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經濟增長的邏輯:基于新結構經濟學視角
- 朱富強
- 3010字
- 2020-05-14 17:45:12
二、奢侈性消費的思想史審視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和商業主義的膨脹,消費乃至奢侈性消費逐漸成為大眾文化的一部分;尤其是,一些富豪熱衷于各種炫耀性消費,導致各種奢華產品不斷出新。針對此種現象,根植于肯定性理性和倫理自然主義的現代主流經濟學也致力于提供合理化解釋,不僅將消費尤其是奢侈性消費視為社會經濟發展的引擎,而且視為促進技術創新和社會進步的源泉。果真如此嗎?實際上,只要翻開經濟學說史,我們就可以發現不同學者對待奢侈性消費的認知和態度顯然很不一樣,而且,這種差異還呈現出明顯的歷史階段性:邊際革命之前的古典經濟學家大多對奢侈性消費行為持批判態度,邊際革命以后的主流經濟學家則越來越重視需求并高度肯定奢侈性消費的社會發展作用。那么,為何會出現這種認知差異呢?我們究竟該如何正確認識奢侈性消費對經濟發展的作用和意義呢?重新審視這一問題有助于我們更清楚地認知現代主流經濟學的思維缺陷,更深刻地認識周邊熟視無睹的現象,進而也有助于我們更深刻地審視各種流行的“現代性”問題。
(一)現代主流經濟學的消費觀
現代主流經濟學的核心是價格和消費理論:(1)邊際效用學派認為,消費體現了個人的自由選擇以及對個人福祉的追求,消費水平也成為社會繁榮的標志,從而致力于尋找使既定生產要素得到最佳配置并使消費者滿足最大化的途徑,研究既定目的和手段選擇之間的關系;(2)凱恩斯經濟學認為,消費支出構成了社會總需求的主體,是決定社會就業量的基礎,也是經濟增長的引擎,從而研究如何激發個人消費以防止經濟蕭條,必要時以公共支出來加以彌補。正是受到這些理論的鼓吹和影響,就促生了各種刺激消費的政策和制度安排,以致追求享樂的消費之風逐漸主導了現代商業社會,乃至萌生出追求炫耀性消費的有閑階級。
那么,現代主流經濟學為何如此重視消費呢?一般地,這既有社會環境的因素,也有經濟思想史的淵源。就社會環境因素而言,(1)西方社會不斷推出的技術革新所創造的產品已經超越了在目前社會分配結構下人之欲望的上升幅度和速度,先有產品的生產再引導相應的消費已成常態,因而如何借助廣告等媒體來刺激個體的消費欲望之上升就成為工商業關注的重要課題;(2)現代消費已經脫離了簡單的生理需求而成了社會性需求,而社會性需求則與知識、信息、趣味以及社會風氣有關,因而通過研究消費的變化也就成了促進有效生產的關鍵。就經濟思想史淵源而言,(1)為了提高國家競爭力和促進財富創造,重商主義就大肆鼓吹進行公共工程項目的投資以及奢侈性消費以減少“過多的人員”,這啟蒙了凱恩斯,并成為現代各國經濟政策的重要特色;(2)重商主義后期的孟德維爾更是以諷喻詩形式為當時的奢侈風氣辯護,將奢侈行為視為推動社會繁榮昌盛的力量,而將儉樸行為視為導致社會衰退的原因;(3)桑巴特則分析了奢侈性消費對資本主義成長的影響,發現大規模的工業主義首先發生在奢侈品業,從而認定資本主義正是由奢侈行為所推動。
(二)早期經濟學者的消費觀
在經濟思想史上,對奢侈性消費持贊美和鼓吹的學者畢竟只是少數,而且大多是早期資本主義發展情形的觀察家和肯定者,主要有孟德維爾、馬爾薩斯、勞德代爾以及桑巴特等人。相應地,這些學者的認知來源有二:(1)從伴隨資本主義崛起而盛行的奢侈性消費等現象中總結;(2)對早期基督教禁欲倫理觀的反動。例如,針對當時受到嚴重貶斥的個人逐利行為和奢侈消費行為,孟德維爾寫道:“奢侈驅使著百萬窮漢勞作,可憎的傲慢又養活了一百萬窮漢”,“在這種情況下,窮人也過著好日子”;而一旦“隨著傲慢和奢侈的減少,一切藝術和技巧都相繼消失”,整個社會將一片蕭條。[1]同樣,有感于17世紀末在歐洲廣泛出現的不斷增長的財富帶動的奢侈品需求,桑巴特強調:“奢侈促進了當時將要形成的經濟形式,即資本主義經濟的發展。正因為如此,所有經濟‘進步’的支持者,同時也是奢侈的大力倡導者。它們唯一擔心的是害怕奢侈品的過度消費會損害資本積累。”[2]甚至奧地利學派的米塞斯也承認:“奢侈品鼓勵了消費水平的提高,刺激了工業的發展,促進工業新產品的發明創造并投入大批量生產。它是我們經濟生活的動力源之一。工業的革新與進步、所有居民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都應當歸功于奢侈。”[3]
與此同時,從古典經濟學興起直到邊際效用學派崛起之前的學者大多對奢侈之風持反對態度,代表性人物有魁奈、莎夫茲伯里、哈奇森、斯密、李嘉圖、穆勒父子、巴斯夏、西斯蒙第、李斯特以及馬克思等。他們的認知來源也主要有二:(1)社會經濟發展從商業流通到工業制造轉向使得學者們察覺到了奢侈性消費帶來的嚴重后果;(2)經濟學的理論發展使得學者們得以從價值創造和分工拓展的角度剖析資本積累的作用。例如,被馬克思稱為政治經濟學真正鼻祖的重農學派創立者魁奈強調農業的生產性以及其他行業對農業的破壞,并將在一個極其貧困的國家中為貴族服務的奢侈物品生產視為非生產性的。再如,古典經濟學開創者斯密就主張對奢侈品課以重稅,要求在高速公路對奢侈品運輸征收比普通貨運更高的費用,對“富人的懶惰和虛榮”征稅,對釀酒廠課以重稅以抑制烈性酒的消費以引導人們飲用有益于健康和保持充沛精力的啤酒和麥芽酒。[4]同樣,古典經濟學集大成者約翰·穆勒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生產資料集中以及資產階級的奢侈生活進行了嚴厲譴責,認為他們的收入和消費與生產活動并沒有必然聯系。
(三)兩類消費觀的意義比較
在對待奢侈性消費的認知和態度上,不同時期的經濟學者之所以存在如此明顯的差異,根本上與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經濟任務以及與此相適應的經濟學理論體系有關。早期資本主義面臨的根本課題是:投資不足對財富創造和經濟增長的障礙。基于這一課題,古典經濟學認為,社會經濟的發展根本上依賴于投資支出,生產性勞動和剩余產品的投入則是經濟增長的根本要素,一個經濟快速增長的社會需要大量的剩余產品積累,并且配置到有利于擴大再生產的地方。相反,后期資本主義面臨的根本課題則是:社會需求不足對財富創造和經濟增長的制約。基于這一課題,現代主流經濟學不再區分投資支出和消費支出,更不區分消費的具體內容,而是將所有支出一視同仁地作為經濟發展的動力;尤其是,受周而復始的經濟蕭條的影響,它將消費乃至奢侈性消費當作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只有當私人消費需求不足時,才由政府施加替代性的公共投資需求。
問題是,究竟是投資支出還是消費支出是經濟增長的動力根源呢?事實上,根據皮凱蒂的資本主義第二定律:β=s/g;其中,β是長期資本與國民收入之比,s是儲蓄率,g是增長率。[5]一般地,如果β是穩定的,那么,較低的儲蓄率必然伴隨著較低的增長率。例如,目前歐美發達國家的儲蓄率s幾乎都在6%以下,那么在皮凱蒂設定的β大約為6的情形下,相應的增長率g就不會超過1%;相反,東亞國家的儲蓄率s往往在20%左右,相應的增長率g就可以超過3%;進一步地,目前中國社會的儲蓄率s甚至高達50%,從而往往可以實現超過8%的增長率g。如果考慮到β在不同社會的差異,那么,由于儲蓄率s的差異將會伴隨著更為顯著的增長率g。例如,由于存在充足的勞動力資源,發展中國家的β往往要比發達國家小;相應地,假設當前中國社會的β是4,那么,50%的儲蓄率s就可以實現12.5%的增長率。顯然,儲蓄促進經濟增長的一個基本機制就是轉化為投資,從這點上看,是投資支出而非消費支出成為經濟增長的動力根源。正是基于財富生產和創造的角度,古典經濟學家才極為重視資本積累而貶斥奢侈性消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