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模型與方法
- 歷史學與社會理論(第2版)
- (英)彼得·伯克
- 18255字
- 2020-05-26 11:03:27
本章關注的四種整體思路,在許多學科中都能找到,只是在其中一些學科中頗具爭議。首先討論的是比較,然后是模型的運用,接下來是計量方法,最后是社會“顯微鏡”的運用。
一 比較
比較在社會理論中始終居于核心位置。事實上,涂爾干明言,“比較社會學并不是社會學的一門特殊的分支,而就是社會學本身。”他特別強調,對于“共變”(concomitant variation)的分析有如某種“間接實驗”,使社會學家可以從對一個社會的描述轉向分析該社會為何采取某種特定形式。
涂爾干區分了兩種比較,兩種他都提倡。其一,是比較結構類似的社會,或者按照他很能說明問題的生物學類比,“同種”(of the same species)的社會;其二,是比較具有本質差異的社會(Durkheim 1895:第六章;參看Béteille 1991)。涂爾干對于比較語言學和比較文學的影響,尤其是在法國的情形,可謂顯而易見。
另一方面,歷史學家往往拒絕比較,理由是他們關注的對象特殊、獨特、不可復制。然而,針對這種經典的異議,也有一種同樣經典的回答,它出自馬克斯·韋伯1914年在有關城市史的論戰中對于歷史學家格奧爾格·馮·貝婁的回應:“史學應當確定中世紀城市之類的對象的特殊之處,這一點我們絕對有共識;但是,我們只有首先找出在其他城市(古代的、中國的、伊斯蘭的)中缺失的要素,才有可能做到這一點。”(轉引自Roth 1976:307)
對于比較思路,美國社會學家萊因哈德·本迪克斯所稱的“對照概念”(Reinhard Bendix 1967)可謂至關重要。只有通過比較,我們才能看出缺少了什么;換言之,才能理解某種特定的缺失的意義所在,比如中國文化中缺乏原罪觀念。這正是維爾納·桑巴特的名著《為什么美國沒有社會主義》的意旨所在(猶如日后的為何非洲沒有封建制、英國沒有馬克思主義、美國沒有足球之類的研究)(Goody 1969;McKibbin 1984)。這也是韋伯自己有關城市的論著的基本策略,他主張,只有在西方世界才能找到真正自治的城市(Sombart 1906;Weber 1920:iii,1212—1374;參看Milo 1990)。
這些例子告訴我們,這兩種方法,即特殊化與一般化(或歷史性的與理論性的),其實是互補的,兩者都依賴于比較,不管是直接比較還是間接比較。美國歷史學家杰克·赫克斯特曾經將知識分子分為“堆合者”(lumpers)與“析離者”(splitters),認為具有分辨力的析離者相比于把離散的現象看成一堆集合的人還是高出一籌(Hexter 1979:242)。誠然,沒有人想當粗魯的堆合者,沒有能力做出精細的區分,可是,從表面離散的現象當中看出共同之處,當然和從表面類似的現象當中看出如何不同有著同樣寶貴的學術素質。無論如何,沒有比較,就不可能知道從哪里著手析離。
在最先追隨涂爾干和韋伯的歷史學家當中,就有馬克·布洛赫與奧托·欣澤。欣澤從韋伯那里學來了比較方法,不過,他的分析還是局限于歐洲。他聚焦于韋伯所稱的“法理型”或“科層制”政府形式在不同的歐洲國家分別如何發展,關注的話題像是委任官員(commissarius)興起的意義,這種官員并非買官而得(那是近代早期歐洲的慣例),因此國王可以隨意更換(Hintze 1975:267—301)。
至于馬克·布洛赫,他的比較方法取自涂爾干及其追隨者,尤其是語言學家安托萬·梅耶(Sewell 1967;Rhodes 1978;Atsma and Burguière 1990:255—334)。他對該方法的界定與他們類似,也區分了“鄰居”之間的比較與彼此時空相隔遙遠的社會之間的比較。他基于類似的理由倡導比較方法,因為這樣可以讓歷史學家“在令人興奮的追尋原因的道路上邁出堅實的一步”(Bloch 1928;參看Détienne 1999)。
布洛赫的比較研究中有兩項特別知名。《國王神跡》(1924年)比較了英格蘭和法蘭西這兩個鄰居,兩國的統治者都被認為擁有治愈瘰疬病(scrofula)的力量,只需要觸碰患者即可。《封建社會》(1939—1940年)考察了中世紀歐洲,但也有討論日本的章節。布洛赫點出了騎士(knight)與武士(samurai)之間的相似之處,但也強調以下兩者之間的差異,一是武士對于其主公(master)的單邊義務,一是歐洲的領主(lord)和封臣(vassal)之間的雙邊義務,如果上級伙伴沒有盡到他那一份承諾,下級伙伴有權利反叛(參看P.Anderson 1974:435—461)。
二戰之后,隨著發展經濟學、比較文學和比較政治學之類的分支學科蓬勃興起,比較研究勢頭強勁,在美國尤其如此。1958年,《社會歷史比較研究》(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創刊,這就是這股潮流的組成部分(Atsma and Burguière 1990:323—334)。盡管有許多專業史家依然對比較方法心懷疑慮,但還是有可能指出幾塊領域,是這種方法已經證明成果豐碩的。
例如在經濟史領域,學者們往往以比較視角來看待工業化過程。社會學家索爾斯坦·凡勃倫出版過討論德國與工業革命的著述,追隨其腳步,歷史學家們也探問,其他正處于工業化過程的國家是遵循還是偏離英國模型,而像德國和日本之類的后起者是否享有相對于其先行者們的優勢(Veblen 1915;Rostow 1958;Gershenkron 1962)。
在政治史領域,吸引最多關注的是有關革命的比較研究。這種風格最知名的作品包括巴林頓·摩爾有關“專制與民主的社會起源”的分析(Barrington Moore 1966),個中涉及甚廣,從17世紀的英格蘭到19世紀的日本;西達·斯考切波有關1789年的法國、1917年的俄國與1911年的中國的研究(Skocpol 1979),這是她“揭示類似因果模式”的三個個案;以及更為晚近的杰克·戈德斯通的著作(Goldstone 1991),書中探討了早期現代歐洲、奧斯曼帝國和中國的革命與叛亂。
摩爾對比較方法的使用最見成效的,是通過這種手段來檢驗一般性說明(他感興趣的是那些不符合一般性的東西,就好像韋伯感興趣的是那些缺失的東西)。用摩爾自己的話來說:
比較方法可以充當一種粗略的否定性核查,檢驗公認的歷史說明……了解了19世紀及20世紀早期德國農業精英與工業精英結盟,也就是廣受討論的鋼鐵與黑麥的聯姻,對于民主造成的災難性后果——你就會好奇,為什么在美國,與此類似的鋼鐵與棉花的聯姻,卻沒有防止內戰的爆發(Moore 1966:第xiii—xiv頁)。
在思想史方面,比較方法在科學史研究中運用得更多一些。比如說,李約瑟作為一名轉向漢學的前生物化學家,關注的是說明中國為何未能發生科學革命,而古代史專家喬弗里·勞埃德則比較了希臘與中國理解世界的模式異同(J.Needham 1963;參看Huff 1993;G.E.R.Lloyd 2002)。
在社會史方面,在馬克·布洛赫的啟發下,有關封建制的比較研究繼續蓬勃發展,既有關于歐洲和日本的討論,也包括針對印度和非洲的研究。英國人類學家杰克·古迪提出(Goody 1969),正是由于存在愛攻擊馬的舌蠅,西非才未能發展出封建制之類的東西,這正是韋伯所謂“缺失的東西”之類研究中最有意思的實例之一。
婚姻模式比較是人口學家約翰·哈伊納爾一項著名研究的主題,他對比了西歐的晚婚體制與世界其他地方盛行的做法,前者與新婚夫婦需要另立家戶有關。哈伊納爾(Hajnal 1965)又激發了其他一些比較研究,其中尤值一提的是古迪的一部論著(Goody 1983),他認為,西歐的體制是中世紀教會的產物,它不鼓勵親友通婚,想以此增加從未婚者那里承繼財產的機會。此外,歷史人類學家艾倫·麥克法蘭運用與韋伯很相似的分析策略,發表了一系列研究,試圖通過比較英國與從波蘭到西西里等歐洲其他許多地方的異同,界定英國社會的英國性(個人主義、暴力傾向較低、與資本主義特別契合的文化,如此等等)(Macfarlane 1979,1986,1987)。
在這份簡短的例證清單上再加幾個并不困難,但它們或許已經足以表明,比較史學已經產生了不少配得上名聲的實質性成就。但它也有其危險所在,尤其是以下兩點。
第一種危險,在于過于輕易地接受預設,認為各社會沿循某種無法避免的階段序列逐級“進化”。馬克思、孔德、斯賓塞、涂爾干等19世紀學者所使用的比較方法,究其根本,就在于識別某個特定社會業已達到的階段,并將其置入社會進化的階梯。而在今天的許多學者看來,這種預設似乎不再站得住腳(參看下文邊碼第144頁)。因此,問題變成了在做比較分析時,既避免進化主義,又避免靜態立場,韋伯的分析往往就力求這么做;要考慮到社會可能經歷的路徑(path)不同,或者按照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佩里·安德森的稱法,“軌跡”(trajectories)不同。
其二,還有種族中心論的危險,指出這樣一種危險,很可能顯得奇怪,因為比較分析一向讓人想到,西方學者對各種非西方文化的意識不斷增強。盡管如此,這些學者也往往將“西方”當作規范,其他文化都是對它的偏離。
以印度的拉賈斯坦王國的“封建制”為例,這則帶有警示性的故事,想成為比較史家的學人或許都得牢牢銘記。1829年,詹姆斯·托德,一位供職于東印度公司的官員,向公眾展示了他所稱的“拉賈斯坦封建體制速寫”。托德依據歷史學家亨利·哈拉姆此前不久的《中世紀歐洲狀況考察》(Hallam 1818),對這兩種社會表面上的類似之處大事渲染。他腦子里想的都是哈拉姆,未能注意到,在印度的個案中,所謂“領主”與“封臣”之間的家庭關系更為重要(Thorner 1956;參看Mukhia 1980—1981;Peabody 1996)。
還有一個問題在于確定究竟和什么進行比較。19世紀的那些比較方法學者,像是人類學家詹姆斯·弗雷澤爵士,關注特定文化性質或習俗之間的相似性,卻忽視了這些習俗各自的社會背景,而后者往往彼此迥異。有鑒于此,這些學者的分析會像托德的記敘一樣,被抨擊為浮于表面(Leach 1965)。
那么替代選擇是什么?功能主義者(參看下文邊碼第128頁)會主張,真正的研究對象是不同社會中的“功能等價項”(functional equivalents)。比如說,美國社會學家羅貝特·貝拉就注意到,在日本的經濟成就(早從17世紀開始)與韋伯有關資本主義和新教教義之間關聯的假設之間,存在歧異之處。他提出,日本佛教的某種特定類型發揮了類似的功能,即鼓勵類似于“新教倫理”的勤勉工作、節儉生活的精神(Bellah 1959)。
話說回來,我們在解決一個問題的過程中,又發現自己面臨其他問題。“功能等價項”這個概念只是“功能主義”這個學術套裝的一部分,而這個套裝已經遭到了強烈抨擊(參看下文邊碼第130頁)。無論如何,功能等價項的例證并不總是像貝拉所舉的那么清楚明了。我們如何確定什么算是可堪比較呢?批評這種思路的人喜歡說,“你不能拿蘋果和橘子相比較”,但在研究社會的時候,誰來確定什么算是橘子,什么算是蘋果呢?
比較面臨著某種兩難。如果我們只比較特定的文化特征,我們就已經限定了某種精確的東西,可以指出其存在還是缺失。但這樣我們就有可能淪為浮于表面。另一方面,如果追尋可堪比較的東西,會導致在不同的整體社會之間進行比較。那么,對于在紛繁多樣的方面彼此不同的社會,我們又如何能夠做出有益的比較或對比呢?
如果我們看看一個著名的實例,阿諾德·湯因比的鴻篇巨制《歷史研究》(Toynbee 1935—1961;McIntire and Perry 1989;McNeill 1989),宏大層面上的比較也會明顯暴露出問題。湯因比的比較單元是整體的“文明”,他區辨出世界歷史上大約20個這類文明。當然,他得將每一個文明化約為一小群特征,以便使比較成為可能。正如其批評者很快指出的那樣,他也不得不在不同文明之間設置人為界限。
對這樣一項雄心勃勃的工作,湯因比還缺乏足夠的概念工具,這使得事情愈發艱難。帕斯卡爾像個孩子似的自己發明了一套幾何學,湯因比也差不多,自己創造了一套概念,像什么“挑戰與回應”(challenge and response),“退縮與回歸”(withdrawal and return),或是“外部無產者”(external proletariat)——這個術語巧妙借用了馬克思的概念,意在說明“蠻族”如何侵入帝國——但這些術語并不足以支撐其宏大艱巨的任務。你很難不得出這樣的結論:對當時的社會理論更熟悉一些會對他的分析大有助益。比如說,涂爾干原本可以引導他看到比較方法的一些問題,埃利亞斯(參見下文邊碼第148—150頁)能讓他看到視文明為進程的觀念,而韋伯能讓他領略如何運用模型與類型。
二 模型與類型
“模型”(model)的初步定義,不妨表述為一種思維建構,它能將現實簡化,以便理解現實。它就像一幅地圖,其之所以有用,端賴于徹底省略現實的某些成分。它將現實的數量有限的要素或“變量”整合成一個內在邏輯一致的系統,其中各部分相互依賴。不妨這樣描述“模型”使得我們可以說即使是歷史學家,執著于特殊性的歷史學家,也隨時都使用模型。比如說,有關法國大革命的一種敘事性闡述,也是一種模型,因為它肯定得簡化事件,也要強調事件之間的統合,以便講述一個可以理解的故事。
然而,更嚴格地使用“模型”這個術語,或許更見益處。我們不妨為這種有關模型的模型增加一個要素:這是一種簡化現實的思維建構,意在凸顯反復出現的、一般的和典型的東西,表現為一組特征或屬性。因此,模型與“類型”(type)成了同義詞,這或許并無不妥,因為“typos”就是希臘語里的“mould”或“model”。馬克斯·韋伯說“理念型”(Ideal Types,Idealtypen),現代社會學家會說“模型”(Weber 1920:i,212—301)。成為一種模型的例證的,不是“法國大革命”,而是“革命”,因為自此之后就開始使用這個術語了。
下文將反復出現的一個例證,是兩種有關社會的相互對立的模型,一是“共識”模型,一是“沖突”模型。“共識模型”與埃米爾·涂爾干相掛鉤,強調社會紐帶、社會團結、社會結合的重要性;而“沖突模型”與卡爾·馬克思相維系,側重社會“矛盾”和“社會沖突”的普遍存在。這兩種模型都顯然屬于簡化處理。但這兩種模型也都蘊含著重要的洞見,這一點同樣顯而易見,至少對于當下的研究者是這樣。不可能找到一個完全不存在沖突的社會,而沒有團結,也根本不可能有社會。同樣,正如我在稍后的章節中會展示的那樣,不難發現,秉承其中一種模型的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看起來會忘記另外一種。
有些歷史學家會否認與模型有任何勾連,并且如前所見,聲稱自己的工作就是研究特殊事件,尤其是那些獨特的事件,而不是做出普遍概括。然而,實際上,他們大多數人都在使用模型,只不過就像莫里哀筆下的茹爾丹先生(Monsieur Jourdain)使用散文,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這么做。比如,他們通常會對特定的社會做出一般性的陳述。布克哈特的名著《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Burckhardt 1860)就明確地關注作者所稱的“反復出現的、持續存在的、具有典型性的因素”。劉易斯·納米爾在其《喬治三世即位時的政治結構》一書中,考察了18世紀的英國“人們為何進入國會”。在最近一百年左右,歷史學家發現難以避免“封建制”、“資本主義”、“文藝復興”或“啟蒙運動”之類一般性術語。他們為了回避“模型”這個詞,往往會允許自己談論某種“體制”(system),“封建(體)制”這個措辭就可以回溯到18世紀;或者談論中世紀莊園之類現象的“經典”形式或“教科書”形式。
德國經濟史家沃納·桑巴特曾在一篇頗具爭議的名文中(Sombart 1929)告誡經濟史學者,他們需要自覺地使用經濟學理論,理由是這樣才可以從研究孤立的事實,轉向考察體系(參看Hicks 1969:第一章)。而這些體系一般都會以簡化模型的形式加以討論。因此,盡管經濟史學家使用“重商主義”這個術語,但正如瑞典學者埃利·赫克舍爾所言,“重商主義從未以存在科貝特或克倫威爾這樣的人的意思存在于世。”它就是一種模型,事實上就是亞當·斯密在《國富論》(Adam Smith 1776)中使用的兩種模型之一,后者在書中提出了“農業體制”和“商業體制”這一著名對立(Heckscher 1931:1)。
“資本主義”是另一個經濟史家極難舍棄不用的模型。俄國經濟學家亞歷山大·恰亞諾夫的經典研究中所分析的“農民經濟”亦是如此(Chayanov 1925;參看Kerblay 1970)。而城市國家這種經濟組織類型,同樣描述成強調反復出現的特征的模型形式比較好。比如說,城市對于周遭鄉村在政治上所享有的支配地位,往往伴隨著以低價榨取一定份額的食物,因為城市政府更擔心的是因為缺少糧食而造成的城市騷亂,而不是農民反叛(Hicks 1969:第42頁以下;參看Burke 1986:140—152)。
文化史乍看起來是最不適合采用模型來研究的領域,然而……諸如“文藝復興”“巴洛克風格”“浪漫主義”之類的術語,如果不是指稱一組特征,又能是什么?或者以“清教主義”為例。借用赫克舍爾的話,不妨說,清教主義從未以存在新教布道家理查·薛伯斯(Richard Sibbes)或約翰·班揚這樣的人的意思存在于世。但要用這個術語來指稱一組特性的聚合,像是強調原罪、專斷的上帝、預定論、苦行道德,以及對于圣經的原教旨主義式解讀,或許也很有用。就現代早期英國的情形而言,這種精確的定義大有裨益。另一方面,你只要對跨文化比較感興趣(比如比較基督教與伊斯蘭教),最好是效仿厄內斯特·蓋爾納,使用“一般清教主義”(generic puritanism)這個寬泛的概念,可以包括苦行主義、原教旨主義,但不包括像原罪這樣的特征(Gellner 1981:149—173)。
轉向政治領域,我們會發現,許多歷史學家和歷史社會學家都已經覺得“革命”成了一種無法舍棄的模型,并往往將之與“叛亂”觀念相對立(后者被界定為一種針對個體或虐待的反抗,而不是一種改變整體體制的嘗試)。他們為時空相距遙遠的多場革命給出了類似的說明。其中有些學者還使用了“相對剝奪”(relative deprivation)這一著名的社會學假設。根據這一假設,革命的發生并不總是在最糟糕的時期,倒是更多發生在狀況趨于惡化的時期,更準確地說,是在特定群體的期望與其對于現實的感知之間出現歧異的時候。
社會學家西達·斯考切波業已提出,法國、俄國與中國革命的共同之處(但也是使之有別于那些不太成功的叛亂之處),就是以下兩種因素的融合:一是“外部更為發達的國家”給國家造成的“壓力增強”,一是“助長農民廣泛反叛地主”的農業結構。這些國家陷于“交叉壓力”之間:一面是國際強權競爭愈演愈烈,另一面是社會的政治經濟結構約束了政府所能做出的反應。另一方面,杰克·戈德斯通在有關現代早期歐洲與亞洲的一項研究中得出結論,認為生態變遷至關重要,它導致人口變遷,并就此導向“國家崩潰”(Skocpol 1979,相關批評參看Aya 1990:73—75,90—92;Goldstone 1991)。
回到相鄰的比較:歷史學家往往嘗試對某個特定時期相鄰國家的制度變遷進行普遍概括,并且想出“新君主國”“都鐸王朝的政府革命”“絕對主義的興起”“19世紀政府革命”之類的用語。從比較的觀點來看,所有這些變遷都更像是從馬克斯·韋伯所謂“家產制”到其所稱“科層制”政府管理形式變遷諸階段的局部例證(Weber 1920:iii,956—1005)。
韋伯的這種區分已經激發了相當一批歷史研究,涉及從拉美到俄國的眾多區域。(研究的實例參看Pintner and Rowney 1980;Litchfield 1986。比較思路可參Mann 1986—1993:第二卷,第444—478頁。)或可從以下六個相互對立的屬性的角度來梳理:
家產制 科層制
1.司法界域不定 司法界域限定
2.非正式等級秩序 正式等級秩序
3.非正式培訓與考核 正式培訓與考核
4.兼職官吏 全職官吏
5.口頭命令 書面命令
6.有所偏倚 無所偏倚
這種區別并非好體制與壞體制之別,甚至也不在于高效體制與低效體制之別(雖說“效率”這個概念本身可能就是在科層體制下才興起的)。重要的是,兩種體制在一定程度上完好“契合”于不同類型的社會。它們各有其益處,也各有其代價。科層制的無所偏倚(impartiality)意味著平等(equality)意義上的公正(fairness),但也意味著標準化(standardization),對于個體之間的差異,抱持一種制度化的無所系懷。遵循規則或許能增進效率,但也可能降低效率,讓人們囿于“官僚作風”。與科層制相維系的,是詹姆斯·斯科特所稱的“國家的視角”(Scott 1998),即對于信息的理性化和標準化,以服務于雄心勃勃的社會改造計劃,伴之以對于地方性知識的蔑視,并往往導致災難。
歷史學家們之所以對模型心存疑慮,原因之一就在于他們相信,使用模型會導致忽視歷時變化。有時候確實如此。比如,韋伯就曾經遭到公允的批評,說他在討論“清教主義”時忽視了變化,仿佛從16世紀的讓·加爾文到18世紀的本杰明·富蘭克林,這套價值體系一成不變。
然而,模型是能夠融入變遷的。比如說,可以不聚焦于科層制,而是科層化的過程。對照模型(antithetical models)或許是概括復雜變遷過程的特征的有益方式,比如從封建主義到資本主義,或者從前工業社會到工業社會。這些標簽當然只是描述性的,并沒有說出變遷是如何發生的,但已經有了許多確定典型變遷序列的嘗試,就像下文(邊碼第142頁)將詳細討論的“現代化”模型或理論。
使用模型,卻不承認自己正在這樣做,或者不曾意識到這些模型的邏輯地位,有時會置歷史學家于無謂的困境之中。有些著名論戰就是源于某位歷史學家對另一位歷史學家所使用的模型的誤解,以下兩例個案研究或許能有所體現:其一,保羅·維諾格拉多夫爵士與F.W.梅特蘭曾經廣為人知的關于中世紀莊園的論戰。維諾格拉多夫提出:
普通莊園的結構始終不變。在領主的領導之下,我們發現有兩層人口,一是維蘭(villeins),一是自由佃農(freeholders)。而莊園所占據的土地也相應分為直領地(demesne land,其產出直接歸領主)和“貢地”(tributary land)。全體人口組成一個村莊共同體,其中心是莊園法庭或稱領主法庭(halimote),兼具議事與審判之職能。我的考察將必然遵循這種典型的布局。(Vinogradoff 1892:223—224)
這就是在無數黑板上被勾繪過的“經典的”中世紀莊園。然而,梅特蘭在其同樣經典的批評中(Maitland 1897)提出,“要描述一種典型的‘manerium’(莊園)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功績”。他揭示道,在維諾格拉多夫識別出的那組特征中,每一項特征都會在一些實例中付之闕如。有些莊園沒有維蘭,有些莊園沒有自由佃農,有些沒有直領地,有些沒有法庭。
在這些方面,梅特蘭絕對是正確的。維諾格拉多夫對于自己的概括的邏輯地位似乎并不確定(請注意,引語中第一句的“始終”到最后一句轉成了“典型”)。但假如意識到自己是在使用模型,他便有可能更有效地回應梅特蘭的批評。
關鍵在于,不妨根據每組實體——在本例中就是莊園——的歸屬標準,區分出兩種模型。在這一點上,使用技術術語是不可避免的,因為我們需要區分出“一元的”(monothetic)實體與“多元的”(polythetic)實體。所謂一元組,即“根據定義,擁有獨特的一系列屬性是歸屬資格的充要條件”。而所謂多元組,即歸屬資格并不依賴于單一的屬性。組被定義為這樣一系列屬性,每一個實體都擁有其中絕大部分屬性,而每一個屬性也都被絕大多數實體所共享(R.Needham 1975)。哲學家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從“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s)的角度來描述這種情形。母親與兒子,兄弟與姐妹,彼此相似,但這些相似性或許不能化約為任何一項根本特性。
應當明白,梅特蘭對于維諾格拉多夫的批評乃是假定,后者是在談論所有的莊園,或是訴諸一元組來界定“典型的”莊園。如果當時有這一概念可用,維諾格拉多夫原本可以說自己的模型是多元組的,以此回應梅特蘭這種批評。那樣的話,他要做的就是展示出,自己的特性集合中每一種屬性都由絕大多數莊園所共享。有位蘇聯歷史學家對13世紀劍橋地區的莊園做過統計研究,他的確發現,其中超過50%符合維諾格拉多夫的類型,擁有直領地、維蘭地和自耕地(Kosminsky 1935)。
至于第二個例證,我們不妨來看看“階級”模型。即使不是所有社會,在絕大多數社會里,也都存在財富及地位和權力等其他有利條件的分配上的不平等。要描述主宰這種分配的原則,以及這些不平等所生成的社會關系,沒有一種模型是很難辦到的。社會行動者本身就常常使用空間比喻,無論他們說的是某種社會“階梯”或“金字塔”,還是“上層”階級或“下層”階級,或者把個體或群體描述成“仰視”或“俯視”其他個體或群體。社會理論家也同樣如此。“社會分層”和“社會結構(基礎與上層結構[5])”就是從地質學與建筑學借來的比喻。
社會結構最知名的模型當然就是卡爾·馬克思提出的模型,盡管其實他在《資本論》中討論“階級”的章節只剩寥寥數行,然后接著令人心癢難熬的編者注“此處手稿中斷”。人們不斷嘗試,像拼圖游戲一般,從馬克思其他著述中輯錄只言片語,湊在一起,補充缺失的章節(Dahrendorf 1957:9—18)。在馬克思看來,階級就是在生產過程中扮演特定功能的社會群體。地主、資本家和除了自己雙手其他一無所有的工人是三大社會階級,對應于古典經濟學中三大生產要素:土地、資本與勞動。這些階級功能不同,這使得他們利益相互沖突,并可能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和行動。因此,歷史就是一部階級斗爭的故事。
這一模型最常遭到的抨擊,也是最欠公允的抨擊,就是說它過于簡化。可模型的功能就是簡化,以使現實世界更能被理解。比如說,研究19世紀英國的社會史學家基于官方檔案,比如人口普查資料,發現用于描述人口的是一些令人困惑的行業范疇。要對英國社會做出整體概括,就必須設法將這些范疇歸攏成一些更為寬泛的類別。馬克思就提供了一些寬泛的范疇,并且說明了自己做出選擇的標準。他賦予了社會史“骨架”,這正是后者有時被指責為缺乏的東西(Perkin 1953—1954)。誠然,他強調自己眼中三大階級之間的差異,這會以犧牲這類群體內部的諸多變異為代價,他也忽略了邊緣性的個案,比如自我雇用的人們,他們難以歸入他的范疇,但對于某個模型,只能期望進行這類簡化處理。
更讓人擔心的是,馬克思的模型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簡單明了。評論者們已經指出,他在幾種不同的意涵上使用“階級”這個術語(Ossowski 1957;Godelier 1984:245—252)。有些情況下,他區分了三大階級:土地所有者、資本所有者和勞動所有者。然而,另有些情況下,他又只區分了兩大階級,即剝削者與被剝削者、壓迫者與被壓迫者之間的沖突的對立雙方。有時候,馬克思會使用廣義的階級定義,由此,羅馬時期的奴隸與平民、中世紀時的農奴與學徒期滿的雇工都屬于同一階級,與貴族、領主、行會師傅等相對立。而另有些時候,他又采用狹義的階級定義,由此,法國農民在1850年時還不算一個階級,因為他們缺乏階級意識,換句話說,缺乏一種彼此之間超越地域邊界的團結感。根據他的說法,他們只是彼此相似但各自分離的個體或家庭的某種聚合,就好像“一袋馬鈴薯”。
階級意識值得再作一點討論。這個用語意味著,階級是一種幾近涂爾干意涵上的共同體。因此,我們不得不追問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在階級內部,是否會像階級之間一樣存在沖突。有鑒于此,階級內部獨立的“集團”的觀念就被引入了馬克思的分析。“被強加”或“被指派”的階級意識這樣的術語被塑造出來,以便討論一種特殊階段的“工人階級”,即其成員缺乏必要的團結意識。我必須承認,我不覺得這種所謂無意識的意識的觀念有何幫助。階級“利益”這樣的語言肯定更為明確,不那么有誤導性。
最近大約20年以來,歷史學家使用“階級”這一術語的方式已經出現了重大變化。他們過去往往當它是一樁社會事實,而現在,他們認為它本質上或主要是一種語言現象。在研究19世紀英國的歷史學家那里,這種變化最為明顯。有關“階級語言”的研究可以回溯到20世紀60年代,但只是到了80、90年代,語言在意識發展過程中的重要性,也就是在社會階級的建構過程中的重要性,才開始受到強調(Briggs 1960;G.S.Jones 1983;Joyce 1991;Feldman 2002:尤見第201—206頁)。這個轉變當然屬于歷史學與社會理論當中更為整體性的“語言學轉向”的一部分,聚焦于“話語建構”,不僅是階級的“話語建構”,而且是部落、種姓與國族的“話語建構”(詳參下文邊碼第175頁)。
三 計量方法
正如我們在上一節所見,維諾格拉多夫與梅特蘭之間的爭論是靠清點莊園來解決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是如此。然而,計量方法的運用,尤其是在歷史學和社會學中的運用,在整個上一代人那里都是某種爭論主題。在20世紀60、70年代,倡導這些方法的人自信滿滿,咄咄逼人,批評其他路數“純屬憑印象說話”,要運用科學的語言(而對文本進行內容分析的人所使用的房間也可以被稱為“實驗室”),宣稱歷史學家別無選擇,必須學習電腦編程。但到了80、90年代,出現了對這種風潮的反動,導致“微觀史學”(詳參下文邊碼第38頁)興起。時至今日,或許進行更為平衡的分析的時機已經成熟。
計量研究方法其實源遠流長。古羅馬時期就有對帝國的定期人口普查,而在18世紀的法國,還會刊布不同城市的谷物價格。經濟學家早就開始基于價格、生產等方面的統計數據,來構造自己的分析。而經濟史學家在19世紀也已開始仿效他們。
比較新穎的想法,也是依然存有爭議的想法,是認為計量方法也能用于研究其他形式的人類行為甚至是態度。比如說,社會學家發放調查問卷,進行他們所稱的“調查分析”;或是對一群人實施訪談,其數量要大到足以從統計上分析搜集的答案。心理學家也使用調查問卷和訪談。政治學人研究投票統計數據,這種路數也被稱作“選舉學”(psephology);還進行民意調查,這也是一種社會調查。人口學家研究不同社會的出生率、結婚率、死亡率的變化。更具爭議的是有些研究傳播的學人進行所謂的“內容分析”,其形式往往是對報紙、雜志、書籍或電視節目進行量化研究,考察有多少篇幅被分配給某項特定的話題,特定的關鍵詞出現得多么頻繁,如此等等。
有不少歷史學家追隨了這些路徑。吉爾伯托·弗雷雷(Freyre 1959)在撰寫其19世紀晚期巴西歷史時,向幾百位那個時期出生的健在者發放了調查問卷(包括總統熱圖里奧·瓦加斯[6],但他未能應答)。內容分析法或“詞匯測量法”(lexicometry)也被用于歷史檔案,比如法國大革命爆發時城鄉各地發出的陳情書的輯錄。歷史人口學家清點教區登記簿及類似史料來源中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個人電腦的興起也推動了歷史學家使用計量方法,他們不再需要去制作穿孔卡片,咨詢編程專家,雖然說幾乎就在同時,針對這些方法的反對之聲也愈益壯大,認為這些都是偽科學(詳參下文邊碼第38頁)。
話說回來,計量方法可不是只有一種。其中有一些對歷史學家來說更為適合。系列統計分析可謂根據歷史學家的需要量身定做。它能夠以時間為基軸揭示下列事項的變化,比如谷物的價格,女性初婚的平均年齡,意大利選舉中共產黨的得票率,每年萊比錫書展上拉丁語書籍的數量,波爾多居民參加復活節禮拜日圣餐會的人數比例,等等,這就是法國人所稱的“系列史”(serial history,histoire sérielle)。
不管怎么說,“量化歷史”(quanto-history)也好,“計量史學”(cliometrics)也罷,稱法有很多,形式也是多樣的。以歷史調查分析為例,可以明顯區分出總體調查和樣本調查。對羅馬元老院和英國議會做研究可以研究其所有成員的生平,這種方法叫做“集體傳記分析”(prosopography)。在這類案例中,研究對象是整個群體,或統計學家會說的“總體”。這種方法適用于研究相對較小的精英集團,也適用于信息較少的社會,這樣的話,研究這些領域的史學家就應該去收集所有能找到的數據。
另一方面,研究工業社會的歷史學家能夠收集到的信息往往超出自己可以處置的能力范圍,因此不得不靠抽樣方法來推進。抽樣技術就是17世紀晚期以降的統計學家發展起來的,以求估算比如倫敦或是法國的人口,而不用費勁耗費成本進行全面調查。問題變成選擇一個能夠“代表”總體的小群體。
比如說,吉爾伯托·弗雷雷嘗試找到1000位特別的巴西人,要出生于1850年至1900年間,能代表該國各主要地域群體和社會群體,盡管他并未說明用什么方法來選擇這一樣本。保羅·湯普森根據男女性別、城市鄉村、北方南方等等維度的比例關系,與當時全國普遍的比例關系相符(從人口普查數據中可以計算得出),實施“配額抽樣”(quota sampling),選取了500位經歷過愛德華時代的人進行訪談(Freyre 1959;P.Thompson 1975:5—8)。
其他計量方法更為復雜。比如說,20世紀60年代所謂的“新經濟史”,其不同于舊經濟史之處,就在于它注重測量整個經濟體的表現,計算過去的國民生產總值,尤其是1800年以來的西方國家,統計數據和從前相比,更加豐富,也不那么靠不住了(Temin 1972)。這些史家的結論也往往呈現為某種經濟“模型”的形式。
不妨回到布羅代爾,權作一樁簡單的例證。他是這樣描述16世紀晚期地中海世界的經濟的。人口:6千萬。城市人口:6百萬,或10%。生產總值:每年12億達克特(ducats),或人均20達克特。糧食消費:6億達克特,生產總值的一半。窮人(年收入低于20達克特的人被定義為此類):人口的20%到25%。政府稅收:4千8百萬達克特,換言之,低于平均收入的5%(Braudel 1949:第二部分,第一章,第三節)。
這種整體描述就是一種模型,因為(正如其自承)布羅代爾并不擁有整個區域的統計數據,不得不基于局部數據進行外推,而這些局部數據并不構成嚴格意義上的樣本。研究工業經濟體的歷史學家擁有比較豐富和精確的數據,其所構建的數理模型可以表述為方程式的形式,模型更像是配方,因為有可能針對給定的產出,規定投入(勞動、資本等等)的具體數量。這類模型可以借助某種實驗即計算機模擬來加以檢驗。歷史人口學家也已經利用了計算機模擬。
在有些史學領域,最明顯的就是對于價格和人口變動的考察,不運用計量方法是不可能的。在學科的有些領域使用這些方法,會促使其他歷史學家慎用“多少”“興衰”之類的詞語,先捫心自問,在做出無疑屬于量化的陳述之前,是否有量化的證據。這種路數也使比較方法的優勢更趨明顯,更加彰顯兩個社會之間的異同,以及這兩個社會當中像是城市化程度和識字率之間可能有的相關關系。
話說回來,計量方法也存在某些缺陷。首先,資料來源并不像通常假定的那樣精確或客觀。不難指出,一項普查會包含種種錯誤和遺漏,更寬泛地說,它的許多基本范疇(“傭仆”“公民”“窮人”等等),無論在某一個特定的時點上多么有用,也是不精確的(Burke 1987:27—89)。比如,社會階級就不像紛繁多樣的植物物種那樣客觀。它們與各群體看待自身或他人的刻板印象化的方式大有關系(詳參下文邊碼第112頁)。
不過,使用計量方法的人的巨大困難,還在于眾所周知,可以測量的“硬”數據與不可測量的“軟”數據存在差別。芭芭拉·伍頓(Barbara Wootton)曾經實施過大量社會調查,按照她令人遺憾的評論:“情況往往是軟數據更為價值,而硬數據更容易獲取。”因此,問題就變成了尋找“可以依賴的硬事實來充當軟事實的合格指標。”
所謂指標,不妨定義為某種本身可以測量、但可以關聯到不可測量的東西或隨之變化的東西(因此就有了相關性[correlation]或協變性/協方差[co-variance]這樣的技術術語)。有些學者已經表明自己在尋找指標方面非常機敏。比如說,20世紀30年代,美國社會學家F.S.蔡平(F.S.Chapin)宣稱,特定家庭起居室里的家居陳設,通常與該家庭的收入和職業存在相關性。因此,在測量社會地位時,起居室陳設就成了一項指標。在所謂“起居室量表”上,舉例來說,一部電話或收音機得分就很高(+8),而一臺鬧鐘的得分就很低(-2)。
但還有一個問題,收入和職業是否是“地位”的精確指標(而不是模糊的標示),而“地位”本身又是一個頗為不精確的概念(詳參下文邊碼第62頁)。同樣,乍看起來像是個指標的,有可能證明自有其變異規則。曾有一段時間,研究識字率的歷史學家相信,諸如結婚登記簿上的簽字等是反映閱讀能力的好指標,哪怕不能反映寫別的任何東西的能力。但到了晚近,人們產生了懷疑。有學者指出,有的人會閱讀但沒有能力簽名(因為有的學校教人閱讀但不叫人寫字),甚至有的人本來會寫字,但為了不讓不識字的配偶難堪,自己也就畫個押了事。這些異議都不是無法克服的,但它們的確再次凸顯出從硬數據到軟數據的轉化存在諸多困難(Tóth 1996:61—62)。
宗教社會學家必須處理的問題甚至更為尖銳:要找到指標來測量宗教信仰的強度或正統性。在基督教世界,這樣的指標往往緊扣參加大小教堂禮拜的數據,或是在法國或意大利這樣的天主教國家,追蹤復活節領圣餐的人數。有位機敏過人的法國史家甚至試圖通過衡量教堂圣像前消耗蠟燭重量的減少,來計算18世紀普羅旺斯地區宗教熱情的衰減(Vovelle 1973)。
諸如此類的統計指標都有各自的故事,這一點基本沒啥疑問,因為它們在不同的區域之間有相當的差異,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會有相當的變化,有時還頗為突然。至于歷史學家是否有能力解讀這樣的故事,那另當別論。如果我們打算用圣餐領取的統計數據來研究特定地區的宗教虔敬的強度,就需要了解對于所涉民眾而言,復活節圣餐儀式究竟意味著什么(當然還需要了解其他事項)。我們難以確知,19世紀奧爾良地區的農民是否也和正統教士一樣,認為盡到自己“復活節義務”很重要。如果他們并不分享這些認識,那就不能把缺席圣餐儀式作為去基督教化的一項指標。要測量某個共同體的宗教熱度究竟是熾熱、冷淡還是溫吞,絕非易事。
從投票統計數據來推斷政治態度,也面臨著類似的問題。事實上,“系列”這個觀念本身就很成問題,因為它有賴于事先預設,所研究的對象(遺囑、糧食價格、去教堂做禮拜等等)的形式、意義之類都不會因時而變。但這些文檔或實踐又如何能夠在漫長的時期中保持不變呢?而如果測量工具本身就在不斷變化,你又如何能夠測量變遷呢?
有鑒于此(以及其他原因),出現對于人類行為研究中使用計量方法的某種反對也就不無道理了。倡導這類方法的那些宏大主張也面臨更多的質疑。當然,也不該夸大這種反對之聲的強度。歷史學家使用集體傳記分析的普及程度或許前所未有,也難以否認比較過去不同時期國民生產總值的嘗試或進行家庭重構的價值。同樣,對于替代思路的探尋也已啟動。某種程度上,正是出于這一原因,始終最少使用計量方法的民族志已經成為一些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決意追隨的模型。與這種民族志路數相維系的,是對于小型對象的深度研究。
四 社會顯微鏡
20世紀50、60年代的社會史學家就像社會學家一樣,也普遍采用計量方法,關注千百萬人的生活,聚焦于分析整體趨勢,按照社會學家凱伊·埃里克森(Kai Erikson)的講法,“從十二層樓上”俯瞰社會生活。不過,到了70年代,其中有些人從望遠鏡轉向顯微鏡。社會學家追隨社會人類學家的引導,將更多的注意力投向微觀社會分析,而歷史學家也更多地轉向所謂“微觀史學”。
有三項著名研究大大促進了微觀史學的地位上升。其一,是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茲研究巴厘島斗雞的論著。格爾茲借用杰里米·邊沁的“深層游戲”(deep play)概念(換言之,爭奪的賭注更高),認為斗雞是“根本上屬于對地位的關注的戲劇化”。他就此從其所稱的“顯微例證”轉向對于整個文化的解釋(C.Geertz 1978:912—954;尤其是第432、437頁)。[7]這篇文獻被歷史學家頻繁引用,對于理解微觀史學而言至關重要。
另兩項研究關注的是過去:法國歷史學家埃馬紐埃爾·勒華拉杜里的《蒙塔尤》(Le Roy Ladurie 1975),意大利歷史學家卡洛·金茲伯格的《奶酪與蛆蟲》(Ginzburg 1976)。兩者都是基于宗教裁判所審訊可疑異端分子的筆錄,金茲伯格將這些文獻比作錄像帶,因為不僅被審訊者所說的話,而且他們的舉止細節,甚至在酷刑下的呻吟,都被逐一記錄在案。有時還有人將宗教裁判官與人類學家做比較,兩者都是地位尊貴的局外人,他們向普通人提出的問題常常使后者不明所以(Rosaldo 1986)。
不妨將金茲伯格的書視作把微觀史學方法發揮到極致的例證,因為它致力于重構觀念,并且只是一個人的宇宙觀,并且是區區16世紀意大利東北部一位名叫“梅諾其奧”(Menocchio)的磨坊主。而在勒華拉杜里這邊,他描述的是14世紀初法國西南部的一個村莊。他注意到,受到宗教裁判所傳喚的來自蒙塔尤村的異端分子嫌犯就不下25位,于是決定用這些人的證詞來撰寫一部關于村莊本身的研究,討論該地區的畜牧經濟、家庭結構、女性地位,以及有關時間、空間、宗教等等的地方性觀念。
在勒華拉杜里和金茲伯格的這些著名研究發表之后,又涌現出一大堆微觀歷史著作。其中最有意思的幾部聚焦于某種戲劇性的意外事件,比如一場審判,或是一起暴力行為。比如,美國歷史學家娜塔莉·戴維斯寫過16世紀法國的一起著名訟案,有個農民被指控冒名頂替另一位男人。還有一位美國歷史學家伯特蘭·懷亞特—布朗受到格爾茲的啟發,描述了1834年密西西比州納奇茲(Natchez)的一樁私刑,分析了這起針對一個謀殺了自己妻子的男人的“民眾司法”行為,視之為“一幕道德戲劇,其中的行動所操的語言,揭示內在激情和強烈感受到的社會價值觀”,尤其是當地的榮譽感(Wyatt-Brown 1982:462—496,引自第463頁)。
這種路數的另一個著名例證,出自喬瓦尼·萊維,研究的是17世紀晚期皮蒙特(Pietmond)地區一個叫作桑特納(Santena)的小城。萊維(Levi 1985)分析了對當地教區神父焦萬·巴蒂斯塔·基耶薩(Giovan Battista Chiesa)的審判(他被指控用非正統的方式進行驅魔),視之為一場社會戲劇,揭示了分割共同體的沖突,尤其是兩大家族及其追隨者之間的爭斗。他強調了其所稱“非物質性承襲”的重要性,認為基耶薩的精神力量是其家族所實施的支配的另一種形式。
轉向微觀史學的趨勢與歷史學家對社會人類學家研究的發現密切相關。勒華拉杜里、金茲伯格、戴維斯和萊維都飽讀人類學。微觀史學的方法非常類似于20世紀早期的人類學家所做的社區研究,或是40年代馬克斯·格呂克曼等人探索的“擴展個案研究”(extended case-study)。第一例蒙塔尤類型的歷史社區研究出自瑞典民族學家伯耶·漢森,他在50年代研究了厄斯特倫(?sterlen)村莊。而《蒙塔尤》本身也有意識地仿效了對安達盧西亞、普羅旺斯和東英吉利亞等地的社區研究的模型(Hansen 1952)。
盡管社會理論家米歇爾·福柯自己的著述主要關注宏大趨勢流變,但他對權力的討論不僅在于國家層面,而且涉及工廠、學校、家庭和監獄,即其有時所稱的“權力的微觀物理學”(micro-physics of power),所以也推動了微觀研究。福柯所描繪的這幅微觀物理學圖景并不只是簡單的自上而下的過程,而是當權力“延及個體的紋理,觸摸其身體,滲入其行動和態度,他們的話語、習得過程乃至整個日常生活”,這時的權力展現出的“毛細血管”(capillary)形式或分支形式(Foucault 1980:89;參看Foucault 1975:全書各處)。上文提到的萊維的研究就為這種觀念提供了生動的歷史例證。
從大范圍研究轉向小范圍研究引發了某些根本問題,我們需要在此做些討論。不妨首先來看看其中一項指責:微觀史家研究無關緊要的人的生平,或是小型社區的種種麻煩,把歷史給瑣碎化了。屬于這類體裁的有些作品的確大致相當于講述了新聞記者所稱的有關過去的“逸聞趣事”。然而,微觀史家的目標往往更具智識上的雄心。他們會像福爾摩斯那樣提出,“對于瑣屑細節的觀察”能夠得出重要的結論(Muir and Ruggiero 1991:第vii—viii頁)。即使這些史家并不妄求從一沙一塵中揭示整個世界,他們也的確宣稱要從地方素材中概括出整體性的結論。在金茲伯格看來,磨坊主梅諾其奧就是傳統口傳民間文化的代言人,而勒華拉杜里說蒙塔尤就是大海中的一滴水,他通過自己有關蒙塔尤的專著,展現了中世紀村莊的世界。
這些主張都很成問題。個案研究相對于什么樣的更大群體而言具有典型性?這種訴求的理據何在?蒙塔尤代表的是地中海村莊、法國村莊,還是只是阿列日省(Ariège)村莊?一個村莊里有那么多異教嫌疑分子,還能算什么典型?說到梅諾其奧,他很堅持做自己,似乎在自己的共同體里被視為怪異之人。問題當然不僅限于這兩位史家。人類學家基于哪些手段,把自己(往往只是基于在一個村莊做出的觀察)的田野筆記轉化成對于整體文化的描述?格爾茲有個說法廣為流傳,說人類學家不是研究村莊,而是“在村莊里”進行研究。那么,他們又基于什么理據支持自己的主張: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那些人就能代表所謂“努爾人”或“巴厘人”?
不過,還是有不少理據可以為使用社會顯微鏡做辯護的。如果某個個例確實能以縮微的方式代表歷史學家或人類學家(基于其他理據)已經知曉普遍存在的某種情境,那或許有助于選擇對該個例進行深度研究。同樣,也有人強有力地指出,在大范圍和小范圍上進行研究,就會有不同類型的說明。而范圍的變化使人們得以從不同的立場看社會過程,會對后者有更為生動的刻畫。像布羅代爾這樣更偏好望遠鏡的史家,往往會強調決定機制,而在顯微鏡下,更可見的是個體的自由(Revel 1996:87,141)。
盡管微觀史學的興起屬于針對計量方法的反擊的一部分,這是一種從人群中分辨出個體面容的嘗試,但也有一些踐行者,即相對于金茲伯格之類“文化取向”微觀史家的所謂“社會取向”學派,注重分析社會網絡(Cerutti 2004)。網絡的概念似乎在以下三塊領域里多有應用,但各自為戰:傳播研究、城市研究和社會人類學。
正是這里的第三組學者,即由馬克斯·格呂克曼為首的所謂人類學曼徹斯特學派,啟發了毛里奇奧·格里包迪和西蒙·切魯蒂等微觀史家。他們不滿于“手工業行會”“社會階級”“通俗文化”之類的范疇,因為這些范疇不能說明特定的個體如何行事,所以這些史家力圖重新構建基于自我的社會關系網絡,以揭示人們如何界定自身,就他們的社會“策略”給個說法(Gribaudi 2004)。
并不是所有的微觀史家都關注典型性。相反,之所以選擇某個個案進行研究,可能恰恰是因為它屬于特例,可以展示社會機制如何失效。意大利史家愛德華多·格倫迪造出“例外的常態”(the exceptional normal)這個詞,就是要討論這種情形。多嘴的梅諾其奧因為傳播異端邪說被處死,他的悲劇命運的確能夠告訴我們其同時代人中沉默的大多數的一些特性。像騷亂之類的公開沖突也能夠揭示一些特別的社會張力,它們始終存在,只是偶爾顯露可見。
此外,像喬瓦尼·萊維這樣的微觀史家,會聚焦于某個個體、某樁意外或某個小型社區,以之作為一個擁有便利優勢的位置,來觀察大的社會文化體系的有失統合之處,那些漏洞,那些結構的縫隙,可以讓個體有那么一點自由的空間,就像兩塊巖石之間生長出來的植物(Levi 1985,1991)。不過,也應當指出,社會規范之間的不相協調并不總是有利于個體。在重重巖石之間生長的植物,或許已被碾壓扼殺。
作為這一問題的示例,不妨來看看日本歷史上一樁著名的意外事件。這場社會戲劇只涉及當時的寥寥數人,但此后一直被銘記至今,因為其示范價值或符號價值,多次被改編成戲劇和影視。故事里有“四十七浪人”。18世紀初,兩位貴族在作為當時日本實質統治者的幕府將軍庭上發生爭執。第一位,淺野長矩(Asano),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用自己的劍刺傷了另一位貴族吉良義央(Kira)。由于在幕府將軍庭前使用自己的劍,作為懲罰,淺野長矩被命令行切腹自殺之禮。這樣一來,他屬下的武士就成了無主之人,或曰浪人。這些前家臣決定為自己主公報仇。他們耐心等待,時間長到足以平息一切疑慮,然后在某個夜晚突襲吉良義央的宅所,將其處死。事畢之后,他們向朝廷投降。朝廷本身,面臨兩難困境。家臣們顯然違背了法律。但另一方面,他們又行使了武士當中對于榮譽的非正式規則所要求的正義之事,根據這樣的規則,對自己主公的忠誠屬于最高德性之一,而幕府朝廷也支持這樣的規則。擺脫兩難困境的辦法,就是命令這些浪人追隨其主公,行切腹自殺之禮,但也對他們表示追悼(Ikegami 1998:223—240)。
無論彼時,還是此后,這個故事及其所引發的爭論都深深吸引了日本人,這顯然與它彰顯(事實上是戲劇性地彰顯了)根本性的社會規范之間的潛在沖突的方式有關。換句話說,它告訴了我們德川文化的一些重要的事情。如果微觀史學思潮想擺脫邊際收益遞減規律,那么踐行微觀史學的學者就需要證明小型社區與宏觀歷史趨勢之間的關聯。在這個時代,地方性與全球性之間的互動(詳參下文邊碼第186頁)對于我們已屬老生常談,史學家與理論家都愈益自覺意識到這種需要(Hannerz 1986;M.Sahlins 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