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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婦女哲學

婦女哲學是否存在?應當如何對婦女哲學做出界定?女性是否具有成為哲學家的身份?這些是討論婦女哲學首先要面臨的問題。

(一)“婦女哲學”是否存在?

“婦女哲學”是否存在?即便在女性和女性主義學者之中,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也不同。一種觀點認為,從哲學史上考察,至少在近代之前,婦女哲學似乎是不存在的。而另一種觀點不僅承認婦女哲學是存在的,而且花大氣力去挖掘婦女在哲學上的貢獻,重新發現婦女哲學家,書寫婦女哲學史。

作為第一種觀點的主要代表,當代女性主義哲學家南希·霍蘭德(Nancy Holland)認為,婦女哲學不同于婦女藝術和婦女音樂,對于這一問題的討論必須對婦女體驗作出說明。而大陸哲學,尤其是英國經驗主義則一直忽視或無視婦女的體驗,因而可以得出結論說,在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傳統中并不存在“婦女哲學”。而且,如果男性哲學都是對男性體驗的反映,那么以往的所有哲學都是男性哲學。[1]但她并不否認近代之后的女性主義學者有可能建構婦女哲學。無獨有偶,當代英國女哲學家瑪麗·沃諾克(Mary Warnock)也認為,在17和18世紀,很少有女性,甚至可以說沒有一位女性能夠在哲學上做些什么,直至大學能夠把哲學作為一門專業課時,這種局面才有所改變。她曾應邀編輯一本文集《婦女哲學家》,她說自己在完成這項工作時注意到,一些“婦女哲學家”的著作實際上充滿了宗教信條,以致無法把它們同正規哲學著作等同起來,而且“對于女性而言,寫一些帶有宗教性的、虔誠的小冊子是一件完全可以接受的事情,因為這是女性表達思想與感受的一種可以接受的方式,而且在我看來,由于她們早期并沒有把哲學當作一門獨立的學科來學習,因而一旦她們有了一些哲學思想,就會傾向于將這些思想以宗教的方式詳細地寫下來”[2]。她還強調,即便后來女性進入哲學領域,她們也更多地關注道德哲學,而且越發地趨于實際。顯然,沃諾克本人對婦女哲學并不感興趣,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哲學生涯描述成一位女性對父權制的反抗,因而有評論家認為,她已經“間接地表明了女權主義對于女性處境與體驗的關注不過是一個錯誤”[3]。一些后現代主義哲學家也相信,婦女哲學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在一個可以解構哲學的時代,婦女都不存在,何來婦女哲學?我們“已經不再可能去尋找婦女,或者是尋找作為婦女的女性和女性的性別。充其量它們不能以任何熟悉的思維方式被發現,或者被認識——即便人們不能停止尋找她們”。

然而,另一種看法的學者不僅承認婦女哲學的存在,還試圖以弘揚婦女哲學為使命從事大量的挖掘和梳理工作,并已有一批重要的成果問世,從不同角度證明女性的哲學貢獻,例如吉恩·格里姆肖(Jean Grimshaw)的《女性主義哲學家:哲學傳統的婦女視角》(1986年)、瑪麗·艾倫·韋特(Mary Ellen Waithe)四卷本的《婦女哲學家史》(1987年),以及凱瑟琳·維拉紐瓦·加德納(Catherine Villanueva Gardner)的《重新發現婦女哲學家——哲學風格與哲學邊界》(2000年)等。美國紐約圣瑪麗山大學退休女教授凱特·林德曼也建立了一個婦女哲學網站,專門收集介紹婦女哲學家的理論和思想。林德曼在自己網站的主頁上曾提醒人們注意這樣幾個問題:1.在哲學之父畢達哥拉斯出現之前,就有一位婦女——公元前13世紀的赫杜安娜(En Hedu'Anna)已經在從事哲學研究[4],她生活在目前屬于敘利亞和/或伊拉克的地區。2.在羅馬皇帝尼祿殺害或驅逐所有思想激進的哲學家之后,是一位羅馬帝國的皇后在羅馬復興了哲學。3.歐洲的女修道院是許多婦女哲學家的樂園。4.一位偉大的日本史詩作家也是女哲學家。5.有一位英國女哲學家作出哲學與經驗科學的區分,這被當代西方大學普遍地接受下來。[5]

在古希臘,也有一些當時著名但今天卻鮮為人知的婦女哲學家,如舉世聞名的古希臘神殿——特爾菲神殿的女祭司、公元前6世紀的希臘女哲學家米斯托克亞(Themistoclea),據說她是畢達哥拉斯的老師,為其講授道德理論,也被視為歐洲社會的第一位婦女哲學家。而畢達哥拉斯的妻子——克托那的特阿諾(Theano of Crotona)和三個女兒——達諾(Dano)、格里諾特(Grignote)和梅麗(Myia)也都是自己時代的著名哲學家。特阿諾對于數學和形而上學作出過重要貢獻,她所論述的“黃金分割”概念對于后來的數學、藝術和建筑學都產生過深遠的影響,畢達哥拉斯辭世之后,特阿諾同自己的女兒們一道主持畢達哥拉斯學院的工作,在傳播畢達哥拉斯學說過程中也不斷地進行理論創新。有評論家認為,如果沒有她們的努力,畢達哥拉斯思想不會在環繞地中海的古代世界產生如此重要的影響。在此后的哲學思想史上,也出現過眾多婦女哲學家,如柏拉圖《會飲篇》中的重要人物,曼提尼亞的女祭司第俄提瑪(Diotima)。而且,即便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代,也出現過許多婦女哲學家,如中世紀的雷德格恩德(Radegund)、圣伊爾達(Saint Hilda)和埃洛伊絲(Heloise),以及文藝復興時代瑞典的布麗奇特(Brigitta of Sweden)、諾里奇的朱利安(Julian of Norwich)、克里絲汀·德·皮桑(Christine de Pisan)等。從近代至今,婦女哲學家更是不勝枚舉,這無疑地證明了婦女哲學的存在,而傳統哲學教科書卻對這一歷史事實視而不見,這正如瑪麗·艾倫·韋特所言:“我已經得出結論——大約一百名,或者更多的婦女哲學家的成就一直被標準的哲學參考書和哲學史所忽略。”[6]或許,人們對于“婦女哲學是否存在”問題的回答最終要取決對于婦女哲學的界定。

(二)“婦女哲學”的界定

在古今中外的學術殿堂上和大學哲學課程的設計中,人們很難發現“婦女哲學”課程,因為通常在人們看來,婦女哲學根本就不存在。縱然在東西方哲學思想史上,不乏對婦女的哲學解說,但那些可以說成是“關于婦女的哲學”,而不是“婦女哲學”本身。然而,一些哲學家在著書立說時,常常把這兩者混淆起來,如瑪麗·布里戴·馬奧沃爾德(Mary Briody Mahowald)編輯的《婦女哲學:從經典到當代概念選集》以“婦女哲學”來命名,但書中卻收錄許多古今哲學家對于婦女的論述,這就要求人們在閱讀時有必要把“關于婦女的哲學”與“婦女哲學”和區分開來。

在當代婦女哲學家中,對于什么是“婦女哲學”也有不同的理解。一種看法認為,婦女哲學意指說明婦女體驗的哲學,例如霍蘭德認為“我所指的婦女哲學著作的含義是(例如對于傳統哲學問題的討論)來自于并明確地涉及婦女的體驗,而且試圖對于這些體驗進行說明”[7]。她還看到,男女的體驗都是某種社會、經濟、政治、宗教和哲學模式的產物,以往男性哲學的錯誤并不在于說明男性的體驗,而在于試圖以男性體驗來代替人類體驗,忽視女性的體驗,并使這種哲學成為白人中產階級男性的哲學。盡管在哲學傳統上婦女哲學并不存在,但我們可以創造這樣的理論,而“為了創立婦女哲學,我們中的那些在歐美哲學領域工作的人至少應當重新從頭開始思考哲學,重新思考哲學提出的問題,重新思考什么可以算成是對于這些問題的回答”[8]。另一種看法則是,只要是由婦女完成的討論哲學問題、體現哲學觀點和思想的作品便是婦女哲學。例如在加德納看來,傳統道德哲學強調公平、理性和普遍性,而婦女哲學則是通過小說、書信和詩歌體現出來的。由于女性受教育和發表論著機會受到限制,并且得不到公眾承認,女性不得不采取偏離的方式來寫作哲學,而這也從另一個角度證明性別實際上是社會的產物,在一個女性始終被限制發展空間的社會里,女性的哲學寫作形式也必然受到影響。她也強調自己“重新發現婦女哲學家”的興趣并不在于說明哲學史如何排斥了女性,也不想論述如何重寫這部歷史,以便把婦女的哲學論著包括進來,而是力圖說明這些婦女哲學家的著作如何能為當代倫理學,特別是女性主義倫理學理論提供資源,成為當代哲學對話的組成部分。

這里,我們可以借鑒弗吉尼亞·伍爾夫對婦女小說的理解來解釋婦女哲學的概念。在論及《婦女與小說》時,伍爾夫強調對于“婦女小說”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為婦女寫的小說;二是關于婦女的小說。依據這種區分,婦女哲學不是關于婦女的哲學,而是由婦女完成的哲學工作,因而婦女哲學可以簡單地定義為由女性完成的,表達出自身哲學思想和觀點的哲學。

而對于這一定義,我們還可以進行一些說明:其一,盡管婦女哲學與女性主義哲學呈現出一種交叉的、相互包含的關系,但婦女哲學未必是女性主義哲學,如果一種婦女哲學試圖成為女性主義哲學,就必須以女性主義方法論為指導,對寫作提出體現女性主體性別意識及其價值觀的要求。其二,女性主義哲學家未必都是女性。只要男性哲學家依據女性主義方法論來提出和發展哲學,也可以被稱為女性主義哲學家。其三,女性的體驗是多元而具體的,體驗永遠都不是鐵板一塊的,因為婦女之間存在著階級、種族、文化和社會地位等多重差異,但這些體驗的基礎是社會、歷史和文化,而非婦女的生物學功能。其四,在研究婦女哲學時,必須關注每一位婦女哲學家的具體存在。根據描述現象學理論,在說明人對世界的體驗時,必須首先對這些體驗得以形成的社會歷史條件進行本體論的說明。海德格爾也持一種類似的看法,認為存在中的人們總能理解自身,但卻不能進行直接的說明,而必須通過其存在來說明。婦女哲學與女性本人生活的歷史和社會、社會的意識形態密切相關。當代法國文學評論家羅蘭·巴特在談論意識形態對文本的影響時曾把那些與意識形態沒有聯系的文本比喻為沒有影子的、沒有生育功能的,沒有創造力的貧瘠文本,認為它們如同一個失去生育能力的女性一樣不令人期待。[9]在這里,盡管他把女性等同于文本,等同于客觀對象而不是主體,等同于生育功能的看法是值得商榷的,但他對于文本與意識形態關系的說明卻是可以借鑒的。其五,婦女哲學也是一種“不同聲音”的哲學。吉利根通過對人們道德聲音的考察得出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結論:“在過去十余年來,我一直在傾聽人們談論道德和自我。在這一過程中,我開始聽出這些聲音中的差別——談論道德問題的兩種方式,描述自我與他人關系兩種方式。”[10]她也正是循著這種聲音建立起與公正倫理不同的關懷倫理。同樣,婦女哲學也是哲學中的一種不同的聲音。這種聲音亦可以如同人們道德發展中不同的聲音一樣來源于性別而又不拘泥于性別。既然吉利根能從傳統上被認為是婦女的美德——關懷、關心、注重關系、情感中觀察到關懷倫理的存在,人們也可以從傳統上被歸結為女性的哲學特征中看到哲學中“不同的聲音”的發展脈絡。這種聲音無疑多與情感/感性/身體/物質/性/欲望/內在性/私人領域/具體/特殊性/自然一類的概念相聯系。蓋洛普在分析19世紀初法國作家德·薩德的作品《臥室里的哲學》時看到,薩德的作品“要將身體、性、欲望和無秩序狀態納入到哲學和思想的明晰類別中去。但是,某些無秩序的特殊性卻又始終存在著,它們超越于系統化了的話語之上,因而使得另一種意義上的哲學具有了必要性”[11]。這種被薩德強拉硬拽到他所理解的哲學中而未能獲得成功的“身體、性、欲望和無秩序狀態”與其說是一種“非哲學”,不如說是一種“不同的哲學”,抑或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哲學”,而對于哲學的這種理解也適用于“婦女哲學”。其六,婦女哲學也未必需要以傳統哲學的方式和面目出現,女性通過文學作品表述的哲學思想也是婦女哲學。婦女哲學的寫作形式更善于描述具體、特殊的人類情感的本質和日常生活,而不是對抽象和普遍的真理給予說明。即便是以往的女性在寫作哲學著作時多采取小說、書信和詩歌等方式,也不能由此斷定性別與寫作方式之間存在著本質聯系。事實上,通過文學作品來闡釋哲學思想的做法并非是女性的專利,也是許多男性哲學大師慣用的寫作方法,例如薩特在哲學與文學領域都作出了不朽的貢獻,在青年時代,他曾談到哲學與文學對自己的意義,認為哲學是一種對人的內在狀態的有條理的描述,而這些描述是他進行文學創作的方法和工具。梅洛·龐蒂在評價波伏瓦小說時也指出:“當一個現象學的或存在的哲學指定給它自己的任務不是解釋世界或發現其‘可能性的條件’,而是闡述關于這一世界的經驗、與這一先于關于世界的所有思想的世界進行接觸的時候,所有事物都發生了變化……從現在起,文學與哲學的任務再也不相互分離了。”[12]巴特勒也揭示過這樣一個事實:“當前,歐陸哲學傳統中很大一部分工作是在哲學系以外開展的。有時,這些工作是通過文學閱讀,以極為豐富、驚人的方式展開的。具有悖論意義的是,哲學一方面在當代文化研究和對政治的文化研究中獲得了新生,另一方面,哲學概念同時又豐富了社會和文學文本。這些文本本來并不屬于哲學范圍,但這樣做就使得文化研究成了在人文領域內進行哲學思考的極具生命力的場所。”[13]因而,哲學與文學、文化和社會政治相互滲透,相互促進的發展不僅意味著哲學領地的擴展,也預示著哲學在人文社會科學中的新生。因而,當人們對于婦女哲學采取更為寬泛的理解時,便會發現它幾乎同人類哲學思想發展的歷史一樣由來已久。

(三)婦女哲學是哲學嗎?

即便我們已經斷定婦女哲學的存在,并對這一概念作出界定,還會有人提出一個更為基礎的問題:婦女哲學是哲學嗎?而對于這一問題的思考有必要重溫“哲學”的含義。

如果從其起源上解釋,哲學就是“愛智慧”的話,那它無疑屬于所有愛智慧的人們。幾乎在一切有人類思維存在的時空里,都有哲學存在,能夠進行思維的人就有自己的哲學,哲學并非僅僅掌握在一些特權者手中,也就是說,當一些權威和特權者定義自己的理論是哲學,而其他人不能,也不配從事哲學研究時,我們始終可以提出這種看法是否公正的倫理追問。也就是說,那種由哲學專家來判定“誰做的工作是哲學?”或者“誰的工作不是哲學”的做法本身便是受到女性主義批評的觀點,女性主義不僅要提出應當以什么原則來界定哲學的問題,也會提出“誰賦予這些人以專家身份?以及他們代表誰來說話?這樣做的目的何在?”等問題。其次,人們也應當意識到,無論多么高深的哲學理論,都有其社會生活源泉。只要人類的社會生活有婦女參與,她們就能夠對于哲學作出貢獻。瑪麗·艾倫·韋特發現,在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婦女哲學家中,便已經開始探討應用倫理學,“這些哲學家分析畢達哥拉斯的‘和諧’概念如何應用到國家的建構和運作中,以及如何應用到家庭——它被看成是微觀的國家。她們討論女性如何以這一原則來教育子女,使其成為公正、和諧的個人,討論女性如何把這一原則應用到自己日常生活的其他領域。這并不是家庭經濟學,而是應用倫理學理論,需要通過道德發展心理學來完成,這也是一種關于家庭責任的理論以及具有更豐富內容的東西”[14]。再次,如前所述,人們應當承認哲學上有無數“不同的聲音”,古往今來被主流哲學界承認的哲學是哲學,那些不被承認的哲學也是哲學;古往今來被承認的哲學寫作方式是哲學寫作方式,而不被承認的寫作方式也可能是另外的、不同的哲學寫作方式。哲學不是一片有疆界的固有領土,需要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不斷地進行“保家衛國”的戰斗。相反,哲學是人類的一種自然天賦,是一種宇宙的資源。它同自然、大地、月亮和太陽一樣屬于每一個人。從這一意義上說,宣布“婦女哲學”存在的意義僅僅是作為一個榜樣向世人告知哲學中“不同聲音”的存在,而且隨著社會和時代的發展,人類精神的進步和道德倫理胸襟的寬闊,必定會有更多不同的聲音的哲學出現,例如“種族哲學”“黑人哲學”“老人哲學”“病患哲學”和“打工妹哲學”等。最后,許久以來,哲學也一直被看成是關于思考的思考,它依賴于理性、系統的思考和爭辯來追求諸如真理、知識和存在一類的概念。[15]而且在一些哲學家眼中,“哲學是一門形成、發明和制造概念的藝術”。“哲學是一門創造概念的學科。”因為概念是一種內在于思維的存在,一個使得思維本身成為可能的條件,哲學通過概念來獲得知識。[16]如果女性能夠進行理性思維,并能夠就一個問題進行系統的思索,通過內在的和外在的爭辯來獲得認識,就不能說她們不具有哲學思維,即便沒有經過哲學訓練的普通女性也能夠以自己獨特的概念來思考,只不過不能明晰地表述出來罷了。女性的哲學思考使用的是另一套完全不同于柏拉圖的“理念”,亞里士多德的“形式”,或者萊布尼茲的“單子”,以及康德的“善良意志”一類的概念,但她們肯定也是有概念的。盡管這些概念是破碎的、零散的、模糊的、層出不窮的和短暫的,甚至是平淡無奇和無法登上大雅之堂的,但卻是關于她們生命和思維的寫照。正如我們無法準確地把握兒童和原始人的思維一樣,我們也無法全面真實地把握在人類思想史中女性的哲學思考,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女性沒有哲學,或者其哲學不是哲學,女性實際上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進行哲學思考,“始于女性的視角,哲學不再需要一針見血,而在于通過經驗的遮掩進行思考的漫步。不是為了使事實昭然若揭,而是為了揭示它們模糊的邊緣”[17]。馮友蘭先生也曾經強調:“哲學是人類精神的反思”,其“大用”在于“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從這一意義上說,任何以理性或理性之外的其他方式所從事的“人類精神的反思”,就其反映人類精神本真的樣式來說都屬于哲學領域,這其中當然也包括女性所從事的哲學研究和女性主義哲學。基于上述理解,人們對于婦女哲學探討的重心似乎不應置于諸如“婦女哲學是哲學嗎?”一類的問題,而應換一種思路來梳理和挖掘女性對于人類哲學思想史的貢獻。

(四)女哲學家身份

古往今來,女性的性別身份一直都是一個敏感而復雜的問題。據考察,只是到了17世紀婦女才正式進入大學學習哲學。[18]盡管此后有無數女性在這一學科做出了驕人的成績,但許多婦女哲學家依舊在自己性別身份和女性主義立場確認方面采取了不同的態度。

一些著名婦女哲學家公開否認自己的“女性”身份,并對女性主義哲學突出女性體驗的主張持反對態度,例如前面提到的英國當代著名女哲學家沃諾克不僅否認自己的性別身份在哲學事業成功中的意義,也對女性主義哲學家提出的諸多觀點提出質疑。首先,她對于女性思想家一直被邊緣化提出質疑:“我并不認為曾有大批的女性哲學家受到過忽視。”哲學在17和18世紀時,“無論如何都是一門獨特的學科。它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各門科學,而當時并沒有太多的女性——事實上沒有一位女性——除了能表達對于各門科學的興趣之外,還可以做些什么,而且顯而易見,她們更沒有機會去追尋科學的基本原理,或者以男性的方式來探究科學中正在發生的種種變革。因此在我看來,將不少甚至任何一位曾遭到過度忽視的女性哲學家重新挖掘出來都絕非是易事。這之后,哲學就開始成為大學的一門專業課,并且在一段漫長的時間內,女性顯然都無法涉足這一領域”[19]。其次,她也反對女性主義哲學家所討論的哲學中的“性別差異”,認為那種相信哲學論證本質上存在著“性別差異”的看法是不成立的,“是一種典型的后現代主義觀點,它如同一切后現代主義觀點一樣,都是難以證明和反證的”。“無論對男性,還是女性而言,重要的是他們都在尋求事物的真相。而另外一些置于事外的人,如一名社會學家或女權主義者,或許他們本可以找到一種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但他們卻刻意去制造一些女性所獨有的東西,這在我看來完全是一種理智上的驕橫跋扈。”[20]此外,她還批評女性主義哲學家關于哲學領域存在性別歧視的主張,認為女哲學家為數很少并不是性別歧視的結果,而是因為她們本身人數太少,所以不為人知,也由于女性的生活通常是支離破碎的,要同時忙碌許多事情,因此無法專注哲學思考,學有所長。

另一些婦女哲學家,例如波伏瓦和英國女性主義哲學家珍妮特·拉德克利夫·理查茲(Janet Radcliffe Richards)等人都經歷過一個從不承認自己性別身份到公開堅持婦女身份和女性主義立場的轉變過程。波伏瓦曾對自己的這一轉變過程總結道:“在《第二性》的結尾處,我說過自己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因為我相信女性問題將在社會主義發展的背景之下自動地得到解決。女性主義者對我來說意味著獨立于階級斗爭,專門為解決女性問題而斗爭的人們。我今天仍舊堅持同樣的看法。按照我的定義,女性主義者是女性——或者甚至也有男性——他們正在聯系階級斗爭為改變女性的處境而斗爭,但這一改變女性處境的斗爭也獨立于階級斗爭之外,在沒有發生女性主義者全力奮斗的,依賴于社會整體變化的變化下進行。我要強調的是,在這個意義上,我今天是一個女性主義者,因為我意識到,我們必須從現在起,在我們的社會主義夢想成為現實之前,就必須為女性的狀況而斗爭。”[21]而理查茲1980年出版的著名處女作《懷疑的女性主義者》(The Skeptical Feminist)則成為她承認自己的性別身份,向女性主義者轉變的標志。她把這本出于一個意外邀請完成的著作看成自己生命中的一個轉折點。“當時我還在從事形而上學和科學哲學研究,幾乎從未涉足女性主義領域”,“但寫這本書確實改變了我對女性主義的看法”,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它使我的目光轉向了哲學在道德育實踐問題上的應用,自此以后,這也就成為了我關注的焦點”。[22]

還有更多不勝枚舉的婦女哲學家則自始至終確認表明自己的性別身份,以女性主義視角從事哲學研究。她們中包括凱瑟琳娜·麥考利(Catharine Macaulay)、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貝蒂·弗里丹(Betty Friedan)、琳達·奧爾克芙(Linda Alcoff)、埃萊娜·西蘇(Helene Cixous)、朱莉亞·克里斯蒂娃、露絲·伊麗格瑞、卡羅爾·吉利根、內爾·諾丁斯(Nel Noddings)、薩拉·拉迪克(Sara Ruddick)、凱特·米利特、托莉·莫娃、吉納維夫·勞埃德、馬喬里·米勒、詹妮弗·索爾、朱麗葉·米切爾(Juliet Mitchell)、艾莉森·賈格爾(Alison M.Jaggar)、伊麗莎白·格羅茲、弗吉尼亞·赫爾德、希拉·貝納比(Seyla Benhabib)、桑德拉·哈丁和卡倫·沃倫(Karen J. Warren)等人。

總體來說,無論婦女哲學家對于自己性別身份和女性主義持何種態度,都有其自身以及時代的合理性。婦女哲學家對于自己性別身份的自我確認并非一個簡單的問題,而是不同時代性別關系,以及女性社會地位對于哲學領域影響的一個歷史縮影。應當說,許多哲學家,包括女哲學家對于婦女身份和女性主義的拒絕很大程度上與她們對于女性主義所強調的“婦女”身份的意義缺乏了解,以及自身不同的生活和存在狀態相關,從這一意義上說,波伏瓦和理查茲的轉變過程更耐人尋味。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獲得者、美國生物學家芭芭拉·麥克林托克被視為科學領域的女性主義先驅者,其代表作《情有獨鐘》也一直被看作女性主義科學研究領域的一部經典之作,而她在回復一位女同仁慶祝自己當選為美國科學院院士的賀信時卻坦誠地強調:盡管自己并不是一位女性主義者,但依舊為打破一向不合邏輯的藩籬而高興。這也表明了另一個事實——即便一些女哲學家或科學家并不理解自己的性別身份和女性主義概念,也依舊不妨礙她們已經在不自覺中成為堅定的女性主義者,為女性主義哲學和科學理論作出了重要貢獻。

[1] Nancy J.Holland, Is Women's Philosophy Possible?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1990.pp.1-2.

[2] 〔英〕朱立安·巴吉尼、杰里米·斯唐魯姆編:《哲學家在想什么》,王婧譯,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146頁。

[3] 同上書,第145頁。

[4] 赫杜安娜在科學技術歷史文獻中是第一位女性的名字,生活在公元前3世紀,是一位追求智慧和知識的女祭司。其父是薩爾貢一世,建立阿卡德王朝,后來形成巴比倫帝國,他在公元前2354年任命女兒赫杜安娜為烏爾城(the city of Ur)南納神殿(the temple of Nanna)的月神女祭司(Priestess of the Moon Goddess)。這是一個具有真正權力的職位,祭司和女祭司對所有日常活動,如農事和工匠之事提供指導,同時神殿也是學習數學、科學和藝術的知識中心,其重要功能是觀測行星與星體的運動。

[5] http://www.women-pholosophers.com/2009/08/03.

[6] Mary Ellen Waithe ed., A History of Women Philosophers, Volume1 Ancient Women Philosophers, 600B.C-500A.D,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1987, p.x.

[7] Nancy J.Holland, Is Women's Philosophy Possible?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1990.p.1.

[8] Nancy J.Holland, Is Women's Philosophy Possible?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Inc., 1990.p.4.

[9] 〔美〕簡·蓋洛普:《通過身體思考》,楊莉馨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9頁。

[10] 〔美〕卡羅爾·吉利根:《不同的聲音——心理學理論與婦女發展》,肖巍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版,第36頁。

[11] 〔美〕簡·蓋洛普:《通過身體思考》,楊莉馨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2頁。

[12] 〔美〕加里·古廷:《20世紀法國哲學》,辛言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9—150頁。

[13] 〔美〕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別》,郭劼譯,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240頁。

[14] MaryEllen Waithe ed., “A History of Women Philosophers, ”Ancient Women Philosophers, Volume 1/600B.C-500A.D,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1987, p.xi.

[15] 〔美〕羅賓·羅森:《女性與學術研究——起源及影響》(英文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44頁。

[16] 〔法〕吉爾·德勒茲、菲力克斯·迦塔利:《什么是哲學?》,張祖建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201、205頁。

[17] Jeffner Allen edt., The Thinking Muse,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9, p.1.

[18] 據考察,世界上第一位進入大學系統學習哲學的女性來自威尼斯城,1678年畢業于帕多瓦大學。在意大利帕多瓦大學校園里,有一座擁有3000年歷史,被稱為Cortile Antico del Bo的古老建筑,在它的二樓上,便是舉世聞名的作為人類醫學發展里程碑的解剖學階梯教室(Anatomical Theater),在這一古老建筑的入門處,豎立著這位學哲學女性的雕像。

[19] 〔英〕朱立安·巴吉尼、杰里米·斯唐魯姆編:《哲學家在想什么》,王婧譯,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145頁。

[20] 同上書,第149頁。

[21] Toril Moi, Sexual /Textual Politics, Routledge, 2001, pp.89-90.

[22] 〔英〕朱立安·巴吉尼、杰里米·斯唐魯姆編:《哲學家在想什么》,王婧譯,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21、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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