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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女性主義哲學

如同對于女性主義的理解一樣,女性主義哲學也是一個有爭議的概念。面對眾多的爭議,我們可以把女性主義哲學理解為一個傘狀的概念,它有其自身產生和發展的歷史,與浩瀚的哲學思想史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般說來,女性主義哲學作為一門學科問世于20世紀70年代,但伴隨女性主義運動而不斷深入發展。在對當代女性主義哲學進行探討時,重要的議題是說明女性主義哲學的方法論貢獻。

(一)概念的界定

如前所述,婦女哲學并不等同于女性主義哲學。婦女哲學家從事的哲學研究也未必是女性主義哲學研究,無論一個人的性別如何,只要能夠奉行女性主義方法論來研究哲學,都可以成為女性主義哲學家。簡言之,女性主義哲學是以女性主義思維方法論所從事的哲學批評、重建和創新研究,以及所建構起來的哲學理論。女性主義哲學與女性主義運動的政治目標有著天然的聯系,因而人們不能把女性主義哲學單純地理解為一種高等院校所從事的知識活動,而應理解為一種行為哲學。作為一個年輕的學術領域,其宗旨主要在于揭露和批評哲學傳統中的性別偏見,追求哲學中的性別平等與人類的自由解放。對于哲學的女性主義屬性,可以有一個簡單的判斷標準:如果一種哲學能夠以女性主義視角意識關注社會中的性別不平等和壓迫現象,以及哲學傳統中的性別偏見,并能夠以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從事哲學批評、重建和創新,這種哲學就可以被稱為女性主義哲學。女性主義哲學無疑擁有廣闊的研究天地,因為它并不僅僅是哲學領域中的一股思潮和不同的流派,更是女性主義視角對于哲學學科的介入、批評、重建與創新。

“女性主義哲學是哲學嗎?”這是許多當代學者提出的質疑。或許從主流哲學視角來看,性別和社會性別研究本身并不是哲學問題,充其量是處于邊緣的哲學人類學問題,而不屬于哲學本體論、認識論和政治哲學等“核心”領域。而且,性別關系問題也是純粹經驗性的、實踐性的,缺少理論深度和方法論意義。即便在女性主義學術圈子中,也有人把哲學視為男性霸權和父權制傳統的遺風,只對女性主義政治科學、社會學和歷史探討具有輔助功能,并不能解決任何現實問題,甚至哲學本身也被視為需要被解決和消解的問題。[1]

然而,正如前面對于“婦女哲學”的討論一樣,在回答“女性主義哲學是哲學嗎?”這個問題之前,也有必要探討女性主義哲學作為哲學的可能性和合法性問題。巴特勒曾以“哲學的‘他者’能否發言?”為題對女性主義哲學的合法地位進行分析,并強調說:“我的觀點是,我們不應該接受這樣的問題,因為它是錯誤的。如果非要提一個正確的問題的話,那么這個問題就應該是:‘哲學’這個詞的復制何以成為可能,使得我們在這樣古怪的同義反復之下來探詢哲學是否是哲學。可能我們應當簡簡單單地說,從它的制度和話語的發展歷程來看,哲學即使曾經是等同于自身的,現在也已經不再是這樣的了,而且它的復制已經成為一個不可克服的問題。”[2]對于巴特勒來說,當代哲學已經不可避免的呈現出一種“非制度化”傾向,因為它已經不再受控于那些希望定義并保護其領地的人們,而面對一種被稱為“哲學”的事物,一種“非哲學”,它并不遵守那些哲學學科原有的、看似明了的學科規則,以及那些關于邏輯性和清晰性的標準。巴特勒認為,這種“非制度化”的哲學是哲學本身的復制品和替代物。面對這種“非制度化”傾向,“哲學這個學科發現自己被自己的替身很奇怪地侵占了。它越想和這個替身分開,就越會鞏固在它的界限以外的另一種哲學的地位。這些哲學再也不能回歸自己,因為標志著回歸的界限正好也是將哲學劃到它的學科位置之外的界限”[3]。對于巴特勒來說,女性主義哲學似乎也是這樣一種“哲學外的哲學”,因為人們常常會對女性主義哲學研究者說:“我不理解你這個說法,或者說,我不知道你的觀點是什么;你說的都很有趣,但的確不夠哲學。”[4]巴特勒也看到,顯然說這種話的人自以為具有決定什么可以算作合法知識的權威。然而,女性主義哲學的存在卻只能向人們揭示這樣一個事實:那種純粹的哲學今天已經不復存在,而當“哲學失去了它的純粹性時,它相應地從人文科學那里獲得活力”[5]。當代哲學愈是一味地壁壘森嚴和自我保護,就愈會離群索居。因而,人們應在對于哲學概念的理解上進行一場方法論革命,這場革命的意義不僅關乎女性主義哲學的學科定位,更關乎哲學的發展和未來。

我們還有必要對女性主義哲學概念進行如下一些說明。其一,婦女哲學并不等同于女性主義哲學。婦女哲學家的性別身份并不一定決定她能夠成為女性主義哲學家。其二,女性主義哲學是差異而多元的,并不存在唯一正確的,可以視為標準的理論。其三,盡管女性主義哲學尊重女性的性別體驗,以反對性別歧視和壓迫,追求性別平等和人與人之間的平等,鼓勵弱勢和邊緣群體發出不同的聲音,但這些體驗并非是相同的,不同的體驗決定不同的女性主義哲學理論,而把基于不同體驗形成的不同女性主義哲學凝聚起來的東西并不是同一種或統一的女性體驗,而是女性主義運動追求的政治目標。其四,女性主義哲學并不是憑空產生的,而與各種哲學傳統有著緊密的聯系。顯然,“女性主義哲學學術研究在方法和結論上都是不同的。事實上,女性主義哲學圈中對于哪一種哲學方法更能有效地為女性主義哲學目標服務的問題一直存有爭議。例如一些人看到,分析哲學方法更能提供其他大陸哲學學派所不具有的形式與爭論的清晰性。而另一些人則認為,這些所謂的清晰性是以犧牲修辭風格和方法論探討為代價的,而后者可以對情感、心理或者人類緣身性的體驗進行說明。另一些女性主義者發現,美國實用主義可以提供有時被大陸哲學視角所丟失的形式和爭論的清晰性,以及被分析傳統所丟失的與現實世界的聯系”[6]。因而,女性主義哲學具有悠久而豐富的思想資源,例如亞洲的哲學與宗教、過程哲學中的非二元論的形而上論證、被修正的實用主義,以及現象學、存在主義、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和解構主義等當代大陸哲學,都為女性主義哲學提供了理論基礎和方法論借鑒。

(二)產生與發展

盡管有其悠久的思想淵源,但女性主義哲學作為一個學科概念和理論體系卻問世較晚。通常說來,女性主義哲學產生于20世紀70年代,主要是伴隨美國社會20世紀20年代興起的第二次女性主義運動浪潮而發展起來的。美國女性主義哲學家南希·特納(Nancy Tuana)在總結這段歷史時強調,美國女性主義哲學的問世受到兩大時代背景的影響:其一為美國女性主義政治運動,其二為美國哲學發展。在女性主義運動的歷史發展中,許多女性主義學者試圖分析性別歧視的本質和女性被壓迫的原因,探討女性解放的途徑。在對于性別平等權利的追求中,這些人也看到,傳統哲學中關于女性的意象不僅滲透和影響到當代哲學,也對社會和政治實踐中的性別歧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而,女性主義有必要在哲學領域來一場思想革命。20世紀60—70年代哲學在美國學術界的地位也促進了女性主義哲學的產生和發展。首先美國的許多哲學家卷入60年代的社會公正運動,而大多數為女性主義哲學問世作出貢獻的哲學家也是美國70年代的女性主義運動的活動家,或者深受這一運動的影響,因而更關心由于性別歧視所導致的社會不公正問題,例如美國早期的女性主義哲學始于草根問題,如流產和支持行為(affirmative action)等[7]。同時,這一時期在哲學領域工作的女性也對哲學中的性別歧視有著深切的感受,為了反對這一行業中的性別歧視,1972年,美國女哲學家組成了“婦女哲學學會”(Society for Women in Philosophy, SWIP),旨在消除這一職業中的性別歧視,支持女性主義學術的發展。[8]

在20世紀60年代以前,美國社會很少有女性能夠進入大學學習哲學。即便一些女性成為哲學系的畢業生,也難以在哲學領域就業。20世紀60年代中葉,尼克松總統簽署了一項實施“支持行為”的法令,女性才開始有希望在大學哲學系就職,但這一法令卻遭到保守主義者的反對,他們認為這會導致大學雇傭不合格的教師。女性主義哲學家哥特魯德·葉卓爾斯基(Gertrude Ezorsky)為此組織了一次簽名活動,1975年4月6日,《紐約時報》以整版篇幅發表這一份由3000多名學者,包括諾貝爾獲獎者簽署的聲明,支持在大學中實施這一法令,這也鼓勵福特總統簽署同樣的命令。盡管如此,許多大學哲學系仍以找不到優秀的女哲學家為由拒絕實施這一法令,即便勉強在哲學系存活下來的女性也一直被安置在較低的崗位上。[9]據美國女性主義哲學家卡羅爾·古爾德(Carol Gould)考察,從20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美國女性主義哲學討論主要包括兩方面內容:哲學思考能夠對女性主義哲學發展作出什么貢獻?以及女性主義能夠為哲學帶來什么?而且在這一時期,許多女性主義哲學家也開始接受左翼的社會主義模式,試圖對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進行探討。[10]此后,美國的女性主義哲學隊伍不斷地發展壯大。歐洲社會的情形也大體上如此,自20世紀末以來,歐洲女性主義哲學得到空前的發展,它利用歐洲大陸哲學資源,例如維特根斯坦哲學、分析哲學和實用主義,以及現象學等理論,探討諸如權力、知識和性別差異等核心概念,挑戰哲學的中立性,以辯證和平等的新方式進行哲學探討,在本體論、認識論和政治哲學與哲學史等領域作出重要貢獻。

(三)方法論革命

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中,尤其是女性主義和女性主義哲學研究中,方法論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我們正生存在一個復雜、混亂和相互沖突的無序世界中,“如果我們試圖從根本上思考這些混亂,那么就將不得不教導自己如何以一種新的方式去思考、去實踐、去聯系,以及去認識”[11]。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把女性主義學術研究視為一種學術視角,它的重要貢獻便在于方法論上的革命。一般說來,方法與方法論并非是等同的概念,前者更為具體和簡單地指明探討問題的技巧和程序,例如女性主義學者對于婦女問題的方法(Asking the Women Question);女性主義實踐推理方法(Feminist Practical Reasoning);提高覺悟方法(Consciousness Raising);社會性別分析方法(Methodologies for Gender-Based Analysis),以及提高覺悟方法(Consciousness Raising)進行大量的討論。后者則體現出特有的本體論和認識論基礎。依據女性主義術語,本體論意指一種相信性別是由社會而非自然構成的信念,而認識論試圖提供準則說明如何生產關于社會現實的有效知識,以及如何證明這些知識的合法性。“方法論包括知識產生的社會和政治過程;關于觀念性質和意義,體驗和社會現實,以及這些如何/是否有可能被聯系起來的假設;對于被宣稱由知識所導致的權威性東西的批判反思;對于知識生產的政治和倫理含義的可說明性(或對可說明性的否定)。在明確說明社會現實如何生產知識的準則過程中,每一種方法論都與一種特有的本體論和認識論相聯系。”[12]“女性主義方法論的獨特性在于它是由女性主義理論,政治學和倫理學,以及基于女性的體驗來塑造的。盡管女性主義者會強調不同的認識論,但都意識到政治與認識論是不可分割的。”[13]

由于女性主義方法論是基于女性主義哲學本體論和認識論來建構的,因而女性主義方法論本身便是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從哲學角度回答社會現實如何被理解,性別與社會性別如何具有不同的意義,人們如何呈現自己的體驗,以及權力如何寓于知識生產之中,女性主義知識和生產如何得到證明,以及在這一生產和證明過程中,如何作出關于方法論的決定等問題,以新的方式來建構哲學概念和體系,闡釋哲學與性別、權力和社會現實的關系,說明人們在不同境遇中的體驗差異。

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主要有三個基本問題和三個關鍵詞。這三個基本問題是:“1.在什么程度上哲學方法假設或者與其實踐者文化的主宰政治意識形態糾纏在一起;2.在什么程度上哲學方法忽視、模糊或者否定了女性的體驗;3.是否或者在什么程度上哲學方法能夠與女性主義理論方法或者女性主義和諧一致。”[14]而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的三個關鍵詞是:觀念、現實和體驗。觀念主要指政治和哲學價值觀,現實主要指社會和歷史現實,而體驗主要指社會不同群體以及構成這些群體的個體所具有的不同體驗。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是以女性主義視角把這三者聯系起來的一種獨特的哲學方法論。

事實上,在女性主義哲學發展中,方法論問題始終是一個頗具爭議的未決問題,其主要原因在于:1.我們今天面對的是一個復雜、混亂和沖突的世界,因而不可能想象以一種方法論來回應各種問題。2.古往今來的哲學本身就無法擁有一種人們普遍贊同的方法論,不同哲學之間的差異本質上是方法論的差異。3.女性主義哲學既要針對傳統哲學進行方法論革命,又要借鑒傳統哲學;既要與后現代主義哲學一道批評傳統白人男性哲學的“宏大敘事”,又要以現代主義哲學的穩定主體、自我和性別來爭取自身的合法地位,因而自身也充滿矛盾。4.女性主義哲學本身是多元的和差異的存在,會提出不同的本體論和認識論主張,并以此為準則生產知識和證明這些知識的合理性。“女性主義者必須找到使自身知識值得信賴的途徑,對于各種沖突的知識主張作出評價,但卻有多種不同的方式把女性主義觀點與女性的體驗,以及特有的現實概念結合起來。”[15]5.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也必須在不同的學科領域得到促進和發展。女性主義學術在不同學科領域對于自身方法論的研究也是對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的貢獻,因為只要這一學術具有女性主義的標識,它就必須體現出女性主義本體論和認識論的特點,例如女性主義法學十分關注對于指導法律及其實踐的方法論研究,認為方法論體現出每種有關社會現實理論的特點,它確定了這種理論的核心、組成和過程,并且會產生不同的政治概念。從這一意義上說,方法論構成對于真理的理解,以及證據和結論的標準。如果使用“父權制”方法論去挑戰現存的權力結構,顯然無法揭示現存權力結構的不合理性。因而女性主義法學必須以自己的方法論揭示法律事務中易于被傳統體系忽略或壓制的內容。

鑒于上述局面,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是充滿創新性、開放性和差異性的,永遠都處于變化之中的一個寬闊的研究領域,而且,對于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的探討本身也存在著一個研究方法問題,不能就方法論本身來研究方法論。因而,與其說給出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的普遍定義,不如具體說明它的出發點和特點,從而呈現出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革命的概貌。

總起來看,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有六個出發點:其一,對于政治和社會意識形態的解構分析。女性主義哲學相信,哲學從來就不是中立的。“個人是政治的”,每一個人類主體都是處于多種權力和身份關系中的差異的、具體的社會存在。由男性主宰的傳統哲學并沒有提供普遍的視角,而是特權人的某種體驗和信仰。這些體驗和信仰深入到所有的哲學理論中,不論是美學、認識論,還是道德和形而上學。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否認哲學與社會意識形態的分離,并試圖對于傳統哲學所宣稱的中立性、公正性和客觀性進行解構分析,例如許多分析哲學家相信自己的哲學任務是分析語言,不存在性別歧視問題。但在女性主義哲學家看來,這種觀點忽視了一個事實:即在男性主導的哲學概念和理論體系中,語言并不是中立的、公正的和客觀的,而是男性利益和觀念的反映。又如,女性主義哲學對于傳統哲學中的本質論、二元論和父權制結構也進行解構,其目的一方面在于改變這些哲學的政治基礎,對公共和私人領域的區分提出質疑。另一方面,在試圖顛覆人們政治思考途徑的同時,也主張要顛覆人們思考哲學的途徑。同解構主義哲學一樣,女性主義哲學始終把自身與所處的社會現實和政治環境聯系起來,而不僅僅是一種學院式的哲學思考。“首先我懷疑學院和實踐女性主義的區分:在當代西方社會,成為一個女性剛好也同哲學一樣是一個實踐問題。其次,我并不相信解構主義僅僅如同通常被宣稱的那樣是學院式的,解構有助于思考人們對于當代時間和呈現體驗方面的精神分裂癥的復雜性。”[16]

其二,女性主義哲學認為,哲學不應成為理性,尤其是被性別化了的“理性”的一統天下,因為以理性或者邏輯制定出來的條理和方法論僅僅是人為的規則而已,無法具有普遍性,只有人在特定情境中的情感和關系體驗才是具體的和真實的。“始于女性的視角,哲學不再需要一針見血,而在于通過經驗的遮掩進行思考的漫步。不是為了使事實昭然若揭,而是為了揭示它們模糊的邊緣。”[17]然而,這也并非意味著女性主義哲學要以“經驗”“情感”“體驗”等方式取代傳統哲學中的“理性”霸權,而是要敞開人類的哲學想象力和創造力,呈現出無盡豐富的哲學思維樣式,因為人類的精神世界原本就如同四季一樣沒有任何羈絆,在時空上無限伸展、無限變化。倘如有人說:“如果四季不規則,人就不能思想。人們首先就忘記了,它們是不規則的;他們忘記了,在一個時間和空間上都是無限的世界,規則一詞沒有意義。最后,人們忘記了,如涉及一個無限且無限變化的世界,說它會不同于它所是者,是沒有任何意義的。”[18]

其三,強調對于“差異”與“性別差異”的研究。通過思考主體或自我概念來尊重差異,以便女性能被呈現為“在除了性別之外的多種權力和身份維度中的社會存在已逐漸成為女性主義哲學的核心方案”。而“作為一種女性主義口號,‘差異’關系到女性之間的社會差異——例如人種差異,或者性取向差異、或者階級差異。在女性主義理論中,‘差異’已經逐漸地象征由女性并不具有統一社會身份的社會觀察所得出的所有復雜性”。女性主義哲學對于這種承認差異存在的承諾來自20世紀60年代的一種持續十余年之久的政治力量[19],當時由于白人中產階級的排除性偏見,女性主義運動自身開始分裂,這種局面推動了女性主義政治哲學的發展。如今女性主義哲學對于“差異”和“性別差異”的研究已經分布在各個哲學分支中,如精神分析讓人們關注到生理、心理發展,以及道德發展方面的差異;認識論則探討不同認識主體之間在知識概念形成、認識體系和觀念之間的差異,以及這些差異如何受到認識者身份及社會存在的影響;倫理學更多思考道德行為者的各種道德選擇與其體驗、道德理性和情感能力之間的關系,呼喚把“公正”和“關懷”倫理結合起來,而不是由于在傳統倫理文化中一直由女性扮演“關懷”角色以致忽略這一美德對于建構和諧社會,培育公民道德感,緩解“道德冷漠”現象的重要意義;而政治哲學更關心對于公民權利與資格的探討,研究身份政治,以及差異與平等的關系,在這方面,美國當代女性主義政治哲學家南茜·弗雷澤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她試圖建立一種承認政治,在一個包括道德哲學、社會學和政治分析的理論框架內,提出一種經濟、文化和政治互動的三維公正觀。這一公正觀可以簡化為對于公正的三種訴求:再分配、承認和代表權。弗雷澤以這種公正觀來闡釋當代社會不同群體對于公正的追求,審視社會不公正,尤其是性別不公正的現象、成因及其矯正的途徑,力圖在女性主義政治哲學框架內提出構建公正平等的社會制度與和諧社會的理想及途徑。同時,無論是英美哲學還是大陸分析哲學,都可以成為女性主義研究差異問題的重要理論資源,例如波伏瓦從存在主義現象學方法考察女性的個體生活史,描述其在不同境遇中存在體驗的差異,并深刻揭示出男女差異體驗背后的意義,強調由于身心關系是相互統一而非分離的,所以人類心靈的塑造離不開人的身體,而在這種心靈“緣身性”塑造過程中,性別差異是導致性別不平等的原因之一,這種理論可以稱作“性別差異現象學”,它是當代女性主義哲學批判的一個重要的路徑。[20]可以說,這些女性主義哲學對于“差異”“性別差異”的研究不僅能讓人們保持對于“性別歧視”之外的其他壓迫的敏感性,也有益于在實踐層面形成女性之間的公正與團結,意識到每個人作為哲學主體的多重身份,并為承認和尊重這些差異身份而努力。

其四,把社會現實與知識緊密聯系在一起。女性主義哲學從知識與社會現實的緊密聯系思考問題,無論是對于觀念還是體驗的界定都與人們社會生活現實緊密相關。這正如卡羅琳娜等人的分析,哲學觀念、理論、概念和意識、知識和意義都是根據人們對于現實的想象和體驗提出來的,并借以對這些現實進行說明。體驗表明人們如何生活,如何為社會現實,以及相互的日常生活賦予意義;社會現實是那些對于人們生活產生影響的事物、關系、權力、機制和非個人的力量。而方法論選擇通過聯系觀念、體驗和現實為女性主義研究打開思路。[21]正如女性主義科學哲學家多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所言,“技術并不是中立的,我們在自己所創造的東西之中,這些東西中包括我們”。“我們生活在一個聯系的世界中,這一世界關系到那些被創造和未被創造的事物。”[22]因而,在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看來,知識與其生產者永遠無法分開,無論是對于人文社會科學,還是對于科學技術,都是如此。

其五,突出女性和被以往哲學所忽視的邊緣人的體驗。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具有一種強烈的“個人是政治的”意識,強調以個人經驗和敘事為基礎的與他人的合作或相互接觸,相信女性的個人問題實際上是社會和政治問題。強調女性日常經驗的廣泛性和復雜性,從而使被哲學所忽視的聲音成為具有合法性的知識來源。在許多學者看來,女性主義研究如果過分關心哲學形而上問題便會對實踐失去意義,例如在一些倡導實踐活動的美國學者看來,伊麗格瑞等人對哲學的研究是缺乏現實意義的,因為在有形的世界中,性別歧視已經足以讓人們應接不暇了,如果還要把精力放在研究無形的、抽象的范疇和實體方面,顯然會力不從心。然而,這種認識的缺陷在于沒有意識到人類哲學概念如何長期以來被具有主體性的、理性的男性所把控,女性又如何被這一背景下產生的“真理”和“知識”排除在哲學和意識形態話語之外,如何由于這些“知識概念”而受到傷害。因而,女性主義哲學研究即便表面看起來是抽象的,但卻正在從人類哲學價值觀的深處滌蕩各種性別歧視的意識和潛意識,進行“心靈的革命”,這無疑會帶來更具有現實和歷史意義的社會變革。無論是認識論還是倫理學研究都具有這樣的意義,如果說女性主義認識論將從政治方面為日常認識實踐提供資源的話,那么倫理學則試圖通過對于社會化主體的探討,揭示認識主體之間的認識差異實則是社會地位、階級和性別等方面的差異,而女性主義對于道德主體性和道德證明的探討不僅在于揭露傳統倫理學和認識論中的性別偏見,更重要的是把女性作為道德主體行為者的社會地位、生存樣態與其體驗聯系起來,使之不僅有可能成為真正的認識和道德主體,也能通過這一過程審視和批評,甚至顛覆妨礙女性成為這種主體的社會實踐與認識活動,因為在女性主義哲學看來,傳統哲學中的很多主題實質上主要來自男性的生活和認識體驗,而女性則以一種不同的方式體驗和認識世界,因而必須尊重女性與其他邊緣人的體驗。

其六,具有某種實用主義精神。當代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對實用主義曾有三個概括:它是一種反本質主義,所針對的是如同“真理”“知識”“語言”和“道德”等觀念以及類似的哲學思考;它強調在“真理應當是什么”與“真理實際上是什么”之間沒有任何認識論區別,在事實與價值之間,在道德與科學之間也沒有任何區別。西方傳統哲學認識論尋找科學的本質、讓理性服從規則的出發點是錯誤的,這些認識論都是通過不同策略強調非歷史、非人類的本性;對于研究來說,除了對話的制約之外沒有任何別的制約。哲學要求我們把來自人類伙伴的遺產和與他們的對話看成我們唯一的指導。[23]作為一個實用主義者,羅蒂還考察過實用主義與女性主義的關系,建議女性主義從杜威那里汲取一個思想:“假如你發現自己是一個奴隸,請不要接受你主人關于實在的描述;請不要在他們劃定的道德宇宙界限之內工作。相反,通過挑選出你據以判斷自己生活價值的這個世界的某些方面,你要創造出你自己的一個實在來。”[24]而且在選擇實在的過程中,你將不斷改變自己的想法,因為人們無法基于一種道德實在的本質來明確地斷言自己的目標。

其七,對于主流哲學中的許多“真理”一直持批評和質疑態度。女性主義哲學的重要特點在于它是一種批判哲學,例如女性主義哲學對傳統哲學中的理性、真理、客觀性和穩定的自我認同等概念一直保持批評和質疑態度,這是女性主義哲學與后現代主義哲學在方法論上的共同特點。兩者都強調碎片化、靈活性以及差異的話語。但女性主義哲學在方法論上也有自己的特點,并非完全等同于后現代主義,因為后者對女性主義哲學的許多基本觀點構成威脅,例如對于性別化的主體和自我等概念提出質疑等。

總之,多元與復雜的身份、抵抗被排除和要求被包含的政治訴求,以及社會變革的行動是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的特點。毫無疑問,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會面臨諸多挑戰,例如一些人認為它缺乏理性、科學性和無偏見性,以及強調后現代主義和后結構主義對于女性主義知識與方法論的挑戰等。然而,這種層出不窮的新挑戰將一并為女性主義哲學方法論提供不斷完善和發展的契機與空間。

[1] Sara Heinamaa, Introduction: Feminist Philosophy and the Nordic Situation, Nordic Journal of Women's Studies, Vol.14, No. 3, 2006, p.147.

[2] 〔美〕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別》,郭劼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247頁。

[3] 〔美〕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別》,郭劼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246頁。

[4] 同上書,第239頁。

[5] 同上書,251頁。

[6] Approachesto Feminism, in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http://plato.stanford.edu/entries/feminism-approach 30/10/2010

[7] 支持行為(affirmative action),最初是美國最高法院于19世紀中葉在有關種族司法判決中,依據憲法的平等保障原則來保護黑人公民權利的行為。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一范疇的內容不斷地擴大,并且引發各種爭議,事實上,這一范疇主要關乎消除歧視和社會公正,作為一種協調手段,對于社會中存在的不公平現象進行彌補與消除。

[8] Approachesto Feminism, in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http://plato.stanford.edu/entries/feminism-approach 30/10/2010

[9] Linda Lopez McAlister, “On the Possibility of Feminist Philosophy, ”Hypatia vol.9, no.3(Summer 1994),p.191.

[10] Carol Gould, “Feminist Philosophy after Twenty Years Between Discrimination and Differentiation: Introductory Reflections, ”Hypatia vol.9, no.3(Summer 1994),p.184.

[11] John Law, After Method: Mess in Social Sciences Research, Routledge 2004, p.2.

[12] Caroline Ramazanoglu with Janet Holland, Feminist Methodology: Challenges and Choices, SAGE Publication Ltd, 2002, p.11, p.172.

[13] Ibid., p.171.

[14] Ann Garry and Marilyn Pearsall, Women, Knowledge, and Reality: Explorations in Feminist Philosophy, Routledge, 1992, p.1.

[15] Caroline Ramazanoglu with Janet Holland, Feminist Methodology: Challenges and Choices, SAGE Publication Ltd, 2002, p.2.

[16] Caroline Ramazanoglu with Janet Holland, Feminist Methodology: Challenges and Choices, SAGE Publication Ltd, 2002, p.9.

[17] Jeffner Allen ed., The Thinking Muse,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

[18] 〔法〕西蒙娜·薇依:《西蒙娜·薇依早期作品選》,徐衛翔譯,同濟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5頁。

[19] 〔英〕米蘭達·弗里克、詹妮弗·霍恩斯比編著:《女性主義哲學指南》,肖巍、宋建麗、馬曉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

[20] 參見屈明珍:《論波伏瓦女性主義倫理思想的當代價值》,載《浙江學刊》2011年第1期。

[21] Caroline Ramazanoglu with Janet Holland, Feminist Methodology: Challenges and Choices, SAGE Publication Ltd, 2002, p.9.

[22] Donna Haraway, Modest_Witness@Second_Millennium.FemaleMan_Meets_OncoMouse, Feminism and Technoscience, Routledge, 1997.

[23] 〔美〕理查德·羅蒂:《后哲學文化》,黃勇編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245—251頁。

[24] 〔美〕理查德·羅蒂:《后形而上學的希望》,張國清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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