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克斯·韋伯思想肖像
- (美)萊因哈特·本迪克斯
- 2734字
- 2020-06-04 17:34:31
三 觀念作為原因和結果
韋伯指出,在受新教影響的地區,人們的行為和觀念顯現了宗教改革時代之后那種長遠影響的重要痕跡。譬如,他在關于中產階級生活標準的現代理想中,就看到了這種痕跡,這種理想將必要的和有用的消費視為合乎道德的。教友派在反對肉體的誘惑和對身外之物的依賴的斗爭中,發展了這種觀念。另外,清教往往要消除工作中自鳴得意的創造體驗。工作是上帝的旨意,它的最終目標乃在彼岸世界,辛勞本身是確定恩寵的手段。因此,在現代資本主義的早期,非人的機械勞動、低工資和剝削都受到宗教認可。
16和17世紀的宗教觀念在某些行為方式中也有所反映。清教徒以不倦的精力來完成自己的工作,這在路德派看來是偏離上帝旨意的無謂忙碌。路德教旨在培養人與上帝間的孩提般單純與溫情的關系,上帝的恩寵總是能夠通過悔過而重新獲得。這種宗教觀念與清教對在一切行為上自制的強調形成明顯對照。此外,韋伯認為,德國人的快活和善(Gemütlichkeit,或譯為自然隨和)同英國人的矜持或美國人的泛泛友善相比較,也反映了這種對照。在韋伯看來,Gemütlichkeit(快活和善)起源于一種情感化的宗教信仰,而這種宗教信仰起源于路德派關于接受人是上帝恩寵的觀念。而對日常行為中無情感的非人格化之高度贊賞,則來源于加爾文關于人是神意工具的信念。因此,德國人不贊成英國人那種控制內心沖動、壓制自發情感的做法,而英國人和美國人則把路德派傳統賦予任何行為包括最微不足道的日常活動以情感,視為情感上的自我沉溺。【130】
比這些不同教派的遺產更重要的,是清教的世俗化。清教教義浸透著精心籌劃和自我克制地從事一切經濟活動的精神,鼓勵人們爭取現世的成功,而現世的成功反過來又破壞禁欲的生活方式。早先,修道僧團的禁欲主義也曾導致對財富的占有,結果危害了造就這些僧團的生活方式。因此,美以美教派(Methodists)在18世紀的復興,是與早期致力于修道院改革運動極其相似的清教運動。二者的目的都是恢復禁欲主義。韋伯引用了約翰·衛斯理(John Wesley)的一段話。衛斯理在談到“純粹宗教的持續衰敗”時說:“我感到憂慮的是,無論何處,只要財富增長了,宗教本質就以同樣的比例減損。……因為宗教必然產生勤儉,而勤儉必然帶來財富。但是隨著財富的增長,傲慢、憤激和對現世一切細微末節的喜愛也會增強。”【131】
這些反應表明了世俗化的大規模進程。在這一進程中,功利主義式的勤儉取代了對上帝王國的追求,造成了一種資產階級特有的經濟氣質。【132】那種完全置身于上帝恩寵之中的意識以及視謀利為踐行更高義務的信念,被一種孜孜于獲取金錢和不平等地分配現世財富的“善得驚人的良知”所取代。韋伯在論文接近結束時寫了一段著名的文字:
韋伯認為,沿著下述思路可以進行大量的研究。從這些教派直到民族國家,清教的禁欲理性主義是如何影響了社會集團的形成和日常生活?它是如何與人道理性主義、科學經驗論以及現代技術和文化的發展關聯起來的?但是,韋伯沒有沿著這一思路繼續研究。他轉而探討宗教改革時期的教義和清教牧師的道德告誡是如何變成“整個人群共有的生活方式”。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他考察了這一教派的社會。【134】他認為,可以通過美國的新教教派和自愿結合的組織來窺查過去的清教牧師借以灌輸道德訓令的社會機制。清教教派是一個特殊的自愿組織的例子。它們是具有共同的生活方式并且在內部社交中排斥異端的組織。這些教派的成員在共同宗教信仰的基礎上形成強烈團結一致的情感。他們相信,他們是塵世間由上帝挑選出來的預定圣徒所組成的一批精神貴族,而與遠離塵世的修道士組成的精神貴族形成對照。這些清教圣徒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他們因有受到上帝恩寵的意識而對自己未來的得救具有堅不可摧的信念。【135】他們懷著鄙夷和仇恨看待其他人的罪孽。
自宗教改革開始以來,進入這一教派的權利(尤其是被允許參加圣餐的權利),一直是有組織的社會控制工具。這些教派對其成員的控制“是按照培養現代資本主義起源時期能滿足需要的禁欲職業道德的方針……進行的。”【136】適應這種對生活全面徹底的宗教管理的組織基礎,是由16世紀初期蘇黎世的浸信會(Baptists)首創的。當時他們把自己的會眾嚴格地限制在“真正的基督徒”范圍內。其他禁欲的新教運動也采取了類似的原則,由真正的信徒組成與世隔絕的自愿社團,其中每個人都僅憑《圣經》來指導自己與上帝的關系。【137】新教教派的“教會”紀律掌握在俗人手中。紀律的貫徹是靠社會對個人的壓力實現的,每個人都在其同伴的挑剔目光下生活:
這些教派的社會組織就是使清教的倫理教誨用一種有條理的生活方式加以灌輸的手段。
韋伯指出,新教倫理僅僅是在社會生活的不同階段上理性主義不斷增長的若干突出現象之一。理性主義在西方文明中有一種特有的多方面發展,而且或多或少與資本主義的發展有直接關聯。譬如,知識和觀察在許多地區都得到發展。但是,希臘人首先把天文學同數學、同發展一種幾何學的理性證明聯系起來。而巴比倫的天文學則缺少數學,印度的幾何學則一直沒有合理的證明。與此類似的是,實驗方法也是首先出現在西歐,而其他許多國家的自然科學單純依賴觀察而沒有實驗方法。再如,在歷史學和法學領域,西方在形成和使用理性概念方面也處于領先地位。在政府管理和經濟企業中,西方文明逐漸形成合理的系統化秩序,而東方與此毫無類似之處。因此,研究新教倫理僅僅是探討了從魔法中解放出來的過程的一個階段。這種解放被韋伯稱作“世界的蘇醒”(disenchantment of the world),是西方文化的獨有特征。【139】
此外,這一階段也有其前提條件。雖然韋伯堅定地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宗教觀念有助于改變事件的進程,但是他也指出,他尚未就社會經濟條件對宗教改革時期的宗教運動的影響做出任何評估。【140】在這方面,他后來對歐洲中世紀城市史給予了專門的注意。在此之所以需要提到他的這部分研究工作,是因為追溯一種商業道德、一個有社會凝聚力的城市中產階級的前身,有助于解釋清教的特殊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