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增長的邏輯:基于新結構經濟學視角
- 朱富強
- 4387字
- 2020-05-14 17:45:11
二、新結構經濟學引發爭論的緣由
自林毅夫提出新結構經濟學以及GIFF框架和有為政府說以來,中國媒體界和經濟學界就圍繞政府功能和產業政策展開了一場大爭論,參與這場產業之爭的主要學者有張維迎、田國強、文貫中、黃益平、韋森、許小年、李稻葵、吳敬璉、毛壽龍、馮興元等人。那么,我們應該如何認識這些爭論?這就涉及不同學者在產業政策和政府功能上所持立場和觀點的差異。那么,不同經濟學人的立場和觀點為何存在如此不同呢?很大程度上,這就涉及不同學者所接受的學說和思維上的差異。
按照馬克思經濟學的階級分析觀,無論一個人的理性如何堅實、縝密,他們的階級背景或其他社會因素將決定他們思考的方式和結果。但實際上,真正的學者很少會囿于個人利益,卻往往會為其所接受的特定理論或信念所遮蔽。從學術史就可以發現,學者們很少會有意識地為其階級、集團利益辯護,他們的價值判斷和立場甚至與其所隸屬的階層往往相差很大。例如,在啟蒙運動時期,很多思想家都具有社會特權背景(是貴族或高等法官的子弟),但他們基本上都能夠跳出當時教會或貴族精英的圈子,積極推動社會的改革而不是維護社會等級和現狀;而且,為了堅持和推廣自己對人類社會所持的理念,他們的活動往往冒著很大的風險,小到被罰款、喪失經濟保障,大到被流放、投入監獄,甚至被處以死刑,如馬克思和恩格斯就是典型。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隨著邊際革命的興起和新自由主義的流行,很多出身于社會底層的學者卻堅持自由放任的市場經濟,并熱衷于為資本主義制度和現實市場經濟辯護,如弗里德曼、羅斯巴德就是典型。更為直觀的對比是李嘉圖和馬爾薩斯:李嘉圖致富后買了大量的土地而成為一個大鄉紳地主,馬爾薩斯卻一直是一個清教徒和教師而不是地主階級的成員;但是,李嘉圖卻極力主張廢除當時有利于傳統地主階級的谷物法而倡導自由放任政策,而馬爾薩斯卻極力維護谷物法且最多是一個冷淡的自由貿易者。
也就是說,真正學者的學術取向和價值立場,與其說取決于他的出身背景和個人利益,不如說與他的知識結構及其相應的社會理念更相關。韋伯就指出:“利益(物質的和理念的),而不是理念,直接控制著人的行動。但是,‘理念’創造的‘世界觀’常常以扳道工的身份規定著軌道,在這些軌道上,利益的動力驅動著行動。”[2]凱恩斯則進一步強調:“和思想的逐漸侵蝕相比,既得利益的力量是被過分擴大了……不論早晚,不論好壞,危險的東西不是既得利益,而是思想。”[3]更進一步地,哈耶克高度評價了凱恩斯這段話,并指出:“如果一個自由社會要得到維續或得到恢復,那么我們必須傳播的就是信念,而不是那種在眼下看似可行的東西。”[4]事實上,面對20世紀70年代之前知識分子普遍反對資本主義的思潮,哈耶克就認為,這主要是西方社會日益為建構理性滲透的文化所賦予的第二稟性所決定的。哈耶克寫道:“理性主義的影響既廣且深,因此一般而言一個人越是聰明和有教養,他或她就不僅越有可能是理性主義者,而且還會持有社會主義觀點。我們在智力階梯上攀登得越高,我們越是與知識分子談話,我們就越有可能遇到社會主義信念。理想主義者大多數可能既聰明又很有學識,而聰明的知識分子大多傾向于成為社會主義者。”[5]但顯然,當前經濟學界所面臨的情形恰恰相反,隨著新古典自由主義從20世紀80年代后的日益隆盛以及新古典經濟學的傳播,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尤其是大部分經濟學人開始信奉自由市場,開始迷信企業家在市場經濟中的作用,從而也就熱衷于為現實市場的一切現象以及市場下的收入分配辯護。
當然,這并不是說,階級地位、家庭出身和既得利益等對學者的學術觀點和立場沒有影響,相反,正如馬克思等看到的,這種影響往往還非常顯著。不過,這種影響并不是直接的,也不是決定性的,而是要借助于一系列的社會機制。我們可以思考一下,既然一個學者的學術主張和立場主要取決于他所接受的理論和知識,那么,他的理論和知識又是如何獲得的呢?一般地,這無非有三大基本途徑:一是在家庭中的感同身受,二是社會上的耳濡目染,三是學校中的教育學習。具體說明如下:(1)家庭中,統治階級的父母往往為現有的文化倫理、社會秩序、政治制度、經濟結構、分配體制以及政府政策進行闡述和辯護,子女的思想洞識和學術立場自然地也就會受到影響;(2)在社會上,統治階級父母的朋友圈和社會交往往往是具有相同價值觀的顯貴達人,他們的主張和行為方式也會影響到子女今后的學術傾向;(3)在學校中,統治階級父母往往會送子女去那些相似階層孩子的學校接受正統思想的教育,漫長的學校生涯也會形塑此后一生的思考方式。尤其是,正如馬克思指出的,控制物質生產資料的統治階級往往會通過控制媒體、學術機構等精神生產資料而宣傳和塑造反映其意志的社會思想,甚至一個社會占統治地位的思想往往就是統治階級的思想,這種社會思想也就成為所有成員都認可和接受的傳統智慧,上層階級更傾向于維護這種傳統智慧。
不過,真正的學者也會跳出這種傳統智慧的束縛。其動力主要在于:(1)具有強烈的學術理念和批判精神,這會促使那些真正的學者致力于剖析隱藏在流行觀點和政策背后的缺陷;(2)盛行強大的社會革新和反思思潮,這使得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以及社會變革時期往往會出現能夠與社會傳統、家庭身份決裂的真正學者。盡管如此,真正的學者畢竟只是少數,大多數學者都是在遵從前人的足跡或者既定的范式,從而往往會深陷于傳統智慧之中;尤其是,在學術大眾化時代以及市場墮落效應顯著時期,無論哪個階級或家庭出身的學者往往都傾向于接受和傳播傳統智慧,都熱衷于迎合流行的學說和信條。譬如,在當前中國經濟學界,只有接受現代主流經濟學訓練并撰寫符合主流經濟學范式的文章才可以在“一流”專業刊物上發表,才能獲得學術崗位和晉升機會,因而絕大多數經濟學人也必然傾向于傳播主流經濟學的信條。正是基于學術和理念的視角,我們就可以更好地理解現代經濟學人為何如此相信市場和推崇企業家。他們的政策主張與其說是出自個人利益不如說是囿于學術信條。究其原因,在流行的新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教材中,經濟分析框架和相應理論都根基于自然主義思維和肯定性理性傳統,進而將“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生物學信條運用到人類社會而形成社會達爾文主義觀,進而發展出了所謂“存在即合理”的倫理自然主義。
更為甚者,一些經濟學人為了尋求支持,還想當然地將這種思潮與存在主義哲學聯系在一起。但實際上,這是對存在主義的嚴重誤解。究其原因,存在主義的根本特質就在于區分了自在存在和自為存在:其中,自在存在僅僅是自然存在的,并有其存在的現實條件;但是,它并不是人類的有意識選擇,缺少符合人的意向性,從而也就不具有社會性的價值判斷。相反,人類社會要實現自身的理想,就要通過自身的努力、通過改變條件而使自在存在朝滿足我們要求的方向發展,這就是自為存在。顯然,要認識這一點,又有賴于自身的知識結構和批判性學術思維。哈耶克在批判當時的社會主義者時寫道:“凡是不抱這種偏見的人應當坦率面對的第一點是,決定著知識分子觀點的,既不是自私的利益,更不是罪惡的動機,而是一些最為真誠的信念和良好的意圖。事實上,必須承認,大體而言,今天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越是受著良好的愿望和理智的引導,他就越有可能成為社會主義者,站在純粹的知識分子論證的立場上,他總是能夠使自己處在比他那個階層中他的大多數反對者更為優越的地位上。如果我們仍然認為他是錯誤的,我們就必須承認,可能存在著一個真正的錯誤,才使我們生活中這些占據著關鍵位置的心地善良而又聰明的人,四處傳播那種我們認為威脅著我們文明的觀點。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努力理解這種錯誤的根源,使我們能夠去對付它。”[6]盡管哈耶克所針對的是當時的社會主義者,但這句話實際上適用于所有學者,尤其是適用于那種信守傳統智慧的“經院主義學者”,因而也值得現代經濟學人深思。
那么,時下的眾多經濟學人為何又如此接受和盲信現代主流經濟學的傳統智慧呢?很大程度上,這又在于他們的狹隘知識結構:主要只是接受了主流經濟學教材中思維和原理的訓練。其實,很多經濟學大家在學術研究中往往都能正視現實問題,從而具有相對較廣的價值譜系;但是,主流經濟學教材卻集中主流經濟學大致持有的共同價值體系,而撇開那些引起爭議的議題。結果,大多數標準經濟學教材就將世界描繪成一種完美的市場,堅信它的完全競爭模型最接近于真實世界里的市場運行方式,從而就形成了市場原教旨主義。普拉什說:“市場原教旨主義其實就是死抱著經濟學入門課本上的每一條定律”,結果,“最低工資法、高利貸法、誠實廣告法、欺詐管制法、健康保險條例、反歧視法、建造監察條例、環境保護法、投資者保護法以及其他種種法律和規章,實際上無一幸免地受到市場原教旨主義者或輕率或粗魯的摒棄,許多專事煽風點火、挑動紛爭的專欄作家和政客更是不管那一套”。[7]這意味著,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學者,就不只是接受流行的學說和分析思維,更是要以批判性思維審視這些流行的學說和分析思維。哈耶克就告誡說:“盡管我們必須把自己從政治家所受制于的那些當下盛行的偏見中解放出來,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也必須明智地認識到勸說和教育所可能起到的作用。”[8]很大程度上,審視和剖析現代主流經濟學所潛含的思維謬誤,應該成為現代經濟學人的基本學術取向。
最后,回到這場產業政策和政府職能之爭中,張維迎、田國強以及文貫中等人都強烈否定林毅夫倡導的有為政府概念以及相應的產業政策主張,甚至將之視為向統制經濟和計劃經濟學的回歸,是市場化改革的倒退。很大程度上,這些觀念也正囿于他們所持的新古典自由主義的經濟學思維:政府既沒有制定出合理產業政策的認知能力和執行能力,更沒有制定出合理產業政策的欲望和意愿。同時,網絡上的眾多評論尤其是媒體經濟學人的點評文章似乎都表達了對張維迎等人反對產業政策的支持。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長期接受新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思維和理論的熏陶和訓練。事實上,新結構經濟學提出的“有為政府”“因勢利導”等概念與新古典自由主義經濟學的“有限政府”“自由競爭”等概念發生了激烈碰撞,倡導的積極產業政策與自發的市場機制產生了明顯沖突,依據的“政府動機”似乎與“企業家精神”也極不相容,從而就必然引發不同知識結構的學者的不同態度。進一步地,從更大視角上講,當前圍繞有為政府和產業政策的爭論也是現代經濟學不同流派之爭在中國社會的延伸,甚至也是20世紀30年代計劃與市場之爭在當今中國社會的延續。至于不同經濟學流派的爭論在當今中國社會為何會集中爆發并導致異常尖銳的矛盾,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知行合一”傳統使得經濟理論與政策實踐在中國社會結合得更緊密,而當前中國社會也正面臨著改革方向的重大抉擇。正因如此,要真正理解當前的產業政策之爭,就必須跳出狹隘的產業政策范疇,致力于剖析市場機制與政府機制的運行特性,比較市場失靈和政府失靈的原因,進而界定市場和政府作用的強度和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