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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圣人與歷史

本章主旨是要通過描述宋以前圣人觀念的變化,及其與現實政治的互動關系,來對一個問題進行非常初步的思考:為何中國歷史自孔子之后再無圣人。這個問題初看起來無甚關乎大義,與朱陳之辨也貌似無關,故須簡要先行說明。

子貢曰:“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1]孟子謂:“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2]元武宗詔書曰:“先孔子而圣者,非孔子無以明。后孔子而圣者,非孔子無以法。”[3]近人柳詒徵先生曰:“自孔子以前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傳,自孔子以后數千年之文化賴孔子而開。”[4]這些古往今來對孔子的經典表述都在表明孔子在中國歷史上的獨特地位,嚴格說來,自孔子之后只有亞圣(顏子或孟子),而再無圣人出,法孔子者皆非圣也,這本身也暗示著孔子的特別之處。另一方面,成圣是儒學自孟子以降學者理想的最高境界,尤其是在宋明道學中,更是為學的根本義:“學必如圣人而后已。以為知人而不知天,求為賢人而不求為圣人,此秦漢以來學者大蔽也。”[5]

不過,當我們站在今天再回看道學之時,與龍川類似的困惑也會再現:若謂漢唐道學不明,皆是霸道,那么宋明又當如何定性?若謂宋明皇帝雖是私心把持,但有明道之士大夫輔佐,挽回些許天地正道,那么為何學者孜孜不倦追求成圣的近千年間,除了少數自大狂徒之外,竟無一人得以成圣?人皆可以為堯舜,盡管只是就可能性而言,為何這種可能性從來沒有在現實中得以落實成真?在朱陳之辨中,也是因為成圣之學,即道統的中輟,朱子關于千五百年間,道學不明天地無道的判斷才得以證成。進而言之,朱子道統說認定的“孟軻死道不得其傳”的斷裂中輟,王霸說描述的千五百年道未嘗一日行乎天地間,這不僅是道學家對歷史的重構,對于宋朝以降的幾乎所有士大夫而言,這也是一個“歷史事實”—道統大明、王道復興需要圣王作為實現的載體[6],沒有圣人王道何以興?當然,所謂“歷史事實”絕非真的如此確鑿自明,而必定是在歷史人文中不斷重塑、顛覆、改造的。

所以,仲尼歿后再無圣,這樣一個宋儒視域下的基本“歷史事實”,盡管在朱子來說幾乎構成了他道統說王霸說的天然證據,但無論是對于龍川而言,還是對于我們今天來說,都不是那么自明—在龍川需要松動和瓦解,在我們需要思考和解釋,盡管這個解釋或許并不構成對朱子思想本身的直接研究價值,但它能夠在間接意義上對朱子思想構成回應,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朱陳之辨,理由如下。

首先,成圣不僅是學者理想,也是政治合法性的重要根基。所謂內圣外王之道,王道不可能離開內圣之學而證成;反之,對于三王三代的理解也不可能脫離那些古之圣王形象,這一點在《孟子》書中尤為明顯。因此,朱陳對于漢唐政治的定性始終圍繞著其君王的政治與倫理德性而展開,背后的尺度標桿總是三王三代之圣人。如果我們將朱陳之辨不僅視為宋學內部的一場辯論,而是想要將其置于更大的歷史視域中理解,圣人觀念與現實政治互動關系的考察必將是不可或缺的環節。

其次,圣人觀念與國人史觀之間也有著非常密切的關聯。歷朝政治制度的合法性大多數時候總是源自對古代王道與經典的效法,可是古之道能否興乎今之世?應當效法的是先王之道,還是先王之法?古今之辨中每一位思想者都會依據自己的立場來重新解釋與塑造圣人觀念(譬如先秦諸子對于圣人譜系、先王后王的不同態度),其背后總是蘊含著不同的歷史觀念,在朱陳之辨亦然。

本章試圖完成的任務是從觀念史、學術史、思想史的角度去觀察,來提供一個歷史性的描述與解釋。本書第三章則會在發詳朱陳之辨義理的同時,也嘗試從道學思想內部給予此問題以一定說明。

還要說明的是,在本書中,無論是使用的“史觀”或“歷史觀念”這樣比較含混的說法,或是諸如“歷史哲學”或“歷史理論”這樣更加學術化的概念,都只是想指稱一個泛泛意義上對歷史的理解或思考,而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現代學術概念。這是因為筆者并不確定中國古代有沒有對于作為一個整體的歷史理解,遑論在歷史演進變遷背后的融貫性哲學解釋。即便在西方思想中,歷史哲學也是一個相當晚近的概念,它的哲學根基源自基督教創世與末世理論下建構起的世界歷史圖景,而在古典思想中并沒有一個完整融貫的歷史范式。這無論在希羅多德、修昔底德還是亞里士多德《詩學》那里都是昭然若揭的。中國誠然是一個非常早熟且歷史意識非常發達的文明國度,但是古代的歷史概念與現代差別很大。歷史二字連用較早見于裴松之注引《吳書》:

﹝吳王﹞志存經略,雖有余閑,博覽書傳歷史,藉采奇異,不效諸生尋章摘句而已。[7]

這里的“書傳歷史”當斷開來讀:書、傳是指經典及其傳注。所謂“歷”,本義為經歷、經過,既可以指時間,也可以指空間或者行為事件,在這里乃是指節令歷象陰陽消息如《律歷志》《天文志》之流。所謂“史”,與吏、事兩字隸變之前本為一個字,其本義或曰手執筆記錄文書檔案,或曰執中,或曰執叉而會意為做事[8],難以確定,但大體來說,當是指涉人的事跡尤其是政治行為及其相關記錄檔案。這些義涵雖然與今天的“歷史”概念頗有關聯,卻也絕非能夠直接等同。

上述簡要說明,并不是要簡單質疑中國是否有歷史哲學,或者證成中國式的歷史哲學的合法性,筆者只是想要懸置這些概念的已有內涵,把它交與更加開放性的理解,在討論問題的過程中小心地給出某些角度的暫時性意見。因為如果我們將現代歷史理論套用在中國古代史觀上,便會發現多有難以圓融證成之處。譬如,若是從大家熟悉的“一治一亂”“五德”“三統”等學說來看,似乎能證成所謂的“歷史循環論”;若從“三科九旨”或“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似乎又能證成“歷史進化論”;若從“皇帝王霸”說又能得出“歷史衰退論”;這些學說在中國古人這里往往可以并行不悖甚至存乎一人之身,而一旦我們貼上上述理論標簽卻又顯得如此捍格難通。然而,換個角度進行觀察,我們又會發現,上述學說大多都沿著圣人的諸多面向—如圣人的出現、圣人的變遷、圣人的作用、圣人與天道等—而展開與證成的。筆者以為從圣人觀念出發去進行中國人史觀的疏解或許是一個有待嘗試的道路,本書部分章節所進行的是一個這樣的初步嘗試。

本書第三章義疏中也將展示,朱陳之辨的問題集中在,三代與漢唐在不同史觀視域下呈現出的差異性上:三代作為理想政治的載體是否能夠免于史學或心術層面的考證質疑,漢唐作為政治典范無論多么為后世艷羨是否也不可能上躋三代圣域。隨之而來的問題是三代的地位與意義在國人史觀中是如何形成的,與之相伴的古之圣王與后世帝王之間的判然分際又是如何形成的,故而,朱陳視域的差異放在這個圣人觀念的傳統下來考鏡源流,而不僅僅視為學術性格區別,或許亦能見出幾分真際。

[1]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234頁。

[2]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315頁。

[3] ﹝元﹞蘇天爵:《元文類》,商務印書館,1958年,第129頁。

[4] 柳詒徵:《中國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63頁。

[5] 《宋史》,中華書局,2013年,第12724頁。

[6] 盡管道統說對于圣人再世的要求做了一定的退讓,大賢亦可接續道統,所謂河南程氏二夫子續夫千載不傳之緒;但明道之賢君的出現顯然要困難得多,即便是“治教休明”之大宋,士大夫們“得君行道”的理想也始終未能獲得實現。

[7] 《三國志》,中華書局,2013年,第1123頁。

[8] 參看《說文解字》《漢字源流字典》《漢語大字典》《古文字詁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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