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雙城記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6706字
- 2020-05-26 09:33:43
第六章 鞋匠
“日安!”德法日先生往下瞧著那低俯著做鞋的蒼白的頭,說道。
那頭抬起一會,一個很微弱的聲音回應了這一問候,好像是從遠處傳來的:
“日安!”
“原來你還在忙著干活啊?”
沉默很久之后,那頭又抬起一會,那聲音答道,“是的——我在干活。”這次一雙深陷的眼睛瞧了瞧問話的人,才再次低下頭。
那有氣無力的聲音既可憐又可怕。不是由于身體虛弱那種有氣無力,雖然監禁和粗劣的飲食無疑有一定關系。那聲音的可悲的獨特之處是,那是由于與世隔絕,長期不說話而形成的。它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發出的聲音的最后的微弱回聲。它完全喪失了人聲的活力和共鳴,使人覺得它像一塊原來很美的色彩,后來黯淡失色,成了一抹污跡。它是那么深沉,壓抑,就像從地下發出來的聲音。它那么真切地表現了絕望的迷途的人的聲音,一個孤獨地在荒野上彷徨,走得精疲力竭,餓得半死的旅客,在倒斃前,就會用這種聲音懷念家和朋友。
在默默地工作了幾分鐘之后,那雙深陷的眼睛又往上瞧:并非出于興趣或好奇,而是先出于遲鈍的,機械的感覺,意識到那位惟一的來客所站的地方,還沒有空。
“我想,”德法日說道,他一直注視著這個鞋匠,“把窗開大一點亮一些。亮一些你受得了嗎?”
鞋匠停下工作;茫然地聽著,一會瞧瞧他一邊的地板,一會又瞧瞧另一邊的地板,然后仰望著說話人。
“你說什么?”
“亮一些你受得了嗎?”
“要是你開亮些,我就得忍受。”(“就得”這個詞,略微說得重一些。)
他把那半扇打開的窗門再開大一點,暫時固定在那個角度上。大量光線照進這間閣樓,照見了這個鞋匠,暫時放下工作,膝上放著一只未做好的鞋。腳下和凳子上散放著幾件普通工具和各種各樣的碎皮塊。一部白胡子,剪得參差不齊,但不很長,雙頰下陷,眼睛特別明亮。在那仍是黑色的眉毛和蓬亂的白發下面,他那瘦骨嶙峋的臉可能使眼睛顯得很大,雖然它們本來的確不是那樣;不過,它們天生就大,現在顯得不自然的大罷了。他那件破爛的黃襯衣,衣領敞著,顯出他的身子枯瘦不堪。他,他那件舊帆布工作服,他那雙松松垮垮的長襪,以及他那身破破爛爛的衣服,由于長期不直接接觸陽光和空氣,都已褪成羊皮紙黃色,渾然一體,很難對它們加以區別。
他把一只手舉在眼前,遮住光,那手的骨頭似乎透明。他放下工作,這樣坐著,兩眼發呆。他總要先看看這一邊的地板,又看看另一邊,才看他面前的那個人影,好像他失去了憑聲音定位的習慣;他總要先這樣看來看去,才說話,于是忘了說話。
“今天你要做完這雙鞋嗎?”德法日問道,一邊打手勢要洛里先生過去。
“你說什么?”
“今天你打算做完這雙鞋嗎?”
“說不好。我想是這樣。我也不知道。”
可是,這一問倒使他想起他的工作,于是又埋頭干起來。
洛里先生把那個女兒留在門邊,悄悄走過去。他在德法日身邊站了一兩分鐘之后,鞋匠才抬頭往上看。他看到另一個人影并不顯得吃驚,不過這時他一只手的手指晃晃悠悠晃到唇邊(他的嘴唇和指甲都是鉛灰色),隨即落到他的活計上,又埋頭做鞋。這一看一動之間不過頃刻工夫。
“有位客人來看你,你瞧。”德法日先生說道。
“你說什么?”
“來了客人。”
鞋匠像剛才那樣抬起頭,但他的手并沒有離開他的活計。
“嗨!”德法日說道,“就是這位先生,他懂行,鞋做得好不好,他一看就知道。把你做的那只鞋給他看看。拿著,先生。”
洛里先生接過鞋拿著。
“告訴先生,這是什么鞋,制鞋人的名字。”
停頓了比往常更長的時間之后,鞋匠才答道:
“我忘了你問我什么事。你說什么?”
“我剛才說,你能不能給先生說一說這是什么鞋?”
“這是女士鞋。是年輕小姐穿的便鞋。現在流行的式樣。過去我還沒見過。我這里有一個鞋樣。”他瞧了那只鞋一眼,閃過一點得意的神色。
“制鞋人的名字?”德法日說道。
既然他手里沒拿著活計,就拳著右手放在左手心里,又拳著左手放在右手心里,然后摸摸長胡子的下巴,這樣不停地有規律地倒來倒去。要使他從說話時常常陷入的走神狀態中清醒過來,有如使一個很虛弱的人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或由于希望獲得什么秘密,竭力留住一個快死的人的靈魂一樣困難。
“你問過我的名字嗎?”
“的確問過。”
“北塔樓,一百零五號。”
“就這個名字?”
“北塔樓,一百零五號。”
他發出一聲既非嘆氣,又非呻吟的疲倦的聲音,又埋頭干活,直到又打破沉默。
“你的職業不是做鞋的吧?”洛里先生直瞧著他,說道。
他那雙深陷的眼睛轉向德法日,好像這該由他來回答,既然他不幫忙,那雙眼睛往地板上看來看去之后,又轉向發問人。
“我的職業不是做鞋。不,我過去的職業不是做鞋。我——我在這兒學的,自學的。我要求允許我——”
他走神了,甚至長達幾分鐘,這時他一直重復那一套有規律的兩手倒來倒去的動作,他的眼睛離開那張臉看來看去之后,終于又慢慢轉向那張臉,一停到那兒,他吃驚了,仿佛睡覺的人剛醒,又回到昨夜的話題似的。
“我要求準許我自學,過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得到準許,從此我就做鞋了。”
當他伸出手要那只從他那里拿去的鞋子時,洛里先生仍直瞧他的臉,說道:
“馬內特先生,你一點也記不得我了嗎?”
那只鞋掉到地上,他坐著定定地瞧著發問的人。
“馬內特先生,”——洛里先生把手放到德法日的胳膊上——“你一點也記不得這個人了嗎?看看他。看看我。難道你心里就想不起過去的老銀行職員,過去的業務關系,過去的仆人,過去的年月,馬內特先生?”
這個被關了多年的囚徒目不轉睛地一會看著洛里先生,一會看著德法日,這時,那前額當中早已消失的,活躍而專注的智力的標志,漸漸強行透過罩住他的黑霧。那些標志又被霧罩住,暗淡了,消失了;但它們出現過。那位小姐年輕美麗的臉上也絲毫不差地重復出現那樣的表情,因為她已經順著墻悄悄走到能看見他的地方,這時正站在那兒瞧著他,她舉起手來,最初只是出于驚惶的憐憫,即使不是為了避開他,擋住不敢看他,這時,向他伸過去,由于急于要把那幽靈似的臉摟在她溫暖年輕的懷里,急于用愛使他恢復生機,恢復希望而發抖——她美麗年輕的臉上那樣絲毫不差地重復出現(只不過那些特征更鮮明)那樣的表情,看來它就好像一道移動的光,從他那兒移到了她身上。
陰暗又罩住他的前額。他瞧著他們倆時,越來越走神了,他的眼睛又像先前那樣,蒙眬,茫然地往地板上,往他的周圍,看來看去。最后,長嘆一聲,拿起鞋,又干起來。
“你認出他了嗎,先生?”德法日悄聲問道。
“是的;有一會。最初我以為毫無希望,但是,就一會,我的確看見了過去我很熟悉的臉。別做聲!咱們往后退一退,別做聲!”
她已經離開了墻邊,走到他坐的板凳前。他埋頭工作時不知道這個人影會伸出手摸他,這有些可怕。
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弄出響聲。她像幽靈似地站在他旁邊,他埋頭干他的活。
他終于需要換手上的工具,要用鞋匠刀。刀在他身邊,但不在她站的那一邊,他拿起刀又埋頭工作時,他的眼睛看見了她的裙子。又抬起眼睛,看到她的臉。那兩個旁觀者正要上前,但她打了個手勢止住他們。她并不怕他拿刀砍她,但他們怕。
他露出可怕的神色凝視著她,過了一會他的嘴唇動了動,要說什么,但沒有說出聲來。在他急促、吃力的呼吸的間歇中,漸漸聽到他的聲音:
“怎么回事?”
她的眼淚滾滾直流,一邊把兩手舉到唇上吻一下飛給他;隨即把兩手抱在胸上,仿佛摟著他那被毀的頭似的。
“你不是看守的女兒吧?”
她嘆息著說,“不。”
“你是誰?”
她仍信不過她的嗓子,怕泣不成聲,便挨著他在板凳上坐下。他躲了躲,但她扶住他的胳膊。這引起他一陣異樣的戰栗,又明顯地傳遍全身;他一邊凝視著她,一邊輕輕地放下刀。
她匆匆撩開她那頭長長的金黃色卷發,披到脖子上。他的手一點,一點挪過去,拿起她的頭發看。正看著就走神了,接著長嘆一聲,又開始做鞋。
不久,她放開他的胳膊,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懷疑地對那手看了兩三次,仿佛要看準它確實在那里,才放下他的工作,把手伸到脖子上,取下一根弄黑的細繩,繩上系著一塊疊好的破布。他把它放在膝上,小心地打開,破布里包著一點頭發:不過一兩根金黃色長發,這是他在多年前的一天從他指頭上解下來的。
他又把她的頭發拿在手里,仔細看著。“一樣的頭發。怎么可能呢?那是什么時候?那是怎么回事?”
他的前額又出現專注的神情,他似乎意識到她的前額也有這種神情。他把她轉過去全身對著光亮,看著她。
“我應召出去那天晚上,她把頭靠在我肩上——我去的時候,她很擔心,但我不擔心——后來,把我帶到北塔樓,他們發現我袖子上有這兩根頭發。‘你們把這兩根頭發留給我吧?這決不能幫我的身體逃出去,雖然會幫我的靈魂逃出去。’這是我當時說的話,我記得很清楚。”
他的嘴唇,動了多次,才說出這番話來。不過,他一說出口,就連貫地想起那些詞,雖然很慢。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是你?”
當他可怕地突然轉向她時,那兩個旁觀者再次吃了一驚。她任他抓住,坐著一動不動,只低聲說,“懇求你們,好心的先生,別走近我們,別說話,別動!”
“聽啊!”他叫道,“這是誰的聲音?”
他邊叫邊松開抓住她的手,又抓住他的白發一陣亂扯。如同除了做鞋而外,一切都從他心里消失一樣,這陣狂亂平息了,他把那小包疊起,打算放到懷里保存好;他仍瞧著她,陰郁地搖搖頭。
“不是,不是,不是;你太年輕,像盛開的花朵。不可能。瞧瞧我這囚徒是什么樣子。這不是她熟悉的手,這不是她熟悉的臉,這不是她聽過的聲音。不,不。她原來——他原來——在北塔樓過那些難熬的日子之前——多年以前。你叫什么名字,我溫柔的天使?”
由于他的口氣和態度變得溫和了,她跪倒在他面前,兩手乞求似地放在他的胸口上。
“啊,先生,以后你會知道我的名字,我母親是誰,我父親是誰,還有我從來不知道他們那苦難的經歷的原因。不過,現在我不能告訴你,在這里我不能告訴你。現在,在這里,我只能告訴你,我求你挨著我為我祝福。吻我,吻我!啊,親愛的,親愛的!”
他那冷冰冰的白頭和她那金光閃閃的頭發混在一起,她的頭發溫暖并點亮了那白頭,仿佛那是在他身上閃耀的自由之光。
“要是你聽我的聲音——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但愿是這樣——要是你聽我的聲音,跟你曾經聽來像甜美的音樂一般的聲音,有些像,為此哭吧,為此哭吧!要是你摸著我的頭發,有所感觸,使你想起你年輕,自由的時候,躺在你懷里的可愛的頭,為此哭吧,為此哭吧!當我向你暗示,不久我們就有一個家,我會盡心盡力孝敬你,侍候你,要是引起你對一個早已破敗的家的回憶,而你那可憐的心已衰弱不堪,那么,為此哭吧,為此哭吧!”
她更緊地摟著他的脖子,把他像小孩子似的摟在懷里搖著。
“當我告訴你,最最親愛的,你的痛苦已經過去,我到這兒就是為了帶你脫離苦海,我們到英國去過和平、安寧的生活,要是我使你想到你被毀了的本來有作為的一生,想到我們的祖國法國對你這樣惡毒,那么為此哭吧,為此哭吧!當我以后告訴你我的名字,我還活著的父親,已去世的母親,要是你知道,由于我那可憐的母親的愛,對我隱瞞了他遭受的痛苦,因而我從來沒有為他終日奔走,徹夜不眠,哭泣,為此我必須向我尊敬的父親下跪,乞求他寬恕,為此哭吧,為此哭吧!為她哭,再為我哭吧!好心的先生們,感謝上帝!我感到他那神圣的眼淚流到我臉上,他的抽泣撞擊著我的心。啊,瞧!為我們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他已倒在她的胳膊里,臉落在她胸上;這一情景是如此感人,然而在此之前所蒙受的奇冤和巨大痛苦又那樣可怕,那兩位旁觀者都蒙住了臉。
閣樓里的安靜很久未被打攪,他的起伏的胸部和抖動的身子也早已屈從于一切暴風雨——人性的象征——之后必然出現的平靜,就像那稱為“生命”的暴風雨最終必然要靜下來那樣安息,寂然無聲;這時他們走過去,準備從地上扶起父女倆。原來,他已慢慢滑到地板上,昏昏迷迷躺在那兒,已經精疲力竭。她也跟著他一起躺下,他的頭才能靠在她的胳膊上;她的頭發搭在他身上,像窗簾似的給他擋住光。
“要是不驚動他,”她一邊說,一邊向洛里先生舉起手,他在反復擤過鼻子后向他們俯下身子,“能馬上安排好離開巴黎就好了,我們可以從這個門把他送走——”
“不過,要考慮考慮。他適于旅行嗎?”洛里先生問道。
“對他來說,這個城市太可怕了,我認為,旅行比留在這里更合適。”
“對,”德法日說道,他正跪在那兒旁觀,旁聽。“豈只合適;無論憑什么理由,馬內特先生最好離開法國。我說,我去雇一輛馬車和幾匹驛馬,好嗎?”
“這是正事,”洛里先生說道,他一聽這話馬上恢復了有條理的態度,“既然有事要辦,我還是辦事吧。”
“那么,”馬內特小姐懇求道,“請讓我們留在這兒,你們瞧,他現在多鎮靜,現在讓他跟我在一起,你們不會擔心了。你們干嗎要擔心呢?如果你們把門鎖上,保證別人不會打攪,等你們回來時,你們準會發現他跟你們離開時一樣安靜。無論如何,我要照顧他,直到你們回來,然后我們馬上把他送走。”
洛里先生和德法日都不愿意這樣辦,主張他們當中留下一個。但是,不僅要雇馬車,還要辦旅行證件,而且天快黑了,時間緊迫,他們終于急忙把必須辦的事作了分派,匆匆離開,分頭去辦事。
天漸漸黑了,女兒挨著父親躺在堅硬的地面上,守護著他。天越來越黑,他們倆這樣靜靜地躺著,直到墻上的裂縫透進一點亮光。
洛里先生和德法日先生已作好旅行的一切準備,還準備了旅行斗篷,披的圍的東西,夾肉面包,葡萄酒和熱咖啡。德法日先生把這些食物和他帶來的燈,放在板凳上(閣樓里除了一張干草鋪的床,什么也沒有),接著,他和洛里先生喚醒這個囚徒,把他扶起來。
無論多高的智力,都無法從他臉上那恐慌的茫然的驚奇中,看出他心里的隱秘。他是否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是否記得他們跟他說過的話,他是否知道他已獲得自由,這些都是最精明的人也無法解答的問題。他們試著跟他說話;但他是那么慌亂,回答得那么慢,看到他那樣困惑,他們吃了一驚,都認為,暫時不宜再打攪他。有時,他兩手抱著頭那副狂亂,迷惘的樣子,過去還從未見過,不過,他還愛聽他女兒說話,哪怕僅僅聽聲音,而且她一說話,就總是轉過身去聽。
由于長期在淫威下服從慣了,他還是那樣馴服地吃喝他們給他吃喝的東西,穿上他們給他穿的斗篷和其他披的圍的東西。他女兒伸手挽住他的胳膊時,他馬上作出反應,用兩手抓住那只手——抓住不放。
他們開始下樓;德法日先生拿著燈走在前面,洛里先生殿后。他們由那長長的主樓道下去,沒有走幾步,他就站住,凝視著屋頂和四周的墻壁。
“你記得這地方,父親?你記得在這兒上樓?”
“你說什么?”
可是,還沒有等她再問,他就喃喃地做了回答,仿佛她又問過了。
“記得嗎?不,我不記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在他們看來,顯然他一點也記不得把他從監獄帶到這座樓房的事。他們聽見他喃喃地說,“北塔樓,一百零五號”;當他看四周的墻壁時,顯然是把它當作那曾經長期關過他的堅固的城堡墻。他們走到院子之后,他本能地放慢了腳步,仿佛在等待放吊橋;既然那兒沒有吊橋,他卻看見一輛馬車在街上等著,便放下他女兒的手,又抱住頭。
門口附近沒有人群,那許許多多窗戶,看不見一個人影;街上連偶然過路的人也沒有。一片反常的寂靜和荒涼。只看見一個人,那就是德法日太太——她靠在門柱上編織著,什么也沒有看見。
這個囚徒上了車,他的女兒也跟著上了車,洛里先生剛上踏板就給止住了,因為囚徒可憐巴巴地要他做鞋的工具和那雙未做完的鞋。德法日太太馬上叫他的丈夫,說她去拿,便一邊織著,一邊離開車燈照著的地方,穿過院子。她很快就把那些東西拿下來,遞進車里,然后馬上又靠在門柱上編織,什么也沒有看見。
德法日上了駕駛座,便吩咐“到關卡!”馬車夫一甩鞭子,他們在微弱的過于搖晃的燈光下,咔噠咔噠地駛去。
在那過于搖晃的燈光下——在路面較好的街上晃得更亮,在較壞的街上,則晃得更暗——經過點著燈的店鋪,快樂的人群,燈火通明的咖啡店和劇院大門,來到一個城門。士兵們提著燈站在那兒的警衛室旁邊。“證件,旅客們!”“這兒,長官先生,”德法日說著,下了車,嚴肅地把他帶到一邊,“這就是里邊那位白頭先生的證件。這是由——連他一起交給我的。”他放低了聲音,這時那些軍用提燈當中出現了飄動,其中一盞由一只穿制服的胳膊提進了馬車,與那只胳膊相關聯的一雙眼睛,用不同于日日夜夜例行檢查的目光,瞧著那位白頭的先生。“行啦,走吧!”那位穿制服的說。“再見!”德法日說。于是,從一小片燈光越來越微弱的過于搖晃的路燈下,來到一大片星斗之下。
到了這滿天一動不動的永恒的星光之下:有些星星離這小小的地球太遠,據學者說,它們的光至今還不一定照到它,雖說它只是宇宙中一個小點,那里卻受盡苦難,也無所不為:夜的陰影既大又暗。從這段寒冷、不安的歷程,直到黎明,這些陰影再次在洛里先生耳邊悄悄地說個不停——他坐在這個被埋葬后又挖出來的人對面,捉摸著,不知道他永遠喪失了哪些不可思議的能力,又有哪些可以恢復——還是問那些事:
“我希望你愿意起死回生吧?”
還是那樣的回答:
“很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