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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 琦善與鴉片戰(zhàn)爭

1. 引言

鴉片戰(zhàn)爭的終止之日,當然就是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七月二十四日,中英兩國代表簽訂《南京條約》之日。至于起始之日為何日,則不易定。因為中、英雙方均未發(fā)表宣戰(zhàn)正式公文,并且忽戰(zhàn)忽和,或戰(zhàn)于此處而和于彼處。此種畸形的緣由,大概有二:一則彼時中國不明國際公法及國際關系的慣例。不但不明,簡直不承認有所謂國際者存在。中、英的戰(zhàn)爭,在中國方面,不過是“剿夷”、“討逆”。就此一點,我們就能窺測當時國人的心理和世界知識。第二個緣由是彼時中、英兩國均未預抱一個必戰(zhàn)之心。中國當初的目的全在禁煙。宣宗屢次的上諭明言不可輕啟邊釁。在道光十八年(1838年)各省疆吏復議黃爵滋嚴禁鴉片的奏折之時,激烈派與和緩派同等的無一人預料禁煙會引起戰(zhàn)爭。不過激烈派以為倘因達到禁煙目的而必須用兵以迫“外夷順服”則亦在所不惜。在英國方面,自從律勞卑(Lord Napier)以商業(yè)監(jiān)督(Superintendent of Trade)的資格于道光十四年(1834年)來華而遭拒絕后,英政府的態(tài)度就趨消極。繼任的監(jiān)督雖屢次請訓,政府置之不理。原來英國在華的目的全在通商。做買賣者,不分中外古今,均盼時局的安定。我們敢斷定:鴉片戰(zhàn)爭以前,英國全無處心積慮以謀中國的事情。英政府的行動就是我們所謂“將就了事,敷衍過去”,英文所謂“Muddle along”。英國政府及人民固然重視在華的商業(yè),而且為通商中、英已起了好幾次沖突,不過英國人的守舊性甚重,不好紛事更張,因為恐怕愈改愈壞。及林則徐于道光十九年(1839年)春禁煙錮英商與英領以迫其繳煙的信息傳到英京之時,適當巴麥尊爵士(Lord Palmerston)主持英國的外交。此人是以倡積極政策而在當時負盛名的。他即派遣艦隊來華,但仍抱一線和平的希望,且英國贊成和平者,亦大有人在。倘和議不成而必出于一戰(zhàn),巴麥尊亦在所不惜。故鴉片戰(zhàn)爭的發(fā)生,非中、英兩國所預料,更非兩國所預謀。戰(zhàn)爭雖非偶然的,無歷史背景的,然初不過因禁煙而起沖突,繼則因沖突而起報復(Reprisal),終乃流為戰(zhàn)爭。

鴉片戰(zhàn)爭,當做一段國際關系史看,雖是如此畸形混沌,然單就中國一方面研究,則顯可分為三期。第一期是林則徐主政時期,起自道光十九年(1839年)正月二十五日,即林以欽差大臣的資格行抵廣東之日。第二期是琦善主政時期,起自道光二十年(1840年)七月十四日,即琦善與英國全權代表懿律(Admiral George Elliot)及義律(Captain Charles Elliot)在大沽起始交涉之日。第三期是宣宗親自主政時期,起自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二月六日,即琦善革職拿問之日,而止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七月二十四日的《南京條約》,在專制政體之下,最后決斷權,依法律,當然屬于皇帝;然事實上,常常有大臣得君主的信任,言聽計從。此地所謂林則徐及琦善主政時期即本此意而言。緣此,林的革職雖在道光二十年(1840年)九月八日,然自七月中以后,宣宗所信任的已非林而為琦善,故琦善主政時期實起自七月中。自琦善革職以后,直到英兵破鎮(zhèn)江,宣宗一意主戰(zhàn)。所用人員如奕山、奕經(jīng)、裕謙、牛鑒等不過遵旨力行而已。雖有違旨者,然皆實違而名遵,故第三期稱為宣宗主政時期,似不為無當。

三期中,第一期與第三期為時約相等,各占一年半。第二期——琦善主政時期——為最短,半年零數(shù)日而已。在第一期內(nèi),嚴格說,實無外交可言。因為林則徐的目的在禁煙,而禁煙林視為內(nèi)政——本系內(nèi)政——不必事先與外人交涉,所采步驟亦無需外人的同意。中、英往來文件,在林方面,只有“諭示”;在英領義律方面,迫于時勢,亦間“具稟”。此時義律既未得政府訓令,又無充分的武力后援,他的交涉,不過圖臨時的相安,他的軍事行動不過報復及保護在華英人的生命和財產(chǎn)。到第三期,更無外交可言。雙方均認為交涉無望,一意決戰(zhàn)。后來英兵抵南京,中國于是屈服。在此三年半內(nèi),唯獨琦善主政的半年曾有過外交相對的局勢。在此期之初,英國全權代表雖手握重兵,然英政府的訓令是叫他們先交涉而后戰(zhàn)爭,而兩代表亦以迅和以復商業(yè)為上策。訓令所載的要求雖頗詳細,然非完全確定,尚有相當伸縮的可能。在中國一方面琦善的態(tài)度是外交家的態(tài)度。他的奏折內(nèi),雖有“諭英夷”、“英夷不遵勸誡”字樣,但他與英人移文往來,亦知用“貴國”、“貴統(tǒng)帥”的稱呼。且他與英人面議的時候,完全以平等相待。至于他的目的,更不待言,是圖以交涉了案。故琦善可說是中國近九十年大變局中的第一任外交總長。

這個第一任外交總長的名譽,在當時,在后代,就是個“奸臣”和“賣國賊”的名譽。不幸,琦善在廣東除任交涉以外,且署理兩廣總督,有節(jié)制水陸軍的權力和責任。攻擊他的有些注重他的外交,有些注意他的軍事。那么,琦善外交的出發(fā)點就是他的軍事觀念。所以我們先研究琦善與鴉片戰(zhàn)爭的軍事關系。

2.琦善與鴉片戰(zhàn)爭的軍事關系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二月初間虎門失守以后,欽差大臣江蘇巡撫裕謙上了一封彈劾琦善的奏折。他說:“乃聞琦善到粵后,遣散壯勇,不啻為淵驅(qū)魚,以致轉(zhuǎn)為該夷勾去,遂有大角、沙角之陷。”裕靖節(jié)是主戰(zhàn)派首領之一,也是疆吏中最露頭角的人。他攻擊琦善的意思不外林則徐督粵的時候,編收本省壯丁為團勇。琦善到粵則反林所為而遣散之。這班被撤的壯丁就變?yōu)椤皾h奸”,英人反得收為己用。此說的虛實,姑不討論:倘中國人民不為中國打外國,就必反助外國打中國,民心亦可見一斑了。

靖節(jié)的奏折上了不滿二月,御史駱秉章又上了一封,措辭更激烈:“竊惟逆夷在粵,滋擾幾及一年。前督臣琦善到粵查辦,將招集之水勇,防備之守具全行撤去。迨大角、沙角失事,提鎮(zhèn)專弁赴省求援,僅發(fā)兵數(shù)百名,遣之夜渡,惟恐逆夷知覺,以致提督關天培、總兵李廷鈺在炮臺遙望而泣。”這樣說來,琦善的罪更大了:除遣散壯勇之外,還有撤防具陷忠臣的大罪。駱文忠原籍廣東花縣。折內(nèi)所言,大概得自同鄉(xiāng)。他為人頗正直。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以前,因查庫不受賄已得盛名。故所發(fā)言辭,不但足以左右當時的清議,且值得我們今日研究。

此類的參奏不必盡引,因為所說的皆大同小異。但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六月,王大臣等會審的判詞是當時政府最后的評定,也是反琦善派的最后勝利,不能不引。“此案琦善以欽差大臣查辦廣東夷務,宜如何慎重周詳,計出萬全。該夷既不遵照曉諭,辦理已形猖獗,即當奏請調(diào)兵迅速剿除。乃妄冀羈縻,暫以香港地方許給,俾得有所借口。于一切防守事宜,并不預為設備,以致該夷疊將炮臺攻陷,要隘失守,實屬有誤機宜。自應按律問擬。琦善合依守備不設失陷城塞者斬監(jiān)候律,擬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這個判詞實代表當時的清議。所可注意者,政府雖多方搜羅琦善受賄的證據(jù),判詞內(nèi)無受賄的罪名。

但是當時的人不明了琦善為什么要“開門揖盜”,以為必是受了英人的賄賂。戰(zhàn)爭的時候,左宗棠——同、光時代的恪靖侯——正在湖南安化陶文毅家授課。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他致其師賀蔗農(nóng)的信有一段極動人的文章:“去冬果勇楊侯奉詔北行。有人自侯所來云:‘侯言琦善得西人金巨萬,遂堅主和議。將恐國計遂壞伊身。’昨見林制府謝罪疏,末云‘并恐彼族別生秘計’云云,是殆指此。誠如是,其愚亦大可哀矣。照壁之詩及渠欲即斬生夷滅口各節(jié),情狀昭著。炮臺失陷時,渠馳疏謂二炮臺孤懸海外,粵東武備懈弛,寡不敵眾,且云彼族火器為向來所未見,此次以后,軍情益餒。無非欺君罔上,以和為主。張賊勢而慢軍心,見之令人切齒。”左的信息得自“自侯所來”者。果勇侯楊芳原任湖南提督,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正月八日放參贊大臣,馳驛前往廣東,剿除逆夷。他于正月二十一日接到了這道上諭,二月十三日行抵廣東省城。他在起程赴任之初即奏云:“現(xiàn)在大局或需一面收復定海,一面準其于偏岸小港屯集貨物。”換言之,浙江應與英人戰(zhàn),廣東應與英人通商以求和。自然宣宗以為不妥。抵廣東后他就報告:“預備分段援應,共保無虞。”但是他所帶的湖南兵為害于英人者少,為害于沿途及廣東人民者反多。三月初,果勇侯又有“布置攻守機宜”的奏折,說:“城廂內(nèi)外民心大定,遷者漸復,閉者漸開,軍民鼓勇,可期無虞。”宣宗當然欣悅之至:“客兵不滿三千,危城立保無虞。若非朕之參贊大臣果勇侯楊芳,其孰能之?可嘉之處,筆難宣述。功成之日,佇膺懋賞。此卿之第一功也。厥后尤當奮勉。”后來的奮勉或者有之;至于第二功則無可報了。雖然,敗仗仍可報勝仗,自己求和仍可報外夷“懇求皇帝施恩,準予止戰(zhàn)通商”。皇帝遠在北京,何從知道這就是楊芳日后顧全面子的方法。左宗棠的信息既間接得自果勇侯,就不足信;何況果勇侯傳出這信息的時候,既在途中,亦必間接得自廣州來者?至于琦善“欲即斬生夷滅口”之說,遍查中外在場人員的記載均未發(fā)現(xiàn)。獨在湖南安化鄉(xiāng)中教書的左先生知有其事,且認為“情狀昭著”,豈不是甚奇了!

同時廣東的按察使王庭蘭反說他屢次勸琦善殺義律而琦善不許。他寫給福建道員曾望顏的信述此事甚詳:“義律住洋行十余日。省河中夷船舢板數(shù)只而已,不難擒也。伊亦毫無準備,有時義律乘轎買物,往來于市廛間。此時如遣敢死之士數(shù)十人除之,直囊中取物耳。乃屢次進言于當路,輒以現(xiàn)在講和,未可輕動。是可謂宋襄仁義之師矣。”琦善倘得了“西人金巨萬”,授之者必是義律;“欲即斬生夷滅口”,莫若斬義律。琦善反欲效“宋襄仁義之師”,豈不是更奇了!王庭蘭的這封信又形容了琦善如何節(jié)節(jié)后退:“賊到門而門不關,可乎?開門揖盜,百喙難辭。”王庭蘭既是廣東的按察使,他的信既由閩浙總督顏休燾送呈御覽,好像應該是最好的史料。不幸琦善在廣東的時候,義律不但未“住洋行十余日”,簡直沒有入廣州。這封信在顯明的事實上有此大錯,其史料的價值可想而知了。

琦善倘若撤了廣州的防具,撤防的原動力不是英國的賄賂,這是我們可斷定的。但是到底琦善撤了防沒有?這是當時及后來攻擊琦善的共同點,也是琦善與鴉片戰(zhàn)爭的軍事關系之中心問題。道光二十年(1840年)的秋末冬初——宣宗最信任琦善的時候——撤防誠有其事,然撤防的責任及撤防的程度則大有問題在。

宣宗是個極尚節(jié)儉的皇帝。林則徐在廣東的時候,大修軍備,但是宣宗曾未一次許他撥用庫款。林的軍費大概來自行商及鹽商的捐款。道光二十年(1840年)六月七日,英軍占了定海。于是宣宗腳慌手忙地飭令沿海七省整頓海防。北自奉天,南至廣東,各省調(diào)兵、募勇、修炮臺、請軍費的奏折陸續(xù)到了北京。宣宗仍是不愿疆吏扣留庫款以作軍費。當時兵部尚書祁寯藻和刑部右侍郎黃爵滋正在福建查辦事件。他們同閩浙總督鄧廷楨及福建巡撫吳文會銜,建議浙江、福建、廣東三省應添造大船六十只,每只配大小炮位三四十門。“通計船炮工費約需銀數(shù)百萬兩。”他們說:“當此逆夷猖獗之際,思衛(wèi)民彌患之方,詎可茍且補苴,致他日轉(zhuǎn)增糜費。”宣宗不以為然。他以為海防全在平日認真操練、認真修理,“正不在紛紛添造也”。此是道光二十年(1840年)七月中的情形。

八月中,琦善報告懿律及義律自大沽帶船回南,并相約沿途不相攻擊,靜候新派欽差大臣到廣東與他們交涉。宣宗接了此折,就下一道上諭,一面派琦善為欽差大臣,一面教他“將應撤應留各兵分別核辦”。琦善遵旨將大沽的防兵分別撤留了。

九月初四,山東巡撫托渾布的奏折到了北京,報告英國兵船八只于八月二十二日路過登州,向南行駛。托渾布買了些牛羊菜蔬“酌量賞給”。因此,“夷眾數(shù)百人一齊出艙,向岸羅拜,旋即開帆南駛。一時文武官弁及軍吏士民萬目環(huán)觀,咸謂夷人如此恭順,實出意料之外”。宣宗以為和議確有把握,于是連下了兩道諭旨,一道“著托渾布體察情形,將前調(diào)防守各官兵,酌量撤退歸伍,以節(jié)糜費”;一道寄給盛京將軍耆英,署兩江總督裕謙及廣東巡撫怡良:“著詳加酌核,將前調(diào)防守各官兵分別應撤應留,妥為辦理。”適同日閩浙總督鄧廷楨奏折到京,報告從福建調(diào)水勇八百名來浙江。宣宗就告訴他,現(xiàn)在已議和,福建的水勇團練應分別撤留,“以節(jié)糜費”。是則道光二十年(1840年)九月初,琦善尚在直隸總督任內(nèi),宣宗為“節(jié)省糜費”起見,已令沿海七省裁撤軍隊。

琦善于十一月六日始抵廣東。他尚在途中的時候,沿海七省的撤防已經(jīng)實行了。奉天、直隸、山東與戰(zhàn)爭無關系,可不必論。南四省中首先撤防者即江蘇。裕謙于十月三日到京的折內(nèi)報告,共撤兵五千一百八十名,并且“各處所雇水陸鄉(xiāng)勇亦即妥為遣散”。十月十七日的報告說陸續(xù)又撤了些:“統(tǒng)計撤兵九千一百四十名。”廣東及浙江撤兵的奏折同于十一月一日到京。怡良說:“查虎門內(nèi)外各隘口,兵勇共有萬人。督臣林則徐前次奉到諭旨,當即會同臣將次要口隘各兵陸續(xù)撤減二千余名,臣復移咨水陸各提鎮(zhèn),將各路中可以撤減者再為酌核情勢,分別撤減以節(jié)糜費。”撤兵的上諭是九月初四發(fā)的,罷免林則徐的上諭是九月初八發(fā)的。怡良所說廣東初次撤兵是由林與他二人定奪,此說是可能的。怡良署理總督以后,又擬再撤,但未說明撤多少。伊里布在浙江所撤的兵更多。照他的報告共撤六千八百名,共留鎮(zhèn)海等處防堵者五千四百名。南四省之中,唯福建無撤兵的報告。

總結來說,與鴉片戰(zhàn)爭有關系的四省,除福建不明外,余三省——江蘇、浙江、廣東——均在琦善未到廣東以前,已遵照皇帝的諭旨實行撤兵。江蘇所撤者最多,浙江次之,廣東最少。廣東在虎門一帶至少撤了二千兵勇,至多留了八千兵勇。道光二十年(1840年)秋冬之間,撤防誠有其事,并且是沿海七省共有的,但撤防的責任不能歸于琦善,更不能歸于他一人。

琦善未到任以前的撤防雖不能歸咎于他。他到任以后的行動是否“開門揖盜”?道光二十年(1840年)十二月和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二月的軍事失敗是由于琦善到任以后的撤防嗎?散漫軍心嗎?陷害忠臣嗎?

琦善初到廣東的時候,中、英已發(fā)生軍事沖突,因為中國守炮臺的兵士攻擊了義律派進虎門送信而掛白旗的船只。這不但犯了國際公法,且違了朝廷的諭旨,因為宣宗撤兵的上諭已經(jīng)明言:除非外人起釁,沿海各處不得開火。琦善本可懲辦,但他在奏折內(nèi)不過說:“先未迎詢來由,輒行開炮攻打,亦不免失之孟浪。”接連又說:“惟現(xiàn)在正值夷兵云集諸務未定之時,方將激勵士氣,借資震懾而壯聲威。若經(jīng)明白參奏,竊恐寒我將士之心,且益張夷眾桀驁之膽。”同時他一面咨行沿海文武官吏,在未攻擊之先,須詢明來由;“一面仍以夷情叵測,虎門系近省要隘,未便漫無提防,隨飭委署廣州府知府余保純、副將慶宇、游擊多隆武等前往該處,妥為密防。”是則琦善不但不愿散漫軍心,且思“激勵士氣”;不僅未撤防具,且派員前往虎門“妥為密防”。

十二月初,和議暫趨決裂。琦善“遂酌調(diào)肇慶協(xié)兵五百名,令其馳赴虎門,并派委潮州鎮(zhèn)總兵李廷鈺,帶弁前往幫辦。又酌調(diào)督標兵五百名,順德協(xié)兵三百名,增城營兵三百名,水師提標后營兵二百名,水師提標前營兵一百五十名,永靜營兵一百名,趕赴距省六十里之總路口、大濠頭、沙尾、獵德一帶,分別密防。并于大濠頭水口填石沉船,借以虛張聲勢,俾該夷知我有備”。總計兵一千九百五十名,不能算多,且廣州第一道防線的虎門只五百名,虎門以內(nèi)大濠頭諸地反增一千四百余名。于此我們就可窺測琦善對軍事的態(tài)度及其所處地位的困難。他在大沽與英人交涉的時候,就力言中國萬非英國之敵。到了廣東,他的奏折講軍備進行者甚少,講廣東軍備不可靠者反多。如在十二月初四所奏的具折內(nèi),他說不但虎門舊有的各炮臺布置不好,“即前督臣鄧廷楨、林則徐所奏鐵鏈,一經(jīng)大船碰撞,亦即斷折,未足抵御。蓋緣歷任率皆文臣,筆下雖佳,武備未諳。現(xiàn)在水陸將士中,又絕少曾經(jīng)戰(zhàn)陣之人。即水師提臣關天培亦情面太軟,未足稱為驍將。而奴才才識尤劣,到此未及一月,不但經(jīng)費無出,且欲制造器械,訓練技藝,遴選人才,處處棘手,緩不濟急。”琦善對軍事既如此悲觀,故不得不和;然和議又難成,不得不有軍備,“藉以虛張聲勢”,“俾該夷知我有備”;且身為總督,倘失地義不容辭。但軍備不但“緩不濟急”,且易招外人之忌,和議更易決裂,故只能“妥為密防”,但只能在虎門內(nèi)多增軍隊,所以他猶豫不決。結果國內(nèi)主戰(zhàn)派攻其“開門揖盜”,英人則責其無議和的誠心,不過遷延時日,以便軍備的完竣。他們說:“此種軍備進行甚速。”(Were going on with the utmost expedition.)英人采先發(fā)制人的策略,遂于十二月十五日晨攻擊大角、沙角兩炮臺。

結果中國大失敗。兩個炮臺均失守,水師船只幾全覆沒;兵士死者約五百,傷者較少;炮位被奪被毀者共一百七十三尊。英人方面受傷者約四十,死亡者無人。防守大角、沙角者約兩千人,英兵登陸來攻者共一千四百六十一人,內(nèi)白人與印度人約各半。此役中國雖失敗,然兵士死亡之多足證軍心尚未散漫。炮位損失有一百七十三尊,內(nèi)二十五尊在大角,七十二尊在沙角,余屬師船,足證防具并未撤。我們還須記得:在虎門十臺之中,大角、沙角的地位不過次要。道光十五年整理虎門防務的時候,關天培和署理粵督祁就說過:“大角、沙角兩臺在大洋之中,東西對峙,惟中隔海面一千數(shù)百丈,相距較遠,兩邊炮火不能得力,只可作為信炮望臺。”平時沙角防兵只三十名,大角只五十名;十二月十五之役,二臺共有兵士兩千名,不能算少。至于軍官及兵丁的精神,外人眾口一詞地稱贊。雖然,戰(zhàn)爭不滿二時而炮臺已失守,似無稱贊的可能。歐洲的軍士對于敗敵,素尚豪俠,他們的稱贊不能不打折扣。但是我們至少不應說琦善“開門揖盜”。

此役以后,琦善主和的心志更堅決,遂于十二月二十七日與義律訂了草約四條。他雖然費盡了心力求朝廷承認草約,宣宗一意拒絕。愈到后來,朝廷催戰(zhàn)的諭旨愈急愈嚴。琦善于無可奈何之中,一面交涉,一面進行軍備。他的奏折內(nèi)當然有調(diào)兵增防的報告,但我們可利用英人的調(diào)查以評他的軍備。正月二十三,義律派輪船Nemesis到虎門去候簽訂正式條約日期的信息。此船在虎門逗留了四天,看見威遠、鎮(zhèn)遠及橫檔三炮臺增加沙袋炮臺(Sandbag Batteries),并說三臺兵士甚多。別的調(diào)查的船只發(fā)現(xiàn)穿鼻的后面正建設炮臺,武山的后面正填石按樁以夾道。二月一日,義律親自到橫檔,查明自Nemesis報告以后,又加了十七尊炮。二月二日,英人截留了中國信船一只,內(nèi)有當局致關天培的信,囑他從速填塞武山后的交通。于是英人確知琦善已定計決戰(zhàn),遂于二月五日下第二次的攻擊令。

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二月五日、六日的戰(zhàn)役是琦善的致命之傷,也是廣東的致命之傷。戰(zhàn)場的中心就是威遠、鎮(zhèn)遠、橫檔三炮臺,所謂虎門的天險。劇烈的戰(zhàn)事在六日的正午。到午后二點,三臺全失守。兵士被俘虜者約一千三百名,陣亡者約五百名。提督關天培亦殉難。炮位被奪被毀者,威遠百零七尊,臨時沙袋炮臺三十尊,鎮(zhèn)遠四十尊,橫檔百六十一尊,鞏固四十尊。此役的軍心不及十二月十五日。橫檔的官佐在開戰(zhàn)之初即下臺乘船而逃,且鎖臺門以防兵士的出走。然亦有死抗者。失敗的理由不在撤防,因為炮臺上的兵實在甚多,炮位亦甚多,而在兵士缺乏訓練及炮的制造與安置不合法。失敗之速則由于關天培忽略了下橫檔。此島在橫檔的南面,鎮(zhèn)遠的西面。關天培以為橫檔及威遠鎮(zhèn)遠已足以制敵,下橫檔無關緊要,故在道光十五年(1835年)整理虎門防備的時候就未注意。不料英人于二月五日首先占領下橫檔,并乘夜安大炮于山頂。中國的策略只圖以臺攻船,而二月六日英人實先以臺攻臺。戰(zhàn)爭的失敗,琦善或須負一部分的責任,但是說他戰(zhàn)前不設備,戰(zhàn)中節(jié)節(jié)后退,不但與事實相反,且與人情相反。英人Davis甚至說琦善的軍備已盡人事天時的可能。時人及以后的歷史學家當然不信中國反不能與“島夷”敵。他們說中國所以敗全由宣宗罷免林則徐而用琦善。他們以為林則徐是百戰(zhàn)百勝的主帥,英人畏之,故必去林而后得逞其志。英人在大沽的交涉不過行反間之計。時人持此論最力者要算裕謙。江上蹇叟(夏燮)根據(jù)他的話就下了一段斷語,說:“英人所憾在粵而棄疾于浙者,粵堅而浙瑕也。兵法攻其瑕而堅者亦瑕。觀于天津遞書,林鄧被議,琦相入粵,虎門撤防,則其視粵也如探囊而取物也。義律本無就撫之心,特藉琦相以破粵東之局。”魏源的論斷比較公允,然亦曰欲行林的激烈政策,“必沿海守臣皆林公而后可,必當軸秉鈞皆林公而后可”。不說“沿海守臣”及“當軸秉鈞”,即全國文武官吏盡是林則徐,中國亦不能與英國對敵。在九龍及穿鼻與林則徐戰(zhàn)者不過一只配二十八尊炮的Voyage及一只配二十尊炮的Hyacinth。后與琦善戰(zhàn)者有陸軍三千,兵船二十余只,其大者如Wellesley,Blenheim,Melville皆配七十四尊炮。然而九龍及穿鼻的戰(zhàn)役仍是中國失敗;且虎門失守的時候,林則徐尚在廣州,且有襄辦軍務的責任!英國大軍抵華以后,不即攻粵而先攻定海者,因為英政府以為廣東,在中國皇帝的眼光里,不過邊陲之地,勝負無關大局,并不是怕林則徐。當時在粵的外人多主張先攻虎門,唯獨《中國叢報》(Chinese Repository)反對此舉,但亦說:倘開戰(zhàn),虎門炮臺的掃平不過是一小時的事而已。至于去林為英國的陰謀更是無稽之談。英人屢次向中國聲明:林之去留與英國無關系,實則林文忠的被罷是他的終身大幸事,而中國國運的大不幸。林不去,則必戰(zhàn),戰(zhàn)則必敗,敗則他的聲名或?qū)⑴c葉名琛相等。但林敗則中國會速和,速和則損失可減少,且中國的維新或可提早二十年。鴉片戰(zhàn)爭以后中國毫無革新運動:主要原因在時人不明失敗的理由。林自信能戰(zhàn),時人亦信其能戰(zhàn),而無主持軍事的機會,何怪當時國人不服輸!

戰(zhàn)爭失敗的結果就是《南京條約》:這是無可疑問的。但戰(zhàn)爭最后的勝負并不決在虎門,而在長江。《南京條約》的簽字距虎門失守尚有一年半的工夫。到了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的夏天,英國軍隊連下了吳淞、上海,并占了鎮(zhèn)江,而南京危在旦夕,這時候朝廷始承認英國的條件而與訂約。正像咸豐末年,英法雖占了廣州省城,清廷仍不講和;直到聯(lián)軍入京然后定盟。琦善在廣東的敗仗遠不如牛鑒在長江的敗仗那樣要緊。

總結來說:琦善與鴉片戰(zhàn)爭的軍事關系無可稱贊,亦無可責備。敗是敗了,但致敗的緣由不在琦善的撤防,而在當時中國戰(zhàn)斗力之遠不及英國。琦善并未撤防或“開門揖盜”,不過他對戰(zhàn)爭是抱悲觀的。時人說這是他的罪,我們應該承認這是他的超人處。他知道中國不能戰(zhàn),故努力于外交。那么,他的外交有時人的通病,也有他的獨到處。現(xiàn)在請論琦善與鴉片戰(zhàn)爭的外交關系。

3.琦善與鴉片戰(zhàn)爭的外交關系

懿律及義律率艦隊抵大沽的時候,琦善以世襲一等侯、文淵閣大學士任直隸總督。他是滿洲正黃旗人。嘉慶十一年(1806年),他初次就外省官職,任河南按察使,后轉(zhuǎn)江寧布政使,續(xù)調(diào)任山東、兩江、四川各省的督撫。道光十一年(1831年),補直隸總督。鴉片戰(zhàn)爭以前,中國的外交全在廣東。故琦善在官場的年歲雖久,但于外交是絕無經(jīng)驗的。

道光二十年(1840年)七月十四,懿律等到了大沽。琦善遵旨派游擊羅應鰲前往詢問。羅回來報告說:英人“只謂迭遭廣東攻擊,負屈之由,無從上達天聽,懇求轉(zhuǎn)奏”。此種訴屈申冤的態(tài)度是琦善對付英人的出發(fā)點,是極關緊要的。這態(tài)度當然不是英政府的態(tài)度。那么,誤會是從何來的呢?或者是義律故意采此態(tài)度以圖交涉的開始,所謂不顧形式只求實際的辦法。或者是翻譯官馬禮遜未加審慎而采用中國官場的文字。或者是琦善的誤會。三種解釋都是可能的,都曾實現(xiàn)過的,但斷斷不是琦善欺君的飾詞,因為他以后給英人的文書就把他們當做申冤者對待。琦善一面請旨,一面令英人候至二十日聽回信。十七日諭旨下了。十八日琦善即派千總白含章往英船接收正式公文。

此封公文就是英國外部大臣巴麥尊爵士(Viscount Palmerston)致“大清國皇帝欽命宰相”的照會。此文是全鴉片戰(zhàn)爭最緊要的外交文獻。研究此戰(zhàn)爭者必須細審此照會的原文與譯文。譯者遵照巴麥尊的訓令只求信,不求雅。結果不但不雅,且不甚達。但除一句外,全文的翻譯,確極守信。這一句原文是“To demand from the Emperor satisfaction and redress”,譯文變?yōu)椤扒笥懟实壅蜒┥暝薄ky怪宣宗和琦善把這個外交案當做屬下告狀的訟案辦!

這照會前大半說明英國不滿意中國的地處,后小半講英國的要求。中國禁煙的法子錯了。煙禁的法律久成具文,何得全無聲明忽然加嚴?就是要加嚴,亦當先辦中國的官吏,后辦外人,因為官吏“相助運進,額受規(guī)銀任縱”。中國反首先嚴辦外人寬赦官吏,豈不是“開一眼而鑒外人犯罪,閉一眼不得鑒官憲犯罪乎”?就是要辦外人,亦應分別良莠,不應一概禁錮,“盡絕食物,所雇內(nèi)地工人,見驅(qū)不準相助”。如外人不繳煙土,即“嚇唬使之餓死”。不但英國商人是如此虐待,即“大英國家特委管理領事”“亦行強迫凌辱”。這是“褻瀆大英國威儀”。因此層層理由,英國第一要求賠償煙價。第二要求割讓一島或數(shù)島,作為英商居住之地,“以免(日后)其身子磨難,而保其貲貨妥當”。第三要求中國政府賠償廣州行商的積欠。第四要求以后中英官吏平等相待。第五要求賠償戰(zhàn)費及使費。倘中國“不妥善昭雪定事,仍必相戰(zhàn)不息矣”。照會內(nèi)雖未提及林則徐的名字,只說“某官憲”,中外皆知英國不滿意的禁煙辦法,皆是林的行動。照會的口氣雖是很強硬,但全文的方式卻是控告林的方式。

巴麥尊爵士給懿律及義律的訓令有一段是為他們交涉時留伸縮地步的。他說倘中國不愿割地,那末可與中國訂通商條約,包括(一)加開通商口岸;(二)在口岸外人應有居留的自由及生命財產(chǎn)的保護;(三)中國須有公布的(Publicly Known)及一定的(Fixed)海關稅則;(四)英國可派領事來華;(五)治外法權。除治外法權一項,余皆為國際的慣例,并無不平等的性質(zhì),且并不有害于中國。訂商約或割地:這二者中國可擇其一,這點選擇的自由就是當時中國外交的機會。要評斷琦善外交的優(yōu)劣就在這一點。

琦善接到了巴麥尊的照會,一面轉(zhuǎn)送北京請旨,一面與懿律約定十天內(nèi)回答。廷臣如何計議,我們不能知其詳細。計議的結果就是七月二十四日的兩道諭旨。一道說:“大皇帝統(tǒng)馭寰瀛,薄海內(nèi)外,無不一視同仁。凡外藩之來中國貿(mào)易者,稍有冤抑,立即查明懲辦。上年林則徐查禁煙土,未能仰體大公至正之意,以致受人欺蒙,措置失當。茲所求昭雪之冤,大皇帝早有所聞。必當逐細查明,重治其罪。現(xiàn)已派欽差大臣,馳至廣東,秉公查辦,定能代申冤抑,該統(tǒng)帥懿律等,著即返棹南還,聽候辦理可也。”此道上諭可說是中國給英國的正式答復。其他一道是給琦善的詳細訓令。“所求昭雪冤抑一節(jié),自應逐加訪察,處處得實,方足以折其心……俾該夷等咸知天朝大公至正,無稍回護,庶不敢借口申冤,狡焉思逞也。”至于割讓海島,“斷不能另辟一境,致壞成規(guī)”。所謂“成規(guī)”就是廣東一口通商。行商的積欠,“亦應自為清理,朝廷何能過問”。換言之,廣東行商所欠英人的債,英人應該向行商追討,何得向朝廷索賠?“倘欲催討煙價,著諭以當日呈繳之煙,原系違禁之件,早經(jīng)眼同燒毀,既已呈繳于前,即不得索價于后。”這種自大的態(tài)度何等可笑!英國所要求者一概拒絕,唯圖重治林則徐的罪以了案,這豈不是兒戲!但在當時,這是自然,極正大的辦法。“薄海內(nèi)外無不一視同仁”:這豈不是中國傳統(tǒng)的王道?英國既以控告林則徐,中國即以查辦林則徐回答:這豈不是皇帝“大公至正之意”?

八月二日,琦善即遵旨回答了英國代表。他們不滿意,要求與琦善面議。琦善以“體制攸關”不應該上英國船,遂請義律登岸。八月初四、初五,他們二人在大沽海岸面議了兩次。義律重申要求,琦善照圣旨答復。交涉不得要領。最困難的問題是煙價的賠償。八月十八、十九琦善復與懿律移文交涉。他最后所許者,除查林則徐外,還有恢復通商及賠煙價的一部分二條。“如能照常恭順,俟欽差大臣到彼查辦,或貴國乞恩通商,據(jù)情具奏,仰邀恩準,亦未可定。”“如貴統(tǒng)帥欽遵諭旨,返棹南還,聽欽差大臣馳往辦理,雖明知煙價所值無多,要必能使貴統(tǒng)帥(懿律)有以登復貴國王,而貴領事(義律)亦可申雪前抑。果如所言,將有利于商賈,有益于兵民,使彼此相安如初,則貴統(tǒng)帥回國時,必顏面增光,可稱為貴國王能事之臣矣。”英國代表于是“遵循皇帝的意旨”(In Compliance with the Emperor)開船往廣東并約定兩國停止軍事行動。

英國政府所以要懿律及義律帶兵船來大沽,就是要他們以武力強迫中國承認英國的要求。懿律等在大沽雖手握重兵,然交涉未達目的即起碇回南,且說回南是遵循中國皇帝的意旨。難怪巴麥尊幾乎氣死了。難怪中國以為“撫夷”成功了。宣宗因此飭令撤防,“以節(jié)縻費”,且即罷免林則徐以表示中國的正大。大沽的勝利是琦善得志的階梯,也是他日后失敗的根由。懿律等的舉動不但不利于英國,且不利于中國,因為從此舉動發(fā)生了無窮的誤會。但他們也有幾種理由:彼時英兵生病者多,且已到秋初不宜在華北起始軍事行動。琦善態(tài)度和平,倘與林則徐相比,實有天壤之別。他們想在廣東與他交涉,不難成功。他們在大沽不過遷就,并不放棄他們的要求。

琦善在大沽除交涉外,同時切實調(diào)查了敵人的軍備。他的報告和朝廷改變林則徐的強硬政策當然有密切的關系。英國軍艦的高大,這是顯而易見的。“又各設有大炮,約重七八千斤。炮位之下,設有石磨盤,中具機軸,只須轉(zhuǎn)移磨盤,炮即隨其所向。”此外還有“火焰船”,“內(nèi)外具有風輪,中設火池,火乘風起,煙氣上熏,輸盤即激水自轉(zhuǎn),無風無潮,順水逆水,皆能飛渡”。當時的人如林則徐所擬破夷之法,琦善以為皆不足恃。倘攻夷船的下層,“夷船出水處所亦經(jīng)設有炮位,是其意在回擊也”。若欲穿其船底,則外人水兵“能于深五六丈處,持械投入海中,逾時則入跳躍登舟,直至巔頂,是意在抵御也”。此外還有縱火焚燒的法子,“今則該夷泊船,各自相離數(shù)里,不肯銜尾寄碇……是意在卻避延燒也”。“泥恒言以圖之,執(zhí)成法以御之,或反中其詭計,未必足以決勝。”這是琦善“知彼”的功夫。

對于這樣的強敵,中國有能力可以抵抗嗎?琦善說中國毫無足恃。“該夷所恃者為大炮,其所畏者亦惟大炮。”那么,中國正缺乏大炮。譬如在“山海關一帶本無存炮,現(xiàn)飭委員等在于報部廢棄炮位內(nèi)檢得數(shù)尊,尚系前明之物,業(yè)已蒸洗備用”。華北如此,華南亦難操勝算。“即如江浙等省所恃為外衛(wèi)者,原止長江大海。今海道已被該夷游奕,長江又所在可通,是險要已為該夷所據(jù),水師轉(zhuǎn)不能入海窮追。”假設中國能于一處得勝,英國必轉(zhuǎn)攻別處;假使我們能于今年得勝,英國必于明年再來。“欲求處處得勝,時時常勝,臣實不免隱存意外之虞。”“邊釁一開,兵結莫釋。我皇上日理萬機,更不值加以此等小丑跳梁,時殷宸廑。而頻年防守,亦不免費餉勞師。”這是琦善“知己”的功夫。

外交的元素不外“理”與“勢”。鴉片戰(zhàn)爭的時候,中英各執(zhí)其理,各是其是。故中英的問題,論審勢,論知己彼的功夫,琦善無疑地遠在時人之上。琦善仍是半知半解,但時人簡直是無知無解。所以琦善大聲疾呼主和,而時人斥為媚外,或甚至疑其受英人的賄賂。

不幸,十一月六日琦善到廣東的時候,國內(nèi)的空氣及中英間的感情均不利于和議。伊里布在浙江曾要求英國退還定海,英人不允。朝野因之以為英國求和非出于至誠。在英國方面,因中國在浙江搶奪了二十多個英國人,且給以不堪的待遇,決戰(zhàn)之心亦復增加。十一月內(nèi),浙撫劉韻珂、欽差大臣祁寯藻、黃爵滋、御史蔡家相繼上奏,說英人有久據(jù)定海的陰謀。朝廷主和的心志搖動。同時義律在廣東多年,偏重廣州通商的利益,主張在廣州先決勝負。所以他在廣東的態(tài)度,比在大沽強硬多了。中國對他送信的船開了炮,他就派兵船來報復。所以琦善到廣東后的第一次奏稿就說義律的詞氣“較前更加傲慢”。適此時懿律忽稱病,交涉由義律一人負責。琦善莫明其妙。“初六日(委員)接見懿律時,雖其面色稍黃,并無病容,然則何至一日之間,遽爾病劇欲回。”……那么此中必有狡計:“今懿律猝然而行,或就此間別作陰謀,或其意見與義律另有參差,抑或竟系折回浙江,欲圖占據(jù),均難逆料。”所以琦善就飛咨伊里布,要他在浙江嚴防英人的襲攻。

這樣的環(huán)境絕非議和的環(huán)境,但廣東的軍備狀況,更使琦善堅持和議。他說廣東“水師營務,微特船不敵夷人之堅,炮不敵夷人之利,而兵丁膽氣怯弱,每遇夷師船少人稀之頃,輒喜貪功,迨見來勢強橫,則皆望而生懼”。他第一步工作當然是聯(lián)絡感情和緩空氣。他教水師參將致信懿律,“聲明未詢原委,擅先開炮,系由兵丁錯誤,現(xiàn)在嚴查懲辦”。如此沖突免了而雙方的面子都顧到了。同時他又釋放了叱噸(Vincent Staunton)。此不過在澳門外人的一個教書先生。因至海岸游泳,民人乘機擄之而獻于林則徐以圖賞資。英人已屢求釋放而林不許。琦善此舉,雖得罪了林派,尤為英人所感激。空氣為之大變,交涉得以進行。

義律交涉的出發(fā)點就是前在大沽所要求的條件:(1)他要求賠償煙價,首先要二千萬元,后減至一千六百萬;又減到一千二百萬。琦善先許三百萬,續(xù)加至四百萬,又加至五百萬。這是市場講價式的外交。(2)兵費一條,琦善堅決拒絕,“答以此系伊等自取虛縻。我軍增兵防守,亦曾多費餉銀,又將從何取索?”(3)行商的欠款應由行商賠補。(4)義律允退還定海,但要求在粵、閩、浙沿海地方另給一處。琦善以為萬萬不可:“假以偏隅尺土,恐其結黨成群,建臺設炮,久之漸成占據(jù),貽患將來,不得不先為之慮。且其地亦甚難擇,無論江、浙等處,均屬腹地,斷難容留夷人,即福建之廈門一帶,亦與臺灣壤地相連……無要可扼,防守尤難。”(5)中、英官吏平等一節(jié),琦善當即許可。這是十一月二十一以前交涉的經(jīng)過。十二月初七的上諭不許琦善割尺寸地,賠分毫錢,只要他“乘機攻剿,毋得示弱”。于是全國復積極調(diào)兵遣將了。

這道上諭,十二月二十左右始到廣東。未到之先,琦善的交涉又有進展。煙價的賠償定六百萬元,分五年交付。交涉的焦點在割地。義律要求香港。琦善堅持不可:“即香港亦寬至七八十里,環(huán)處眾山之中,可避風濤。如或給予,必致屯兵聚糧,建臺設炮。久之必覬覦廣東,流弊不可勝言。”香港即不能得,義律遂要求添開口岸兩處。琦善以為“添給貿(mào)易碼頭,較之給予地方,似為得體”。他本意愿添兩處,但為講價計,先只許廈門一處,且只許在船上交易,不許登岸。義律頗討厭這種講價式的交涉,遂以戰(zhàn)爭脅之。琦善雖一面?zhèn)鋺?zhàn),他的實心在求和。他十二月初四所具的折力求朝廷許添通商口岸。粵東防守如何不可靠,他在折內(nèi)又說了一遍:“蓋緣歷任率皆文臣,筆下雖佳,武備未諳”;“即前督臣林則徐、鄧廷楨所奏鐵鏈,一經(jīng)大船碰撞,亦即斷折,未足抵御”。初六日,義律請他到澳門去面議。他以為“無此體制”,并恐“狼子野心”、“中懷叵測”,只許移文往來。十四日,義律聲明交涉決裂,定于明日攻擊。琦善的復信尚未發(fā)去,中英已開始戰(zhàn)爭了。

十二月十五日,大角、沙角失守了,琦善的交涉就讓步。二十七日遂與義律定了《穿鼻草約》:(1)中國割讓香港與英國,但中國得在香港設關收稅,如在黃浦一樣。(2)賠款六百萬元,五年交清。(3)中英官吏平等。(4)廣州于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正月初復市。在英國方面,即時退還定海。此約是琦善外交的結晶。最重要的就是割讓香港。在定約的時候,琦善已經(jīng)接到了不許割地、不設賠款的諭旨。照法律他當然有違旨的罪。但從政治看來,琦善的草約是當時時勢所許可的最優(yōu)的條件,最少的損失。我們倘與南京條約相較,就能斷定《穿鼻草約》是琦善外交的大勝利。《南京條約》完全割香港;《穿鼻草約》尚保留中國在香港收稅的權利。《南京條約》開五口通商;《穿鼻草約》仍是廣東一口通商。《南京條約》賠款二千一百萬元;《穿鼻草約》賠款只六百萬元。我們倘又記得義律因訂《穿鼻草約》大受了巴麥尊的斥責,我們更能佩服琦善的外交能力了。

訂了此約以后,琦善苦口婆心地求朝廷批準。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正月二十五到京的奏折可說是他最后的努力。他說戰(zhàn)爭是萬不可能,因為地勢無要可扼,軍械無利可恃,兵力不固,民心不堅。“奴才再三思維,一身所系猶小,而國計民生之同關休戚者甚重且遠。蓋奴才獲咎于打仗之未能取勝,與獲咎于辦理之未合宸謨,同一待罪,余生何所顧惜。然奴才獲咎于辦理之未合宸謨,而廣東之疆地民生猶得仰賴圣主洪福,藉保乂安。如奴才獲咎于打仗之未能取勝,則損天威而害民生,而辦理更無從措手。”宣宗的朱批說:“朕斷不似汝之甘受逆夷欺侮戲弄,迷而不返。膽敢背朕諭旨,仍然接遞逆書,代逆懇求。實出情理之外,是何肺腑,無能不堪之至。”“琦善著革去大學士,拔去花翎,仍交部嚴加議處。”部議尚未定奪,怡良報告英占據(jù)香港的奏折已于二月初六到了北京。宣宗即降旨:“琦善著即革職鎖拿……家產(chǎn)即行查抄入官。”北京審判的不公,已于上文說明。

琦善與鴉片戰(zhàn)爭的關系,在軍事方面,無可稱贊,亦無可責備。在外交方面,他實在是遠超時人,因為他審察中外強弱的形勢和權衡利害的輕重,遠在時人之上。雖然,琦善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不能算重要。宣宗以后又赦免了他,使他做了一任陜甘總督、一任云貴總督。他既知中國不如英國之強,他應該提倡自強如同治時代的奕、文祥及曾左李諸人,但他對于國家的自強,竟不提及。林則徐雖同有此病,但林于中外的形勢實不及琦善那樣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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