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類大瘟疫:一個世紀以來的全球性流行病
- (英)馬克·霍尼斯鮑姆
- 3284字
- 2020-06-01 16:00:33
譯者序
TRANSLATOR'S PREFACE
“所有人的生活里都有一部歷史。”
——威廉·莎士比亞
馬克·霍尼斯鮑姆博士是位有趣的作家。
當他在著名媒體《衛報》和《觀察家報》發聲時,他是一名出版了多部暢銷書的獲獎作家和資深記者;當他為國際醫學頂級期刊《柳葉刀》撰稿時,他又是一名專業的醫學史學者。翻開這本書,你不僅能感受到他出色的文字把控能力,更能體會到他在醫學科普、醫學史領域的造詣。對于他的這本《人類大瘟疫》,英國著名醫學史家威廉·拜納姆(William Bynum)的評價是,本書對流感的討論極為精彩,可讀性很強。《柳葉刀》也點評道:這本書“引人入勝”,“精彩地描述了疾病的定義和分類過程,并指出文化因素極大地左右了我們對疾病的感知,影響了我們對瘟疫的反應”。
然而,馬克·霍尼斯鮑姆博士的這本書并不“好讀”。
這是一本時間跨度長達一個多世紀,內容涵蓋了8種重大流行病的史書。作者的討論涉及了病毒學、分子生物學、臨床醫學、公共衛生、科學哲學、醫學史等多個學科。在翻譯本書時,我們一方面欽佩作者研究的深入,另一方面又不禁憂慮:對于文科讀者來說,這本書似乎顯得太“科學”;對于醫學讀者來說,它又好像有點太“社科”了。倘若投入大眾市場,它更是看起來缺少“噱頭”,不夠“快餐文學”。究竟會有多少人愿意翻開一本論述“國際公共衛生緊急事件(PHEIC)的判定”“冠狀病毒的發現過程”“氣溶膠如何在建筑物中傳播”等專業知識的傳染病史書?又有多少讀者能靜下心來,在一頁頁充斥著學術名詞的紙張中,細細品讀疫病流行中的病原學研究、公共衛生應對,以及復雜的社會影響?
2020年年初,全書譯稿將畢,一場大疫忽然降臨。新型冠狀病毒襲來,多地隔離檢疫,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將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列入“國際公共衛生緊急事件”……仿佛就在一夜間,歷史與現實魔幻般地疊合到了一起。那些曾經只見于醫學雜志上的病毒學知識以及流行病學研究都成了新聞熱點。它們與無數個無意或有心的傳言混雜在一起,共同沖擊著大眾的眼簾。那些凝結于書中的悲傷、恐懼、歡欣、無畏、迷惘、憤怒……統統重現于我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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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染病從未遠離人類。就在一個世紀前,西班牙大流感橫掃全球,留下了比第一次世界大戰更為恐怖的死亡數字。在那之后的一百年里,類似的劇情一次又一次上演。現代醫學高歌猛進的史詩吟唱,始終伴隨著恐慌、悲傷和憂慮的協奏。人們不曾想到,令人聞風喪膽的鼠疫會降臨在自詡“天使之城”的洛杉磯;人們更從未料想,可愛的家養小鸚鵡會帶來致命的鸚鵡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軍團病、艾滋病、SARS、埃博拉、寨卡……瘟疫在全球四處生根,沒有哪個國家敢標榜自己絕對安全。
人類不斷地從一次次瘟疫中總結經驗教訓,開發新的診療技術。但正如細菌學家喬舒亞·萊德伯格(Joshua Lederberg)所言,在日益全球化的時代,盡管有了新的醫療技術以及普及的疫苗和抗生素,但人類“本質上比以前更容易受到傷害”。是人類的學習能力不足嗎?是我們的醫學家們還不夠努力?或者,我們需要跳出思維慣式,重新審視人類社會與自然界的關系嗎?
我們常把對抗傳染病喻為一場戰役,將病原體視作虎視眈眈的敵人。但比起“對抗”,也許“平衡與失衡”才是更為貼切的隱喻。徹底消滅病原體的理念是難以實現的。我們看到,動物——特別是野生動物——在多次瘟疫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自然狀況下,病原體與動物長期共處,已然達成了某種平衡,而人類有意或無意地入侵自然領域,打破原有的生態平衡,病原體便跳躍到人類身上——本書關于鼠疫的一章,講述的正是這樣的故事。
除了生物因素之外,社會、文化因素也加劇了傳染病的蔓延。首先,全球化使世界更加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疫情流行時,我們已無法寄望于躲進某個與世隔絕的“桃花源”里,一隅偏安。其次,文化習俗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疫情的傳播,飲食、喪葬、節日習俗等都可能推波助瀾。而這正是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方式的沖突在公共衛生領域的具現。在第八章的埃博拉防疫史中我們看到,簡單粗暴地取締習俗可能會適得其反,在制定公共衛生政策時,我們需要謀求傳統與現代的平衡。
此外,在每場瘟疫之中,信息不對稱導致的恐慌、流言與不信任情緒總是如影隨行。瘟疫來襲時,我們總是希望迅速獲取準確、全面的信息,但是馬克·霍尼斯鮑姆博士卻用歷史告訴我們,這是一種近乎不切實際的期盼。1918年的流感大流行中,紐約公共衛生官員們擔心影響戰事,刻意夸大流感對德軍的影響,而對美軍的疫情輕描淡寫。20世紀初洛杉磯鼠疫暴發時,出于對城市形象和經濟利益的考量,市政領導、商業和新聞業巨頭壓制疫情報道,宣稱“絕不會刊登有損城市利益的內容”。
信道可以被管制,但焦慮與恐懼卻不會因此而消失,它們時常為流言蜚語營造出滋生的溫床。2003年4月1日,香港正陷于SARS疫情困境中,某家報紙的網站上發布消息,稱香港即將被宣布為“疫港”,驚恐萬分的人們匆忙將消息轉告親友,四處搶購食品和生活物資。然而,那則消息實際上只是一名14歲男孩的愚人節惡作劇。另一方面,污名化與偏見常與流言相伴,在SARS流行的高峰期,多倫多的唐人街宛似鬼城,食客們都不敢前去消費。艾滋病流行初期,患者群體背負著巨大的道德污名,他們受到排擠,被指責縱欲、犯罪、有藥癮,甚至連因日常輸血而被感染的血友病人也未能幸免。
在恐慌中,許多人會寄望于科學。誠然,科學的理性、中立和審慎是抵抗流言的利器,但我們必須謹慎地承認,科學亦有局限。正如書中所展現的:有時科學觀察會出現失誤,就像在沒有認清流感病毒之前,我們一直將細菌視作流感的病原體。有時科學研究又不夠迅速,正如當SARS疫情急需特效藥和疫苗時,醫學界卻只能給出隔離建議和支持治療。艾滋病的科學紛爭歷史更是向我們昭示,當科學家陷入名利、榮譽之爭,經濟利益、名譽訴求甚至國家榮耀混雜在一起時,疾病的本相就會陷入重重迷霧之中。
除了前述問題外,在最后一章論述寨卡疫情時,作者還提及一個引人深思的話題。寨卡瘟疫正熾之時,報紙競相報道,巴西政府和各色組織爭先恐后地參與疫情防控,然而隨著世界衛生組織宣布解除“國際公共衛生緊急事件”,當地政府與大眾又一次陶醉在“抗疫勝利”的笙歌之中,仿佛一切問題都已隨著疫情一起終結。部分曾經承諾的科研經費沒有按時到位,一些原有的康復支持項目也慢慢消失。作者痛心疾呼:雖然寨卡疫情已宣告結束,對它的恐慌也逐漸被時間沖淡,但巴西貧民窟的生活條件沒有得到本質改善,傳播寨卡病毒的蚊蟲依然在充塞垃圾的河道中滋生,因寨卡而致畸的嬰兒也未得到應有的照護和補償。若相關社會條件無法得到改善,誰也無法保證寨卡疫情不會卷土重來,誰也無法預料下一場疫情將會侵襲多少國家,將多少原本就已深陷貧困的家庭推向苦難的深淵。事實上,疫情的反復并非沒有前例,就在翻譯本書的過程中,埃博拉疫情于非洲死灰復燃,并于2019年7月17日再度被世界衛生組織宣布為“國際公共衛生緊急事件”,狀態至今仍未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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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霍尼斯鮑姆博士為這本書擬定的副標題是“一個世紀的恐慌、歇斯底里和狂妄自大”,將這樣三個“負面”的詞匯置于文前,乍看起來似乎有些不妥,但通讀全書之后,便可知曉作者絕對不是想要傳播恐懼,也沒有過度悲觀。我們在歷史中看到,一次次瘟疫流行之際,總有嚴謹、奮進、勇敢、無私的力量匯聚起來,支持人類渡過難關。但威脅持續存在,前路坎坷艱難。在多年前反思SARS疫情時,帝國理工學院(Imperial College)院長、國際知名流行病學家羅伊·安德森(Roy Anderson)曾提醒我們,抗疫勝利所帶來的自滿將是最大的隱患。
我們不該因為人類在某些大瘟疫后幸存,就無視自己曾經的傲慢與紕漏。回首瘟疫史,在紀念人類展現出的智慧、力量與勇氣的同時,我們也不該忘記那些痛苦的離別、犧牲和哀愁。
在本書中,每一章傳染病的故事都非常復雜。可是,世界本就如此,它不會因為我們一廂情愿的期待就變得簡單。謙虛的科學家會說科學不能解決一切問題,謹慎的歷史學家會強調了解歷史不能預知未來。但面對復雜的傳染病,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選擇不做旁觀者,我們可以從歷史經驗、科學原理和理智辨析中汲取更多,反思更多。希望面臨那從未遠去的傳染病風險時,這些知識與反思能夠使我們更加安全,更加理智,更加勇敢,更加友善。
谷曉陽 李曈
首都醫科大學 醫學人文學院
醫學倫理學與醫學史學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