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大師經典之作·大家談(套裝22冊)作者名: 老舍 聞一多 梁啟超 章太炎 胡適等本章字數: 25736字更新時間: 2020-05-28 18:07:35
附錄一 中國與近代世界的大變局
歷代備邊,多在西北,其強弱形勢,主客之形,皆適相埒,且猶有中外界限。今則東南海疆萬余里,各國通商傳教,來往自如,麇集京師及各省腹地,陽托和好之名,陰懷吞噬之計;一國生事,諸國構煽:實為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輪船電報之速,瞬息千里;軍器機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彈所到無所不摧;水陸關隘不足限制:又為千年來未有之強敵……
這是同治十三年(1874年)李鴻章對中國的國際地位之觀察,時人多以為他言過其實;今人定覺得他的看法還不透徹。關于這一點,我們在下文里當再討論。我們現在不過要指出:李鴻章的結論是不能否認的或修改的。中國近代所處的局勢確是“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中國近代所遇之敵人確是“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
這個大變局的由來及其演化,中國對此變局的應付及其屢次的修改:這是本文所要討論的。
1. 中西方關系發(fā)生變化
葡萄牙人在十五世紀末年發(fā)現了繞非洲經好望角的歐亞直接航路。這事在世界歷史上開了一個新紀元,也就是上文所謂大變局的起始。在這事以前,中西固早已發(fā)生了關系,但以前的關系與以后的關系根本不相同。原來歐亞兩洲雖境土相連,謂在烏拉爾山以南,里海以北,兩洲之間并無自然的分界,但在十六世紀以前,中國與歐洲之間,除蒙古帝國短期外,總有異族異教之人居中隔離。在這種環(huán)境之下,中西的關系不但要看雙方的需要及意志如何,還要靠中歐之間的區(qū)域有適合的情形。在這個條件不能圓滿的時候,中西的關系就完全斷了。即在這個條件能圓滿的時候,中西的關系大部分是間接的:貨物的交換及彼此的認識都是由第三者轉遞與介紹。嚴格說來,歷上古與中古中西各自成一個世界、一個文化系統(tǒng)。自歐亞直接航路發(fā)現以后,第三者的阻礙成為不可能,其介紹亦成為不必要。自十六世紀到現在,世界史的最重要方面之一是東西的融化,或者我們應該說,是全世界的歐化。
為什么歐亞的航路到十五世紀末年始發(fā)現呢?這個問題不是一言兩句所能解答的。就地理說,這個大發(fā)現之遲到很自然。中西的發(fā)展是背道而馳的。歐洲發(fā)展起始于東南而趨向于西北。歐洲最早的文化及政治中心是希臘,其次是羅馬,最后才是西歐,愈到后來愈離中國遠了。等到大西洋沿岸的國家有了相當的成熟,歐洲的歷史始入海洋時期。中國的發(fā)展方向正與歐洲相反:中國的發(fā)展是由北而南的。中國的史家雖大書特書漢唐在西域的偉業(yè),其實這不是中華民族的正統(tǒng)。中國的政治勢力、文化及人民渡長江而逐漸占領江南以及閩粵,這一路的發(fā)展才算得我民族事業(yè)的正統(tǒng)。等到閩粵成熟了,然后我們更進而向南洋發(fā)展。明永樂及宣德年間的海外盛事不是偶然的、無歷史背景的。那時南洋,甚至印度洋,似乎是我們的勢力范圍。鄭和的時代就是葡萄牙航海家亨利王的時代。無怪乎中國與葡萄牙人初次的見面儀式是在印度河沿岸舉行的。我們可以說,十六世紀以后的中西關系是數千年來雙方歷史的積勢所蓄養(yǎng)而成的。那么自然會愈演愈密切而愈重要了。
在歐洲歷史未入海洋時期以前,西方沒有一個國家把提倡海外發(fā)展當做政府的大事業(yè)。西人來中國者多半為個人的好奇心、利祿心或宗教熱忱所驅使。他們的事業(yè)是私人的事業(yè);他們沒有國家或民族做他們的后盾,就是歐洲中古最著名的東方旅行家—馬可·波羅—并未得到任何歐洲政府的援助。他的事業(yè),在當時,與歐洲任何國家或民族的國計民生都沒有關系。到葡萄牙人發(fā)現好望角的時候,歐洲的局勢就大不同了。至少在西歐,葡萄牙、西班牙、法蘭西、英吉利已成立了民族國家。在十六世紀末年,荷蘭亦經革命而獨立。這些國家的國王和權貴無不以提倡海外發(fā)展為政府及民族的大事業(yè)。那幫在海外掠財奪土的半海盜半官商居然成了民族的英雄。文學家又從而贊揚之。在十六、十七世紀的歐人眼里,國家的富強以及靈魂的得救,都靠海外事業(yè)的成敗。個人冒險而到海外去奮斗的,不但可以發(fā)大財,且得為國王的忠臣、民族的志士和上帝的忠實信徒。這種人的運動是具有雄厚魄力的。他們在歷史上發(fā)起了、推動了一個不可抑遏的潮流。
李鴻章所謂“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就是這樣開始的。
2. 歐洲人的蠶食
葡萄牙的大航海家迪亞士(Bartholomew Diaz)于一四八六年,明成化二十二年,發(fā)現了好望角。十二年以后,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達·伽馬(Vasco de Cama)率領小艦隊直抵葡人百年努力的目的地印度。在印度西邊的各海口,達·伽馬采買了印度土產如珍珠、胡椒、細布及香料群島所產的香料,滿載而歸。這一次的貿易獲利六十倍。弘治十五年(1502年)達·伽馬又率領第二次遠征隊到印度。他帶到東方的資本約值二百四十萬佛郎;歸國后,帶回去的東方貨物變價到一千二百萬。但歐亞貿易,在此以前,是由阿拉伯人及意大利人壟斷。他們自然不甘心坐視別人攘奪他們的利源。而葡人嘗了滋味以后亦自不樂歇手。正德五年(1510年)的大戰(zhàn)決定了最后的勝利屬于新興的葡萄牙。
彼時葡屬印度總督阿伯克爾克(Albuqerque)具有極大的野心。他想囊括印度洋及南洋各地,創(chuàng)立一個偉大的海洋帝國。正德五年(1510年),他占據印度西岸的大市鎮(zhèn)果亞(Goa),且設總督府于此。次年,他的艦隊又滅了南洋咽喉的滿剌加(Malacca)。此舉開了中西沖突之端。原來滿剌加自明成祖于永樂元年(1403年)派遣尹慶出使其地宣示威德以后,歷年謹修職貢;加上鄭和在南洋的活動,尤對中國順服。葡人滅滿剌加就是并吞中國的藩屬。中國如何應付這種侵略?《明史·滿剌加傳》于無意中形容實在極了:
后佛郎機強舉兵侵奪其地。王蘇端媽出奔……遣使告難。時世宗嗣位,敕責佛郎機,令還其故土,諭暹羅諸國王以救災恤鄰之義,迄無應者,滿剌加竟為所滅。
換句話說,明世宗僅發(fā)了幾篇紙上文章以塞宗主的責任。難怪葡人要繼續(xù)前進占摩鹿加(Moluccas)。明史說:“地有香山,雨后香墮,沿流滿地,居民拾取不竭。其酋委積充棟以待商舶之售。東洋不產丁香,獨此地有之,可以辟邪,故華人多市易。”此段文字雖帶浪漫風味,然離事實確亦不遠。摩鹿加亦名“香料群島(Spice Islands)”,所產物品為數百年來歐亞貿易的大宗,也就是葡人及荷蘭人在亞洲最注重的。葡萄牙在摩鹿加的侵略,中國更置之不理了。
西班牙的海外發(fā)展與葡萄牙同時,最初目的也是要到印度。因為哥倫布不知美洲的存在,誤信了從歐洲向西直航為達印度的捷徑。后來西班牙人在十六世紀初年發(fā)現了墨西哥及秘魯的金銀,才定美洲為他們海外發(fā)展的范圍。所以麥哲倫(Magellan)雖于一五二一年(正德十六年),發(fā)現了菲律賓群島,等到一五六三年(嘉靖四十二年)西班牙人始復來經營此地;再等七年,始占呂宋。中國與呂宋的關系比與滿剌加或美洛居更密切。明史說:“先是閩以其地近且饒富,商販者至數萬人,往往久居不返,至長子孫。”西班牙人對于中國人實在是去留兩難:留之則恐華人勢力太大,致不能制;去之則島上經濟受損失。且中國人也去不盡,因為“華商嗜利,趨死不顧,久之復成聚”。西班牙人采取了一個折中辦法:華人太多的時候驅逐些或屠殺些;平時則收重的人丁稅。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驅逐過一次。三十一年(1603年)屠殺過一次,中外記載皆說死難者約二萬五千人。崇禎十二年(1639年),又屠殺過一次,彼時華僑共三萬人,死者占三分之二。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中國尚移檄呂宋:“數以擅殺罪,令送死者妻子歸。”到崇禎年間,連一篇紙上文章都無暇發(fā)了。這樣,我民族又喪失了在菲律賓的發(fā)展范圍。
荷蘭在爪哇也是這樣對付華僑的。
這三國及后來的英國的侵略也是南洋的大變局。在歐洲人未到南洋之前,華僑是那些地方的社會及經濟的高層,甚至有執(zhí)當地政府柄者。倘這種趨勢能繼續(xù)推演,則群島未嘗不可成為海外的新閩粵。可惜西人勢力到達南洋的時候,中國無以應付,僑胞遂永遠寄人籬下了。
有明一代,一方面閩粵的人民自動地冒萬險到南洋各地去謀生,一方面政府至少在永樂及宣德年間,似乎又極端重視中國在南洋的勢力。海外發(fā)展的條件豈不是齊備了?何以在十六世紀又這樣的拱手讓人呢?西人的船堅炮利及十六世紀的明廷之無遠略當然是要緊的緣故。比這樣的緣故還根本的是當時中國的特殊國情。明代政府及人民的海外事業(yè)各有其動機,且彼此不相關。歷有明一代,廣州市舶司提舉—海關監(jiān)督—的肥缺全是太監(jiān)的專利。政府所派到南洋去的代表,如鄭和、尹慶,又都是太監(jiān)。他們的使命雖說得冠冕堂皇,什么為國家揚威宣德,其實他們的目的豈不是為太監(jiān)們去招徠?近人談唯物史觀者,好以地主階級或資產階級的私利解釋中國的歷史。如要勉強用階級斗爭來解釋歷史,我們以為在中國應特別注重官吏階級。這個階級有其特殊的立場與主觀。雖出身是從地主或資產階級,官吏只為官吏而施治,并不代表任何人,唯其如此,明朝政府始能一面派使出洋揚威宣德,一面禁止人民出洋及坐視外人壓迫在外的僑民。實際在政府方面,明朝海外事業(yè)的動機就是太監(jiān)的私利。這個動機哪能促進民族運動呢?拿這種動機來與西人的動機比較,豈不是有霄壤之別嗎?
3. 葡萄牙設法通商
從滿剌加,葡萄牙人更進而到中國東南的洋面,初次在武宗正德十一年(1516年)。此舉中國又如何應付呢?當時中國并不守閉關主義。在葡人未來之先,中國沿海的通商已有相當的發(fā)展。暹羅、占城,蘇祿、渤泥、爪哇、真臘、錫蘭山、蘇門答臘、甘榜格蘭等國常有船只往來中國。但同時我們沒有所謂國際貿易或通商條約,因為中國的政治觀念,尤其自南宋以后,總以天朝自居,“一統(tǒng)無外,萬邦來朝”。根本否認有所謂“國際”者存在,所謂通商,就是進貢,市舶是隨貢舶來的。我的朋友張君德昌直稱明正德以前通商為貢舶貿易時期。凡來通商的無不尊中國為上國,而以藩屬自居。在藩屬方面,他們進貢以表示他們的恭順;在上國方面,我們許其貿易,并不因為我們利其貨品或稅收,“不過因而羈縻之而已”。這是雙方條件的交換。因此,倘番邦偶不恭順,我們就“停市”。這是當時中國國際關系的理論。在此理論之上,我們設了各種法規(guī),其中最緊要的是貢有定期,舶有定數。但是久而久之,這個理論及法規(guī)都成具文,其結果是貢舶其名,通商其實,甚至外人不到貢期或全不進貢的也來做買賣了。此中原因復雜,容待下文討論。
葡人初來廣州的是從滿剌加坐中國商船來的,貿易未發(fā)生困難。第二次,正德十二年(1517年),西人的記載說:華人初見其船只之大及葡人的容貌奇異,要拒絕通商;后見其行為和平,巡海水師又得重賄,就許了葡人在上川島停船貿易。從第三次起,正德十三年(1518年),中葡發(fā)生許多沖突。由沖突到妥協經過四十年,最后的妥協方案就是中國近代世界的大變局之第二步。
沖突的發(fā)生,第一由于葡人行為兇暴。“剽劫行旅”、“掠買良民”、“恃強凌弱諸國”等形容詞屢見于當時的奏章。并且這些形容詞不是虛誣的,西人的記載可作參證。其實在十六世紀,歐人到海外去的可以做商客,也可以做海盜,當時道德觀念并未明定這兩種人的善惡,不獨葡萄牙人如此。至于給事中王希文所說的:“烹食嬰兒。犬羊之勢莫當,虎狼之心叵測”,及龐尚鵬所說的:“喜則人而怒則獸,其素性然也。”雖不免歷代言官的夸大,亦可表示當時一部分人的印象。葡人這種兇暴,不但危害了中葡關系,且影響了全盤中西關系,因為時人當然把葡人當做西人的代表看待,而他們的行動容易使中國人以看待歷代夷狄的眼光來看待他們。初次的印象是不容易消抹的。
葡萄牙人大概從滿剌加的華僑及廣州沿海的商人處探知了中國的貢舶貿易制度,所以他們初次到中國的時候,亦借口進貢。但是進貢須朝廷許可,得列藩封以后始可執(zhí)行。葡萄牙之滅滿剌加是他進貢資格的大障礙。正德十五年(1520年)年底,御史丘道隆曾說過:
滿剌加乃敕封之國,而佛郎機敢并之,且啖我以利,邀求封貢,決不可許。宜卻其使臣,明示順逆,令還滿剌加疆土,方許朝貢。倘執(zhí)迷不悛,必檄告諸藩,聲罪致討。
葡萄牙的使者雖到了南京及北京,因滿剌加的緣故及使團人員的失禮,于世宗嗣位之初(1521年),慘敗而歸:其舌人亞三伏法,正使湯姆·皮雷斯(Thome Pires)死于廣東監(jiān)牢。
但是正德、嘉靖年間的中國人的心理也不是這樣簡單。經過幾次交戰(zhàn),尤其是嘉靖二年(1523年)新會西草灣、二十六年(1547年)漳州及二十八年(1549年)詔安等役,我們知道了葡人火炮的厲害。“御史何鰲言佛郎機最兇狡,兵械較諸藩獨精。前歲駕大舶突入廣東新會城,炮聲殷地。”西草灣之役,中國得了幾尊火炮,海道副使汪送至北京,說其大者能擊五六里。《明史》加了一句:“火炮之有佛郎機自此始。”于是“佛郎機”又成了利炮的別名了。我們雖與葡人打了好幾次仗,且是得勝了的,他們仍繼續(xù)前來。《明史》說:“吏茲土者(在廣東做官的人)皆畏懼莫敢詰。”
除威脅外,葡人尚可利誘。利有好幾種:有通商自然之利、法內之利,亦有法外之利。嘉靖八年(1529年)左右:
巡撫林富言互市有四利。祖宗朝諸藩朝貢外,原有抽分之法,稍取有余足供御用:利一。兩粵比年用兵,庫藏耗竭,借以充兵餉,備不虞:利二。粵西素仰給粵東,小有征發(fā)即措辦不前,若番船流通,則上下交濟:利三。小民懋遷為生,持一錢之貨,即得輾轉貿易,衣食其中:利四。
林富所奏的是國計民生,法內之利;此外尚有官吏從互市所得的陋規(guī)。此種法外之利之大又非吾人所能想象者。因此地方官吏,在林富以前(及以后),“甚有利其寶貨,佯禁而陰許之者”。
林富論民生的一節(jié)也不透徹。據西人的記載,中國沿海的居民無不樂與外人交易,只要交易是和平的,朝廷盡管要閉關,士大夫盡管倡攘夷,平民能做買賣必定要做。久而久之,統(tǒng)治階級亦無可奈何,即清高者不過罵一句“奸商”或“漢奸”以了之。現代如此,十六世紀早已如此。在中外商業(yè)的開辟之過程中,中外的商人有許多時候是利害相同,因而互助的。正人君子,往往把這種互助當做狼狽為奸看,其實君子反自然,商民順自然。中國士大夫對“商”沒有正確觀念,所以中華民族在應付近代世界的大變局之中有時不免自作孽了。
我們的傳統(tǒng)觀念既把正路堵塞了,中外的商人就不得不走邪路。天啟年間,荷蘭人想在廣州通商遭拒絕以后,用了一個新方法。《明史·荷蘭傳》有這一段:
海澄人李錦及奸商潘秀、郭震久居大泥,與荷蘭人習。語及中國事,錦曰:“若欲通貢市,無若漳州。漳南有澎湖嶼,去海遠,誠奪而守之,貢市不難成也。”其酋麻韋郎曰:“守臣不許奈何?”曰:“稅使高嗜金銀甚。若厚賄之,彼特疏上聞,天子必報可。守臣敢抗旨哉?”酋曰:“善。”
潘秀及郭震諸人于是負命回福建去運動。高寀不但甘愿,且努力促成其事。他派了“心腹周之范詣酋,說以三萬金饋寀,即許貢市。酋許與之,盟已就矣”。但別的官吏或因分贓不均,或因不敢違旨開禁,不承認這個私約,事就作罷。
此種記載,倘無旁證,似難可信。幸而英國東印度公司亦有同類記錄。這時英商企圖在華通商苦無門可入。東印度公司日本經理柯克司(Richard Cocks)于是聯絡長崎華商會的會長替他運動。天啟元年(1621年)一月,柯克司報告公司說:“中國老皇帝已傳位于其子,新皇帝已許我國每年派兩只船去通商。地點定在福州。現在所缺的只是當地督撫的許可。”幾個月后,他又寫信給公司說:“中國商會會長負責交涉通商權利者已返平戶。他說特許狀已得到了。他又說他費了一萬二千兩的運動費。如公司的經理現在不理他,他必致破產。”這個商會的會長似乎是個買空賣空的投機者,因為這種活動沒有先疏通北京而后再來對付地方官吏的。
我們近代對付西洋的方法不外采用西洋的槍炮及雇用西洋的軍人。西人近代對付我們不外學我們疏通衙門的秘訣,且雇用漢奸替他們跑衙門。雙方均在那里仿效對方的長處。
現在我們應能了解十六世紀中西互市問題的上層理論及法規(guī)和下層的事實。究竟促成互市的動機大于禁止互市的動機。因這種基本的趨勢,當時雖有許多人反對,皇帝終發(fā)明詔許葡人在廣東通商。
最初明令特許的通商地點是浪白滘。葡人最初在此島旁就船為市,后來移居島上。嘉靖十四年(1535年),都指揮黃慶“納賄請于上官,移舶口于濠鏡”,由葡人“歲輸課二萬金”。“濠鏡”就是澳門的別名。葡萄牙與澳門的關系是這樣發(fā)生的。黃慶為什么要替葡人出力,他“納賄”的錢從哪里來,中籍無明文的記載。西籍則說葡人善于運用金錢與中國官吏周旋。嘉靖十四年(1535年)中國還只許葡人在澳門停船:
三十二年(1553年)番舶托言舟觸風濤愿借濠鏡地暴諸水漬貢物,海道副使汪柏許之。初僅菱舍。商人牟奸利者漸運瓴甓榱棟為屋。佛郎機遂得混入。高棟飛甍,櫛比相望。久之遂專為所據。
當時的官吏既然一面畏懼“佛郎機”,一面又利其互市,還是讓葡人在澳門居住為最方便。況且官吏很能自圓其說:如果在島上,則“巨海茫茫,奸宄安詰,制御安施”;一旦移居澳門,則“彼日所需咸仰給于我,一懷異志,我則制其死命”。原來澳門面積甚小,與內地的交通僅靠蓮花莖一路:倘有沖突,中國只須抽退工人,斷其接濟,就“制其死命”了。這是中國官吏在十六世紀從經驗得來的一個極省事而又極靈效的“馭夷”秘訣。葡人移居澳門等于把生命財產搬進一個葫蘆里而讓中國看守葫蘆口。為守口嚴密起見,萬歷二年(1574年)中國筑了一道閘墻橫斷蓮花莖,墻中留門,啟閉由中國駐防軍隊主持。中國在澳門又立稅關,置縣丞,葡人年納地租五百兩。此外中葡并沒有別的關系。葡人好幾次派代表到北京,中國看同琉球、暹羅的貢使,葡人亦未抗議。這樣,中國保存了“天朝”的尊嚴,而地方人民和官吏以及葡萄牙都做了他們的好買賣。這個妥協方案既顧到了上層的理論和法規(guī),又適合于下層的事實及欲望。這是我們應付近代世界的大變局之第二步。《明史》說:“……終明之世,此番固未嘗為變也。”
4. 國外殖民勢力更替
終明之世,葡人所以未為大患,不僅因為中國有了“馭夷”的秘訣。此外有別的緣故在。葡人在澳門雖受中國種種限制,但中國貨物除由華商運到南洋及日本,再由荷商或英商運到歐洲外,余概須經過葡人之手始能到歐洲。這種中國與歐洲貿易的壟斷每年給葡人百萬兩的凈利。果亞總督給葡人商船來澳門的特許狀價值高達七十萬兩。所以葡人自得澳門后,不但不想進取,反竭力地聯絡中國來避免第三者的分潤。且葡萄牙的帝國政策最注重的是香料群島及印度,并不是中國。其國內的經濟政策不好,在海外所得的財富不經過葡人之手,終流到英荷法諸國。萬歷八年(1580年),其本國且為西班牙所兼并。因此荷蘭及英國與西班牙為敵者亦與葡萄牙為敵。葡屬殖民地一部分就被英荷瓜分了。葡萄牙海上稱雄僅在十六世紀,到了十六世紀末年,他已自顧不暇,更談不到進取。
西班牙也是十六世紀的大海權國,但是天主教皇在分派海外區(qū)域的時候,把中國劃歸葡萄牙去發(fā)展。所以中國與西班牙沒有要緊的關系。
荷蘭與英國的海外事業(yè)的起始同在十六世紀末年。最初兩國合作以抗西班牙。兩國在亞洲都設有專利的東印度公司。這兩個公司初到中國來通商的時候,葡萄牙人竭力慫恿廣東官吏反對,因此英荷兩國初來通商所遇著的困難反比葡萄牙更多。荷蘭東印度公司在廣州及澳門失敗以后,就于天啟二年(1622年)向東北去占澎湖,以圖與福建通商。“守臣懼禍,說以毀城遠徙即許互市。番人從之。天啟三年(1623年),果毀其城移舟去。巡撫商周祚以遵諭遠徙上聞。……已而互市不成,番人怨,復筑城澎湖。”后任福建巡撫南居益與荷人屢戰(zhàn),并嚴斷接濟,荷人遂棄澎湖而專意經營臺灣。
彼時臺灣雖未入中國版圖,國人在那里墾荒的已經不少。嘉靖末年,海盜林道乾曾據其地。天啟初年海盜顏思齊和鄭芝龍在此地住過。崇禎中年,芝龍降于福建巡撫沈猶龍,并受了明朝的官職。適福建大旱,芝龍就提倡移民于臺灣。“鴻荒甫避,土膏憤盈,一歲三熟,厥田唯上上。漳泉之人赴之如歸市。”荷蘭人不過在安平、雞籠、淡水建立貨棧和堡壘。“荷蘭專治市航,不斂田賦,與流民耦俱無猜。”明亡,芝龍降于清政府,其子成功不從,據廈門一帶的地方與清對抗。順治十七年(1660年)成功進攻南京失敗以后,遂率領部隊去占臺灣,也可說去收復祖業(yè)。荷蘭人死抗,但在爪哇的公司接濟不上,臺灣遂于順治十八年(1661年)完全變?yōu)橹袊说耐恋亍拇撕商m人與鄭氏為仇而偏袒清政府,想趁機得與中國通商。康熙二年(1663年)施瑯奪取廈門的時候,荷蘭東印度公司曾派船來協助。康熙帝還賞了“荷蘭王”緞匹銀兩。從此公司得在廈門通商。
荷蘭東印度公司除以武力協助清政府消滅明朝余黨,借以得通商權利外,又屢次派使進京以資聯絡。中國當然以“請貢”待之。順治十二年(1655年)“請貢”的時候,世祖曾以“特降敕諭賜其國王”,其中有一段極有趣的話:
至所請朝貢出入,貿易有無,雖灌輸貨貝,利益商民,但念道里悠長,風波險阻,舟車跋涉,閱歷星霜,勞動可憫。若朝貢頻數,猥煩多人,朕皆不忍。著八年一次來朝,員役不過百人,止令二十人到京。所攜貨物,在館交易,不得于廣東海上私自貨賣。爾其體朕懷保之仁,恪恭藩服,慎乃常賦,祗承寵命。
荷蘭人盡管恭順,他們與中國的貿易仍不能脫貢舶色彩。在十七世紀的前半,荷蘭雖曾稱雄海上,但其所注重地點是南洋群島和印度。所以荷蘭反明助清的行動雖饒有歷史興趣,中西全盤的關系并沒有受荷蘭的影響。
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十七世紀前半對中國的態(tài)度更加消極。荷蘭在澳門失敗了,英人就覺得無試驗的必要。駐日的經理雖曾聯絡長崎華僑商會的會長,但以后怕上當,遂未前進。所需中國貨物,英人在南洋或日本從華僑商購置以了事。
東印度公司對中國的消極頗引起英人的批評。崇禎八年(1635年),國王查理一世偕同少數資本家另外組織一個團體,來專營中英之間的貿易。次年,這個團體派了威得爾上尉(Captain John Weddell)率領四大船兩小船來華;崇禎十年(1637年)六月駛抵澳門。葡人既不愿英人來分其利,心中又怕威得爾以武力對付,只好虛與委蛇,威得爾急了,就直向虎門駛進。中國官吏的反對,他全置之不理。雙方于是備戰(zhàn)。八月十二日,武山炮臺—虎門炮臺之一—開始射擊;威氏竭力反攻。交戰(zhàn)僅半小時,臺上兵丁盡逃了。英兵于是上岸占了炮臺,懸上英國的國旗并把臺上的炮位搬到船上。所謂虎門的天險,在十七世紀已不能限制西人。九月十日中國放了許多火箭噴筒以圖焚毀英國船只。這種火攻之法也沒有發(fā)生效力。威氏說:“謝謝上帝,我們沒有一人受傷。”以后他大事報復:燒了好幾只中國水師船,毀了一個村莊,并從村里“拿走了三十頭豬”。經過這些硬仗之后,官吏和葡人都知道總須想個收場的辦法。終究威氏做了點買賣,但他也擔保不再來中國。
不久英國發(fā)生革命。革命以后,東印度公司于康熙三年(1664年)派船一只來華。那時適經大亂之后。澳門景象十分蕭條。葡人口口聲聲地訴苦,說“韃靼”人如何蠻橫,船一進口便不許出。這船白納了二千兩的船鈔,原貨皆裝回去。與中國直接通商既然這樣困難,公司改在臺灣設法。康熙九年(1670年),公司居然與“國姓爺”鄭經定了通商的協定:公司得在臺灣及廈門通商,但須輸進若干火藥及炮位。五年以后,公司在廈門設立總棧,在臺灣分棧。除供給軍火外,尚派人教練鄭氏的炮兵。雖然,買賣仍舊不能發(fā)達,因為鄭氏在大陸上所轄土地有限,并且年年縮小。到了康熙二十年(1681年)鄭氏失廈門,大陸上就無寸土了。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鄭克薙發(fā)投降,臺灣也入了清朝的版圖。東印度公司駐華經理之失望可想而知。最奇怪的是,英人并未因協助鄭氏而以后吃虧,正如荷蘭人之未因協助清政府而占特殊便宜。
其實在十七世紀,英荷海權膨脹的時候,中國與西歐的關系并無新發(fā)展。在明末清初的時候,英荷兩國雖同因通商對中國的內戰(zhàn)有所偏袒,但并沒有影響以后的關系。在這百年之內,近代世界大變局,在東南方面,進入了一個凝滯時期。
近年因為紀念徐文定公,國人對于明末清初的傳教事業(yè)特別注意。當然,在十七世紀,外國傳教士能在中國居官受爵,著書立說,中國高層的士大夫竟有信奉天主教者,這都是饒有興趣的事實。但是在朝廷方面—無論是明還是清—外國傳教士的地位是一種技術專家的地位。朝廷所以用他們,不過因為他們能改良歷法及制造佛郎機炮及紅衣炮。士大夫與傳教士接近者究竟不多,信教者更少。且這少數信教者豈不是因為那時的天主教加了濃厚的儒教的色彩?我們從乾嘉道咸時代的藝術著作里能找出多少西洋科學方法及科學知識的痕跡呢?十七世紀的傳教事業(yè)雖然帶了不少英雄的風味,究未在中國引起一種精神運動,中國的文化依然保留了舊觀。倘若沒有近百年的發(fā)展,這事業(yè)在中國歷史上不過如景教一樣而已。
5. 康熙帝的外交
十七世紀的大變動,不在傳教或沿海的通商,而在全亞洲北部之更換主人翁。
俄國人于萬歷七年(1579年)越烏拉爾山而進西伯利亞。此后勇往直前,直到太平洋為止。崇禎十一年(1638年),其先鋒隊遂在鄂霍次克(Okhotsk)海濱建設鄂霍次克城。六十年內,全亞洲北部入了俄國的版圖,其面積有四百萬平方英里,比歐洲俄羅斯還大一倍。
中俄在黑龍江流域的戰(zhàn)爭和交涉,我已撰有專文(《最近三百年東北外患史》,原載《清華學報》,中央日報社近有影印本)討論此事。這里我僅須指出有關于中國國際地位者。
第一,俄國未占西伯利亞以前,中西的接觸僅在東南沿海一帶;占領以后,中西的接觸加添了北疆的長線。從歐亞關系史看,我們可以說,自十七世紀起,歐人分兩路侵略亞洲。一路自海洋而來,由南而北,其侵略者是西洋海權國;一路自陸地而來,由北而南,其侵略者是俄羅斯。兩路的侵略,合起來,形成剪刀式的割裂。全亞洲,連中國在內,都在這把剪刀口內。這是亞洲近代的基本形勢,誠數千年未有的變局。
第二,當時人雖不知道這個變局的重要,但在應付上,他們的成功是中國近代外交上空前絕后的。根據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的《尼布楚條約》,不但黑龍江、吉林及遼寧三省完全是中國的領土,即現今俄屬阿穆爾省及濱海省也是中國的領土。《尼布楚條約》的東北是大東北,因其總面積幾達到二百萬平方公里,比現在的東北大一倍有余,也可稱為全東北,因其東北南都到海,都有海口,其他有外興安嶺的自然界線—在交通上及國防上,那時的東北是完全的。
我們在十七世紀能得這種成績,一面是因為機會好,一面是因康熙皇帝處置得當。彼時西伯利亞的交通極不方便;俄國在遠東的國力極其薄弱;俄人對遠東的地理知識亦極缺乏;俄國最大的希望是與中國通商;因此,我們的外交困難并不甚大。同時康熙皇帝在軍備上不遺余力,在外交上則不為過甚。尼布楚的交涉方式最值得我們注意。事前,代表團得著皇帝批準的確切的訓令,所以交涉的目的是固定的。在交涉的時候,我方代表全未以上國的使者自居,中俄雙方概以平等相待。《尼布楚條約》是中西最早的條約,也是中西僅有的平等條約。彼時三藩之亂已經平定,清朝的江山已經穩(wěn)固。何以康熙帝獨于此時放棄“一統(tǒng)無外,萬邦來朝”的態(tài)度呢?若說滿人在那時尚未完全接受漢人的傳統(tǒng),所以能以平等待外人,那么在順治年間,滿人的漢化程度更低,應該更能以平等待人。順治年間給荷蘭人的“敕諭”,我們在上文里已經引過:其態(tài)度的高傲也就夠了。并且順治十三年(1656年),俄國特使背喀甫(Baikoft)到北京的時候,因“行其國禮,立而授表,不跪拜。于是部議來使不諳朝禮,不宜令朝見,卻其貢物,遣之還”。十七年(1660年),俄國使者又因“表文矜夸不遜,不令陛見”。在順治年間,俄國已期意與中國和平交涉,無奈這些體制問題把交涉的路堵塞了。康熙的態(tài)度誠難解釋,但此態(tài)度是外交順利的一個成因,這是毫無問題的。
《尼布楚條約》的第六條也表示康熙時代朝廷態(tài)度的特別。這一條說:“兩國之間既已成立本和好友誼條約,一切人民均可完全自由地從一國到對方國,唯必須攜帶護照,證明他們是得允許而來的。他們并可完全自由交易。”平等對待及自由貿易可解釋尼布楚外交成績的大部分。中國外交史上的大成績是由平等對待及自由貿易中得到的,不是從獨自尊大、閉關自守的傳統(tǒng)中得來的:這件事值得吾人的深思。
6. 外交策略不進反退
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三藩之亂平定了,臺灣也收復了,從此清朝統(tǒng)一了中國。于是清圣祖不但下決心來解決黑龍江一帶的中俄問題,且在沿海通商制度上,辟了一個新局面。此前在軍事時期,清廷曾禁人民下海,甚至強迫沿海居民遷居內地,以免他們接濟“叛逆”。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圣祖下明詔開海禁。這個諭旨雖準許了國人下海,并沒有明文許外人進口,但是事實上無論哪國人要到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來通商,中國一視同仁。所以在十七世紀末年及十八世紀來中國通商的,如奧國(雙鷹國)、普魯士(單鷹國)、丹麥(黃旗國)、美國(花旗國)、比利時、法蘭西均沒有遇著葡萄牙在十六世紀及英荷在十七世紀初年所遇著的困難。
同時清廷正式設海關監(jiān)督,規(guī)定粵海關由內務府派,閩海關由福州將軍兼,浙海關及江海關皆由各省巡撫兼。按法律,中國的舊關稅制度完備極了、公道極了。圣祖的訓諭說:“各省關鈔之設,原期通商利民以資國用”;“國家設關榷稅,必征輸無弊,出入有經,庶百物流通,民生饒裕”。世宗的旨趣相同:“國家之設關稅,所以通商而非累商,所以便民而非病民也。”高宗也說過:“朕思商民皆為赤子,輕徭薄賦,俾人民實沾惠澤,乃朕愛養(yǎng)黎庶之本懷。”戶部頒有稅則,其平均率不到百分之五,比《南京條約》以后的協定稅則還要低廉。防弊的法令也極森嚴:
一、各關征稅科則,責令該管官詳列本榜,豎立關口街市,并責令地方官將稅則刊刷小本,每本作價二分,聽行戶頒發(fā)遵照。倘該管官將應刊本榜不行設立,或書寫小字懸于僻處,掩以他紙,希圖高下其手者,該督撫查參治罪。地方官將應刊稅則下行詳校,致有舛漏,或更扶同徇隱者,并予嚴參。
二、各關應征貨稅,均令當堂設柜聽本商親自填簿,輸銀投柜驗明放行。其有不令商親填者,將該管官嚴加議處。
很明顯的,中國自十七世紀末年起,已有了法定的、公開的海關稅則。
實際上,中國海關收稅的情形不但離高尚道德甚遠,且與法律絕不相符。直到鴉片戰(zhàn)爭,外商不知中國的稅則的模樣。歷康雍乾嘉四朝,外人索看海關稅則多次,每次概被衙門拒絕。關稅分兩種:船鈔與貨稅。照戶部的章程,船鈔應丈量船的大小而定:大船約納一千二百兩,中船約九百六十兩,小船約五百四十兩。實際除船鈔外,還須“官禮”。在十七世紀末年,官禮的多少,每次須講價。到康熙末年,十八世紀初年,官禮漸成固定:不問船的大小,概須送一千九百五十兩,比正鈔還多。貨稅也有正稅及“陋規(guī)”。陋規(guī)最初也是由收稅者及納稅者臨時去商議,到康熙末年,大約已達貨價百分之六,比正稅亦大。雍正初年,楊文乾以巡撫兼關監(jiān)督的時候,官禮報部歸公,于是官吏在貨稅上加了百分之十的陋規(guī),名曰“繳送”。正稅及各種陋規(guī)總起來約當百分之二十,這是中國實行的稅則。
這種稅則雖重,但在十八世紀尚未發(fā)生困難。彼時進口貨少,出口貨多。中國的稅收百分之八十來自出口貨。這種貨物,因中外市價的懸殊,能納重稅。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廣州出銀二十兩買茶一擔,納出口稅不過三兩八錢(其中正稅僅二錢),到倫敦即能批發(fā)到四十兩以上。且同時英國茶葉的進口稅比中國的出口稅還重。
通商的地點的選擇,在法律上雖自由,實際無自由。浙、閩、粵三省的官吏雖都歡迎外商,但各處都有特殊權利的華商壟斷市場,即所謂“皇商”、“總督商”、“將軍商”、“巡撫商”,等等。這班人是商人想借用政治勢力以圖操縱市場呢,還是官吏利用走狗來剝奪商利呢?還是官商狼狽為奸呢?在廈門,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皇商”組織公行,行外之人概不許與外人交易。從此廈門的市價全由公行操縱,外商苦極了。寧波(實際交易在珠山)不但有特殊權利商人,有時官吏簡直自定價格,強迫外人交易。在十七世紀末及十八世紀初年,外商只能從各口彼此競爭占點便宜。最初他們側重廈門,后來側重寧波,最后側重廣州。康熙五十年(1711年)以后,中外通商實際只有廣州一口,因為廣州市面較大,官利的貪索亦比較有分寸。
廣州嘗了專利的滋味以后,絕對不肯放手。所以乾隆二十年(1755年),英商復想到廈門及寧波的時候,廣州的官吏及商人聯合起來,在北京運動。他們達到了目的,從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起,廣州成了法定的唯一通商地點。
從十八世紀中葉起,外人的通商不但限于廣州且限于廣州的十三行。十三行的專利實由于環(huán)境的湊迫。第一,與外商交易者總是資本比較大的華商,此中有一種自然的專利。第二,外人嫌中國海關衙門納稅的手續(xù)過于麻煩,所以常把納稅的事務委托中國商人去辦。官吏于是指定少數更殷實的商家擔保外人不漏稅走私。這個責任甚大,保商沒有團結不足以當之,倘團結而沒有專利亦是得不償失。得了專利以后,官吏又覺得保商應負更大的責任,于是保商不但要擔保外人不漏稅走私,且要擔保外人安分守己,換言之,管理外人的責任也到了十三行身上去了。在十八世紀的下半期,廣州外商及外船的水手逐漸增多而雜。中國官吏所定的禁令也就多而且嚴了。
這些禁令的煩瑣簡直是現在的人所不能想象或理解的。“番婦”不得來廣州。“夷船”開去以后,“夷商”不得在廣州逗留,他們必須回到澳門或隨船回國。“夷商”出外游散只能到河南花地,每月只許三次,每次不得過十人,并需有“通事”隨行。“外夷”不許坐轎。“外夷”不許學習中文、購買中國書籍。“外夷”移文到衙門必須由十三行轉,必須用“稟”,只許用“夷”字,不許用漢字。“外夷”只許租用十三行。仆役有限數,且須由十三行代雇。每年開市之初(秋末),官吏把這些禁令宣布一次,并訓令十三行好好地開導那幫“不知禮義廉恥”的外夷。禁令的實在用意不外三種:(一)防止外人開盤踞之漸;(二)防止外人通悉中國政情以俾官吏的奸弊無從告發(fā);(三)防止外人熟悉中國的商情,以便行商得上下物價。行商執(zhí)行這種禁令的方法不外勸免疏通;倘不行,則宣布停止貿易;再不行,則撤退外人的仆役,斷絕接濟。因這種利器用了多次,每次都見了效,官吏遂以為“馭夷”易如反掌。
我們在十八世紀末年應付近代世界的大變局,又放棄了十七世紀末年康熙皇帝的比較開明的態(tài)度而回到明末的模樣。
7. 馬戛爾尼來華
幸而在十八世紀與中國通商的最重要的對手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公司的政策由股東決定,股東的目的在紅利。東印度公司在中國買賣既大賺錢,其他一切也就將就過去了。又幸而在十八世紀,中國很像一個強大的帝國,而印度適于是時瓦解。英國的注視是在印度與法國的對抗。所以英國只想用外交的方法來修改中國的通商制度。
是時在廣州的外商覺得他們所受的限制和壓迫多半出自地方官吏,非皇帝所知道,更非皇帝所許可。倘若在地方交涉,通商的制度是不能更改的;倘若由政府派公使到北京去交涉,或有一線希望。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英國外交部遂采納這個辦法。不幸英國這次所派來的公使在中途死了,使團也就折回去了。次年,兩廣總督福康安授意東印度公司的經理們,希望公司派代表到北京去賀高宗的八旬萬壽。經理們一則恐怕此中有奸謀,代表或將被扣留為質;二則怕見皇帝的時候,必須行三跪九叩禮,遂未接受福康安的意思。后來公司的董事以為經理們失了一個絕好的機會,于是決計假補行祝壽為名再派公使來華。
在籌備這使團的時候,英國人費盡心力,要使團在可能范圍內迎合中國人的心理,同時做西洋文明—尤其是英吉利文明的活廣告,使中國人知道英國也是禮儀之邦,且是世界大帝國之一。英國外交部給馬戛爾尼(Lord Macartney)的訓令不過講交涉大綱,其細則由馬氏臨行斟酌。大使所行的禮儀應表示中英的平等,不卑不亢,但不可拘泥形式。交涉的目的在擴充通商的機會和聯絡邦交。第一,英國想在中國沿海得一小區(qū)域如澳門一樣,俾英商可以屯貨在家,主權可以仍歸中國,但警察權及對英僑的法權應歸英國;在租借區(qū)域內,英國可不設軍備。第二,中國不愿租地,就加開通商口岸及減少廣州的限制。第三,英國可以遵守中國的鴉片禁令。第四,希望英國可派公使駐北京,或間來北京;如中國愿派公使到倫敦,英政府十分歡迎。這是十八世紀末年英國對華外交的方法及目的。
馬戛爾尼的使節(jié),在中國方面,自始就另作一回事看待。東印度公司的董事長百靈(Francis Baring)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的夏季,先發(fā)一信給兩廣總督,報告英廷派使的意思。這封信由十三行的通事譯成中文,送呈署督郭世勛,郭氏隨奏折送到北京。這信原文第一句是:
The Honorable the President and Chairman of the Honorable the Court of Directors under whose orders and authority the Commerce of Great Britain is carried on with the Chinese Nation at Canton to the High and mighty Lord the Tsontock or Viceroy of the Provinces of Quantong and Kuangsi Greeting.
譯文變?yōu)椋?/p>
英吉利總頭目官管理貿易事百靈,謹稟請?zhí)斐笕蒜x安,敬稟者。
原文第二句是:
These are with our hearty commendations to acquaint you that our most Gracious Sovereign His Most Excellent Majesty George the Third King of Great Britain, France and Ireland etc.,etc. Whose fame extends to all parts of the world having heard that it had been expected his subjects settled at Canton in the Chinese Empire should have sent a Deptuation to the Court of Pekin in order to congratulate The Emperor on his entering into the Eightieth year of his age, and that such Deputation had not been immediately dispatched His Majesty expressed great displeasure thereat.
譯文變?yōu)椋?/p>
我國王兼管三處地方。向有夷商來廣貿易,素沐皇仁。今聞天朝大皇帝八旬萬壽,未能遣使進京叩祝,我國王心中惶恐不安。
英人費盡了心力要表現平等者的相敬,通事反把琉球安南的口氣加在這信上。當時的通事不能也不敢實譯,而當時的官吏之所以禁止外人學習中文及用中文移書往來,一部分就占這個紙上的便宜。這種外交是幼稚而又滑稽的。
清高宗度量頗大,虛榮心亦大,馬戛爾尼快要到天津的時候,高宗吩咐直隸總督梁肯堂及長蘆鹽政徵瑞如何招待:
……應付外夷事宜,必須豐儉適中,以符體制。外省習氣,非失之太過,即失之不及。此次英吉利貢使到后,一切款待固不可踵事增華,但該貢使航海往來,初次觀光上國,非緬甸安南等處頻年入貢者可比。
高宗對招待雖愿從優(yōu),對禮節(jié)則極重視。他教徵瑞預為布置:
……當于無意閑談時,婉詞告知,以各處藩封到天朝進貢觀光者,不特陪臣俱行三跪九叩首之禮,即國王親自來朝者亦同此禮。今爾國王遣爾等前來祝嘏,自應遵天朝法度。雖爾國俗俱用布扎縛,不能拜跪,但爾等叩見時,何妨暫時松解,俟行禮后,再行扎縛,亦屬甚便。若爾等拘泥國俗,不行此禮,轉失爾國王遣爾航海遠來祝厘納赍之誠,且貽各藩部使臣譏笑,恐在朝引禮大臣亦不容也。
馬戛爾尼深知中國人重視禮節(jié),也知三跪九叩首必成問題,所以對徵瑞的婉勸和要求早有準備。馬氏并不拒絕行三跪九叩首的禮,但他有一個條件:中國須派與他同等級的大臣在英國國王的像前作三跪九叩的答禮。他說他所爭的不是他自己的身份,他對中國皇帝愿行最敬的禮節(jié);他所爭的是中英的平等,是英國國王的尊嚴,是要表示英國不是中國的藩屬。他把他的辦法和苦衷函達當時的首揆和。中國拒絕了他的條件,他就決定以見英王最敬的禮來見中國皇帝。
馬戛爾尼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八月十日及八月十三日在熱河行宮兩次見了高宗,兩次都未跪拜。高宗雖敷衍了,賞了他及他的隨員不少的東西,心中實在不滿意,要官吏暗中設法諷令英人早回國。他所提出的要求,高宗以一道敕諭拒絕一切。
馬氏的外交失敗是由于中西的邦交觀念之不相容。我們抱定“天朝統(tǒng)馭萬國”的觀念,不承認有所謂“國際”者存在;西方在近代則步步地推演出國際生活及其所需的慣例和公法。馬氏的失敗證明中國絕不愿意自動地或和平地放棄這種傳統(tǒng)觀念。因此中國外交史有一大特別:除康熙親政初年外,中外曾無平等邦交的日子。在鴉片戰(zhàn)爭以前,中國居上,外國居下;鴉片戰(zhàn)爭以后則反是。
由現代中國人看來,馬氏出使中國毫無直接的成績可言,這已經夠奇了,但連間接的影響也沒有,這更奇怪了。馬氏在中國境內逗留幾及半年。在這時期內,中國官吏與他往來的也不少。有意反對他的如徵瑞、前任粵海關監(jiān)督穆騰額、前任兩廣總督福康安,我們不必說。據馬氏的日記,和他感情甚好的大吏也不少。直隸總督梁肯堂與他一會于天津,再會于熱河。軍機大臣松筠陪他游萬樹園,以后又陪送他到杭州。松筠曾辦過中俄的交涉,馬氏亦曾出使俄國,所以他們甚相得。浙江巡撫升任兩廣總督的長齡陪他由杭州經江西到廣東。就是當時主持朝政的和與他見面好幾次。這些人—其他官階更卑的如天津道及天津鎮(zhèn)不論—馬氏均說對他個人有相當的好感,尤其是松筠和長齡。何以這些人沒有因為認識馬氏而對外人的態(tài)度稍有變更呢?馬氏所坐的兵船—比中國的水師船大五倍—及所送高宗的炮位和模型軍艦當時也有許多中國人看過。何以他們對西洋軍備無絲毫的驚醒呢?英國這次所送的渾天儀實屬十八世紀西洋科學及工藝的最精品。何以國人(滿漢均在內)沒有發(fā)生一點覺悟呢?馬氏文化使命的失敗足證中國絕不會自動地接受西洋的科學和工藝。
馬戛爾尼在中國的那一年正是法國革命國會對英國宣戰(zhàn)的一年。從乾隆五十三年(1793年)年到嘉慶二十年(1815年),大英帝國的精力都集中對法的作戰(zhàn)。遠東通商制度的改良只好暫時擱置。同時中國這方也是變故多端。嘉慶元年(1796年),湖北教匪起事,蔓延四川、河南、陜西、甘肅,至嘉慶八年(1803年)始告平定。閩粵海盜蜂起,聚眾到八九萬人,船三百多只。西人被海盜架去而以重價贖回者有好幾次。官吏如何虛報勝仗,如何“招撫”,在廣州的外人知道得很清楚。內亂多,軍費就多,十三行的捐款也就多了。外人覺得通商的困難日漸增多。等到拿破侖戰(zhàn)爭一終止,英國政府遂決計再派使來華,以求通商情形的改良。
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羅爾美都(Lord Amherst,阿美士德勛爵)的使節(jié)簡直是個大慘敗。因跪拜問題,仁宗竟下逐客之令。由北京返廣州的時候,沿途的官吏多以白眼相待。西洋人從此知道,要變更中國的通商制度和與中國建立平等的邦交,和平交涉這條路走不通。
8. 英國輸入鴉片
到了道光年間,中西都有大變動,使舊的中西關系不能繼續(xù)存在。
第一,英在十八世紀的下半期有所謂工業(yè)革命。在手工業(yè)時期,英國出品運至外國者不多,適宜于中國市場者更少。到了拿破侖戰(zhàn)爭以后,在海外辟市場成了英國新工業(yè)的急迫需要。
第二,自由貿易的學說隨著工業(yè)革命起來了。以往各種貿易的限制和阻礙,英人視為家常便飯者,到了十九世紀,英人認為野蠻黑暗,非打倒不可,中國的通商制度亦在內。
第三,經過十八及十九世紀初年的戰(zhàn)爭,大英帝國毫無問題的是世界上最強的帝國。英人往年在廣州所能忍受者現在覺得萬不能忍了。并且這個帝國以印度為中心。要侵略亞洲別部,英國有印度為大本營、出發(fā)地。為維持及發(fā)展在印度的利益,英國覺得有進一步地經營亞洲別部的必要。
第四,在十九世紀以前,歐人到海外去傳教者全是天主教徒。在十九世紀初年,耶穌教徒也發(fā)現他們有傳布福音給全世界的神圣使命。在廣州的傳教士,對于中國各種禁令的憤慨尚在商人之上。
我們試看道光元年(1821年)至道光二十年(1840年),外人在澳門所發(fā)表的刊物,及他們寫給政府的請愿書或給親戚朋友的信,我們發(fā)現一個共同的要求:解放!他們,不分商人及傳教士,都覺得解放的日子應該到了,已經到了。
在東印度公司的末年,駐華經理中之后輩就主張與中國算總賬。以往公司的經理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現在這幫商人尚唯恐天下無事。在道光十二三年(1832-1833年)的時候,外商已自動地,不顧中國的禁令,到福建、江蘇、山東,甚至奉天及高麗去賣鴉片和新的機制紡織品;傳教士也跟著他們去傳教、去施醫(yī)藥。實際上,沿海官吏就無可奈何。林則徐在江蘇巡撫任內,遇著一只這樣的犯禁的船,也無法對付。
道光十三年(1833年),東印度公司在中國的通商專利取消了。這種專利也是貿易不自由時代的產物,它的取消就是時潮的表現,取消以后,新來的商人多而且雜。他們對于中國的舊制度無經驗,也無了解,只覺得這種制度之無理。同時,公司取消以后,保護商業(yè)的責任由英國政府負責。以前買賣是公司做的,要辦交涉和打仗,費用也是公司出的;以后買賣是商人做的,交涉及打仗都是政府的事情了。所以大決裂的機會就多多了。并且責任既由英國政府直接負擔,英國必須派代表常川駐華。這個代表要執(zhí)行他的職權必須得中國的承認—承認他是外國政府的代表。那時,中國只知道有貢使,不知道有公使、領事。這種承認等于承認中英的平等。我們知道,在乾隆末年及嘉慶末年,中國絕無放棄傳統(tǒng)觀念的傾向。在道光年間,中國還是舊中國。事實上,在東印度公司取消以后,中英必須發(fā)生平等的近代的邦交,而中國的體制絕不容許這種邦交的發(fā)生。道光十四年(1834年),中英因此就以炮火相見。那次英國代表不久因病去世,這問題就成為一個大懸案。
換句話說:在道光年間,我們的通商制度及邦交觀念是十九世紀的世界所不能容許的。
同時,英國人的鴉片買賣也是我們覺得不應該容許的。
這個鴉片買賣的發(fā)展有其商業(yè)的自然性。歷十七及十八世紀,中國的國際貿易總是有很大的出超,因之白銀源源地從歐洲、南北美及印度輸進來。西商所苦的是找不著可以銷售的進口貨。在嘉慶年間,他們始發(fā)現鴉片推銷之易,但是這種買賣的大發(fā)展尚在道光年間。在道光元年(1821年),鴉片進口尚不滿六千箱,每箱百斤;到了道光十五年(1835年),已過了三萬箱;道光十九年(1839年)—林文忠到廣州去禁煙的那一年—過四萬箱。中國在道光六年(1826年)初次有入超,從此白銀起始出口:西商的困難也從此解決了。倘若英國的工業(yè)革命提早百年,倘若英國的工業(yè)品在十八世紀就能大量地輸入中國,那么英商無須鴉片來均衡他們與中國的買賣。那么,中英可以不致有鴉片戰(zhàn)爭,只有通商戰(zhàn)爭。那么,我民族可以不受鴉片之毒至如此之深,但我們的農民家庭附屬手工業(yè)的崩潰又要提早百年。換言之,無論如何,我們是不能逃避外來的壓迫的,除非我們的現代化也提早百年。
鴉片買賣的發(fā)展,除了有其商業(yè)的自然性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政治理由,那就是印度財政的需要。英國自十八世紀中葉戰(zhàn)勝法國以后,就成了印度的主人翁,就著手整理印度的行政。整理的方法不外多用英國人為官吏。其結果有兩個:一個是行政效率的提高,一個是行政費及軍費的提高。印度因此發(fā)生財政問題。鼓勵鴉片之輸入中國是英屬印度解除財政困難方法之一,即所謂開源者也。其用心之苦—如中國吸鴉片者的嗜好的探討,價錢的適合,裝包箱之圖便宜等—不亞于任何現代的公司推銷任何其他貨品。
宣宗可說是個清教徒。他不但要禁煙,且禁唱戲。他的儉樸是有名的,連朝服尚不愿換新,只肯補綴。無疑地,宣宗的禁煙是出于至誠的、下了決心的。可是當時官吏的腐敗,不是一個皇帝—雖有生殺之權—所能挽回的。所以愈禁煙而煙之輸入愈多。我們若參看美國近年禁酒的經驗,道光年間禁煙之失敗似很自然了。
宣宗及少數的同志為什么要禁煙呢?他們一則覺得鴉片傷害身體,二則因為煙癮妨害平民職業(yè),三則因為煙癮減降軍隊的戰(zhàn)斗力。我們若以道光年間的諭旨及奏章為憑,他們禁煙最大的理由還是因為鴉片進口,白銀就出口。那時國家沒有統(tǒng)計(鴉片按法不能進口,故更不能有進口的統(tǒng)計),他們又怎能知道鴉片進口及白銀出口的數目呢?他們的知識一部分得自傳聞,因為鴉片買賣已成了公開的秘密,一部分得自推測。他們知道在嘉慶年間,每兩銀子可換制錢一千文,在道光中年,可換至一千六百文。他們的結論是:銀價的提高是因為銀子流出外洋。這個結論不盡可靠,因為在道光年間,中國各省鑄錢太多,且錢質也太壞。他們所得的傳聞往往亦言過其實。正因為他們的運動沒有科學的基礎,他們的熱忱反而加高。
當時在廣州有少數留心時務的士大夫共同探討鴉片問題。順德人何太青曾主張這個辦法:“紋銀易煙出洋者不可數計。必先罷例禁,聽民間自種罌粟。內產既盛,食者轉利值廉,銷流自廣。夷至者無所得利,招亦不來,來者則竟弛關禁而厚征其稅。責商必與易貨,嚴銀禁罪名。不出二十年,將不禁自絕。實中國利病樞機。”監(jiān)課書院教官吳蘭修很贊成這個主張,自己作了一篇《弭害論》以資宣傳,并請了學海堂同事們出來提倡。這些人都是粵東道臺許乃濟的朋友,他也相信這個主張是唯一可能的辦法。在道光十六年(1836年)他做太常寺少卿的時候,他就奏請禁白銀出口,不禁鴉片進口但加稅,且許人民種煙,希望拿國貨來抵制外貨。許乃濟及他的同志都知道這個辦法是下策,但是他們認清禁煙雖是上策,可惜是不能行的上策。御史們如許球、朱罇、袁玉麟都反對開禁,以為事系天下風化,萬不可為,且如能禁白銀出口,就能禁鴉片進口。許乃濟的辦法就打消了。
道光十八年(1838年),黃爵滋奏請治吸煙者以死罪,這是禁煙加嚴的大呼聲。宣宗令各省將軍督撫討論。大多數的人都以為死罪太重,因為太重,地方官吏反不執(zhí)行了,他們以為販賣者的罪實大于吸食者。唯獨湖廣總督林則徐完全贊成。宣宗于是決定吸食與販賣同時都禁,并派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到鴉片貿易大本營的廣東去禁煙。
9. 鴉片戰(zhàn)爭前后
林文忠于道光十九年(1839年)春天到廣州。
廣東的中外煙商對于朝廷及官吏的禁煙實是司空見慣毫不在乎。他們以為文忠一定是和別的官吏一樣,初到任時,擺個架子,大講禁煙,架子擺得愈大不過表示要錢愈多。他們想拿對付別的官吏的法子來對付文忠。不幸文忠是中國官場的怪物,那就是說,他居然辦事認真,說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他下令要煙商完全把鴉片交出來。煙商不聽令,他就撤退十三行的仆役,斷絕接濟,派兵封圍十三行。這個辦法不是文忠獨創(chuàng)的,廣東幾百年來“馭夷”的方法就是這樣。他為什么不派兵船到海上去拿煙船呢?因為他知道中國兵船的力量不夠。他為什么不分好壞把外商都封鎖起來呢?一則因為好壞難分,二則因為三百多個外商之中,只有幾個人從來沒有做過鴉片買賣。他為什么把英國商業(yè)監(jiān)督義律(Charles Elliot)也封鎖起來呢?因為中國與英國沒有邦交,不承認有所謂商業(yè)監(jiān)督存在。林文忠全用傳統(tǒng)的方法,因為他不知道有別的方法。他是中國純粹舊文化的產物。他的特別是他忠實地要行孔孟程朱之學,不只口講而已。
義律知道了沒有法子可以對付這個橫蠻的欽差,于是以英國政府的名義令英商把所有的鴉片交給他,由他發(fā)收據。英商喜出望外,因為他們可以向政府追索財產或其賠償。這一舉是林文忠的大幸,也是他的大不幸。有此一舉,他得了兩萬多箱的鴉片煙,簡直一網打盡。他的報告到了北京的時候,宣宗批諭說:“朕心深為感動,卿之忠君愛國,皎然于域中化外矣。”同時因為義律玩了這套把戲,他交出的鴉片已不是英商的私產,是英國政府的公產。因此這問題更加嚴重。
鴉片收了毀了,朝廷升他為兩江總督了,普通官吏大可就此收場。林文忠則不然。他要辦到底。他令外商具一甘結以后不再做鴉片買賣,如做而被發(fā)覺,貨則入官,人則處死。不具甘結者,他要他們回國不再來。義律率領英商既不具甘結,也不回國。他的實在理由是要等英國政府的訓令然后再作處置。林文忠則以為義律與煙商狼狽為奸,從中取利。所以他就下令禁止沿海人民接濟淡水食物,因此在這年秋季中英就兵火相見了。
在義律方面,他這年秋季及次年春季所有的武力僅兩只小船,其余都是商船臨時應戰(zhàn)。他與林文忠兩次的沖突,他不叫戰(zhàn)爭(War),只稱報復(Reprisal)。文忠的軍事報告不免言過其實,這不是水師提督關天培蒙蔽他,就是他有意欺君。不幸關天培頗負時譽,林文忠的官聲素好,所以時人就信他們是百戰(zhàn)百勝的。文忠于軍備的努力亦言過其實。他買了一只外國舊商船,改作水師練船。他又買了些外國的小炮,在虎門口,他安了一根大鐵鏈子,以防英船的駛進。他令沿海居民辦團練,他是相信可以利用“民氣”以御外侮的。他自信很有把握,最可惜的是,時人也相信他有把握。到道光二十年(1840年)的夏季,英國水路軍隊到了中國洋面的時候,他們不攻廣州,反攻珠山。文忠及時人的解釋是英人怕他的軍備!
英國的目的有兩個:一個是要得鴉片賠款,一個是要大修改通商制度。英國以為打仗應在北邊,交涉更應近北京,不然,不能收速效。所以占了珠山以后,英國交涉員就率領艦隊到天津去,在天津負責交涉者是琦善,他對英國武備加以研究以后,就認定中國絕不能與英國戰(zhàn),于是不能不和。適英國政府致中國宰相書為琦善開了講和之路。該書要求條款甚多,沒有一條是當時中國所能接受的。但要求的理由就是林文忠禁煙方法的橫暴。琦善把這個交涉當做一場官司辦:英人既說林欽差欺負了他們,那么查辦林則徐豈不可以了事?以中國皇帝的命令去查辦中國的疆吏不但無損國體,反足以表示中國的寬大。義律以琦善的態(tài)度開明,交涉不能失敗,就答應率艦隊回廣州再議。林則徐闖出大禍,致定海縣失守;琦善憑三寸之舌把英軍說退了,宣宗就罷免林則徐派琦善去查辦。
琦善到了廣州,義律又舊話重提。琦善仍主和。英國政府給代表的訓令要他們要求中國割一島,如中國不愿割地,則加開通商口岸。這點選擇是中國外交唯一的機會。琦善看到了這個機會,主張不割地,只加開通商口岸。清廷不許割地,也不加開通商口岸;義律則一心要香港。于是主和者的琦善也與英人決裂了。軍事失敗以后,就訂《穿鼻條約》,割香港與英國。清廷得信以后,就把琦善革職拿問。宣宗從此一意主戰(zhàn)。
既然主戰(zhàn),宣宗就應該復用林則徐。文忠自告奮勇,愿到浙江去收復失地。在浙督師的裕靖節(jié)亦竭力保他能勝任。于是宣宗令文忠到浙江去戴罪立功。不料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夏季,英國新軍將到浙江的時候,宣宗臨時又把文忠遣戍伊犁。是以這位自信能“剿夷”,時人也信他能“剿夷”的林則徐終于沒有機會可以一現他的本領。
因此,我們的鴉片戰(zhàn)爭雖敗了,大敗了,時人絕無絲毫的覺悟。他們不認輸。他們以為致敗之理由,不在中國軍備之不及外人,是在奸臣誤國,使林文忠不得行其志。好像兩個球隊比賽。甲隊的導師臨時不許其健將某人出場,以后敗了,其咎當然在導師,不在球隊。在道光年間,中西文化如要比賽的話,無疑的,中國隊員的隊長自然是林則徐。則徐未得出場,國人當然有以自慰。因此中有這個大波折,國人又酣睡了二十年。
10.“撫夷”的難題
負責辦理戰(zhàn)事善后者是伊里布及耆英。伊里布秉承琦善的衣缽,而耆英又秉承伊里布的衣缽。他們是“撫夷”派。他們撫夷的方法見于他們所訂的《中英南京條約》和《虎門條約》、《中美望廈條約》及《中法黃埔條約》。
中國戰(zhàn)爭的目的沒有達到,因為英國雖不反對禁煙,但反對中國再用林則徐用過的方法。這樣一來,禁等于不禁,因為以中國的國力及國情,用文忠的方法尚有一線之望,不用則全無禁煙的希望。
英國戰(zhàn)爭的目的完全達到了。通商制度大加修改了。我們現在把南京、虎門、望廈及黃埔諸條約當做最早的不平等條約看,因為這些條約里有領事裁判權、協定關稅,及片面的最惠待遇。雖然,我們不可就下結論說這些不平等條款是帝國主義壓迫我們的工具。道光時代的人的看法完全與我們的兩樣:他們不反對領事裁判權,因為他們想以夷官按夷法來治夷人是極方便省事的。他們不反對協定關稅,因為他們想把稅則一五一十地訂在條約里可以免許多的爭執(zhí),并且耆英所接受的協定稅則比中國以往國定的稅則還要高。他們不反對片面的最惠國待遇,因為他們想不到有中國人要到外國去,其實當時的法令禁止人民出洋。至于租界制度并不是根據任何條約起始的,最早的租界是上海英人居留地(Settlement),由上海道與英國領事訂的。原來外人初到上海的時候,他們在城內租借民房,后來中國地方官吏感覺華洋雜居,管理不易;外人亦感覺城內衛(wèi)生不好,交通不便。為外人劃出一特別區(qū)或為其居留地是出于雙方樂意的。時人并不反對。他們,不論撫夷派或剿夷派,不知道,亦無從知道這些條款之主權的及經濟的損失,剿夷派所痛恨的是賠款和五口通商。他們認賠款是輸金以養(yǎng)夷,使夷力坐大。他們以為有了五口,那就防不勝防了。其實這五口,上海除外,都是康熙年間曾經有過通商的地點。
最奇怪的是,英人認《南京條約》是中英平等的承認及保障,因為條約規(guī)定中英官吏可以平等往來。這一條是剿夷派所不甘心的。
《南京條約》以后,中國以兩廣總督(最初是廣州將軍)兼欽差大臣負責處理夷務,而以兩江總督副之。我們可以說,在道咸年間粵督是中國的外交總長,江督是次長。此外北京并沒有專辦外交的衙門。
第一任總長是伊里布,不滿一年他就死了。繼任的是耆英。鴉片戰(zhàn)爭以后的通商制度幾全成于耆英之手。他撫夷的技術很值得我們注意:
……其所以撫綏羈縻之法,亦不得不移步換形。固在格之以誠,尤須馭之以術。有可使由不可使知者,有示以不疑,方可消其反側者;有加以款接,方可生其欣感者;并有付之包荒,不必深與計較,方能于事有濟者。……夷人會食,名曰大餐。……奴才偶至夷樓夷船,渠等亦環(huán)列侍坐,爭進飲食,不得不與共杯勺,以結其心。且夷俗重女,每有尊客,必以婦女出見。……奴才于赴夷樓議事之際,該番婦忽出拜見。奴才躇不安,而彼乃深為榮幸。此實西洋各國風俗,不能律以中國之禮。倘驟加呵斥,無從破其愚蒙,適以啟其猜嫌……
耆英所謂“馭之以術”,就是肯與外以交際。這沒有什么了不得。但清議罵他“媚外”,因為清議要死守“人臣無私交”的古訓。換句話說,鴉片戰(zhàn)爭以后,時論乃不許中國有外交。
耆英最感困難的是廣東民情與夷情之調劑。鴉片戰(zhàn)爭以后,廣東人特別仇恨外人,而外人的氣焰自然亦比戰(zhàn)前亦高,于是發(fā)生許多私斗暗殺事件。耆英不惜以嚴刑處置暗殺者。御史們罵他“抑民奉夷”。在這種空氣之下,發(fā)生廣州入城問題。廣州人堅持不許外人入城,好像城內是神圣之地,不容外夷沾染。英人把這種態(tài)度看做侮辱,堅持要入城,以不許入城為違約。耆英左右為難,對人民則竭力開導,對英人則勸其不著急。到了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英人太不能忍了,于是以武力要挾。耆英不得已與之定約,許兩年后進城。《清史稿》說“耆英知終必有釁,二十八年請入覲,留京供職”。這個解釋頗近情,因為耆英離開廣州以后,官運尚好,“管理禮部兵部,兼都統(tǒng),尋拜文淵閣大學士”。這樣,耆英的脫離外交,似乎不是因為宣宗不信任他了,是因為他自己畏難而退。
11.“剿夷”外交的代價
雖然,這個解釋也有困難。宣宗訓令他的繼任者說:
唯疆寄重在安民:民心不失,則外侮可弭。嗣后遇有民夷交涉事件,不可瞻徇遷就,有失民心……總期以誠實結民情,以羈縻辦夷務,方為不負委任。
這就是批評耆英的政策。并且繼任者是徐廣縉。廣縉也是佩服林文忠者之一。他繼任之初,就請教文忠馭夷之法,文忠答以“民心可用”。其實耆英的下臺及徐廣縉的上臺不是尋常官吏的調動,是撫夷派的下野和剿夷派的登朝執(zhí)政。徐廣縉秉承林文忠的衣缽,而葉名琛以后又秉承徐廣縉的衣缽。可惜徐廣縉是個小林則徐,而葉名琛又是個小徐廣縉。英法聯軍禍根就種于此。
徐廣縉繼任一年以后,耆英兩年后入城的條約到期,英人根據此約要求進城。廣縉與名琛于是聯絡地方士紳大辦團練,“共團勇至十萬余人,無事則各安工作,有事則立出捍衛(wèi),明處則不見荷戈持戟之人,暗中實皆折沖御侮之士”。廣州官民同心以武力抵抗。英人終覺因入城問題而作戰(zhàn),未免小題大做。于是聲明保留權利,以待他日。廣縉遂以英人怕百姓,放棄入城之舉報告北京。宣宗高興極了,賞了廣縉子爵,名琛男爵,并賜廣州人民御書“眾志成城”四字。剿夷派外交的起始總算是順利。
文宗即位(道光三十年正月)以后,剿夷派的勢力更大。大學士潘世恩及給事中曹履泰等均謂應該起用林則徐,“庶幾宋朝中國復相司馬之意”。文宗亦有此意。三十年(1850年)十月,他手筆下詔宣布撫夷派的罪狀。咸豐朝的對外態(tài)度于此畢露了。
這時適有太平天國的革命,清政府的江山幾乎不保,但京內外的藩夷政策并不因此修改。在廣東葉名琛自以為很有把握,文宗亦十分信任他。咸豐四年(1854年),英、法、美三國共同要求中國修改通商條約。三國代表到兩江及天津去交涉的,地方官吏均答以修約之事只有葉名琛能主持,但是他們到廣東去的時候,名琛總是托故不見,最后又回答他們只知守約,不知改約。是時英法正聯軍助土耳其抵抗俄國,而急于修約的英國亦以為不如等中國內亂之勝負決定后再議,于是擱置修約問題。名琛不知道這個內幕,反自居功,以為他得到馭夷的秘訣了。
其實外人,尤其是英國人,這時已十分不滿意舊約。他們以為商業(yè)不發(fā)達是由于通商地點太少,且偏于東南沿海,長江華北均無口岸;他們又覺得中國內地的通過稅太繁,致貨物不能流通。外國代表對葉名琛的辦事方法也十分憤慨,以為邦交制度非根本改革不可。外人氣焰之高,很像鴉片戰(zhàn)爭以前的樣子。
葉名琛于此時給外人以啟釁的口實,咸豐六年(1856年),廣西西林縣殺了一個馬神甫。法國代表要求處置,名琛一事推諉。這時拿破侖三世欲得教皇的歡心以維持他的帝位。有了馬神甫的懸案,他就師出有名了。同時葉名琛因捕海盜事,與英人起了沖突。于是英法聯軍,首攻廣州。名琛不和不戰(zhàn),終為英人所擄。咸豐八年(1858年),聯軍由大沽口進據天津。清廷恐京師受擾,于是派桂良及花沙納到天津去修約。
天津交涉最嚴重的問題,第一是北京駐使。士大夫簡直以此事為荒謬絕倫,萬不可許。第二是長江開通商口岸及內地游行,這樣遍地都有外夷,簡直防不勝防了。至于減低關稅及改內地各種通過稅為二五子口稅,時人倒覺得不值得爭。桂良及花沙納(天津人說,那年桂花不香)以為不簽字,則外人必直逼京師;簽字則外軍可退,中國可徐圖挽回。《天津條約》實在可說是城下之盟了。
簽字以后,北京就教桂良到上海去“挽回”已失權利。清廷知道若否認條約必致引起戰(zhàn)禍,于是有所謂“內定辦法”:中國以后完全不收關稅,外人放棄北京駐使,長江通商及內地游行。時人以為外夷既唯利是圖,以利誘之,他們必就范。桂良到了江南,地方官吏均反對這個內定辦法:不收關稅則軍餉無來源,萬一外人接受了這個便宜而同時又不放棄新得的權利,那又怎樣?桂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疏通英國,結果允不派使駐京。他覺得此外不能再有所得,只好批準《天津條約》。
次年,各國派使到北京去交換批準證書。北京也為他們預備了公館,以便接待。但各國疑心甚大,所以派兵船護送公使北上。清廷于咸豐八年(1858年)派了僧格林沁在大沽設防,以免外人再據天津。中國原意堵塞海河交通,留北塘一路出入,則外人不能武裝進京。外人見了大沽不能通行,遂以為中國有心廢約。他們把中國軍備看得太輕了。一戰(zhàn)的結果,外人大失敗。于是英法要復大沽之仇。
咸豐十年(1860年),我們的外交一誤于北京不給桂良全權證書—時人以為唯獨皇帝可以有全權,再誤于捕拿外國交涉員。終至聯軍入京,毀圓明園,而《天津條約》以外又有所謂《北京條約》了。
剿夷派外交的代價不能不算大。
12. 俄羅斯侵吞國土
上文已經說過,俄國占了西伯利亞以后,中國的國際地位加了一路的侵略。但《尼布楚條約》終究實行了一百六十余年。到了十九世紀中葉,歐人自水路來者的侵略復行積極的時候,自旱路來者的侵略也積極了。剪刀在那里活動了。
俄人最初假道黑龍江出師,以防英法的侵略;次則實行占據江北。等到布置好了,然后與黑龍江將軍奕山開始交涉。咸豐八年(1858年),簽訂《璦琿條約》,將黑龍江以北的土地劃歸俄國。咸豐九年(1859年),中國想否認該約。等到英法聯軍進了北京以后,中國不但無力取消《璦琿條約》,反又訂《北京條約》,把烏蘇里江以東的土地讓給俄國。中國的大東北縮小了一半,而且俄國得了海參崴,可以角逐于北太平洋。
俄國沒有費絲毫之力就得了八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其對華外交的靈敏可說遠在英國之上。而且俄國自始至終以中國的“朋友”自居!
13. 自強運動的興起與失敗
咸豐十年(1860年)的大挫折終于喚醒了一部分的中國人。在咸豐八年、九年,文宗的親弟恭親王奕是頑固派之最頑固者,首先提議捕殺外國交涉員的就是他。文宗逃往熱河的時候,派他留守北京。咸豐十年的經驗給了他及他的助手文祥兩個教訓。他們從此知道外國的槍炮實非我們所能敵。同時他們發(fā)現外國人也講信義:與外人訂了約以后,他們果然遵約退出北京。于是奕
與文祥決心自強,并且知道中國還可利用外國專門人才以圖自強。
適此時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諸疆吏因與太平天國戰(zhàn),免不了與外人發(fā)生關系。他們也得了同樣的教訓。這五人的努力造成了同治中興的局面。
他們是中國的第一流政治家,知道中國所處的局勢是數千年的變局,而且圖以積極的方法應付之。他們的大政方針分兩層:以外交治標,以自強治本。這個治本之策是步步發(fā)展的。最初不過練洋槍隊;繼則買制器之器、以圖自己造船;終而設學校,派留學生,以圖自己能制這些制器的器具。等到光緒年間,他們進而安電線、開煤礦、修鐵路、辦海軍、設招商局、立紗廠。我們現在以為他們的事業(yè)不夠,可是我們如知道他們的困難,我們也不批評他們了。時人多怪他們以夷化夏,多方反對。加以事權不一,掣肘者多。政府沒有整個的計劃,事業(yè)的成敗要靠主辦者個人的勢力。
至于治標方面,奕及文祥創(chuàng)立一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來負外交的全責。總署拿定主意謹守條約以避戰(zhàn)禍。但是十九世紀的后四十年,外來的壓迫節(jié)節(jié)加緊。這時工業(yè)化的國家也多了,各國都須在海外找市場,不像以往只有英國。同時西洋人把達爾文的學說應用于民族之間:優(yōu)勝劣敗既然是天理,強者有助天淘汰弱者之責。所謂近代的帝國主義的狂瀾充滿了全世界。加之這時在已有的兩路的侵略—剪刀式的夾攻—之上,又來一個從東面臨頭砍殺的日本。治標沒有治好,治本也不足濟事。甲午之戰(zhàn)是自強運動的失敗。
14. 尾言
自強失敗以后,就是瓜分,瓜分引起民族革命。這是甲午以后,我們對世界大變局的應付。
無疑地,經過三十余年的革命,我們的民族意識大有進步。無疑地,這民族意識是我們應付世界大變局的必需利器。現在的問題是:這民族意識能否結晶,能否具體化。我們是否從此團結一致來御外侮;我們是否因為受了民族主義的洗禮而就能人人以國事為己任:這些條件會決定我們最后對這個大變局的應付的成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