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飛往自由的心靈:性別與哲學的女性主義探索
- 肖巍
- 4671字
- 2020-05-22 18:43:41
一 個體自由責任
在一些人看來,波伏瓦對于女性主義哲學的貢獻主要體現在她的文學作品中,而她的經典著作《第二性》并不是一部哲學著作。從嚴格意義上說,波伏瓦只有一部哲學著作,就是她在1948年完成的《模糊倫理學》。波伏瓦也曾明確表示自己并不是一位哲學家:“對我來說,一位哲學家是某個像斯賓諾莎、黑格爾之類的人物,或是像薩特那樣的人物;是某個建立偉大體系的人……而我并沒有建構起一個哲學。”[1]但是,在另一些人看來,波伏瓦不僅是一位偉大的哲學家,而且對存在主義倫理學作出了重要貢獻,她啟發了一代又一代女性主義哲學家。在評價她的《第二性》所作的哲學貢獻時,巴特勒強調過兩點:首先,“它作為一本奠基性或者原創性著作爭辯女性實際上是受壓迫的,通過跨學科的方法,求助于文學想象、生物學和心理學理論,以及歷史和人類學證據,《第二性》使這種壓迫得以呈現”。其次,這本著作也“提供一個基礎對于身體體驗進行明確的女性主義說明,對女性主義理論作出不同的哲學貢獻”[2]。巴特勒還強調,事實上,《第二性》的哲學貢獻體現在波伏瓦所提供的具體的、跨學科的分析之中。也有人認為,波伏瓦的《第二性》以“一種非常有力而有獨創的男女平等主義表述展開和改寫了存在主義范疇”[3]。因而,可以肯定的是,波伏瓦對于法國后現代女性主義哲學和當代世界女性主義哲學都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早在童年時代,波伏瓦便從交友的體驗中提出“如何愛一個人而又不失去自己獨立性”的問題,這后來成為她探討一生的主題:“一種意識怎樣與另一種意識可靠地聯系起來?”她的哲學和倫理學理論最終要解決的問題是“最初分離的人怎樣才能結合在一起”,這與當代女性主義倫理學,尤其是關懷倫理學的研究宗旨不謀而合,因為在關懷倫理學家吉利根看來,關懷倫理學關注的核心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和關系問題。
存在主義是一種探討個體以及個體生命意義的哲學,其核心思想在于否定人的普遍本性,主張個體的自由選擇,因為在存在主義者那里,事物的存在被稱為“自在的本質”,而意識的存在才被稱為“自為的本質”。每一個個體的人都是具有自我意識的存在,必須通過自由選擇建立起一種價值體系,對自我和世界負起責任,在對目標的追求中不斷地實現自我的意義,并為生活和世界提供意義。薩特在批評胡塞爾關于意識是一種超驗的自我活動時強調,自我是存在的,但它與意識并不等同,“‘自我’既非形式地、也非物質地存在于意識之中:它在世界中,是外在的;它是世界的一種存在,就像他人的‘自我’一樣”[4]。因而,這樣的自我能夠成為他人意識的對象,而兩種意識和自我主體之間產生的對抗及其解決便是存在主義思考的重要問題。
波伏瓦也相信個體,尤其是女性個體的自由選擇,認為現存的每一個個體都有責任為自身和世界的存在提供意義。同時她從本體論和倫理學角度對存在主義作出四點強調:首先強調個體與社會之間的不可分離性和依賴性。一方面,個體必須在社會中生存,實現自身的意義與價值。另一方面,社會必須尊重每一個成員自身的具體性和特殊性,把其當成個體和主體來尊重。在批評黑格爾試圖消解個體性存在意義的觀點時,波伏瓦看到,對于黑格爾來說,個體僅僅是絕對精神歷史發展中的一個抽象時刻,此時的個體實際上成了整體的絕對精神的犧牲品,絕對精神成為了主體,但根據笛卡爾以來的哲學傳統,人們必須探討究竟誰是主體的問題,如果個體是虛無的,整體和社會就不會存在。相反,“只有主體能夠證明自身存在的合理性;不是外在的主體,不是客體,才能把他從外部世界中拯救出來。既然所有事物的意識都集于他一身,他就不能被當成一種虛無”[5]。而且,“為了使這個世界具有意義,為了使我們承擔起一種意義和值得作出犧牲,我們必須肯定這個世界的具體性和特殊性,以及我們的方案和自身的個體現實性,這便是民主社會所理解的東西,社會努力確實使公民感覺到個體存在的價值……各種公正的儀式尋求表現的是社會對其被視為具有特殊性的每個成員的尊重”[6]。
其次,強調他人意識的存在是存在主義要解決的核心問題。薩特等存在主義哲學家非常關注其他人心靈的本體論問題。而波伏瓦的貢獻在于不僅意識到他人意識的存在,也主張與他者建立聯合的互惠關系。薩特認為,當自我意識與他者意識相遇時,會出現三種存在狀態:一是自為的存在,把自我看成一種意識;二是自在的存在,把自我看成反思意識的一個客體;三是為他之存在,自我成為“為他者存在”的自我和“為他之存在”的意識。而第三種存在的特點在于:我本身成為“為他之存在”的意識,其他人把我視為一個客體,具有固定的特性,而不是把我視為一個自為存在的透明意識。我對于其他人來說是一個自在的存在。此外,我也意識到其他人把我視為客體的那種意識,但這并不意味著我正以其他人的方式“從內部”體驗到其他人的意識,我并不以其他人的方式看待世界,但我卻意識到其他人是與我不同的自由,由于這種自由可以為世界賦予意義,所以其他人的自由對我的世界霸權提出挑戰。同時,我既無法對他人的體驗和自由進行控制,也無法破壞他對我的解釋,也包括他對我如何看待自身的解釋。所以,我便會與其他人產生沖突,這就是我的為“我之存在”與“為他之存在”的沖突,“沖突是為他之存在的原意”。[7]但是,薩特在這里僅僅以形而上學的方式描述了這種沖突,而波伏瓦卻試圖探討各種解決沖突的途徑。事實上,黑格爾已經提出一種解決問題方案,強調在個體意識發生沖突時消滅一種意識,因為每時每刻其他人都有可能從我身邊把世界偷走,所以“每一人的意識都在尋找他人意識的滅亡”。而波伏瓦卻試圖以一種與他人聯合的互惠關系來解決這一沖突。她認為“意欲存在的‘存在’也是意欲人的存在,通過和為了人的世界才被賦予意義。一個人只能在其他人揭示的基礎上獲得對世界的了解?!沟么嬖凇嬖凇鸵ㄟ^存在的手段與其他人交流?!薄爸挥兴说淖杂刹拍苁刮覀冎械拿恳粋€人擺脫現實荒謬中的冷酷。”[8]只有兩個具體意識在承認和尊重對方自由的前提下相互作用才能產生一種互惠關系,并使每一個人都能在這種關系中實現自身的自由。
再次,波伏瓦也意識到自由的相對性和反對壓迫的必然性。對于存在主義來說,不論是世界還是人類本身都不具有固定本性,這種不確定使世界和人類,以及個體的未來呈現出開放的狀態。波伏瓦之所以用“模糊”來稱呼自己的倫理學理論,也意欲說明存在本身的不確定性。她把“模糊”和“荒謬”進行對比,“模糊的概念不必與荒謬的概念混淆起來。宣稱存在是荒謬的是否認它在任何時候都能被賦予一種意義;說存在是模糊的就是斷言它的意義是從未被固定的,它必須不斷地被贏得。荒謬對一切倫理學提出挑戰,但也由于結束了使現實合理化的進程而沒有為倫理學探討保留空間;而正是因為人的條件是模糊的,他才歷經失敗和瘋狂挽救自己的存在”[9]。對于波伏瓦來說,自由是選擇自由的自由,而不是不選擇自由的自由,每一個人都必須是自由的,這種自由是一個人的責任,它賦予個體和世界以意義,如果一個人放棄自由,便是放棄責任和道德。但是,她也看到,無論在社會中還是歷史上,并非每一個人都能夠自由,這是因為自由是相對的,受制于個體所處的歷史和社會環境,自由是“以社會為中介的”。壓迫來源于壓迫者以強制和暴力手段中斷了個體的自由和選擇,來自種族、階級和性別的壓迫便是如此。然而,既然存在和自由都要通過個體努力來贏得,那么被壓迫者就應當起來反抗壓迫,而不應當以沉默和忍受成為被壓迫者的同謀。如果忍受壓迫,那么和壓迫者一樣,被壓迫者也應當受到道德譴責。存在主義是突出個體性和個體自由的學說,把道德看成個體意識的產物,強調個體通過主觀選擇來建立自身和世界的意義,這就產生了一個被壓迫者是否可以形成一個群體共同反對壓迫的問題,也就是基于個體的主觀選擇能否形成群體革命價值觀和行為的問題。薩特曾認為,作為客觀社會結構的群體是諸多個人選擇的結果,但并沒有回答主觀自由如何達到客觀結構的問題,而波伏瓦力圖讓個體意識和自由攜手社會和他人,她認為個人的社會處境會決定群體行為,“斯多葛派懷疑家庭、友誼和國家的維系力,他們只意識到普遍形式的人。但人之為人僅在于生活在各種境遇之中,境遇的特殊性準確地說是一個事實。”黑人之所以幫助黑人,猶太人幫助猶太人都是由于特殊的境遇,“但是這種特殊的團結斷言并不必然與普遍的團結意志相矛盾,每一個有限的承擔也必然開放了人的整體性。”[10]
此外,波伏瓦也以存在主義分析女性問題,“以獨創的男女平等主義表述展開和改寫了存在主義的范疇”。在她看來,女性一直被當成男人的他者來建構,這就否定了她的主體性和自由,她用黑格爾的“超越性”和“固有性”分析女性處境,意識到男性可以自由地謀劃和行為,從事對于歷史有影響的超越性工作,而女性則被剝奪了這種權利,日復一日地從事固有性的家務勞動。[11]這種區分不僅主宰了社會生活,也建構起社會和政治結構。用薩特的術語分析,女性是“為他之存在”。然而,波伏瓦并不否認每一個人都能處于“為我之存在”和“為他之存在”的狀態,如同她認為每一個人都應當同時具有超越性和固有性一樣,但她要思考的問題是:為什么父權制社會總要把女性固定在固有性方面,阻礙其超越性行為,從而成為男性的附庸,而不能在性別之間產生互惠關系呢?她認為其原因不僅在于男性通過各種意識形態保持自己的主人地位,也在于女性對壓迫的認同。在波伏瓦看來,作為被壓迫者的女性如果不起來反對壓迫、爭取自由權,就應當受到道德譴責,她試圖以這種方式喚醒女性的革命意識,而事實證明,《第二性》已經成為引發第二次女性主義運動浪潮的理論巨著。
波伏瓦的理論對后來的法國后現代女性主義哲學產生了巨大影響,例如她對女性處境的存在主義現象學分析,關于他者的理論,關于主體和女性主體性的討論,對于性別解放和自由的追求等都得到繼承和發展。波伏瓦的思想不僅深受薩特等人的影響,還深受黑格爾、胡塞爾、馬克思、恩格斯、弗洛伊德和盧梭等人的影響?!皬暮诟駹柲抢?,她學會將辯證法作為一種分析工具,并將主奴之間的對立當作自我—他者之間對立的一種模式;從胡塞爾那里,她借用了現象學方法,這是一種描述性分析的形式;從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她援用了對歷史的一種既辯證又唯物的分析,并對社會主義持樂觀態度;弗洛伊德和其他心理分析學家提供了一種將人看作生物個體的觀念,而波伏瓦則把人看作意識的具體化,以此來反對弗洛伊德學派的宿命論。最后,從盧梭那兒,她獲得了對于社會對在孩童期個體自由產生影響的正確評價?!?a href="#new-notef12" id="new-note12">[12]因而,波伏瓦的存在主義和女性主義思想事實上是在借鑒大量傳統哲學,以及她所處時代的思想資源的基礎上形成和發展的,這也表明女性主義哲學與不同時代哲學發展的密切關聯,在她之后的法國后現代女性主義哲學家不僅借鑒了波伏瓦的理論,也汲取自己所處時代的哲學資源,例如精神分析學、符號學、解構主義和語言學等,從而對女性主義哲學作出了新的貢獻。
[1] 〔美〕加里·古廷:《20世紀法國哲學》,辛言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7頁。
[2] Judice Butler, “Gendering the Body: Beauvoir's Philosophical Contribution, ”in Ann Garry Marilyn Pearsall ed., Women, Knowledge, and Reality: Explorations in Feminist Philosophy, Routledge, 1992, p.253.
[3] 〔美〕加里·古廷:《20世紀法國哲學》,辛言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97頁。
[4] 〔法〕讓·保爾·薩特:《自我的超越性——一種現象學描述初探》,杜小真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3頁。
[5] Simone de Beauvoir, The Ethics of Ambiguity, Kensington Publishing Corp, 1976, p.106.
[6] Ibid., pp.106-107.
[7] 〔美〕加里·古廷:《20世紀法國哲學》,辛言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6—177頁。
[8] Simone de Beauvoir, The Ethics of Ambiguity, Kensington Publishing Corp, 1976, p.71.
[9] Simone de Beauvoir, The Ethics of Ambiguity, Kensington Publishing Corp, 1976, p.129.
[10] Ibid., p.144.
[11] 〔美〕薩莉·J.肖爾茨:《波伏瓦》,龔曉京譯,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頁。
[12] 同上書,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