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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心外無物

馬一浮的心物論有一些不同的表述,這些不同的提法雖就所討論的問題有所差別,但都共同地反映出馬一浮心物論的基本立場:“心外無物”。以下我們來分別討論這些由不同背景引發(fā)的論述。

1.宇宙為性分內(nèi)事

馬一浮特別推崇陸九淵把宇宙萬事視為自己性分中事的思想,他說:

不知分者,由于不知性也。分即是性,離性豈別有分!今人只是求分外事,何嘗知有分內(nèi)事,故無一而可安。只緣不能盡心知性耳。知性則知分矣,未到知性則喚什么作分,縱有言說都無干涉。[1]

這是說現(xiàn)代人完全追求“分”外之事,而不理會“分”內(nèi)之事,這都是由于不知“分”,而不知“分”又導(dǎo)源于不知“性”。這里的“分”即指本分,即人所當(dāng)行當(dāng)求的范圍。馬一浮認(rèn)為,人只有做到“盡心知性”,充分了解自己的性,才能確定“分”,才能使行為與追求合于自性,合于本分。他又說:

象山有言,“宇宙內(nèi)事即吾性分內(nèi)事,吾性分內(nèi)事即宇宙內(nèi)事”,此語簡要可思。故不明自己性分,而徒以觀物為能,萬變遍陳于前,眾惑交蔽于內(nèi),以影響揣度之談,而自謂發(fā)天地萬物之秘,執(zhí)吝既錮,封蔀益深,未見其有當(dāng)也。[2]

根據(jù)這個說法,所謂正確的知性知分,就是要認(rèn)識到“宇宙內(nèi)事即吾性分內(nèi)事,吾性分內(nèi)事即宇宙內(nèi)事”。強調(diào)宇宙與自己性分的同一性,從這里看出,對于馬一浮而言,這種提法不僅是一個本體論的陳述,更是針對“徒以觀物為能”的方法論、工夫論、實踐論的令言,這一點我們將在后面詳加討論。

馬一浮十分強調(diào)“宇宙內(nèi)事即吾性分內(nèi)事”,這個命題對于他有兩方面的主要意義。一方面,是強調(diào)宇宙萬象即在吾心之內(nèi),如他說:

仁者究心易象,……中土圣哲皆以宇宙為性分內(nèi)事,象者象此,爻者效此,非謂心外別有乾坤,與時人所持西方哲學(xué)研究方法大異,若以此類方法求之,未免錯下名言,失其本旨。[3]

可見馬一浮是把“宇宙為性分內(nèi)事”看作與“心外別有乾坤”相對立的命題。“心外別有乾坤”即心外有物,所以“宇宙為性分內(nèi)事”蘊涵著一種心外無物的立場。

另一方面,以宇宙內(nèi)事為性分內(nèi)事,如宋明儒者“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一樣,同時表示一種倫理學(xué)的主張,如馬一浮說:

今之所謂事者,皆受之于人,若無與于己然。古之所謂事者,皆就己言,自一身而推之天下,皆己事也,故曰己外無物、圣人無己、靡所不己。宇宙內(nèi)事即吾性分內(nèi)事,凡言事者皆盡己之事也。性即理也,理事不二,理外無事,亦即性外無事……[4]

又說:

今人不知有自性,亦即不知有天道,視天地萬物皆與自己不相干,于是人與人互相賊害,威侮五常,暴殃天物,而天地亦為之不位,萬物亦為之不育矣,故天地萬物一性,為《洪范》要旨。[5]

這就是說,從個體的身心乃至天下萬事,無不與己有關(guān),都是自己的事,所以宇宙內(nèi)事都是自己性分之內(nèi)的事。在這個意義上說,“己外無物”。而世間一切人與人的相互侵侮,歸根到底,都是由于“視天地萬物與己不相干”。

這樣,馬一浮就從“宇宙內(nèi)事皆性分內(nèi)事”直接推出“己外無物”:

“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即是以天地為身;“明明德于天下”,天下即是身,豈復(fù)有物我之間!吾嘗謂盡己必盡物,以己外無物也;知性必知天,以性外無天也。圣人無己,靡所不己,故天地萬物為一體,此實理也。未證此實理,則猶不免于私小,未出流俗,不可與入于圣賢之域。[6]

盡己便可以盡物,盡性便可以知天。嚴(yán)格地說,這里的“己”“性”都是指個體自己的心性,“物”“天”就存在意義上是在己、性之外。但中國哲學(xué)的心學(xué)傳統(tǒng)及馬一浮認(rèn)為,己與物,性與天是“一體”“一性”的,即具統(tǒng)一性的,從而知性便能知天,盡己便是盡物。這個意義上的“己外無物”,就存在的意義上,是指天人一性、萬物一體。馬一浮及心學(xué)傳統(tǒng)所以使用一種強勢的陳述“己外無物”,主要是要人用功向里,返求體證,所以我們必須具體地而不是從文字表面上去了解心學(xué)傳統(tǒng)中的強勢命題。事實上,對于具有“詩化哲學(xué)”特性的中國哲學(xué)的多數(shù)“本文”的闡釋,都須以“以意逆志”“心知其意”為首要工夫,這是治中西哲學(xué)史的一個重要不同。

2.心外無物

“宇宙內(nèi)事即己性分內(nèi)事”,“己外無物”,都可看作馬一浮心物論的某些方面的表述,雖然其中并未以“心”與“物”直接相對。馬一浮另有很多直接討論心物關(guān)系的論述,這些論述可分為兩部分加以敘述。

首先,在借鑒傳統(tǒng)儒學(xué)思想素材的方面,馬一浮明確宣稱“心外無物”,他說:

太極以象一心,八卦以象萬物,心外無物,故曰陰陽一太極也。[7]

又說:

夫天下之至賾至動者非心乎?心外無物。凡物之賾動,皆心為之也。心本象太極,當(dāng)其寂然,唯是一理,無象可得;動而后分陰陽,斯命之曰氣,而理即行乎其中,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天地萬物由此安立……[8]

馬一浮認(rèn)為,《易傳》中太極與八卦的關(guān)系亦即象征心與萬物的關(guān)系。心與萬物的關(guān)系是“心外無物”。不過馬一浮也承認(rèn),“心外無物”并不是認(rèn)定宇宙中只有心而沒有物,照“凡物之賾動,皆心為之”的提法,他并未完全否認(rèn)有物的動,在這個解釋下面,“心外無物”毋寧說是“物不離心”“離心無物”立場的一種表述,即沒有獨立于心的外物。

另一方面,馬一浮也大量借助佛教唯心思想的說法闡述他的心外無物說,如他解釋《說卦》:

“帝出乎震”……又言“萬物出乎震”,何也?帝者心也,物者法也,帝出則物出,猶言心生則法生也,上言心而下言物也,心外無物,斷可識矣。[9]

他把“萬物出乎震”解釋為萬物出乎心,以之與佛教所說“心生則法生”等同看待,而歸結(jié)為“心外無物”。在解釋《尚書》休咎說時馬一浮也是從同樣的立場去說明:

“五事”是心,“五德”是氣,休咎全在一心,而五氣隨之。氣即念之所作,故曰“念用”也。休咎如言作德,“心逸曰休”, “懼以終始”, “其要無咎”,皆以心言;災(zāi)祥則以境言。了境唯心,離心無境,故不言災(zāi)祥而言休咎也。[10]

又說:

福禍無不自己求之者,此皆明休咎在己而不在物,在心而不在境也。[11]

馬一浮主張福禍之來在己不在物,這在常識上也是可以接受的。他又把福禍災(zāi)祥歸為“境”,進而與佛教“了境唯心,離心無境”等同起來,從而體現(xiàn)出他在心—境問題上的普遍立場。

馬一浮曾評論莊子與邵雍的人—物論:

邵語本出莊子“物物而不物于物”,謂因物付物,則不為物累耳。莊語無病,邵語卻有病,病在“我為物之人、物之物”上。如此,人物總成對待去,須知心外無物,“自心取自心,非幻成幻法”,謂物為人役、人為物役者,只是在人物對待上著倒耳。石頭云“回而更相涉,不爾依位住”,人住人位,物住物位,二法不相到,何取之有?孟子謂思則得之者,此也,程子意是如此。人還他人,物還他物,不須說迭為主客,故謂亦不消如此說也。[12]

邵雍謂“能物物則我為物之人,不能物物則我為物之物”,馬一浮評論說,這種說法有毛病,它總是把我和物截然相分,而實際上心外無物。把人與物對立起來,分為主客,這只是妄心的取舍所致。二程曾批評邵雍的這個說法,認(rèn)為“不消如此,人自人,物自物,道理甚分明”,從馬一浮對二程說法的肯定來看,他在這里也還不是認(rèn)為在個體身心之外無物存在,而是反對把人與物看成迭為主客的對待。

馬一浮更以他在理氣論上常用以論證的“三易”之法論述心物關(guān)系:

世人迷執(zhí)心外有物,故見物而不見心,不知物者是心所生,即心之象,汝若無心,安得有物?或若難言“人死無知,是心已滅,而物現(xiàn)在”,此人雙墮斷常二過。心滅是斷,物在是常。不知心本無常,物亦不住,前念滅已,后念續(xù)生,方死方生,豈待命斷,是汝妄心自為起滅。智者觀之,一切諸法以緣生,故皆是無常,是名“變易”;而汝真心能照諸緣,不從緣有,靈光獨耀,迥脫根塵,緣起不生,緣離不滅,諸無常法于中顯現(xiàn),猶如明鏡,物來即照,物去仍存,是名“不易”。離此不易之心,亦無一切變易之物,喻如無鏡,象亦不生,是知變易故非常,不易故非斷,非常非斷,“簡易”明矣。[13]

馬一浮堅持無心則無物,對此,反對者指出,人死之后其心已經(jīng)消失,而事物依然存在,這說明物是獨立于我心之外的實在。馬一浮指出,認(rèn)為心可以死滅,是斷見;把外物看成恒常的實在,是常見。心本來是無常的,即使是活人的意識,也是前念剛剛過去,后念又繼續(xù)產(chǎn)生,并不是在生命結(jié)束時才表現(xiàn)為無常。而物更不是恒定的實在,一切事物法相,都是因緣和合所生,緣起為生,緣離為滅。所以“念”“物”都是無常,這也就是《周易》的精義“變易”。而另一方面,我們的“真心”不是由緣起而有,也不隨緣離而滅,它如同一臺明鏡,物來可照出映像,物去鏡子仍然存在。“真心”這種不依賴其他條件獨立自在,便體現(xiàn)了《周易》的“不易”。各種變易無常的法相只是鏡中顯現(xiàn)的象,本身并無獨立的實在,是依賴于鏡的,所以如果沒有“不易”的真心,就不會有一切“變易”的事象,正如沒有鏡子也就不會有映像一樣。“變易”是對恒常的否定,“不易”是對斷滅的否定。宇宙的實在是非常非斷的,這種性質(zhì)便體現(xiàn)了“簡易”。馬一浮的這些說法顯然大部分是取自佛教對心與法的討論,他甚至提出,佛教的心物(法)論是古今圣賢的共同立場:

“更無心外法,能與心為緣”,是故一切法皆心也。是心能出一切法,是心遍攝一切法,是心即是一切法,圣賢千言萬語,只明此義。說性命之理,乃是顯此心之本體;說三才之道,乃是顯此心之大用。所以作易垂教,只是要人識得此心耳。若不知性命之理,則此心之體不顯,尋常日用只是隨順習(xí)氣,全無自由分,是謂失其本心。[14]

我們常說的心性,是“此心”的本體,天地萬物萬事,是“此心”的大用,這個“心”既是一切法象產(chǎn)生的根源,又是包含萬事萬物的實體。用最簡潔的話來說,這個心就是一切法。只是現(xiàn)實的人的心的本體被習(xí)氣所掩,自在的本體不能為人充分自覺其全體大用,人只有知性命之理,主宰形氣,才能顯現(xiàn)本心。圣賢教人的宗旨,也就是要人識得“此心”。

[1] 《爾雅臺答問》卷一,第22頁。

[2] 《爾雅臺答問》卷一,第24頁。

[3] 同上書,第29頁。

[4] 《復(fù)性書院講錄》卷五,《洪范約義》三,第141頁。

[5] 同上書,《洪范約義》五,第152頁。

[6] 《爾雅臺答問》卷一,第2頁。

[7] 《復(fù)性書院講錄》卷六,《觀象卮言》一,第189頁。

[8] 同上書,《觀象卮言》二,第192頁。

[9] 《復(fù)性書院講錄》卷六,《觀象卮言》三,第198頁。

[10] 《復(fù)性書院講錄》卷五,《洪范約義》九,第171頁。

[11] 《復(fù)性書院講錄》卷五,《洪范約義》九,第174頁。

[12] 《爾雅臺答問》卷二,第7頁。

[13] 《復(fù)性書院講錄》卷六,《觀象卮言》二,第194頁。

[14] 《復(fù)性書院講錄》卷六,《觀象卮言》八,第2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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