偉大君主將嶺南地區分設為“桂林、象、南海”三個郡,整個嶺南由此劃入了秦朝的版圖。其中,南海郡因臨近南方海洋得名,設郡治于番禺。除了湛江等地屬象郡,粵西有一部分屬桂林郡,粵北部分地區屬長沙郡之外,今廣東省的大部分地區都屬南海郡。
嶺南平定后,率兵一統嶺南的主將任囂出任首任南海郡尉,成為嶺南最高軍事長官;趙佗,這位后來的南越國開國之君則擔任龍川令。秦軍以堅兵利器平定嶺南,同“好相攻擊”的越人的沖突時有發生。如何讓當地人民和南下的中原人民友好共處,是他們上任伊始要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為此,曾被毛澤東稱為“南下干部第一人”的趙佗,既致力于防范越人反抗,又采取“和輯百越”“漢越雜處”的方針:一方面極力安撫越人,尊重越人風俗,提倡漢越平等;一方面勸導士兵在當地養兒育女,促進漢越同化。為讓南下將士在南越大地上安居樂業,趙佗還上書秦始皇,請求派遣沒有丈夫的女子到龍川,“以為士卒衣補”。秦始皇便征召了一萬五千名女子前往南越。后來,續任南海郡尉后,趙佗再次上書秦王朝,要求從中原遷居五十萬居民到南越。秦始皇便“以謫徙民五十萬人戍五嶺,與越雜處”。這也可能是關于客家民系形成的最初源流。
關于客家的起源,至今仍存在多種說法,主要的有客家中原說和客家土著說二種。其中,客家中原說認為,客家主體構成為自中原先后五次大遷徙而來的移民;而客家土著說則認為,客家是南遷漢人與閩粵贛三角地區的古越族移民混居以后產生的共同體,如此,客家文化一方面保留了中原文化主流特征,另一方面又容納了所在地的文化精華。
遑論這兩種說法孰是孰非,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這些新移民,帶來了中原地區先進的經濟、文化、軍事、政治、思想,農業、冶鐵業、手工業技術等,與南越人民一起開發嶺南,傳播中原文化,融合當地文明,使古南越跨越奴隸社會直接進入封建社會,融入中華民族大家庭,極大地促進了當地文明進步和經濟發展。擁有優良的港灣,緊扼珠江口江海交通要沖的南頭,也因此逐漸成為全國主要的食鹽產地。當時的珠江口東岸,鹽場規模大、煮鹽爐灶多,生產場面甚為壯觀。
海鹽分生鹽、熟鹽兩種。生鹽成于日曬,熟鹽成于煎煮。至秦漢時,煮鹽的鹽盆大者可盛鹵20石,用柴火煎煮,一晝夜可成鹽16石。據《天工開物》《圖經本草》和《熬波圖》記載,當時煮鹽并不直接使用海水,而是使用經過初步加工提取的含鹽度較高的鹵水。海鹵的常用制法為:先在海邊沙灘上掘一深坑,坑底及四壁鋪設用摻雜草稈、經牛腳踩練而成的“筋韌熟泥”制造的土磚,磚縫填實,以防泄漏,坑口橫架竹木,上鋪葦席,然后將鹽田內浸漬海水后經日曬泛出鹽霜的表層沙子掃攏起來,堆于坑口葦席上,用海水澆淋,濾入坑內富含鹽分的鹵水便可用于煮鹽。采用此種方式來制鹵可以說是靠天吃飯,需要根據潮汛和季節來耙曬、煎煮。一般是每月上下兩汛,各個鹽場因所處地理位置不同,汛期各不相同,耙曬或煎煮所得也因此有所差別。珠江口由于“受東西二江之流,吸三門海潮之沫,斥鹵者少,且春夏江流盛大,咸潮無力,不能耙曬,必秋末隆冬時候,天色晴明,方得朔望兩收”。除此之外,天氣也是影響鹽業產量的重要因素,據《兩廣鹽法志》記載:“三、四、五、六、七月雨水連綿,雖竭力耙曬,不能成鹵;惟正、二、八、九、十、十一二月,天汛長晴,鹵水厚重,各灶勤煎,始能足額。”
到漢朝,因外開邊疆,頻繁用兵,財用不足,為了掌握全國經濟命脈,從經濟上加強封建中央集權,漢武帝推行了以御史大夫桑弘羊為主所制定的鹽鐵官營、酒類專賣及均輸、平準、統一鑄幣等一系列重大經濟政策。漢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年),朝廷設大農部丞,“以東郭咸陽、孔僅為大農丞,領鹽鐵事,專賣鹽鐵,禁止私營,于河東、太原、渤海、會稽、蜀、南海等二十八郡置鹽官”。其中,第一個設立的鹽官就是南海郡的“東官”,官階為“正三品”。它的設置,促進了珠江口沿海地區特別是深港地區的開發,帶來了水上交通和經濟的繁榮。
雖然南海郡的郡治設在番禺縣,但是番禺、南海、順德一帶并沒有任何鹽場的記載,因此,作為鹽官的東官到底設官邸于何處,一直是個謎。但許多學者大膽猜測,東官駐地很可能就在南頭。因為從時間上來看,南頭古城的形成、興旺,都和史籍記載的鹽官的設置有密切聯系。
眾所周知,當時的珠江口還是偏居大陸盡頭的“蠻夷之地”,據著名學者葛劍雄先生統計,西漢元始二年(2年),占地98527平方千米的南海郡僅有人口94252人,人口密度遠低于當時全國的平均水平。在當時,只有鹽業生產才能為珠三角沿海城鎮的興起集聚最初的人脈,為城鎮的發展提供人口、商貿流通、文化的基礎。
1981年冬,在南頭古城南約200米處的紅花園新村工地,考古學家共發掘出18座兩漢至南朝時期的古墓。其中西漢墓1座、東漢墓9座、東晉墓6座、南朝墓2座。在墓中,考古學家發現了陶案、陶熏爐、鳥紋銅鏡、獸紋銅鏡、銀手鐲、銀指環、料珠等諸多具有中原文化風格的隨葬品,還出土了刻有“九九乘法口訣”的銘文墓磚。這些考古發現說明:隨著鹽業的發達,漢朝時,南頭一帶已是居民較多、經濟發達的區域;而且,東漢時期深圳居民已經普遍使用九九乘法口訣,中原文化在當地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隨后,考古學家的另一次發現,為此提供了更準確的實物證據——人們在南頭古城南門外西側,發掘出了一段建于公元265年的護城濠遺跡。而公元265年,是東吳甘露元年。這一年,由于鹽業在經濟中所占的比例越來越大,東吳政權設置了帶有軍管性質、職位品級都要高于太守的司鹽都尉一職。這護城濠,就是當年修建的鹽官駐地“司鹽都尉壘”遺址。
據明代張二果《東莞縣志》記載:“吳甘露年間,置司鹽都尉于東官場,場名東官,謂東方鹽官。”金兆豐校補《三國疆域志》也記載:“番禺下有寶安城,本東官鹽場,吳甘露二年,置司鹽都尉于此。”《太平寰宇·郡國志》亦有記載:“東官郡有蕪城,即吳時司鹽都尉壘。”諸多史料都記載,司鹽都尉壘是在原東官場的基礎上建立的,而司鹽都尉壘建于南頭。因此,我們可以推測,這正三品的東官就設治于今日的南頭。東官是深港歷史上最早的,也是極為重要的行政管理建制。
一個因鹽而生的城市,呼之欲出。

南頭古城考古遺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