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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理論家與史學家

本書試圖回答兩個貌似簡單的問題:社會理論對歷史學家有何用處,而歷史學對社會理論家又有何用處?我之所以說這兩個問題“貌似簡單”,是因為這種表述掩蓋了某些重要的分別。不同的歷史學家,或者不同類型的歷史學家,通過不同的方式,找到了不同理論的用益。這些理論有的被當成一個統攝全局的框架,有的被視為破解特定問題的手段。另有些歷史學家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強硬地抗拒理論。將理論同模型和概念相區分,或許亦有裨益。會在嚴格意義上使用理論這個術語的歷史學家還是相對較少的,更多的人會采用模型這個詞,至于概念,幾乎是不可或缺的。

實踐與理論之間的區分,并不等同于歷史學與社會學,或者與其他學科如社會人類學、地理學、政治學和經濟學之間的區分。這些領域內的一些學人做的是個案研究,理論所扮演的只是次要角色。另一方面,有的歷史學家,尤其是馬克思主義者,會滿懷熱情地討論理論議題,哪怕是在傾訴不滿,就像愛德華·湯普森在其引發論爭的名文中所稱的“理論的貧困”(E.P.Thompson 1978)。別忘了,過去幾年在社會學、人類學和政治學研究中產生極大影響的兩個概念,正是由英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率先運用的。一是愛德華·湯普森的“道德經濟學”(moral economy),一是埃里克·霍布斯鮑姆的“傳統的發明”(invention of tradition)(E.P.Thompson 1991:185—258[初版于1971];Hobsbawm and Ranger 1983)。

但不管怎么說,大體上,在其他這些學科里進行研究的人使用起概念和理論,要比歷史學家更頻繁,更明確,更重視,也更自傲。正是這種對于理論的態度的差異,釀成了歷史學家與其他學人之間的諸般沖突和誤解。

一 聾子之間的對話

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相比其他人尤其如此)并非總是和睦相處的鄰居。他們當然是智識上的鄰居,因為兩個學科的從業者都(像社會人類學家一樣)關注被視為整體的社會,關注人類行為的方方面面。就此而言,他們不同于經濟學家,地理學家,或者政治研究或宗教研究領域的專家。

社會學可以定義為對作為單數的人類社會所作的研究,側重于對其結構和發展做出歸納;歷史學則不妨定義為對作為復數的人類社會(或文化)所作的考察,側重于考察它們之間的差別,以及各個社會內部歷時而變的情形。這兩種思路有時被看成是相互矛盾的,但將它們看成是相互補充的更為可取。只有通過比較,我們才能發現某一社會在哪些方面獨具一格。變化會逐漸結構化,而結構又會發生變化。實際上,近些年來,有些社會學家所稱的“結構化”(structuration)過程已經成為關注的焦點(Giddens 1979,1984)。(亦參下文邊碼第140頁)[1]

歷史學家和社會理論家都有機會使對方擺脫不同類型的局部主義(parochialism)。歷史學家很可能陷入幾乎是字面意義上的局部主義,他們通常專注于某一特定的區域,逐漸會把自己的“區域”看作是完全獨特的,而不是看成一系列在別處均有類似表現的因素的獨特組合。社會理論家則是在更具比喻性的意義上表現出局部主義,即當他們只基于當代經驗對“社會”進行歸納,或在討論社會變遷時不考慮長期過程時,就產生了一種時間上而非地點上的局部主義。

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相互求全責備。不幸的是,他們都往往以一種相當粗陋的刻板印象看待彼此。即便時至今日,在有些歷史學家眼里,社會學家仍然是用粗魯而抽象的行業黑話來陳述顯而易見的事情,毫無時空感,將個體生搬硬套塞入刻板范疇,最糟糕的是,還把所有這一切勾當說成是“科學的”;而在社會學家這一邊,傳統的觀點是歷史學家屬于業余而短視的事實輯錄者,缺乏體系、方法或理論,其“數據庫”之不精確,恰與他們在分析上的無能力相稱。簡言之,盡管雙語使用者的人數不斷增長——下文將討論他們的研究——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仍操著不同的語言。他們之間的對話,正像法國歷史學家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 1958)曾經指出的那樣,往往淪為“聾子之間的對話”。

要理解為何狀況若此,不妨將不同的學科看成是特色分明的職業甚至亞文化,各有其語言、價值、心態或思維風格,并由各自的培養或“社會化”過程所強化。例如,社會學家被培養成去關注或梳理一般規則,往往剔除例外的東西;而歷史學家則學習如何關注具體細節,其代價就是犧牲一般模式(B.Cohn 1962;K.T.Erikson 1970)。

從歷史角度來看,顯然雙方都犯了時代錯置的毛病。直到不久前,許多社會理論家看待歷史學家,還仿佛后者基本只關心敘述政治事件,仿佛19世紀史學大家利奧波德·馮·蘭克那一套路數仍然大行其道。無獨有偶,少數歷史學家談起社會學,還當它囿于奧古斯都·孔德的時代,還處在19世紀中期,只見宏大概括,卻沒有系統的經驗研究。那么,在歷史學和社會學之間,或者更一般地說,史學和理論之間,這種對立是怎樣形成的?原因何在?它又是如何被克服的?原因何在?程度如何?這些問題都屬于歷史問題,我將在下一節給出歷史的回答,聚焦于西方人對社會進行思考的三個歷史時段:18世紀中期、19世紀中期和20世紀20年代前后。

二 史學與理論的分野

18世紀時,社會學家與歷史學家之間根本沒有爭執,原因簡單明了。那時,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社會學尚不存在。法國法學理論家夏爾·德·孟德斯鳩,蘇格蘭哲學家與歷史學家亞當·弗格森,以及律師兼史學家約翰·米勒,后來都被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爭相尊奉(Aron 1965:17—62;Hawthorn 1976)。實際上,他們有時會被描述為社會學的“創建先賢”。然而,這樣的標簽卻會誤導人,讓人覺得這些人著手創立了一門新的學科,而他們從未表達過這一意圖。類似的事也發生在被稱為經濟學創立者的亞當·斯密身上,他其實生活在與弗格森和米勒一樣的圈子里。

將上述四位學者都稱作社會理論家或許更為貼切。他們對所謂“市民社會”的討論,其方式之系統,堪比于從柏拉圖到洛克等更早的思想家對國家的討論。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1748)、弗格森的《市民社會史論》(1767)、米勒的《等級差別的起源》[2](1771)以及斯密的《國富論》(1776)都關注一般理論,關注米勒所謂的“關于社會的哲學”。

這些作者探討了經濟體系及社會體系,比如中世紀歐洲的“封建體系”(以去中心化為特征的“統治類型”),或斯密著作中的“商業體系”(與“農業體系”相對而言)。他們依據社會維持生存的主要方式的不同,共同區分出四種主要的社會類型:狩獵、畜牧、農業以及商業社會。托馬斯·馬爾薩斯的《人口原理》(1798)也使用了同樣的核心概念,該書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命題:人口傾向于不斷增長,直至達到維持生存的手段的極限。

將這些社會理論家說成是注重分析的歷史學家,或者借用18世紀的術語,是“哲學性的”歷史學家,也許同樣到位。斯密《國富論》的第三篇討論了“財富的發展”,實際上就是一部歐洲經濟簡史。孟德斯鳩撰寫了一部有關羅馬的繁盛與衰敗的歷史專著;弗格森論述過“羅馬共和國的進程及終結”;米勒論述過自盎格魯—撒克遜時代至伊麗莎白女王時代政府與社會之間的關系;馬爾薩斯則追隨他之前的孟德斯鳩和蘇格蘭哲學家大衛·休謨,將注意力集中在世界人口史上。

與此同時,不那么關注理論的學者也從政治和戰爭等傳統歷史主題,逐漸轉向研究社會史,即商業、藝術、法律、習俗和“風俗”的發展。比如說,伏爾泰的《風俗論》(1756)討論了自查理曼時代以來歐洲的社會生活。該書并非直接基于原始材料,但卻做出了大膽而新穎的綜合,是對伏爾泰首先命名的“歷史哲學”的一大貢獻。另一方面,德國官員尤斯圖斯·默澤爾的《奧斯納布呂克史》(History of Osnabrück,1768)則是依據一手檔案撰寫的地方史,同時也是把社會理論應用于歷史分析的早期范例。默澤爾顯然讀過孟德斯鳩的著作,從而受到鼓勵,去探討威斯特伐利亞地區的體制與其環境之間的關系(比照Knudsen 1988:94—111)。

此外,吉本的名作《羅馬帝國衰亡史》(1776—1788)既是政治史,也是社會史。該書有關匈奴和其他蠻族入侵者的章節強調“游牧民族”的風俗的一般特征,顯露出他與弗格森和斯密的觀點有承繼之處(Pocock 1981)。對于吉本而言,這種從特殊中看到一般的能力,正是他所謂的“哲學性”歷史學家的著述特點。

百年過后,歷史學與社會理論之間的關系卻不如啟蒙運動時期那么對稱了。歷史學家不僅逐漸遠離了社會理論,而且也遠離了社會史。19世紀后期,西方最受尊崇的歷史學家是利奧波德·馮·蘭克。他雖未斷然拒絕社會史,但其著作卻基本聚焦于國家。在他及其追隨者的時代,政治史又恢復了過去的支配地位。這些追隨者比他們的領路人更有甚之,追隨者往往就是這樣(Burke 1988)。

之所以出現這種從社會領域中撤出的趨勢,可以有好些方面的說明。其一,這一時期正值歐洲各國政府開始將歷史學看作一種促進國族統一的手段,一種公民教育的手段,或者像不那么具有同情理解的觀察家可能會認為的那樣,是一種國族主義宣傳的手段。這一時期也正值新興的德國和意大利,以及法國和西班牙等較古老的國家,仍因地區性傳統不一而處于分裂狀態。各級學校里的國族歷史教學促進了政治整合。政府樂意扶持的歷史學很自然是國家的歷史。歷史學家與政府之間的關聯在德國尤其密切。

對于復歸政治的第二點說明是學術上的。與蘭克相連的史學革命首先是史料和方法上的革命,是從利用已有的史書或“編年史”轉向利用政府的官方記錄。歷史學家開始經常查閱檔案,并發展出一系列越來越精致的技術,評估他們找到的文檔的可靠性。他們聲稱,自己的歷史著作就此比前人的手筆更加客觀、更加“科學”。這種新的學術理念的傳播與19世紀史學學科的專業化有密切聯系,當時相繼創立了歷史學的第一批研究機構、專業期刊和大學科系(Higham,Krieger and Gilbert 1965:320—358;Boer 1996)。

相比于關注國家的蘭克派史家的研究,社會史學者的研究就顯得不夠專業。對于在實踐中仍然被當作剩余領域來對待的東西,稱之為“社會史”也確實恰如其分。G.M.屈維廉給社會史下的定義可謂聲名不佳,說它是“撇開政治的民眾史”,但這無非是將默認的預設變成了明確的表達。就連托馬斯·麥考萊的《英國史》(1848)中關于17世紀晚期社會的著名篇章,也被當時一位評論家不留情面但并非毫不公正地說成是一家“古董店”,因為道路、婚姻、報紙等各種不同的話題紛至沓來,又看不出任何明顯的章法。

無論如何,政治史(至少在專業圈內)被認為比研究社會或文化更切實或更嚴肅。J.R.格林的《英國人民簡史》(1874)聚焦日常生活,因而對戰爭和條約甚少著墨,此書發表后,據說他以前的導師E.A.弗里曼如此評價:如果格林能完全拋棄那些“社會性的內容”,原本可以寫出一部出色的英國史(參看Burrow 1981:179—180)。

這些偏見并非英國特有。在德語世界,雅各布·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1860)后來被視為經典之作,但在問世之時卻并不成功,或許是因為該書依據的不是官方記錄,而是文學素材。法國歷史學家努馬—德尼·甫斯特爾·德·庫朗日的杰作《古代城市》(1860)主要關注古希臘和羅馬的家庭,在當時相對屬于例外,因為他一方面得到了專業同行的認真對待,同時還能明確主張,歷史學是關于社會事實的科學,即真正的社會學。

簡言之,蘭克的史學革命所產生的后果出乎意料,但極其重大。既然新的“文檔”研究法最適合研究傳統政治史,貫徹這種方法就使得19世紀的歷史學家在選擇研究主題時越來越狹隘,某種意義上甚至比他們18世紀的前輩更為老套。其中有些人拒絕社會史,因為它不能被“科學地”研究。另外一些歷史學家則出于相反的理由排斥社會學:因為它太科學,意思是太抽象、太一般,無法考慮個體和事件的獨特性。

這種對社會學的排斥立場,在19世紀晚期的一些哲學家的著述中表達得最為明確。尤值一提的是威廉·狄爾泰的著作。狄爾泰既研究哲學,又撰寫文化史(cultural history,Geistesgeschichte)。他主張,奧古斯特·孔德與赫伯特·斯賓塞的社會學(就像赫爾曼·艾賓浩斯的實驗心理學)都屬于偽科學,因為其中提供的是因果說明。他提出了一種著名的區分,一方是科學,旨在從外部做出說明(erkl?ren),另一方是包括歷史學在內的人文學,旨在從內部形成理解(verstehen)。從事自然科學(Naturwissenschaften)研究的學人使用的是因果關系的詞匯,而人文學(Geisteswissenschaften)的學人所使用的語言則應當是“經驗”。貝內代托·克羅齊也持類似的立場。他以哲學家的身份聞名于世,但他也是那個時代最杰出的意大利歷史學家之一。1906年,他拒絕了一項在那不勒斯大學設立社會學教席的請求,因為他認為社會學只是一門偽科學。

至于社會理論家這方面,盡管他們仍在研究過去,但對歷史學家卻越來越持批評態度。阿列克塞·德·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1856)既是社會政治理論領域的里程碑,又是基于一手文獻的原創性史學著作。卡爾·馬克思的《資本論》(1867)與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一樣,不論是對經濟學理論,還是對經濟史而言,都具有開創性的貢獻。它探討了勞工立法、從手工生產向機器生產的轉變、對農民的剝奪等等(G.Cohen 1978)。盡管馬克思的研究并未引起當時的歷史學家多大關注,但后來卻強有力地影響了史學研究的實踐,在1945年到1989年尤其如此。至于古斯塔夫·施莫勒,政治經濟學中所謂歷史學派的領軍人物,名氣更大的是作為歷史學家,而不是經濟學家。

像托克維爾、馬克思和施莫勒這樣把理論與對具體歷史情境細節的興趣結合起來的人,還是比較罕見的。在19世紀后半期的一些新興學科中,更常見的是關注長期趨勢,尤其是關注時人所稱的社會“進化”。比如說,孔德相信,社會史,或他所謂的“沒有個人名字、甚至沒有民族名字的歷史”,對于社會理論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也正是他率先將這種研究稱為“社會學”。他畢生的研究可以被稱為“歷史哲學”,因為究其根本,它是把過去劃分為三個時代:宗教時代、形而上學時代和科學時代,而當時的另一個口號“比較方法”,其實也是歷史的,因為它將每個社會(其實就是每一種風俗或人造物)都置于進化階梯之中(Aron 1965:63—110;Burrow 1965;Nisbet 1969:第六章)。

進化法則的模型將不同學科關聯起來。經濟學家講述的是從“自然經濟”到貨幣經濟的發展。法學家討論的是從“身份”到“契約”的進化。民族學家把社會變遷呈現為從“野蠻狀態”(或曰人類的“野性”狀態或“自然”狀態)向“文明”的進化。而像斯賓塞這樣的社會學家,則運用從古埃及到彼得大帝時代俄國的歷史實例,刻畫他所謂的從“軍事社會”向“工業社會”的發展(Peel 1971)。

此外,地理學家弗里德里?!だ郀柡托睦韺W家威廉·馮特也對所謂“自然民族”(people of nature,Naturv?lker)作了極其相似的研究。拉策爾關注他們對自然環境的適應;而馮特關注的是他們的集體心態。詹姆斯·弗雷澤的《金枝》(1890)的主題,就像呂西安·列維—布留爾的《原始心態》(1922)一樣,是從巫術到宗教、從“原始人”到文明人的思維的進化。盡管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強調“原始”因素在文明化的男人(以及女人)精神中的殘存,但他的《圖騰與禁忌》(1913)和《一個幻覺的未來》(1927)之類論著卻表明,他是這種進化論傳統的晚期代表,在這些論著中,弗雷澤(等人)的思想扮演著顯著角色。

進化通常被視為趨向更好的方向,但也并非始終如此。德國社會學家費迪南·滕尼斯在其名著《共同體與社會》(1887)中,以懷舊的情緒,描繪了從傳統的面對面共同體(Gemeinschaft)向現代匿名化社會(Gesellschaft)的轉變。該書只是一系列分析舊秩序消亡原因的著作中最明顯地表達出懷舊情緒的一部。這只是一系列類似研究中最直白的一例,它們都既分析了舊秩序消逝的原因,也表達了對于它的懷舊之情(Nisbet 1966;參看Hawthorn 1976)。

理論家們雖然重視過去,但對歷史學家卻往往表現得缺乏敬意。例如,孔德就曾語帶鄙視地談到他所謂的“那些盲目編纂無聊軼事的人出于非理性的好奇心非常幼稚地搜羅起來的毫無價值的細節”。斯賓塞則聲稱,社會學與歷史學比肩觀之,“宛如大廈巍然而立,周遭亂石碎瓦雜然堆積”,“歷史學家所能承擔的最高職責,不過是對各國各族生活的敘述,為某種‘比較社會學’提供素材”。因此,說得好聽些,歷史學家是為社會學家搜集原始素材;說得難聽些,歷史學家與社會學家毫不相干,因為前者甚至無法為建筑大師提供恰當的材料。再引斯賓塞一句:“帝王將相的生平傳記(我們的孩子們除了這些也沒學啥)對于有關社會的科學幾乎不能提供任何啟示?!保≒eel 1971:158—163)

能夠幸免于這種普遍指責的歷史學家寥寥無幾,其中值得一提的有甫斯特爾·德·庫朗日,他對古代城市的研究上文已經述及;還有英國法律史家F.W.梅特蘭,他將社會結構看成是由權利和義務所規范的個體之間和群體之間的一系列關系,其觀點對英國的社會人類學產生了相當的影響。然而,在20世紀早期,大多數社會理論家既對歷史抱有興趣,又擯斥絕大多數歷史學家的著述。其中相當一批人就是作為歷史學家,尤其是專治古代世界的歷史學家,開始其學術生涯的,比如法國地理學家保羅·韋達·白蘭士、德國社會學家滕尼斯和蘇格蘭人類學家弗雷澤。

還有一些人則試圖將對某一具體文化的過去的研究和對其現在的研究結合起來。人類學家弗朗茲·博厄斯在研究溫哥華地區的印第安人夸扣特爾(Kwakiutl)部落時,就是這么做的。而地理學家安德烈·西格弗里德在其著名的法國西部“政治圖繪”(tableau politique)中也用了類似的方法,研究當地環境與居民的宗教和政治觀點之間的關系,主張“正像存在地理區域或經濟區域一樣,也存在政治區域”,并將投票模式與宗教歸屬及地產擁有情況作了比較。

這一時期最著名的三位社會學家,即帕累托、涂爾干和韋伯,都是飽覽史籍的學者。維爾弗雷多·帕累托的《普通社會學總論》[3](1916)細致討論了古代雅典、斯巴達及羅馬,并從中世紀意大利史中擷取例證。埃米爾·涂爾干則致力于通過將社會學與歷史學、哲學和心理學相區分,為這門新學科開辟出一片領地。他本人曾師從甫斯特爾·德·庫朗日研讀歷史,并將自己一本專著獻給后者。他還寫過一部有關法國教育史的專著。而他在自己主編的《社會學年鑒》(Année Sociologique)上也確立政策,刊發歷史著作的評論,只要這些評論關注的東西不像事件史那樣“膚淺”(Lukes 1973)。

至于馬克斯·韋伯,他的歷史學知識無論就廣度還是深度而言,都確實是非凡出眾的。他在撰寫名著《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1904—1905)之前,就撰有中世紀商貿合作組織和古羅馬農業史方面的著作。古典學大師特奧多爾·蒙森就將韋伯視作當之無愧的接班人。當韋伯開始將注意力集中到社會理論后,他也沒有放棄對于過去的研究。他既向史學汲取材料,又向史家借取概念。例如他著名的“克里斯瑪”概念(charisma,參見下文邊碼第93頁),就是源于教會史專家魯道夫·索姆關于早期教會“克里斯瑪式組織”的討論。而韋伯所做的就是將這一概念世俗化,賦予其更普遍的適用性。

20世紀社會學名家中最富歷史意識的學者,理應來自當時歐洲最富歷史意識的文化。實際上,韋伯很少將自己看成是一名社會學家。他晚年時有一次接受慕尼黑大學的一個教席,卻只是淡淡地表示:“從聘書上看,現在我倒成了一個社會學家?!痹谒磥恚约阂词且幻谓洕鷮W家,要么是一位比較歷史學家(Roth 1976;Kocka 1986)。

三 對過去的擯棄

涂爾干于1917年去世,韋伯于1920年去世。出于各種原因,新一代社會理論家背離了過去。

吸引經濟學家的有兩種恰好相對的方向。其中一些人,比如法國的弗朗索瓦·西米昂、奧地利的約瑟夫·熊彼特,俄國的尼古拉·康德拉季耶夫,通過收集歷史統計數據來研究經濟發展,尤其是商業周期。而在這種對于過去的興趣中,有時還夾雜著上文提到斯賓塞時說起的那種對于歷史學家的蔑視。像是西米昂就曾發表過一篇引起論戰的文章,抨擊他所謂的歷史學家這種部落崇拜的三樣“偶像”:政治偶像、個人偶像及編年史偶像,擯斥他和另外一些人首先命名的“以事件為中心的歷史學”(事件史,histoire événementielle),并以一項關于亨利四世時代法國工業的研究為例,強烈反對把經濟研究納入政治框架的傾向。而他自己用于經濟史研究的框架則包括了擴張與收縮的階段更替,或者按照他的叫法,A階段與B階段的更替(Simiand 1903)。

另一些經濟學家則越來越背離過去,趨向于一種以純數學為樣板的“純粹”經濟理論。研究邊際效用和經濟平衡的理論家越來越無暇顧及古斯塔夫·施莫勒及其學派所用的歷史方法。一場著名的“方法之爭”(Methodenstreit)使這一專業分化為兩種極端:歷史主義者和純理論家。

此外,各路心理學家,像是《兒童的語言和思維》(1923)的作者讓·皮亞杰,《格式塔心理學》(1929)的作者沃爾夫岡·柯勒,都轉向不適于研究過去的實驗方法。他們擯棄了圖書館,代之以實驗室。

與之相似,社會人類學家不再閱讀旅行家、傳教士和史學家的相關報道,而是發現了對其他文化進行“田野調查”的價值。例如,弗朗茲·博厄斯曾經對夸扣特爾多次作長時間探訪(Boas 1966);A.R.拉德克利夫一布朗從1906年至1908年生活在(孟加拉灣內的)安達曼群島,以便研究當地的社會結構;而布朗尼斯羅·馬林諾夫斯基在1915年至1918年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新幾內亞附近的)特羅布里恩群島。

也正是馬林諾夫斯基極其強硬地主張,田野調查是首屈一指的人類學方法。他聲稱:“人類學家必須舍棄他那些舒適的位置:傳教營地、政府機構或種植園主居所的涼臺上的長椅?!敝挥猩钊豚l村,踏足“田野”,他才能“了解本地人的觀點”。以馬林諾夫斯基為榜樣,田野調查成為每一位人類學家培養過程中的一個必要階段(Stocking 1983)。而社會學家也放棄了書房中的扶手椅(而不是涼臺上的長椅),開始越來越多地從當代社會中獲取他們所需要的數據。

若要尋找轉向當下——就像歷史社會學家諾貝特·埃利亞斯所稱的“社會學向當下的退卻”——的生動事例,不妨看看美國第一個社會學系,1892年,它在芝加哥大學創立。它的首任系主任阿爾比恩·斯莫爾求學德國時,既師從過社會學家格奧爾格·齊美爾,也跟經濟史學家古斯塔夫·施莫勒學習過。然而,到了20世紀20年代,在羅伯特·E.帕克的領導下,芝加哥的社會學家們轉而研究當代社會,尤其是研究他們自己所在的城市,它的貧民窟、猶太區、移民、幫派、流浪漢等等。帕克寫道:“博厄斯和洛威這樣的人類學家在研究美國印第安人的生活和風俗時所使用的那種耐心細致的觀察方法,如果用于考察芝加哥的小意大利區(Little Italy)或下北區(Lower North Side)盛行的習俗、信仰、社會慣例以及整體生活觀念,甚至可能更有收獲?!保≒ark 1916:15;參看Matthews 1977;Platt 1996:尤其是第261—269頁)

另一種可供選擇的策略是進行問卷調查,并對有針對性選擇的受訪者進行訪談,在此基礎上進行社會分析。調查研究成了美國社會學的支柱。社會學家們得出自己的數據,并認為過去“對于我們理解人們為什么會那么做基本上無關緊要”(Hawthorn 1976:209)。

對這種犧牲過去轉而研究當下的變化趨勢,或許可以給出幾種不同的說明。社會學本身的重心從歐洲向美國轉移,而在美國(尤其是在芝加哥),與歐洲相比,過去并不那么重要,在日常生活中也不那么明顯。社會學家也許會辯稱,對過去的擯斥,與經濟學、人類學、地理學、心理學和社會學越來越自成體系、越來越專業化脫不開干系。這些領域里的研究者與歷史學家一樣,在這段時間也紛紛開始創設各自的專業學會和專門期刊。要形成新的學科認同,就必須擺脫歷史學和歷史學家而獲得獨立。

另一方面,觀念史學家也許會強調一種學術趨向,即“功能主義”的興起。在18和19世紀,對于習俗或社會制度的說明通常是從歷史的角度給出的,使用的是“擴散”、“模仿”或“進化”之類的概念。這種歷史大多是思辨性或“臆測性”的。受物理學和生物學的啟發而找到的新的替代選擇在說明這些習俗和制度時,看的是它們在當下的社會功能,是每一個要素對維持整體結構所做出的貢獻?;谟嘘P物質世界或人體的模型,社會被構想成一個均衡(equilibrium)系統(均衡是帕累托愛用的術語)。而在人類學領域,這種功能主義立場被拉德克利夫—布朗和馬林諾夫斯基所采納,后者擯斥過去,視之為“業已徹底完結的東西”,與社會的實際運行毫不相關(Malinowski 1945:31)。

很難說是田野調查的普及導致功能主義的興起,還是恰恰相反。一旦陷入功能主義者的習語,你就會說,新的說明和新的研究方法兩相“契合”。遺憾的是,它們也強化了社會理論家對過去喪失興趣的傾向。

當然,我本意并不是要抹殺功能主義人類學、實驗心理學或數理經濟學之類令人敬畏的學術成就。這些在人類行為研究領域取得的進展,在它們的時代很可能是不可或缺的。它們也是針對早先理論和方法確實存在的缺陷所做出的回應。例如在研究當代的部落社會時,與先前那種思辨性的進化歷史研究相比,田野調查提供的事實基礎要可信得多。

然而,我要指出的是,所有這些進展,就像以蘭克為代表的那種史學風格一樣,也自有其代價。新蘭克派歷史學家和功能主義人類學家在方法上比前人更嚴格,但格局也更為狹隘。無論什么東西,只要他們沒有能力以與新的專業標準相匹配的方式去處理,就會忽略不計,甚至有意排斥。但是,注定遲早會出現精神分析學者所說的那種“被壓抑者的回歸”(return of the repressed)。

四 社會史的興起

極具諷刺意味的是,就在社會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對過去漸漸失去興趣的同時,歷史學家卻開始創造某些東西,似乎在回應斯賓塞提倡“社會的自然史”的呼吁。19世紀末,一些專業歷史學家越來越對新蘭克派史學感到不滿。

卡爾·蘭普雷希特是批評者中聲音最響亮的一個,他斥責德國的史學既有體制過于偏重政治史和偉人,轉而呼喚一種從其他學科汲取概念的“集體歷史”。這里所說的其他學科包括馮特的社會心理學和拉策爾的“人文地理學”,他們都是蘭普雷希特在萊比錫大學的同事。蘭普雷希特以特有的率直宣稱:“歷史學,首先是一門社會心理科學?!彼麑⑦@種社會心理學研究思路應用于自己的多卷本《德國史》(1891—1909年),該研究在涂爾干的《社會學年鑒》上得到好評,但來自更為正統的德國歷史學家的反應則是嘲諷多過批評,不僅指責它不夠精確(事實上頗多錯謬),也抨擊它所標榜的物質論和化約論(Chickering 1993)。

然而,后來被稱為“蘭普雷希特之爭”的論戰如此激烈,這表明他真正的罪過在于對蘭克式或新蘭克式的正統提出質疑。后來成為馬克斯·韋伯追隨者的奧托·欣澤,屬于少數幾個認真對待蘭普雷希特所倡導的史學的歷史學家,視之為“超越蘭克的進步”,超越了蘭克對于歷史巔峰也就是偉人的關注。欣澤寫道:“我們想了解的不僅是山脊與巔峰,也有山基;不只是表面的巍峨與深邃,更是整個大陸板塊?!?

1900年前后,絕大部分德國歷史學家還沒有想過超越蘭克。馬克斯·韋伯在從事新教與資本主義關系的著名研究時,倒是能夠借鑒那么幾位對類似問題有興趣的同行的研究,然而或許很能說明問題的是,其中最重要的兩位,維爾納·桑巴特和恩斯特·特勒爾奇,所承擔的教席分別是經濟學和神學,而不是歷史學。

蘭普雷希特想要打破政治史的壟斷地位的努力歸于失敗。但在其他地方,尤其是美國和法國,振興社會史的運動卻得到了更正面的回應。19世紀90年代,美國歷史學家弗雷德里克·杰克遜·特納發起了一場與蘭普雷希特類似的反對傳統史學的進攻。他寫道,“必須全方位地考慮人的活動,社會生活的任何一塊領域都不能脫離其他領域而孤立地求得理解?!?

特納與蘭普雷希特一樣,也被拉策爾的歷史地理學所觸動。他的論文《邊疆在美國歷史中的重要性》雖然引來爭論,卻是對美國各項制度的劃時代闡釋,把它們看成是對特定的地理環境和社會環境的回應。他還另文探討了其所稱“地域”(sections)在美國歷史中的重要性,所謂地域,換言之即區域(regions),例如擁有各自經濟利益和資源的新英格蘭和中西部(F.J.Turner 1893)。與特納同時代的詹姆斯·哈維·魯濱孫則是其所稱“新史學”的另一位有說服力的倡導者。這種史學要關注所有的人類活動,并從人類學、經濟學、心理學和社會學那里汲取思想。

在法國,20世紀20年代,斯特拉斯堡大學的兩位教授馬克·布洛赫與呂西安·費弗爾引領了一場運動,倡導“新型歷史研究”。他們創立的期刊《社會經濟史年鑒》(Annales d'histoire économique et sociale)毫不留情地批判傳統史家。與蘭普雷希特、特納和魯濱孫一樣,費弗爾與布洛赫反對政治史的支配地位。他們雄心勃勃,要替之以他們所說的一種“更為全面、更貼近人的歷史”,這種歷史會涵蓋一切人類活動,不太關注對事件的敘述,而更重視對“結構”的分析。此后,“結構”這個術語成為被稱為“年鑒學派”的法國歷史學家的鐘愛用詞(Burke 1990)。

盡管費弗爾和布洛赫各有偏好,但兩人都希望歷史學家向毗鄰學科取經。兩人都對語言學感興趣,也都讀過哲學家兼人類學家呂西安·列維—布留爾有關“原始心態”的研究。費弗爾特別關注地理學和心理學;就心理學理論而言,他傾向于自己朋友夏爾·布隆代爾,拒絕接受弗洛伊德。他還鉆研了拉策爾的“人類地理學”(anthropogeography),但拒絕接受后者的決定論,更偏向韋達·白蘭士的“可能論”(possibilist)方法,該方法強調環境使人能夠做什么,而不是限制人做什么。另一方面,布洛赫則更接近埃米爾·涂爾干及其學派(尤其是其中的莫里斯·哈布瓦赫,撰有關于記憶的社會框架的著名研究)的社會學。他也像涂爾干一樣關注社會結合與集體表象,也致力于比較方法。

1944年,布洛赫被德國行刑隊槍殺,而費弗爾卻僥幸熬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并成為法國史學體制的老大。實際上,他作為重建的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院長,不僅有能力推動跨學科協作,而且使歷史學在各門社會科學當中贏得了霸主地位。費弗爾的政策被他的接班人費爾南·布羅代爾所繼承。布羅代爾寫的一部著作飽受贊譽,被視為20世紀最重要的史學論著,不僅如此,他還博覽經濟學和地理學文獻,并堅定地信奉各門社會科學之間存在某種共同市場。他堅信,歷史學和社會學尤其應該相互接近,因為這兩門學科的實際研究者都努力或應該努力將人類經驗視為一個整體(Braudel 1958)。

至于其他國家,在20世紀上半葉,同樣有可能找到受理論指引的社會史學者。例如巴西的吉爾伯托·弗雷雷,他曾在美國師從弗朗茨·博厄斯,既可以說是一位社會學家,也可以說是一名社會史學家。他最為人知曉的還要算是論述巴西社會史的三部曲,即《主人和奴隸》(1933年)、《豪宅與陋屋》(1936年)及《秩序與進步》(1959年)。弗雷雷的研究引起了爭議。經常有人批評他傾向于把自己所在的伯南布哥(Pernambuco)的地區歷史等同于整個國家的歷史,從“大宅”(尤其是大宅里的男性,雖說并非盡皆如此)的角度來看整個社會,低估了巴西種族關系的沖突程度。

另一方面,弗雷雷由于在研究方法上富于創新,也得以比肩布羅代爾(正是后者在20世紀30年代后期執教于巴西圣保羅大學,并在那時發現了弗雷雷的研究)。他是探討語言史、食物史、身體史、兒童史及住房史之類話題的先驅之一,并將它們看成是對過去社會做出一體化說明的組成部分。他在史料使用方面也有引領之功,率先利用報紙來撰寫社會史,并把社會調查資料用于史學研究。為了寫作他有關19、20世紀的巴西史第三卷,他使用調查問卷,研究了數百名1850年至1900年出生的人,他們據說能代表該國各主要社會群體(Freyre 1959)。

五 理論與史學的會聚

不過,僅舉數例即可說明,歷史學家和社會理論家之間,沒有任何一個時期是徹底不相往來的。1919年,荷蘭史學大家約翰·赫伊津哈出版了自己研究14、15世紀文化的《中世紀的衰落》一書,該書借鑒了一些社會人類學家的觀點(Bulhof 1975)。而在1929年,新創刊的《社會經濟史年鑒》編委會中,就包括政治地理學家安德烈·西格弗里德及社會學家莫里斯·哈布瓦赫。1939年,經濟學家約瑟夫·熊彼特發表了他深具歷史意識的商業周期研究,而社會學家諾貝特·埃利亞斯亦出版了如今被公認為經典的《文明的進程》。1949年,畢生倡導人類學與歷史學緊密關聯的人類學家愛德華·埃文思—普里查德發表了一部著作,研究昔蘭尼加(Cyrenaica)的賽努西教團(Sanusi)的歷史。

無論如何,到了20世紀60年代,如涓滴之水的例證匯成了溪流。僅舉其中最為知名的數例,諸如薩繆爾·N.艾森斯塔德的《帝國政治體系》(1963)、西摩·M.李普塞特的《第一個新國家》(1963)、查爾斯·蒂利的《旺代》(1964)、巴林頓·摩爾的《民主和專制的社會起源》(1966),以及埃里克·沃爾夫的《農民戰爭》(1969),這些都表達并進一步促進了社會理論家與社會史學家之間的共同使命感(Skocpol 1984:85—128;D.Smith 1991:22—25,59—61)。

自那以來,這一趨勢依然延續。越來越多的社會人類學家,尤值一提的是克利福德·格爾茲(Clifford Geertz 1980)和馬歇爾·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 1985),在他們有關巴厘島、夏威夷等地方的研究中都貫徹了歷史的向度。一批英國社會學家,特別是厄內斯特·蓋爾納、約翰·霍爾和邁克爾·曼,復興了18世紀追求“哲理性歷史”的規劃:秉承亞當·斯密、卡爾·馬克思和馬克斯·韋伯研究世界歷史的傳統,旨在“區分不同的社會類型并說明類型之間的轉變”(J.A.Hall 1985:3;參看Abrams 1982)。與此等量齊觀的,還有人類學家埃里克·沃爾夫的《歐洲與沒有歷史的人》[4],研究自1500年以來歐洲與世界其他地區之間的關系。

人們已經提出“歷史社會學”“歷史人類學”“歷史地理學”以及(出現頻率低得多的)“歷史經濟學”等術語,既描述歷史學融入這些學科,也刻畫后者被應用到史學研究(Kindleberger 1990)。如此會聚到同一學術領域,有時會導致邊界爭端(比如歷史地理學的終點何在?社會史的起點又在哪里?),甚至會攢出不同的術語來描述同一現象,但這種會聚也使得人們可以在共同的事業中踐行不同的技能和看法。

歷史學和社會理論之間的關系之所以日漸密切,原因顯而易見。到了20世紀60年代,日益加劇的社會變遷幾乎是逼迫著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予以關注,其中一些人回到自己最初做田野調查的地區,發現它們因為融入世界經濟體系而發生了轉型。那些研究人口爆炸的人口學家,研究“第三世界”國家農業及工業發展條件的經濟學家或社會學家,發現自己研究的其實是隨著時間流逝的變遷,換句話說就是研究歷史;而且他們中的一些人的考察范圍被引向更遙遠的過去。

與此同時,世界各地歷史學家的興趣都發生了大規模轉移,從傳統的政治史(敘述統治者的作為和政策)轉向社會史。誠如一位批評這一潮流的論者所言:“原本居于這一專業中心的東西現在淪落到邊緣了?!保℉immelfarb 1987:4)原因何在?或許得有一種社會學角度的說明。許多人為了在社會驟變時期確定自己的方向,覺得越來越有必要尋根溯源,更新自己與過去,尤其是與自己所屬共同體的過去的聯系,這里的共同體包括他們的家庭、城鎮或村莊、職業,以及他們的族群或宗教團體。

本書序言表明,無論是一些社會史學家的“理論轉向”,還是一些理論家的“歷史轉向”,都應大力歡迎。17世紀的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在他的一篇名文中既尖銳抨擊了只會搜集數據的螞蟻型經驗主義者,又辛辣批評了作繭自縛的蜘蛛型純粹理論家。而培根推崇的典范是蜜蜂,它既搜集原料,又進行加工。他的寓言不僅適用于自然科學史,也適用于歷史研究及社會研究的歷史。沒有史學與理論的結合,我們既不能理解過去,也不能理解當下。

當然,史學和理論相結合的方式并不只有一種可能。有的歷史學家接受某種理論,并嘗試在自己研究中遵循它,許多馬克思主義者就是如此。這種努力本身具有某些張力,但有時也會結出碩果。有關實例,不妨看看愛德華·湯普森的思想歷程,他有時自述是一位“馬克思主義的經驗主義者”(Kaye and McClelland 1990)。

其他的歷史學家是對理論感興趣,但并不被其所束縛。他們運用理論來意識到問題,換言之,是要發現問題,而非找到答案。比如說,一些歷史學家讀了馬爾薩斯之后受到推動,即使不接受后者的觀點,也會去考察人口與維持生存手段之間變化不居的關系。這種對于理論的興趣豐富了史學實踐,在最近這一代人身上尤其如此。

盡管如此,我們還應指出,我們并未生活在一個學術黃金時代。正像學術活動史上常常發生的那種情況一樣,解決舊問題的嘗試本身又帶來新問題。其實,已經有人提出,用“會聚”來描述歷史學和社會學之間不斷變化的關系是用詞不當,因為它“太簡單、太空泛,不能準確地表明這種錯綜復雜的關系?!保ˋbrams 1982:4)針對這種異議,有人也許會回應說,會聚其實是一個相當溫和的術語,它只是表明雙方正在相互接近。它根本不表示有什么相遇,更沒有表示共識。

事實上,和解有時也會招致沖突。美國社會學家尼爾·斯梅爾塞的著作《工業革命時期的社會變遷》(1959)分析了19世紀早期蘭開夏郡織工的家庭結構和工作狀況,并在此過程中間接批評了馬克思主義,可此書的出版卻引發了愛德華·湯普森的憤怒,后者指斥“社會學”無法理解“階級”這個術語指的不是靜態結構,而是動態進程(E.P.Thompson 1963:10;參看D.Smith 1991:14—16,162)。

過去幾年中,有時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就好像是平行鐵軌上的兩列火車背道而馳,而不是相向而行。例如,當歷史學家發現功能說明時,人類學家卻已開始對這些感到不滿(Thomas 1971,以及H.Geertz 1975的評論)。反之,當人類學家逐漸認識到事件的重要性,許多歷史學家卻已經摒棄“事件史學”而轉向研究潛在結構(M.Sahlins 1985:72)。

參與競爭博取關注的理論種類前所未有地多,這使得局面更為復雜。例如,社會史學者不可能只將注意力局限于社會學和社會人類學,他們至少還需要考慮其他形式的理論是否有可能與自己的研究相關。地理學是一位古老的盟友,但也是近些年來迅速變化的學科,歷史學家從中可以學到,要更加重視空間或“場所的力量”,無論他們研究的是城市、邊疆還是社會及文化“流動”(Agnew and Duncan 1989;Amin and Thrift 2002)。此外,文學理論在影響社會學家和社會人類學家的同時也影響了歷史學家,所有的人都愈益清楚地意識到,他們自己的文本中存在文字慣例,他們遵循著這些規則,卻不曾認識到自己正在這么做(White 1973;Clifford and Marcus 1986;Atkinson 1990)。

我們正處在一個界限模糊、學術邊界開放的時代,這樣的時代既讓人激動,也令人困惑。不但在社會學家和歷史學家的著作中,而且在考古學家、地理學家和文學評論家的著作中,都可以看到他們在征引米哈伊爾·巴赫金、皮埃爾·布爾迪厄、費爾南·布羅代爾、諾貝特·埃利亞斯、米歇爾·??潞涂死5隆じ駹柶潯6谝恍v史學家和社會學家、一些考古學家和人類學家乃至其他群體之間,興起某種共同話語,也正在此時,社會科學和人文學內部,實際上是每一門學科內部,共同話語也漸趨衰微。

甚至就像社會史之類的分支學科,如今也面臨著分裂為兩大陣營的危險,一方關注大趨勢,另一方注重小規模的個案研究。尤其在德國,兩方過去和現在都處于沖突之中,一方是所謂的“研究社會的歷史學家”(societal historians,Gesellschaftshistoriker),比如漢斯—烏爾里希·韋勒,另一方是“微觀歷史”的踐行者,像是漢斯·梅迪克。

盡管存在這種分裂的趨勢,但依然能明顯看出,有眾多關于模型和方法的根本爭論波及不只一門學科。下一章的宗旨就是來討論這些論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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