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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萬法唯心

以“心外無物”為主要命題的馬一浮心物論,與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中的唯心論傳統有直接的繼承關系。

中國佛教的唯心論傳統中,《大乘起信論》的地位十分重要。雖然各種經、論中都有唯心思想,但自《大乘起信論》提出“一心二門”和“不變”“隨緣”的“真心”論以后,中國佛教各宗無不受其影響。

根據《大乘起信論》的體系,宇宙萬法的本體是“真如”,又稱“一心”,這表明《大乘起信論》并不是像一般哲學形上學那樣設立一種宇宙根源。《大乘起信論》稱此本體為“心”,必然意味著這個“心”與個體眾生的心有關,且具有心的特質。《大乘起信論》提出:

依一心法有二種門。云何為二?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是二種門皆各總攝一切法。此義云何?以是二門不相離故。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總相法門體,所謂心性不生不滅。一切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別,若離心念,則無一切境界之相。是故一切法從本己來,離名字相,離心緣相,畢竟平等,無有變異,不可破壞,唯是一心,故名真如。[1]

心真如指萬法變生的本源,真如本來清靜不變,但由于此真如是“心”,故當其不守自性時,便會起念,這些念便是心生滅門,妄念的執著生起生滅變化的萬象。所以,雖然在直接的意義上萬法是由念起的無明所生起,而無明即念乃是依真如而有,是真如自己的一種勢用,無明并無自己的實在本性,所以畢竟說來,真如心才是萬法生起的本源。佛教哲學的這種本體論與一般哲學本體論不同,因為佛教哲學中的萬法自身并不具有絕對的實在性,這種本體論是要說明這種不具有實在性的萬法所以會隨緣而起,《大乘起信論》以為這個本源就是“一心”。

這種思想即成了佛教傳統中唯心思想的重要理論形態之一,《起信論》說:

以一切法本來唯心,實無于念,而有妄心,不覺起念,見諸境界,故說無明。[2]

因為一切念并無自己的實在性,故稱妄念,亦稱無明,又說:

以一切色法,本來是心,實無外色。若無外色者,則無虛空之相。所謂一切境界,唯心妄起故有。若心離于妄動,則一切境界滅,唯一真心無所不偏。[3]

佛經本云“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故佛教心物說可謂“心外無法”“心外無色”。佛教之唯心說,從修行角度,要人心離于妄動;而從本體意義上說,主張心實法虛。這種思想在馬一浮心物論中有明顯影響。如《起信論》說:

以一切法皆從心起妄念而生。一切分別,即分別自心,心不見心,無相可得。當知世間一切境界,皆依眾生無明妄心而得住持,是故一切法,如鏡中緣,無體可得,唯心虛妄,以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故。[4]

這與前節所述馬一浮以鏡像喻變易不易,以妄心起滅論證心外無物完全相同。

《起信論》的唯心論,與西洋哲學肯定物的實在性的idealism不同。此種唯心論中的“真心”乃是一種超出個體的普遍性的心,而“生滅心”則多指個體意識之顯示具體的心,所以《起信論》的主旨近于西方哲學的客觀唯心主義。佛教哲學中的“心”多同時具備此二重性質,唯各家重點不同。唐代的華嚴宗發展了這種客觀唯心論,而禪宗則強調主觀唯心論。

“心外無法”本是佛教傳統的成說,如《涅槃經》之“離心更無別法”, 《楞伽經》云“心外無境界,無塵虛妄見”, 《十地經》“三界虛妄,唯一心作”。但佛教各宗派對“心”的了解不同,《攝大乘論》釋為阿賴耶識,《十地論》釋為“第一義真心”, 《起信論》主如來藏說真妄和合緣起。華嚴宗主法界為說,以法界為身,以緣起為用,依體起用,其“法界”亦釋為“真心”。早如智儼亦稱“心外無別境,故曰唯心”[5],法藏亦云:“三界所有法,唯是一心造,心外更無一法可得,故曰歸心。謂一切分別,但由自心,曾無心外境,能與心為緣。何以故,由心不起,外境本空。”[6]又說:“終無心外法,能與心為緣,……今塵不自緣,必待于心,心不自心,必待于緣。”[7]華嚴宗所說的“心”繼承了《大乘起信論》所說的一心二門的理論,主要指萬法的真理,但也多指個體的意識心。在印度佛學中,本來很重視“識”的觀念,以識為心之異名,重其對境的了別義。而后來各家亦多采用“識”的說法,但也常常名“識”以為“心”。佛教中“識”的說法亦多端,如二識、三識、六識、八識等。唯識宗主八識之說,其識論影響最大。而第八識阿賴耶識之名,在楞伽、起信中皆亦有之。這些說法為后來佛教包括禪宗在內所吸取。

弘忍思想強調“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以為“不識本心,學法無益,若識本心,見自本性,即名大夫、天人師、佛”[8]。后來慧能傳宗,亦不強調萬法虛妄的哲學論證,力主“各自觀心,自見本性”“念念無滯”“去來自由”。但慧能將遷化時,亦囑其門下:“汝等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無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萬種法,故經云 ‘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9]但從《六祖壇經》可見,慧能講的“自心”主要是就個體而言,這與“起信論”及華嚴宗所講側重不同。禪宗心學的這種方向也為馬一浮所吸取。

由于佛教中各家所講“心”義不同,以下略舉宗密的分析以見大概。宗密吸取《大乘起信論》與唯識宗說,認為眾生自始以來皆有真性,不自覺知,故名如來藏。如來藏一心二門,不生滅真心與生滅妄想和合,名為阿賴耶識。阿賴耶識不自覺知而動念,名為業相。又不覺知此念本無,轉成能見之識及所見境界。宗密認為,一切萬法無非歸結為氣,但是:

究實言之,心外的無別法,六氣亦從心之所變,屬前轉識似現之境,是阿賴耶識相分所攝,從初一念業相,分為心境之二。心既從細至粗,展轉妄計,乃至造業。境亦從微至著,展轉變起,乃至天地。[10]

宗密在《原人論》中斥“習佛不了義者”,批評人天教以肉心為心,批評小乘教以思慮以為心,批評大乘有宗只知有識不知有真心,批評大乘空宗以心境皆空,他的立論是圍繞著對佛教經典中“心”的看法而發,所以他贊許一乘顯性教承認有“一真心體”,云“心體既顯,自覺一切皆是虛妄”。他在談到華嚴宗常用的以金性為不變,以工匠為緣,解釋不變隨緣說的比喻時指出:

設有人問,說何物不變?何物隨緣?只合答云:金也。……設有人問,說何法不變,何法隨緣?只合答云:心也。不變是性,隨緣是相,當知性相皆是一心上義。今性相二宗互相非者,良由不識真心。每聞心字,將謂只是八識,不知八識但是真心上隨緣之義,故馬鳴菩薩以一心為法,以真如生滅二門為義。[11]

宗密號為華嚴禪,故其說仍以《起信論》真心隨緣說為本。而尤可注意者,是他對佛教傳統中的“心”學作了一個分疏:

諸經或毀心是賊,制令斷除;或贊心是佛,勸令修習。或云善心惡心、凈心垢心、貪心嗔心、慈心悲心;或云托境心生,或云心生于境,或云寂滅為心,或云緣慮為心,乃至種種相違。若不以諸宗相對顯示,則看經者何以辨之?為當有多種心?為復只是一般心耶?今且略示名體。凡言心者,略有四者,梵語各別,翻譯亦殊。[12]

他指出,佛典經論中說“心”,主要有四種意義,一為肉團心,即身中五臟之一;二為緣慮心,即八識,多指思維作用;三為集起心,指八識中的第八識阿賴耶識,能生起萬法;四為堅實心,即是真心,又稱真如、如來藏自性清靜心。性宗如《起信論》以真如或真心為萬法真性,相宗即唯識說則認為生滅萬法與真如無關,都是八識所變現。二者雖皆可稱唯心,但各自所說心有所不同。唯識說的心只是個體的心,而性宗說的心則是宇宙的心。馬一浮的思想中這兩方面的影響都有,宗密在《禪源都序》中引用《楞嚴經》的“自心取自心,非幻成幻法”,以證明真如非境界,不可以照心證,馬一浮也引用了這句話證明心外無物。

關于馬一浮心物論與儒家思想傳統中心學一派的命題的聯系則更明顯,陸九淵曾說“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13],王守仁則多次宣稱“心外無物”,這些命題反復出現在馬一浮心物論的陳述之中,成為馬一浮心物論的基調。這表明,在心物問題上,馬一浮是完全繼承了古代心學的遺產的。

[1] 《大乘起信論校釋》,中華書局,1992年,第17頁。

[2] 同上書,第104頁。

[3] 《大乘起信論校釋》,第121頁。

[4] 同上書,第59頁。

[5] 《華嚴一乘十玄門》。

[6] 《修華嚴奧旨妄盡還源觀》。

[7] 《華嚴義海百門》。

[8] 《六祖壇經·行由品一》。

[9] 《六祖壇經·付囑品十》。

[10] 《華嚴原人論·會通本末第四》。

[11] 《禪源諸詮集都序》。

[12] 同上。

[13] 《陸九淵集》,第48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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