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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歷史、記憶與書寫
  • (美)帕特里克·格里
  • 23944字
  • 2020-05-18 16:46:00

蠻族與族性[1]

程方毅 江然婷 譯

“蠻族”(barbarian)這一概念發端于希臘-羅馬世界,它涵蓋了所有生活在帝國邊疆之外的人群。除波斯人之外——羅馬人勉強認同波斯人在文化與政治方面的平等地位——羅馬人通過繼承在古希臘-羅馬數個世紀的民族志書寫中的一般化(generalized)與模式化的分類(stereotypical categories)來認知所有其他群體(societies)。每個群體的所有特征(complex of traits)及其地理邊界,都成為了羅馬族群分類的決定性因素。

如果說“蠻族”是羅馬人的一個發明,那么族群譜系(ethnogenesis),或者說族群形成與演變則必然不是來自于羅馬人。古典體系中的區域化(territorialization)與分類法,是羅馬人對精確與秩序追求的典型體現。這些方法使得人群(people)身份愈加客體化與外在化,并將他們貶于“永存的當下”(eternal present)中。諸如普林尼(Pliny)等地理學家們熱衷于整合盡量多的資料。在《自然史》(Natural History)一書中,普林尼將早已消失的族群與當下的族群混雜起來。結果便產生了一系列族群保存的法則:不曾有族群消失,族群特征亦不會產生變化。一個群體也許最多只能得到一個新名字,以及新奇的、甚至相互矛盾的習俗和特征。而且,隨著羅馬人與蠻族的接觸逐漸增多,這些族群的地理位置變得越來越重要。因為地圖繪制者試圖將盡量多的族群填入他們的疆域(land masses)之中,羅馬世界的地圖變得越來越擁擠。這些族群如同其他自然現象,并沒有真正的歷史:只有當他們進入到文明世界的范圍時才能與歷史相遇。因此,“族群譜系”,之于羅馬人對其近鄰的理解來說,是一個陌生的概念。關于哥特人(Goths)起源的記載即是羅馬人對族群解釋的典型代表:“現在來自于斯堪扎島[2]的哥特人——斯堪扎島之于哥特人,就像他們族裔的蜂巢或民族的子宮——據說很久之前,在名叫貝利格(Berig)的國王的帶領之下涌現出來。他們自離船登岸,便立刻以自己的名字為所涉足的土地命名。”[3]由此,哥特-羅馬人約達尼斯(Jordanes)開啟了6世紀關于哥特起源的記載。他在查士丁尼(Justinian)治下的君士坦丁堡進行創作。他的記錄雖然反映了哥特人的口頭傳說,卻更多地體現了希臘-羅馬民族志中的傳統觀念。哥特人(對于約達尼斯而言,哥特人等同于“蓋塔人”[Getae][4])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起源于北方的無數族群中的一支,然后他們朝著意大利開始了長途遷徙,從而進入了羅馬文明的范圍。

與這種靜態、永久性的以及無歷史的族群經典形象相反,由突厥可汗豎立的一塊碑銘為族群起源提供了另一種理解:“我父可汗同十七人出走。在聽到(他)出走的消息后,城中的人上了山,山上的則(從那里)走下來,聚集起來了七十人。由于上天賦予力量,我父可汗的軍隊像狼一樣,而其敵人像綿羊一樣。東西征戰,結果集結起來的共是七百人。當有了七百人之后,(我父可汗)就按照祖先的法制,組織和教導了曾喪失國家、喪失可汗的人民,曾淪為女婢、成為奴隸的人民,曾失掉突厥法制的人民。”[5]在這一族群起源模式中,我們看到了由軍事成功而誕生的一個新事物:一個成功的戰爭領袖會吸引越來越多的追隨者;然后他們會變成一個群體,隨后成為軍隊。通過強加的法律體系,在成功領袖帶領下的這批起決定作用的戰士群體被轉變為一支族群。有著不同背景的個人被律法連結起來,通過這個政治過程,最終實現了群體性(peoplehood)。所以可以這么認為,一個族群應該具有慣制(constitutional),而非生物性的特質,然而律法的強加恰恰引起了相反的訴求:這是祖先之法。領袖將古史(antiquity)和譜系(genealogy)投射在這新的族群之上。

一般來說,與晚期羅馬帝國有接觸的族群,可以分出三種形成模式。第一種,也是被研究得最為仔細的一種,身份認同源自領頭家族(leading family)或王室。在哥特人、倫巴第人(Longobards)、薩利安法蘭克人(Salian Franks)以及其他成功的蠻族之中,一個成功的勇士家族成員往往會吸引與控制有著完全不同背景的追隨者,并讓他們堅守這個家族的各項傳統。以上談到的這些族群中,作為“傳統核心”(kernel of tradition)的王室起源傳說成為了本族群的起源傳說。族群的起源傳說都會融合在“傳統核心”的周圍。這些傳統將領頭家族或者族群的起源追溯至某位遙遠而非凡的祖先。這位祖先帶領這個族群離開了他們原來的領土,在面對另一個或者幾個族群之時取得了重大勝利,并且在羅馬世界中找到了一席之地。這些族群的成功與否依賴于其領頭家族的能力,即他們能否摧毀其他篡權者,并給不穩定的蠻族文化和政治傳統植入一系列羅馬式的律法、政治和組織制度。因此,這些蠻族能否延續下去依賴于皇帝們的合作與認可,無論這種合作和認可對羅馬皇帝來說是多么勉強。

第二種族群演化模式憑借中亞草原族群傳統中的魅力型(charismatic)首領和組織(organization),通過這兩個必不可少的因素來創造一個擁有多元化追隨者的族群。阿蘭人(Alans)、阿瓦爾人(Avars)與后來的馬扎爾人(Magyars)都是草原帝國,但阿提拉的匈人(Huns of Attila)是這一族群形成模式的首要模型。這些多族群聯盟與第一種模式相比,如果有什么區別的話,那就是它們更具包容性,能夠聚集許多群體——這些群體在一小隊草原指揮官的帶領下,得以保持他們各自的大部分語言、文化,甚至政治機構。這些草原聯盟的經濟基礎并不是定居,而是半游牧。盡管聯盟的一些部落實行與草原首領截然不同的傳統形式的農業與社會組織,但是在界定聯盟的邊界時,領地和距離的作用依然微乎其微。因此阿提拉王國中的哥特人和阿瓦爾王國中的保加爾人(Bulgars)在密切依附于帝國的中央機構的同時,不僅能夠保持,甚至能夠發展自己的傳統。比起第一種模式,這種聯盟的維持更需要不斷的軍事勝利。恐懼與軍事勝利將他們團結在一起。首領的死亡,或者他對其他蠻族或羅馬軍隊的戰敗會導致這些無比強大的帝國迅速瓦解。例如阿提拉死后的匈人,或者在8世紀晚期被查理大帝(Charlemagne)成功入侵王國腹地后的阿瓦爾人,在經歷了諸如此類的逆轉后,都迅速走向分崩離析。同時,這些龐大草原聯盟的瓦解會產生新的蛻變后的族群。東哥特人(Ostrogoths)、格皮德人(Gepids)與倫巴第人都從阿提拉帝國中產生,而保加爾人和其他斯拉夫族群都產生于阿瓦爾帝國的廢墟上。

最后一個模式,即去中心化(decentralized)的族群,也許是最難理解的一種模式。例如阿勒曼尼人(Alamanni),或許還有巴伐利亞人(Bavarians),而斯拉夫人則肯定屬于這一模式。在這些族群的格局中,無論社群(community)被灌輸的是何種傳統,這些傳統都以一種更加公共的形式,而并非由中央王室來進行傳播。我們不可能知道這些族群是否具有群體認同(communal identity)的意識,并達到了什么程度。阿勒曼尼人自公元3世紀起出現在羅馬史料中,然而并沒有現存的證據,例如集體的傳說、傳統或者譜系,能夠表明居住于萊茵河上游的日耳曼人群(Germanic peoples)中,已經產生了身份認同的共同意識。對于斯拉夫人,一些學者推測他們是日耳曼-薩爾瑪提亞(Germanic-Sarmatian)農民的混合體。他們是當第一類型的首領和他們的戰士在羅馬帝國的誘惑下離開之后,留在當地的那批人。也許這些推測是對的,但是在史料中,無論什么時候,斯拉夫人從未作為農民出現過,他們是勇猛的戰士,被組織成短期的松散行伍。集權領導并不是常態,且經常以外來因素的形式出現。這些外來因素或來自于附近的日耳曼人群如法蘭克人,或來自于說伊朗語的克羅特人(Iranian Croats)、說突厥語的保加爾人(Turkic Bulgars)或者說斯堪的納維亞語的羅斯人(Scaninavian Rus)。

無論屬于哪種模式,族群譜系都必須理解為一個連續的過程,而非區區一個歷史事件。古老的名字能夠、也的確被用來標示各自迥異的群體。與此相對的是,一些群體在經歷持續且深刻的社會、文化及政治方面的轉變以后,已經變成了完全不同的人群。即便如此,他們依舊保持著那些歷史悠久的名字。為了理解族群演變的多樣性,唯一的辦法便是選取古典晚期(late antiquity)最為重要的族群,觀察他們的歷史性轉變。

到5世紀為止,羅馬人和蠻族都已彼此了解甚深,而這些了解大部分都是通過痛苦的接觸而來,并逐漸滲透進他們對世界的獨特理解。羅馬人通過從古典民族志繼承而來的類別來看待蠻族,這種類別的劃分可以回溯到4個世紀以前。同時他們也用征服者和對手的眼光更加務實地審視蠻族。此時,羅馬人對于羅馬優越性的信念已經在4世紀的最后25年嚴重動搖。而蠻族則將羅馬帝國視為偉大國王之家,是無盡財富的來源,且常常是強大而奸詐的同盟。盡管如此,蠻族依然認為羅馬帝國是不可或缺的,羅馬人亦以為然。據說,西哥特人(Visigoths)的統治者阿陶爾夫(Athaulf)曾經打算用他自己的帝國替代羅馬帝國,卻最終將這一念頭當作妄想而置之腦后。四百年后,另一個蠻族統治者——查理大帝將這個帝國吞并,并在公元800年圣誕日那天加冕自己為皇帝。

在經歷與蠻族世界近一千年的互動以后,5世紀的羅馬人選擇以此互動為出發點來思考他們時代的蠻族。羅馬人出現的這幾個世紀深刻地影響了那些居住在邊疆的族群。羅馬的政策導致了邊境緩沖帶附屬國的產生,這些附屬國能夠保護帝國免受更偏遠敵對蠻族的干擾,同時還能作為貿易伙伴,為帝國提供牲口、原材料及奴隸。另外,這些附屬國從4世紀起,連續不斷地為羅馬帝國的軍隊提供雇傭兵資源。因此,羅馬帝國支持那些友好的首領們,為他們提供武器、黃金和谷物,以增強蠻族世界中的親羅馬派系。這些政策不僅影響了居住在邊境地區的族群,而且對于那些更遠處的蠻族亦有可觀的影響。羅馬的經濟和政治力量使那些親羅馬首領們所積累的財富和力量遠遠超過他們之前能夠達到的水平,從而動搖了蠻族世界的力量平衡。此外,通過帶著他們的軍隊作為聯盟成員(federates)為羅馬軍事體制服務,這些蠻族首領們既獲得了軍事經驗,又獲得了政治經驗。但同時,對羅馬人及其盟友的恐懼又使那些反羅馬派系組成了龐大、不穩定,有時卻無比強大的聯盟,這些聯盟能夠對羅馬帝國邊境兩側的利益都造成嚴重的損害。這種情形曾經在愷撒(Caesar)統治時期的高盧人與公元1世紀末的布立吞人(Britons)中發生過。2世紀晚期,一個名為馬克曼尼(Marcomanni)的廣泛聯盟曾嘗試并且短暫地突破了多瑙河邊境。馬克曼尼戰爭導致在3世紀沿著萊茵-多瑙河邊境線出現了新的蠻族。3世紀早期,一個僅以“族群”(阿勒曼尼人)為名的松散聯盟出現在萊茵河上游;不久之后,一個性質類似的聯盟——其名為“自由”或“兇狠”(法蘭克人,Franci)——出現在萊茵河下游,在一代人以后引起了羅馬人的注意。同樣引起羅馬人注意的還有在哥特人尼瓦(Goth Cniva)率領下的位于多瑙河下游的日耳曼人、薩爾瑪提亞人(Sarmatic),甚至羅馬戰士組成的聯盟。而在這些位于羅馬邊境的眾多聯盟的背后,還存在著其他群體,比如法蘭克人背后的撒克遜人(Saxons)、阿勒曼尼人遠處的勃艮第人(Burgundians)以及哥特人身后的汪達爾人(Vandals)。

這些聯盟依次由來自從北海和波羅的海至黑海地區的農民和牧民的小團體組成,他們都生活在沿著河流、海岸和森林而建的村莊中。這些團體的大部分成員都是自由人和女性。他們被組織生活在核心家庭[6]中,而這些家庭往往由丈夫或者父親所主導。他們在村莊中的地位則取決于他們的財富,而對于財富的計算則是根據牲口的規模和軍事實力。一些更加富有的個人不僅掌控了家庭中的妻兒,而且掌控了那些居住在首領家周圍的外屋之中的自由扈從(dependents)與奴隸。

各個家庭被依次整合進更大的親屬群體,學者往往稱之為宗族(Sip,德語:Sippe)或者氏族(Clan)。這個更大的親屬團體包括了男系親屬和同祖親屬。這些親屬成員認同共同的起源(common descent)。共同起源這一認知被一種特殊的“和平慣例”所強化,它使得氏族內部的暴力沖突變成了一種犯罪,對于這種犯罪并無賠償或者贖罪的可能。此外,亂倫禁忌,以及對繼承權的要求或許也都鞏固了共同起源的認知。這個更大的親屬團體還有可能組成了共同防御和共報世仇(pursuit of feuds)的基礎。然而,這個團體的成員資格是有彈性的;它提供了一致行動的可能性,而非強制性,因為每個人都會根據具體情況,從各種各樣潛在的、更廣泛的親屬關系(kin affiliations)中加以選擇。核心家庭才是蠻族社會的基礎單元,而非更大的氏族。

頭人(headman)領導下的自由人集會(assembly of free men)主導了村莊生活。頭人的地位也許由一系列因素綜合決定,包括財富、家庭影響以及與其村莊以外的族群的領導層的關系。各種宗教、律法和政治傳統的結合傳達出一種貌似不太穩定但卻強烈的一體感(sense of unity),從而使得這一更大的族群實體(entity)凝結起來。

一個族群里的成員相信共同的祖先神話,擁有共同的文化傳統,遵循同一套律法系統,并由共同的領導層所帶領。然而,這些都是靈活多樣,可以商討甚至爭論的。祖先神話采用譜系的形式,記述英雄人物及他們的勛績。這些譜系的建立者是非凡的,而他們的后裔鏈條沒有形成一種希臘-羅馬意義上的歷史——這種歷史通過事件及其廣泛意義來進行結構化敘事。毋寧說,這些神話所保存的對個體的記述不受時間影響,與政治無關,并通過親緣關系、報復與血債的故事交織在一起。許多個人和家庭都能聲稱他們與這些故事之間具有聯系。其他文化傳統,如服飾、發型、宗教活動、武器和謀略等,既提供了強有力的紐帶,也為一體性的創造或差異性的主張提供了各種靈活、機動的方式。律法傳統是這一宗教和文化認同的產物。在強大的中央權威缺失的情況下,爭端通過家庭首領、村社集會和戰爭領袖來調節。為了保持和平,爭端被控制,或者至少制定規則,使得世仇的發生至少不會對社群造成破壞性的影響。最終,政治領袖將這些宗教和文化群體組織起來,而這種政治領袖在與羅馬接觸的前幾個世紀中經歷了深刻的變化。

當羅馬人最初與凱爾特人(Celtic)和日耳曼人接觸的時候,這些族群大多由世襲的、神授的(sacral)國王統治,這些國王通過他們神圣的血統(ancestry)體現了他們族群的身份(identity)。這種傳統類型的國王,被稱為“圣王”(Thiudan,源自thiuda一詞,在東日耳曼語言,如哥特語中,意為“人民”[people]),或者凱爾特語言中的“頭目”(rhix)。這類國王在遠離羅馬邊境的不列顛群島、斯堪的納維亞和易北河地區的族群中延續了下來。在1至2世紀,與羅馬人比鄰的各個族群基本上都放棄了他們古老的神授國王,而更傾向于武士領袖——這些武士領袖,或出身古老的皇室家族,或更常見的是從成功的貴族勇士中被挑選出來。這一轉變更有利于羅馬帝國,因為較之古老的神權繼承人而言,羅馬能更輕易地影響從寡頭(oligarchic)派系中涌現出來的新領袖。這些領袖由他們的異質(heterogeneous)軍隊擁立出來,形成了新的中心,并由此發展出新的政治與宗教身份傳統。在某些情況下,舊有的神授-社會觀念會被移植到這些新傳統上。最終,這些領袖領導軍隊贏得勝利的能力賦予了他們合法性(這些領袖在不同的羅馬史料中被稱為duces[軍事頭領],reges[領袖],regales[王裔];在西日耳曼語言中被稱為kuning[酋長],意即一家之主;在哥特語中為頭領[reiks]——此詞借用自凱爾特語的rhix[民事頭領])。一場勝仗確認了他們統治的權利,源源不斷的人投靠而來,并接受、認同他們的身份。由此,一個魅力型的領袖得以建立一個新的族群。總有一天,首領和他的后裔也許會將他們自己與一個更老的傳統對接起來。他們宣稱戰爭中的幸運證實了自己天命神授,這種天命神授使得他們延續某個古老的族群。這些族群的根基,是建立在戰爭與征服之上的——盡管他們在經濟上依賴于劫掠,生產方式上混合了畜牧業和刀耕火種式的農業,他們仍舊是軍隊。無論被羅馬人還是其他蠻族打敗,戰敗可能不僅意味著一個統治者的終結,更有可能使一個族群走向滅亡,可能被另一個勝利的聯盟所吞并。

由此,在任何特定時間,在這些廣泛的聯盟內,有可能同時存在各種各樣的個人宣稱他們對族群的某些部分擁有某種王權(Kingship)。曾在357年與朱利安(Julian)大帝交戰的阿勒曼尼聯盟由一對甥舅領導,據稱他們“擁有最卓越實力,遠超其他國王”——其他國王包括五位二級國王,十位王裔,以及一系列巨頭(Magnate)。盡管羅馬史料將這些領袖統稱為“阿勒曼尼”,但是羅馬人也注意到了阿勒曼尼聯盟由不同的群體組成,如布提諾般特人(Bucinobantes)、蘭提恩斯人(Lentienese)和朱桑蓋人(Juthungi)等,他們分別由各自的國王統治。這些子群體被稱為氏族(gentes),暗示著這是一個社會和政治構成;或者列土(pagi),即表明這些組織至少某種程度上擁有自己的領地;或者如蘭提恩斯人,既是社會、政治構成,亦擁有領地。與阿勒曼尼聯盟類似,早期的法蘭克人也由不同的群體組成,如卡馬維人(Chamavi)、查土阿里人(Chattuarii)、布魯克特里人(Bructeri)和阿姆斯法里人(Ampsivari)等。法蘭克人擁有眾多王裔和軍事頭領,他們都指揮著法蘭克人這一整體中的某個部分,并為了首要地位而互相爭執。例如,在4世紀晚期,戰爭領袖法蘭克人阿波加斯特(Arbogast)盡管為羅馬服務,但卻利用他的羅馬職位對橫跨萊茵河地域內的法蘭克王裔馬爾科梅爾(Marcomer)和松諾(Sunno)進行攻擊以報世仇。再往東,擁有軍事王權的哥特人聯盟在羅馬的壓力下走向分裂。哥特的最東部地區,即今烏克蘭地區,承認阿馬爾(Amal)皇室家庭的權威,阿馬爾雖說是新型皇族,但也宣稱他們有古老而神圣的合法性。而在西部的哥特群體中,多個頭領共同分享寡頭控制,并在內部你爭我奪。

戰事,無論是由民事頭領或酋長率領的大規模襲擊,還是由幾個敢于冒險的年輕人發起的小規模的劫掠牧群事件(cattle raid),正是蠻族生活的主要寫照。家族內部的械斗是被禁止的;族群內部的爭端則由世仇的慣例所制約;然而在族群間,戰事屬于正常范圍內的事務。劫掠是獲得財富和威望的正常途徑,同時也能在社群內重建榮譽之平衡。成功的戰爭領袖能以自己為中心聚集起由年輕武士組成的精英群體。這些精英團體完全效命于他們的指揮官,而指揮官則反過來為他們提供武裝、保護和一部分戰利品。這些由追隨者(retainer)所組成的強大兵團在戰爭中有著無法估量的價值。但是,由于他們常有內斗和因分贓引起內訌的傾向,這些追隨者本身也是危險的不穩定因素。隨著鄰近村莊的年輕武士,甚至其他族群的加入,一個成功的戰爭領袖的追隨者數量會變得非常龐大。總有一天,武士和他們的依附者會分裂出來,創造出一個新的族群。

一般來說,戰事是針對鄰近的蠻族,而襲擊和掠奪也在蠻族世界中維持一種相對的均衡。然而,羅馬商人在蠻族世界中的存在,以及羅馬帝國在其邊疆的財富,對蠻族首領來說,無疑是無法抗拒的,因為他們需要在戰爭中贏得榮耀并為他們的追隨者獲取金屬、馬匹、奴隸和金子。只要這種狀況存在,便會導致兩種可能:羅馬帝國要么成為蠻族兵團的雇主,要么成為他們的受害者。

直到4世紀的最后25年,蠻族才發現直接攻擊帝國軍隊,不如為帝國軍隊服務來得有效。蠻族之所以對羅馬帝國取得軍事勝利,往往由于帝國內部的爭端與弱點。對于一個能干的、直接統帥軍隊的皇帝,蠻族軍隊從來不是對手。一些零星的襲擊——通常由個別的武士隊伍跨過邊疆發起——會遭到羅馬方面的嚴厲報復。羅馬有時候通過挺進蠻族世界的懲罰性遠征以達到報復目的。伴隨這種遠征而來的,是羅馬意義上的徹底毀滅。只有在應對帝國其他地區的緊急需求,羅馬邊疆駐軍撤退或削弱的時候,大規模襲擊才會可能。例如在3世紀50年代,正值3世紀危機最黑暗的時候,哥特人國王尼瓦(Cniva)率領他的混合聯盟進入了達基亞(Dacia)行省;與此同時,哥特的海盜從多瑙河入海口襲擊了黑海沿岸。當羅馬軍團沿著萊茵河向東轉移,來解決這些內憂外患時,蠻族抓住機會進犯了防衛薄弱的邊疆。阿勒曼尼的隊伍入侵了羅馬橫跨萊茵河、德庫馬提安(Decumatian)的領地,而法蘭克人的軍隊則深入高盧(Gaul)甚至西班牙。參與這些襲擊的族群的真實身份已經難以確認了。羅馬史料在提到居住在萊茵河沿岸的蠻族時,常常簡單地稱其為“日耳曼人”(Germani)。有時候,羅馬人又傾向于將居住在萊茵河上游的蠻族視為阿勒曼尼人,將居住在萊茵河下游的蠻族視為法蘭克人(Franci),盡管襲擊者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認可這些加諸他們身上的標簽仍無法確認。此外,羅馬人清楚知道其他群體也參與了這些襲擊,例如勃艮第人、汪達爾人和撒克遜人。

然而,盡管羅馬帝國沒有完全收復達基亞行省和德庫馬提安地區,加里恩努斯(Gallienus)皇帝(253—268)和他的繼任者徹底擊敗了法蘭克人和阿勒曼尼人,而奧勒良(Aurelian)皇帝(270—275)則在一系列戰役中擊垮了哥特人并粉碎了他們的聯盟。雖然零零星星的襲擊仍在繼續,但從根本上來說,邊疆又迎來了一個世紀的安穩。

對于一些蠻族軍隊來說,戰敗意味著他們作為一個凝聚的社會團體的身份已經滅亡。蠻族襲擊帝國所帶來的災難,與羅馬軍隊在跨萊茵河或多瑙河遠征時懲罰性的蹂躪、屠殺相比,顯得微不足道。君士坦丁(Constantine)針對布魯克特里人(Bructeri)展開了一次懲罰性的遠征,一首作于310年的頌詞描述了布魯克特里人所遭受的待遇:這些蠻族人被圍困在無法穿越的叢林和沼澤中,很多人都在那里被殺死,他們的牲口被沒收,他們的村莊被燒毀,所有成年人都被拋給了角斗場里的野獸。他們的孩子想必也被變賣為奴。在其他情形下,活下來的戰士被迫進入羅馬軍隊。這些歸降人(dediticii)或者異邦人(laeti),先要參加受降儀式——在這場儀式中,他們要放棄他們的武器,并乞求羅馬征服者的仁慈,接著他們被分成各個小批次發配至帝國各處,或駐扎在無人區,為帝國提供軍事服務,并重建因為蠻族入侵和納稅人逃亡而被摧毀的地區。一小批被發往黑海沿岸的法蘭克人成功逃脫了。他們搶了一艘船,跨越地中海,穿過直布羅陀海峽,最終回到家鄉。但是,大部分歸降人只能在羅馬軍隊的熔爐中度過余生。

對于那些沒有被強迫服役或賣為奴隸的羅馬邊疆的蠻族族群來說,戰敗也意味著重大的變化。他們先前依賴襲擊以支持其政治和經濟體系,如今這種可能性已經被剝奪。于是,戰敗的蠻族國王便發現了另一種選擇,即為羅馬帝國服務。奧勒良皇帝在270年打敗了一支汪達爾軍隊后,與汪達爾人締結了條約,使其成為帝國的同盟(federates);隨后在3世紀末之前,又與法蘭克人和哥特人簽訂了類似的條約。這些內附蠻族(foederati[7])有義務尊重帝國的邊疆,為帝國軍隊提供部隊,有時還要額外支付牲口或貨物。親羅馬的蠻族領袖發現,通過為羅馬帝國戰斗,而不是與之對抗,他們的力量和影響達到了原先無法想象的高度。

在4世紀,內亂加之波斯邊境上的壓力,以及降低帝國開銷的企圖,大大加快了將蠻族領袖及其追隨者納入羅馬軍隊系統的進程。君士坦丁一世(Constantine I)最先開啟了這種進程,他不僅指派法蘭克兵團作為帝國軍隊的輔助兵團,而且將蠻族人,如法蘭克人波尼圖斯(Bonitus),提拔到高級軍事職位。在諸多為羅馬效力的法蘭克人中,波尼圖斯是第一個到此職位的。355年,波尼圖斯之子,已經完全羅馬化的西爾瓦努斯(Silvanus),作為羅馬在科隆駐軍的指揮官,被他的兵團擁立為帝。盡管西爾瓦努斯迅速被君士坦提烏斯(Constantius)皇帝的使臣暗殺,隨后的蠻族指揮官,如瑪拉里克(Malarich)、條托梅雷斯(Teutomeres)、馬洛鮑德斯(Mallobaudes)、拉尼奧蓋蘇斯(Laniogaisus)和阿波加斯特(Arbogast)等雖然并未篡位,卻在帝國西部行使了極大的權力。最終,其中一位在羅馬擔任指揮官的法蘭克人——克洛維(Clovis)將會清除高盧地區的羅馬國家殘余勢力,并且獲得帝國的承認。

大體上,這些羅馬將領與他們那些居住在羅馬帝國以外的族群成員維持著密切的聯系。西爾瓦努斯被暗殺后不久,法蘭克人掠奪了科隆,此舉可能是為了復仇。378年,格拉提安(Gratian)皇帝戰勝了阿勒曼尼。羅馬史學家阿米阿努斯·馬爾切利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將參與此次戰役的馬洛鮑德斯既稱為皇帝衛隊隊長(comes domesticorum),也稱為法蘭克人的國王(rex Francorum)。其他羅馬蠻族首領,例如阿波加斯特,利用他們在帝國內的職權來攻擊他們在萊茵河區域的敵人。盡管如此,他們在帝國內外的狀況也是極度危險的。盡管他們通常跟其他羅馬高級將領一樣可靠,但他們也常常是其羅馬競爭者的懷疑對象。同時,作為羅馬軍官和羅馬宗教的信徒,無論是基督教徒還是異教徒,他們常常是家鄉反羅馬派系的攻擊對象。作為羅馬的高級將領,通常意味著無緣于在帝國以外的蠻族族群中獲得領導地位。

在黑海周圍的地區,哥特聯盟也經歷了類似的與東羅馬帝國的含混關系。直至4世紀,東部的哥特人族群——格魯森尼人(Greuthungs)或者說草原族群,已經吸收了斯基泰人(Scyths)的特征。而在西部地區,瑟文吉人(Tervingian),或者說森林族群,則極大地受到了羅馬的直接影響。東、西部的哥特族群都是定居的農業社會,盡管前者的軍事精銳基本由步兵組成,而擁有古老的斯基泰傳統的騎兵構成了后者軍隊的核心。4世紀,瑟文吉部的哥特人將他們的領主權擴張到相當廣泛的擁有不同語言、信仰和文化傳統的族群中。

這一哥特聯盟的居民,定居在農業村落中,由當地的自由人集會治理。雖說如此,他們仍然服從于哥特軍事領袖的中央寡頭權威,而軍事領袖又處于一個非皇室的民事領袖(judge[8])的領導下。332年,君士坦丁與瑟文吉部的民事領袖阿拉里克(Ariaric)簽訂了一個條款,或稱同盟協議(foedus)。阿拉里克的兒子奧利克(Aerie)[9]從小在君士坦丁堡長大,皇帝為了紀念民事領袖阿拉里克,甚至在城里為他豎立雕像。在阿拉里克、奧利克和他的兒子阿薩納里克(Athanaric)的領導下,這些西部哥特人逐步成為了羅馬帝國系統中的一部分,為帝國的東部地區提供輔助兵團。與帝國日益親密的關系所帶來的一個結果,是西哥特人對帝國內部政治的介入與影響。365年,在與瓦倫斯(Valens)皇帝的對抗中,篡位者普羅科皮烏斯(Procopius)說服了瑟文吉人作為君士坦丁王朝的代表支持他。在普羅科皮烏斯被處決后,瓦倫斯沿著多瑙河沿岸展開了一場殘暴的懲罰性攻擊,直到與阿薩納里克在369年簽訂了條約,瓦倫斯皇帝才停止了攻擊。

宗教在哥特聯盟中是一種約束力量,但是聯盟的異質構成使其很難維系宗教統一。大部分基督教徒在尼瓦時期從克里米亞(Crimea)被納入哥特世界;其余的則是在橫跨多瑙河的襲擊中被掠來的。然而這些作為少數派的基督教徒卻最難被同化,一方面由于基督教徒一神論信仰的強烈排他性,另一方面也由于基督教在羅馬帝國政治戰略中的重要性。哥特的基督教徒包含了基督教信仰的各個派別,從克里米亞哥特人的正教(Orthodox),到瑟文吉人的承認上帝具有形體的奧第安(Audian)教派,到哥特的巴爾干人(Balkans)的各個阿里烏教派(Arian)或半阿里烏教派的團體。最有影響力的哥特基督教徒是烏爾菲拉(Ulfila,他的哥特語名字意為“小狼”)。他的基督教祖先是在3世紀60年代一次對卡帕多細亞(Cappadocia)的劫掠中被俘獲的。他是擁有相對較高社會地位的第三代哥特人。在4世紀30年代,烏爾菲拉作為代表團的成員來到君士坦丁堡,并在帝國居住了一段時間;341年,在安條克(Antioch)的市政廳為他舉行了祝圣儀式,他成為“管轄蓋塔地區基督教徒的主教”,并被派遣至巴爾干地區的哥特人中。烏爾菲拉的就任和他對哥特聯盟中的哥特人及其他族群的使命,是羅馬帝國對哥特計劃的一部分。這一計劃也許導致了348年奧利克統治時期第一次對哥特基督教徒的迫害,以及369年阿薩納里克統治時又一輪的迫害。在第一次被迫害期間,烏爾菲拉及其追隨者被流放到羅馬行省默西亞(Moesia)。在那里,他向轄區內的異文化人群用哥特語、拉丁語和希臘語布道,他寫作神學箴言,將《圣經》翻譯成哥特語。烏爾菲拉和他的追隨者試圖在天主教派和阿里烏教派對于神人(divine persons)性質的不同立場間找到一條折衷的道路。而這最終無可避免地導致未來的歷代正教信徒將他們打上阿里烏教派的標簽。然而,短期來說,如同羅馬對基督教徒較早的迫害一樣,阿薩納里克的迫害也同樣無效。他僅僅成功地使哥特族群嚴重分化。這一分化為哥特貴族弗里提根(Fritigern)創造了機會。弗里提根抓住了這個機會,他聯系羅馬皇帝瓦倫斯,并同意成為阿里烏教派的基督徒,以換取支持來對抗阿薩納里克。

375年,匈人,一個在中亞領袖率領下的草原游牧聯盟來到了黑海。隨著匈人的到來,存在于羅馬與哥特世界之間和內部的政治、宗教的緊張關系,忽然不再是焦點。這些游牧騎士不像羅馬人或蠻族人先前接觸過的任何人:對于舊世界來說,他們的一切,從其外貌到其游牧的生活方式,再到作戰模式,都是陌生而恐怖的。匈人,除了在阿提拉短暫的統治期間(444—453),從來不是一個統一的、處于中央集權統治下的族群。毋寧說,這些在羅馬史料中常常被稱為斯基泰人的匈人,是不同的武士群體。這些不同的群體有著共同的游牧文化、共同的騎襲(mounted raiding)軍事傳統,而且都擁有將他們所征服族群吸納入自己聯盟的非凡能力。他們令人震驚的軍事成功,一方面歸功于他們卓絕的騎兵策略;另一方面,他們對雙反曲(double-reflex)短弓的精通,使他們在馬背上能以致命的精準度齊射多箭;同時他們對西亞和中歐的草原和平原的作戰知識,使他們能毫無預警地出現,并造成巨大的毀損,再像他們來的時候一般,迅速消失于草原。

在一代人的時間內,這些游牧武士隊伍先是摧毀了阿蘭人(Alans)和格魯森尼王國(Greuthung),然后摧毀了瑟文吉聯盟。隨著哥特人領導權威的摧毀,構成舊哥特聯盟的各個部族不得不決定是加入匈人的隊伍,還是向羅馬皇帝請求進入并定居在羅馬帝國。

這一被稱為匈人的半游牧聯盟,為后來許多龐大但脆弱的草原聯盟提供了范本,例如隨后的阿瓦爾人。這些聯盟能輕易地吸收其他眾多各式各樣的族群,并利用其地位從帝國的東半部和西半部獲取利益,但當他們的領袖再也無法帶領他們打敗其受害者時,這些聯盟便消失了。

對于大部分被匈人擊敗的哥特人來說,加入聯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選擇。盡管匈人軍隊主要由以匈人為核心的中亞人團體所領導,但他們所征服的各族群能輕松地被同化。好的武士,不論其出身是哥特人、汪達爾人、法蘭克人,甚至羅馬人,都能在匈人的等級制度中迅速攀升。即使在核心領導層里,多族群構成也是明顯的。匈人首領阿濟格(Edika)既是匈人,也是斯基里人(Scirian)。他作為國王統治了一個短命的斯基里王國。最偉大的匈人首領阿提拉,他的名字就是一個哥特語名字(或者說頭銜),意為“小父親”。在他的朝廷里,哥特語、希臘語、拉丁語與匈語同時使用,而他的謀士群不僅包括各個蠻族族群的領袖,甚至還有前希臘商人。最后一位西羅馬皇帝羅慕路斯·奧古斯都(Romulus Agustulus)的父親——意大利貴族歐瑞斯特(Orestes),也曾經為匈人國王效力過一段時間。

為了維持這一異質的匈人聯盟,首領們需要不斷涌入的財富,而財富的首要來源便是(羅馬)帝國。最初,在帝國的伊利里亞(Illyrian)和色雷斯邊境上的襲擊為他們提供了大量的戰利品。同時,羅馬皇帝為了阻止他們進一步進犯而提供的歲幣,補充了他們的財富。因此,對匈人領袖來說,開展成功的軍事行動的能力是其生存的根本。在前幾十年,統治家庭成員共同分享著聯盟領導權,但當匈人的成功開始不如從前時,阿提拉于445年除掉了他的兄弟布來達(Bleda)以將匈人統一到自己麾下。在阿提拉的統治下,來自羅馬皇帝的歲幣從350磅金子上升到700磅,最后達到了2100磅。這個數目對蠻族來說很龐大,但對羅馬帝國來說卻遠非是讓其感到絕望的負擔。狄奧多西(Theodosius)發現付錢給匈人比抵御匈人更容易。除了金子以外,阿提拉要求羅馬帝國停止窩藏難民,并遣返那些逃離他統治的難民。被遣返的難民會被處以刺刑或在十字架上被釘死。

450年,在狄奧多西死后,他的繼任者馬爾西安(Marcian)拒絕延續對匈人的優惠待遇。這一資金來源的阻斷,使阿提拉明顯認為自己無力通過襲擊東羅馬帝國來壓榨出足夠的戰利品,于是把注意力投向在瓦倫提尼安三世(Valentinian III)統治下的西羅馬帝國。他率領軍隊往西進發,開展了兩次奔襲。第一次是在451年,他深入到高盧地區,直到在卡塔隆(Catalaunian)平原戰役中被阻止,才止步于特魯瓦(Troyes)和馬恩河畔沙隆(Chalons-sur-Marne)之間。阿提拉的軍隊,很有可能基本由向他臣服的日耳曼族群組成。這些日耳曼族群來自他所控制區域的西部,包括蘇維匯人(Suebi)、法蘭克人和勃艮第人。此外,阿提拉的軍隊還包括格皮德人、東哥特人和中亞匈人。他的軍隊被羅馬貴族埃提烏斯(Aetius)所率領的同樣的異質軍隊所阻擋。這支軍隊包含哥特人、法蘭克人、布列塔尼人(Bretons)、薩爾瑪提亞人、勃艮第人、撒克遜人、阿蘭人和羅馬人。隨后一年,當阿提拉率領另一支軍隊進入意大利,第二場襲擊到來。跟先前一樣,與匈人的當務之急相符,發動這一次遠征主要是為了掠奪,而非為了實現長遠的政治目標。當教皇利奧一世(Leo I)向匈人支付賠款后,遠征便止步于羅馬的大門外。匈人因為疾病而變得虛弱,加上遠離了他們熟悉的疆域,很有可能已經迫不及待地準備要回到草原上去了。

阿提拉的帝國在他死后迅速瓦解,顯示了此類帝國的脆弱本質。建立在軍事勝利基礎上的草原帝國經受不起戰敗。一個由格皮德人阿達里克(Ardaric)率領的分裂聯盟起兵反抗阿提拉的兒子們。叛軍取得了勝利,而阿提拉兒子們的戰敗導致了舊聯盟的分裂,并開啟了新的族群演化的進程。除了格皮德人聯盟,興起的還有多瑙河沿岸的拉吉伊人(Rugii)、斯基里人、薩爾瑪提亞人,以及東哥特人。東哥特人聚集了殘余的格魯森尼人,成為羅馬的互惠同盟,為羅馬效力。阿提拉的幾個兒子繼續領導著被分裂的群體;幾個兒子則顯然回到了中亞;其他進入羅馬軍事貴族層為羅馬效力。數代以后,他們以及追隨者變成了東哥特人、格皮德人或保加爾人。

那些逃離了匈人在公元375年的猛攻的蠻族人,則遭遇了另一種命運。大部分格魯森尼人和阿蘭人被吸收入新的匈人聯盟,少部分人逃往邊境。叛逃的匈人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大部分瑟文吉人也是如此,他們放棄了阿薩納里克對他們的統治,跟弗里提根一起渡過多瑙河逃走。瑟文吉人逃入羅馬帝國,立刻開啟了族群認同的根本性轉變。而從羅馬的視角來看,他們不過是歸降人群體中的又一個蠻族群體,被羅馬帝國接納,并被允許定居在色雷斯。在那里,他們應該通過農業自給自足,同時為軍隊提供兵團。現實是,瑟文吉難民的情況,無論從數量還是質量來看,都與以前的“歸降人群體”(dediticii)截然不同。首先,這些哥特人從數量上遠勝于以前那些被允許進入帝國的蠻族隊伍,而羅馬的管理能力無法應對那么多哥特人。其二,羅馬人沒有如一貫做法那樣,強迫他們放下武裝投降。結果是,當羅馬的施虐與哥特人的饑餓迫使難民武裝反抗時,哥特人取得了一連串勝利。不久,格魯森尼人、阿蘭人和匈人的難民騎兵加入了瑟文吉人。同樣地,那些已經進入羅馬軍隊的哥特人兵團、色雷斯礦工、蠻族奴隸和窮人,也都加入了瑟文吉人。378年,伴隨著帝國軍隊被殲滅和瓦倫斯在阿德里安堡(Adrianople)之死,哥特人的勝利達到了頂峰。

阿德里安堡戰役后,羅馬再也不將哥特人視為“歸降人”。在382年簽訂的一款條約中,哥特人被承認為一個結盟的(federated)族群,且被允許定居在多瑙河和巴爾干山脈之間,并擁有他們自己的統治者,由此形成了國中之國的局面。傳統上被收繳用于支持軍隊的賦稅收入,如今轉而用來支持蠻人。作為回報,他們為羅馬帝國提供軍事支持,哥特人只聽命于自己的指揮官,而這些哥特指揮官服從于羅馬將軍。

同時,瑟文吉人及其盟友的史無前例的成功,導致了這支多元混雜的難民隊伍從根本上轉變為一個具有新的文化和政治認同的新族群——西哥特人。西哥特人迅速適應了騎兵戰術——在格魯森尼人、阿蘭人和匈人對抗瓦倫斯的戰役中,這些騎兵戰術得到非常高效的使用。對騎兵戰術的適應,有效地將西哥特人轉型成一支斯基泰模式的高度機動的騎兵部隊。下一代西哥特人努力維持他們作為哥特聯盟成員和羅馬軍隊的雙重身份。他們的國王亞拉里克(Alaric)是巴爾斯(Balths)的宗室成員。他馬上要求帝國承認其雙重身份,一方面為聯盟族群的統治者,另一方面在帝國部門中對他所控制區域的民事和軍事官僚機構擁有實權,即“軍司令官”(magister militum),并要求帝國給予報酬。為了達到這兩個目標,他對東西羅馬皇帝以及帝國的蠻族首領提供支持或者展開遠征。

亞拉里克對其雙重角色的堅持,與另一種舊的效力于帝國的蠻人的職業路線形成對比,這種舊的職業路線體現在斯提里科(Stilicho)身上。斯提里科是西羅馬帝國的最高軍事指揮官,曾是亞拉里克的司令官、盟友,也曾是他的宿敵。斯提里科出身汪達爾人,但就像他之前的法蘭克和阿勒曼尼異教徒出身的羅馬司令官,他已經完全與他所出身的蠻族脫離了關系。斯提里科是一位羅馬市民,一位正統的天主教徒。他完全按羅馬傳統行事,支持或操縱皇室(以霍諾留[Honorius]皇帝的監護人,以及后來的岳父身份)和各個蠻族聯盟成員,如亞拉里克。當斯提里科無法維持萊茵河和多瑙河邊境的完整時,他的這種職業路線被證明是極其致命的。在406年的最后一天,許多汪達爾人、蘇維匯人和阿蘭人的隊伍穿過萊茵河上游,如入無人之境,劫掠高盧,一直深入西班牙。大約同時,逃離匈人的哥特人隊伍,從潘諾尼亞(Pannonia)入侵了意大利。盡管斯提里科最終戰勝了入侵的哥特人,但這一雙重的災難為他的政敵提供了把柄。408年,他被他的女婿解職并處決。他死后,居住在意大利數以千計被同化了的蠻人也遭到屠殺。

意大利殘存的蠻族團結起來支持亞拉里克。亞拉里克,作為蠻族國王和羅馬司令官的雙重角色,提供了一種更為持久的模式。為了維持屬下的追隨,他需要努力贏得認可和報酬,這便促使他在408年入侵意大利。經過多次佯攻之后,雙方談判,但是談判的失敗最終導致410年8月24—26日羅馬被攻陷和劫掠。亞拉里克隨后試圖率領其族群前往非洲的肥沃土地,卻以失敗告終,他本人也死在了意大利南部。但是,亞拉里克已經建立了一種能夠持久的蠻族-羅馬人政體模式。

亞拉里克的繼任者和連襟阿陶爾夫(Athaulf)率領哥特人離開意大利進入高盧。414年,懷著進入狄奧多西皇室的希望,他在納博訥(Narbonne)與霍諾留皇帝的妹妹、被俘虜的加拉·普拉西提阿(Galla Placidia)結婚。通過與皇室聯姻來獲得政治優勢的妄想在下一個世紀將會重復發生,例如阿提拉要求與霍諾利亞(Honoria)成婚——霍諾利亞為皇帝瓦倫丁尼安三世(Valentinian III)的姐姐,以及覬覦者汪達爾人匈納里克(Huneric)與瓦倫丁尼安的女兒,亦即他的人質歐多西亞(Eudocia)之間的婚姻。這些嘗試中沒有任何一個成功地達成了與羅馬帝國之間的和平或者均勢。

阿陶爾夫遇刺身亡后,他的繼任者們先是試圖重新進入意大利,然后試圖前往北非,在這些嘗試都徒勞無功后,他們接受了新的同盟協議,協議要求他們清除西班牙自稱為“巴高達”(Bagaudae)的叛軍,以及汪達爾人和阿蘭人。418年,他們回到了圖盧茲(Toulouse)。此后,西哥特人維持著這種政治和社會組織形式——這種形式既是他們王國,也是其他蠻族同盟的特征,勃艮第人和東哥特人更是如此。

這些蠻族人,不管他們的族群起源為何,在人口遠遠多于他們的羅馬人中形成了一個小而強悍的軍事少數派。作為騎乘武士,他們傾向于定居在他們邊境領土的戰略要地,或者政治首府中。羅馬帝國分配帝國國庫的一部分傳統賦稅收入以支持這些蠻族軍隊,由此最大程度地減輕因蠻族人的占駐而給擁有土地的羅馬貴族帶來的負擔,并使他們這些職業武士免于征戰之苦。這些稅收的收繳和分發,依然由地方政府的市議員(curiales)掌控,此亦最大程度地減輕了對于把持這些機構的貴族土地所有者的影響。至少,418年對西哥特人的安排,443年對勃艮第人的安排,還有490年代對在意大利的東哥特人的安排,似乎都是如此。另一種情況,如在440年對定居于瓦倫斯(Valence)附近的一群阿蘭人的安排中,稅收債務不再由帝國官員征收,征收任務被分配給了蠻族人。通過分享這些稅收,蠻族國王得以為其追隨者提供生活費,并避免他們為了管理自己的產業而分散在農村里。延續亞拉里克的傳統,蠻族國王們不僅是自己族人的司令官,同時也是羅馬的高級官員(軍司令官[magister militum],城市貴族[patricius])。作為高級羅馬官員,他們對其領地內的民事管理系統行使最高權威。這種方式有效地管理了羅馬國家的兩種構成成分——這是自戴克里先(Diocletian)皇帝統治時期便分離出來的。

在這些因素的影響下,蠻族軍隊的地方化導致了進一步的族群演化。在與王國內人口占多數的羅馬人保持距離的同時,蠻族國王開始嘗試將他們軍隊中文化迥異的眾多成員改造成一個擁有共同律法和身份認同的統一體。這一身份認同是從各種模糊的家族傳統中提煉出來的,當蠻族人面對新形勢時,這些家族傳統被重新詮釋和改造。對于西哥特人來說,這一傳統主要來源于巴爾斯(Balth)家族。對于汪達爾人來說,是哈斯丁(Hasdings)家族;對于東哥特人,則是阿瑪利(Amals)家族。這些統治家族將他們想象性的過去投射到整個族群上,為全體軍事精英提供了對族群起源的共識。

蠻族國王一類的首領在較小程度上利用宗教來建立其共同的身份認同。哥特統治家庭,如汪達爾人、勃艮第人和其他族群的統治家族,信仰阿里烏教派。阿里烏教派信仰變得與國王和他的族群密切相關。阿里烏主義不強迫其他人改宗,也不迫害其他信仰。最多,阿里烏教徒要求在他們禮拜之時使用一個或數個教堂。除此之外,正統基督教不曾被放逐或迫害。在北非的汪達爾王國出現過例外,但即使在這些例外里,對正教的迫害與資產沒收似乎與教義分歧無關,而更多與土地充公及壓制政治對手有關。

蠻族國王也依賴律法傳統給他們的族群締造新的身份認同。尤里克(Euric)的《西哥特法典》可以追溯到470—480年間,沒有人知道任何關于在此之前的蠻族法典的信息。盡管總體來說,蠻族法典與羅馬法看起來截然不同,如對犯罪的量刑標準(生命賠償金[Wergeld])體系、誓言的使用以及正式的口頭程序等,但這些傳統與地方世俗的司法實踐以及5世紀之前西羅馬大部分地區的軍事法律并沒有太大不同。這些法律力求準確地界定出蠻族人和羅馬人的權利與責任,看起來似乎曾經有領地法規出臺過。這些法律被試圖無差別地實施在蠻族人和羅馬人身上,盡管它們并不排斥在蠻族軍隊領受的領土內所存留的一些其他羅馬律法傳統。

在這些二元的王國內,統治者締造一個新的、持久的民族和政治身份認同的努力盡管成功,卻無補于事。在汪達爾人統治的非洲地區,蠻族人組成的軍事和政治少數派與羅馬民眾之間的差別仍然非常明顯。汪達爾人與其他大部分蠻族族群不同,他們沒有通過與羅馬帝國簽訂惠己的條約,從而在羅馬帝國境內建立王國,而是通過大規模地沒收財產來建立王國。這些沒收行動使他們長期受到憎惡,這種憎惡來自于貴族土地所有者,以及在與多納圖派信徒(Donatist)的數十年對抗中學會了政治激進主義的非洲正教教會。許多貴族土地所有者和天主教主教都選擇了逃離或者被流放。這些天主教主教們直到6世紀20年代才回歸此地。汪達爾國王最終獲得了帝國承認,但即使這樣,他們的統治依然是薄弱的。由于被其他人民憎恨和孤立,553年,汪達爾人成為了查士丁尼皇帝軍隊輕而易舉便拿下的戰利品。兩場決定性的戰役摧毀了這個王國,殘余的汪達爾人被驅逐出境,并消融在東地中海一帶各個結盟的蠻族軍隊中。不到十年,汪達爾人族群便徹底地消失了。

由狄奧多里克(Theoderic)大帝于5世紀90年代在意大利建立的東哥特王國在建立之初擁有更廣闊的前景,但與汪達爾人王國類似,它同樣在拜占庭的再征服和收復失地運動中被攻陷,并被拜占庭重新奪回。東哥特人從匈人帝國的廢墟中嶄露頭角,作為日耳曼人派系中的一支,他們或與東羅馬帝國聯盟,或與其交戰。狄奧多里克大帝宣稱他是前匈人阿瑪利宗室的后代。484年,他將多個與宗室相關的族群團結到自己麾下;四年后,狄奧多里克代表芝諾(Zeno)皇帝率領一支多族群的軍隊進入意大利對抗奧多亞塞(Odoacer)——奧多亞塞是斯提里科那種傳統意義上的蠻族司令官,他使自己成為意大利的掌控者。493年,狄奧多里克取得了對半島的控制權,消滅了奧多亞塞,并接管了羅馬的財政和行政系統。

狄奧多里克大帝力求將他異質的、流動的蠻族軍隊改造成一個能在意大利羅馬與當地居民和平共處的,穩固、定居的哥特族群。他對其哥特追隨者的目標是要說服他們接受羅馬那一套與公民相關的統治科學(civilitas),包括羅馬的法治原則、忍讓的傳統以及公民社會中的共識,同時他們將以軍事勇氣對這些加以保護。雖然如此,他仍意圖保持哥特人群體與羅馬人群體互相隔離的狀態——一個是軍事社群,一個是平民社群,二者在他的最高統治下相互依靠、共存。因此,盡管狄奧多里克大帝獲得了羅馬管理者,甚至與奧多亞塞關系密切的顧問,例如卡西奧多羅斯(Cassiodorus)元老忠心不二的支持,但如同其他蠻族國王,他力求強化統治下的哥特元素,即通過指派自己的個人代理人,或者稱為“伙伴”(comites)來監督和干涉整個羅馬官僚系統。跟其他哥特領袖類似,他優先指定阿里烏教派作為哥特的官方宗派(ecclesia legis Gothorum),但將它看作一種少數派的教派,并禁止其勸誘信仰正統基督教的大多數人改宗。

狄奧多里克試圖促成哥特人的一個新的族群演化的努力失敗了。當許多蠻族人變成了土地所有者,并和他們的羅馬鄰居分享著共同的經濟和宗教顧慮時,東哥特武士和羅馬市民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他們的子女被按照羅馬精英的傳統來教育,與武士文化漸行漸遠。與此同時,一些羅馬人在軍階系統中得到提升,并接受了哥特傳統,甚至學習哥特語并與哥特女性結婚。面對這種哥特獨特性的喪失,且因為許多同僚迅速羅馬化,部分軍人感到擔憂,而產生了一種反羅馬的傾向。狄奧多里克死后,這種緊張繼續加劇,并且在535年狄奧多里克的女兒阿瑪拉遜莎(Amalasuntha)被謀殺的時候達到了高峰。查士丁尼以這場謀殺為借口,拒絕承認哥特國王狄奧達哈德(Theodehad)的合法性——狄奧達哈德為狄奧多里克的外甥——并入侵了意大利。然而,與通過兩場戰役成功地奪回非洲不同,這場戰爭持續了將近二十年。與前兩個世紀所有的蠻族入侵相比,這場戰爭更嚴重地摧毀了意大利。然而,最終結果與北非戰役的結果相同,東哥特人完全消失。

在高盧,圖盧茲的哥特王國和勃艮第人的王國經歷了相似的命運。二者都作為結盟成員繼續為羅馬效力,例如都參與了在卡塔隆平原戰役中擊敗匈人的行動。他們都同樣地通過擴張其領地,從帝國的弱點中獲益。哥特人最終將領土往北擴張至盧瓦爾河(Loire)區域,往南越過西班牙;而勃艮第人則往東擴張,直到他們被格皮德人驅趕回去。盡管如此,西哥特人依然是信奉阿里烏教派的少數群體,在507年被法蘭克人打敗了僅僅一次后,便消失在比利牛斯山(Pyrenee)以北。由于狄奧多里克的干預,他們得以在西班牙殘存下來。狄奧多里克堅持西哥特人應該維持他們的獨立性。此后,西哥特人撤退到西班牙。到587年時,他們便已放棄了他們的阿里烏主義信仰,從而也就放棄了他們獨立的外邦人的身份認同。勃艮第人迅速喪失了他們曾經可能擁有過的所有文化、宗教或譜系的身份認同。到6世紀,“勃艮第人”似乎除了指代起初劃分給蠻族的軍事配給的持有者之外,再無其他含義。

由西哥特人開創,并被汪達爾人和東哥特人大體接受的蠻族政體類型——創造并維持兩個社群,一個社群是信仰正統基督教的、羅馬人的和平民的;另一個社群是信仰阿里烏教派的、蠻族人的和軍事性的,兩個社群都由一個受帝國委任的蠻族國王統一控制——最終以失敗告終。由法蘭克國王克洛維和不列顛小國國王(petty king)創立的一元的王國更加持久。這類政體的成功有好幾個原因。部分原因是他們遠離拜占庭世界的中心,這意味著直到5世紀早期,這些地區都被帝國認為是無關緊要的;而在6世紀,查士丁尼又對他們鞭長莫及。而另一部分原因在于當地羅馬式民政的轉型已經充分成熟了,以至于沒什么可以留給蠻族國王再進行整合的了:以法蘭克人為例,他們僅僅整合了個體城邦(individual civitates)層面(的民政系統),而對撒克遜人來說,他們連這一點都不需要做。最后部分原因是蠻族人與蠻族人之間的差異。盡管法蘭克人和撒克遜人最初都作為同盟支持過帝國,他們對君士坦丁堡的地中海世界甚至意大利,都沒有直接經驗。如同他們吸納的行省里的羅馬人,他們有著與狄奧多里克或卡西奧多羅斯統治下截然不同的傳統文化和行政傳統。而這造成的結果是,這些族群被更輕易地,但從長遠來說更徹底被轉化成了新的社會和文化形式。

在5世紀早期,不列顛和北高盧都處于拉韋納(Ravenna)和君士坦丁堡關注焦點之外的遙遠的邊緣,不得不依賴自身的組織和保護。在這兩個地區,比起新近才產生的羅馬組織,古老的凱爾特地區性的親緣關系(affinities)開始擁有更高的地位。同時,出現了許多擁有羅馬、凱爾特和日耳曼成分的新政治中心。在不列顛,羅馬中央集權政府讓位于大批互相敵對的小王國。在5世紀晚期和6世紀,多個由撒克遜人、弗里斯蘭人(Frisians)、法蘭克人和其他沿海部族構成的日耳曼聯盟成員開始統治這類王國,特別是在西南一帶。盡管來自大陸沿海地區的移民,尤其是6世紀來的移民非常重要,在早期盎格魯-撒克遜譜系中頻繁出現的凱爾特式的名字,以及各王國內基督教社群的殘存,說明了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族群演化是在各家族的政治領導下,當地人與新遷徙而來的人逐漸融合的過程。而這些家族最終都認為他們是日耳曼神話英雄的后裔。大部分盎格魯-撒克遜的宗室譜系也確實將他們的祖先上溯至戰神沃敦(Woden)。

類似的融合也導致了法蘭克人社會的形成。這一融合發生在高盧北部,最不受地中海居民關注的偏遠地區。在5世紀,一系列敵對王國從羅馬行省管理的廢墟上涌現出來,每一個王國都由一個軍閥或國王帶領。這些領袖中,一部分是主要指揮著蠻族群體,并在萊茵河兩岸都有關系網的法蘭克國王;其他則是高盧-羅馬貴族成員,他們從混合了羅馬行省隊伍和蠻族隊伍的軍隊中獲得支持。墨洛溫(Merovingian)家族屬于前一種類型的領袖。他們控制的蠻族軍隊是薩利安法蘭克人的后裔——這些薩利安法蘭克人可能在4世紀晚期定居在帝國內。對這些群體來說,族源關系遠沒有政治的便利來得重要:墨洛溫王朝希爾德里克皇帝(Childeric)的法蘭克追隨者通過為帝國服務而變得富有和強大,卻曾經暫時投誠于軍司令官伊吉狄斯(Aegidius)。

從486年開始,希爾德里克的兒子克洛維在他父親以圖爾奈(Tournai)為中心的王國的基礎上,往南和往東擴展勢力。他占領了蘇瓦松(Soissons)——第二貝爾吉卡(Belgica Secunda)行省的行政首府,臨時控制了圖林根人(Thuringians),并在496—506年間擊敗了阿勒曼尼人。507年,他擊敗并殺死了西哥特國王亞拉里克二世(Alaric II),并開始征服比利牛斯山以北的西哥特王國。他的這些征服行動看起來并沒有一項是基于君士坦丁堡的委任或者與君士坦丁堡的協約,但隨著他戰勝了亞拉里克,阿納斯塔修斯(Anastasius)皇帝的使者給了他某種形式的帝國認可,可能是榮譽執政官。克洛維大約死于511年;他在死前一直致力于消滅其他法蘭克國王以及他家族的對手——這些對手統治了科隆、康布雷(Cambrai)等地區。

克洛維統治的法蘭克王國,擁有著與東哥特人統治的意大利或西哥特人統治的阿基坦(Aquitaine)不同的族群演化進程。克洛維并沒有將其征服行動建立在帝國的委任上,他也沒有企圖建立那種更早一代蠻族國王建造的二元社會。數代薩利安族的法蘭克人都深深地卷入了在高盧出現的帝國與地區性政治斗爭中。自486年克洛維的父親去世時起,克洛維的權威便已經被高盧-羅馬貴族的代表們所承認,諸如蘭斯(Rheims)地區的主教萊米吉烏斯(Remigius)。比起早期蠻族國王們的征服來說,他對敵對權力中心的兼并并沒有引起多大的變化。他肯定接管了殘余的民政系統,但這些民政系統極可能已近乎癱瘓,而且無論如何都無法超越個別城邦(民政系統)的層次。更重要的是,幾乎沒有證據表明法蘭克人擁有,或試圖建立一種區別于羅馬人的強烈的身份認同——如狄奧多里克或其他哥特統治者所做的那樣。顯然,克洛維的家族宣稱他們有某種半神的血統,并在他們的祖先中列入了一個類似彌諾陶洛斯(Minotaur)的牛頭人身怪物,然而法蘭克人的譜系性的傳說,沒有一個能與哥特傳統中的歷代英雄和神相匹配。早在6世紀,法蘭克人可能就宣稱過他們的祖先與特洛伊有關,由此將自己與羅馬鄰居們從譜系上聯結在一起。法蘭克人也沒有在宗教上與他們的高盧-羅馬鄰居長時間地隔離。在6世紀以前,一些法蘭克人已經是基督教徒,無論他們信奉的是阿里烏教,還是正統基督教;與此同時,其他法蘭克人,包括克洛維的家族,則保持了一種異教徒的宗教傳統。克洛維可能曾經裝作對他偉大的鄰居狄奧多里克的阿里烏主義感興趣,但最終他接受了正統基督教洗禮,盡管對于洗禮發生的時間依然有許多爭論。

由于克洛維王國的法蘭克人和當地羅馬居民被共同的宗教和共同的起源傳說所凝聚,當他們在杜撰共同身份的時候,并不感到有絲毫障礙。他們以相當快的速度締造了一個身份認同。僅僅經歷了數代,盧瓦爾河以北的人口就變成了統一的法蘭克人。同時,盡管羅馬律法傳統在南部繼續頑固地存在,但在被克洛維的兒子們6世紀30年代征服的古老的勃艮第王國中,勃艮第和羅馬的法律地位則持久并存,這些不同的法律傳統并沒有構成獨立的社會或政治認同的基礎。法蘭克人這些整合的極大影響力在于,在羅馬世界中創造了一個新的一體化社會。在這個一體化社會中,無論是羅馬人傳統還是蠻族傳統,都不存在沖突感。

隨著法蘭克人、倫巴第人、盎格魯-撒克遜人和西哥特人王國同化了殘存的羅馬政治和文化傳統,他們成為了后羅馬時代歐洲的中心;與此同時,新的蠻族族群,最典型的包括撒克遜人、斯拉夫人和阿瓦爾人,取代他們成為新的邊緣地帶。在這些羅馬-蠻族王國中,族群標簽依然有重大的指代含義,但它們指代了社會與政治身份的多重屬性,有時屬性之間甚至相互矛盾。

在意大利,“倫巴第人”是由格皮德人、赫魯利人(Herulians)、蘇維匯人、阿勒曼尼人、勃艮第人、撒克遜人、哥特人和羅馬人組成的異質的混合群體。他們在568年從潘諾尼亞來到意大利,并建立了一個由多個敵對的、以公國(ditchies)為單位組成的衰弱的、非集權化的聯盟。這些公國以融合了傳統的軍事單元,或者說,以哥特-羅馬軍事和管理傳統而聞名。宗教以及政治劃分深深扎根在倫巴第時期的意大利——在6世紀,“倫巴第人”包括了異教徒、阿里烏教徒、支持教會分立的基督教徒和正統基督教教徒。一些公爵與拉韋納的拜占庭主教結盟,而其他公爵,特別是南部地區的公爵,則依然維持著絕對的自治。

然而,在6世紀最后幾十年,野心勃勃的倫巴第軍隊發動了持續不斷的挑戰,東到拜占庭、西到法蘭克,這使得拜占庭人和法蘭克人聯合起來攻擊倫巴第人。由于夾在兩個敵人之間,面臨著被消滅的危機,倫巴第公爵們恢復了在他們到達意大利后不久就被拋棄的君主統治。這一王權的建立,要大大歸功于哥特人的先賢,特別是對弗拉維奧(Flavius)這個名字的使用。借此,這一王權企圖將新的倫巴第人的身份認同與帝國的弗拉維奧及其傳統聯系在一起,并想以此獲得王國全體居民的普遍認同。盡管如此,倫巴第人的身份認同與組織依然漏洞百出。在倫巴第人王國的整個歷史中,貝內文托(Beneventum)和斯波萊托(Spoleto)杰出的公爵們一直從根本上獨立于國王。

7世紀,倫巴第國王們從外部和內部鞏固了他們的地位。他們與法蘭克人,特別是巴伐利亞人通過聯姻建立同盟。巴伐利亞人的阿杰洛芬(Agilolfing)家族的公爵們與倫巴第國王有密切的關系。倫巴第國王壯大了其王國內的阿里烏教派的團體,同時維持著正統基督教與“三章”派(Three Chapter)基督教之間的平衡。“三章”派基督教是一種大約消失于公元700年間的三方(tripartite)基督教傳統。最重要的是,從奧塔里(Rothari,636—652)開始,倫巴第國王頒布了他們王國的法典。這些法典闡明了一種君民合作的理念:國王發起并完善傳統,其人民則通過軍隊和巨頭們接受法典。《奧塔里法令》(the Edict of Rothari,643)將倫巴第族群神話以倫巴第國王為主線重新改造。奧塔里稱呼他自己為“倫巴第人的第十七代國王”,這個數字意味著將倫巴第人向羅馬人和哥特人同化(羅慕路斯皇帝和狄奧多里克大帝都在他們的譜系中被列在第十七代)。正是這對古代皇族歷史和族群身份的創造,證明了倫巴第人已經被哥特和羅馬價值觀及身份認同深深地同化。

如同倫巴第王國,在6世紀晚期至7世紀,法蘭克人的世界從根本上依然是割裂的。王國的核心地區——紐斯特利亞(Neustria)、奧斯特拉西亞(Austrasia)和勃艮第——通常有各自的國王,通過自稱克洛維的后裔來獲取合法性。法蘭克王國的外圍地區——阿基坦、普羅旺斯(Provence)、巴伐利亞、圖林根和弗里斯蘭——被公爵或貴族以法蘭克國王的名義進行統治。這些公爵或貴族通常與法蘭克的中央集團有聯系,并能將自身快速地融入到地方權力結構之中。

“法蘭克”這一名稱,至此變成了對法蘭克國王統治下核心區域居民的指稱。這一名稱的地理含義逐漸勝過了族群含義。針對圖林根人、巴伐利亞人及其他法蘭克王國內族群的法典,本質來說是以薩利克法(Salic Law)為原型,加入了一些地方習俗,是施行于法蘭克王國外圍區域的地方性法典。一般來說,族群術語的詞匯最常在軍事組織的語境中出現,因為從不同地區來的隊伍由他們自己的公爵或伯爵(count)召集和率領,而這些公爵或伯爵則是晚期羅馬軍官在制度層面的繼承人。

7世紀的墨洛溫宗族的國王們,一度被貶低為不是無能便是智力匱乏,現在他們則被認為絕對不是這樣。盡管如此,從7世紀早期,當強大的領袖,如克洛泰爾二世(Chlothar II,584—629)和達戈貝爾特一世(Dagobert I,623—638),能高效地對一個統一的法蘭克王國加以控制時,宗室權威的逐漸衰落有利于地方貴族。然而,這一地方主義的增長即使有,也極少是由于深刻的族群或文化差異引起的。這些奧斯特拉西亞、紐斯特利亞和勃艮第的領頭家族,以及法蘭克王國的外圍公國的領頭家族,基本上都是法蘭克君主的代理人的后代。他們在中央和地方都有聯系,并能將這些聯系運用在對自己有利的地方。貴族派系之間的斗爭最終導致了卡洛林(Carolingian)王朝的崛起。這些斗爭的非凡意義在于它們并沒有族群斗爭的意味,盡管一些現代歷史學家試圖將它們釋讀為族群斗爭。

在西哥特王國,蠻族和羅馬人口的融合開始于萊奧維希爾多國王(Leovigild,569—586)和他的兒子雷加雷多(Reccarid,586—601)。萊奧維希爾多重新統一了四分五裂的西哥特王國,并將大部分拜占庭的殘余統治驅逐出伊比利亞半島。當信奉正統基督教的拜占庭勢力被消滅,正統基督教的政治威脅便立刻不如從前。于是,萊奧維希爾多開始令他信奉阿里烏教的精英們向正統天主教信仰靠攏。萊奧維希爾多于587年改宗,緊接著他的兒子于589年在托萊多(Toledo)的政務會(council)上完成了整個精英團體的改宗。

西哥特人的改宗對西哥特人及其王國的身份認同具有深遠的影響。天主教的統治集團,以及由他們所代表的對社群在政治、社會方面的領導完全融入哥特國家和族群。從7世紀30年代開始的、定期的、托萊多的政務會發展成統一了西哥特西班牙的至關重要的制度。這些政務會處理信仰、道德和儀式等事宜,同時還處理政治和行政事務。不久,托萊多成為在西班牙具有支配地位的主教教區。它不僅將權威延伸到西班牙教會,并且可以界定王室的合法性。這種合法性的界定不是依據家族,例如墨洛溫家族,而是根據是否在城市中接受王室涂油禮。在西哥特王國和國家的轉型中,主教與王族的合作程度在西歐是前所未有的。

不列顛群島從未接觸過為歐洲大陸所熟知的那種人民和王權統一的狀態。在蘇格蘭、愛爾蘭和威爾士,就像在英格蘭那樣,身份認同感從來沒有被轉化為政治結構。在整個7世紀,英格蘭的東南部與墨洛溫王族統治下的高盧文化和政治世界有著密切的聯系。政治統一從來不是一個議題。在不同時期,英格蘭東南部的小國國王們試圖統治他們的鄰居;而在7世紀晚期,一些諾桑比亞(Northumbria)的統治者短暫地強迫其他王國服從他們的某種領導。然而,這些權力訴求從來沒有上升到一種制度化的霸權(overlordship)。那種眾王之王(high king)的執政者,即所謂的“布雷特瓦爾達”(Bretwalda)——不列顛統治者,從根本上只是一個現代傳說而已。盡管如此,英格蘭人(gens Anglorum)這一族群被認為是存在的,不過它大體由不列顛以西、以南、以北的敵對者來定義。然而,擁有不列顛和日耳曼之類背景的人通過加入盎格魯-撒克遜小國中的一個,即會具備成為英格蘭人的資格。需要再次說明的是,盎格魯-撒克遜族群的成員資格,涉及其如何構成的問題,而非簡單地繼承而來。

盡管羅馬史料經常把蠻族族群身份作為一種固定的身份加以呈現,我們卻已經看到新的身份是在不斷被建立,并通過與羅馬人的接觸而轉變的。而反過來,蠻族族群在晚期羅馬帝國中亦扮演了一種不可或缺的和變革性的角色。

[1] 此文最初以該題刊于Late Antiquity,eds.Peter Brown,Glen Bowersock and André Grabar(Cambridge,MA,1999)。

[2] 此處斯堪扎島(Scandza)可能指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或者泛指北歐。——譯注

[3] Jordanes,Getica,ed.,Mommsen(Berlin,1882),p.60.

[4] 蓋塔人源于色雷斯(Thracian),居住在多瑙河下游兩岸及其附近平原地區。到公元1世紀中葉,羅馬人征服多瑙河下游全部地區,成千上萬的蓋塔人被迫他遷,此后不久蓋塔人之名即從歷史上消失了。后世學者錯把蓋塔人一名加諸哥特人身上。——譯注

[5] Talat Tekin,A Grammar of Orkhon Turkic(Bloomington,Ind.,1968),p.265.此段引文來自《闕特勤碑》。中譯文主要參考了耿世明的《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并根據英文稍作調整,詳見耿世明:《古代突厥文碑銘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5,第126—128頁。——譯注

[6] 核心家庭(nuclear household)指由一對夫妻及其子女組成的家庭。——譯注

[7] Foederati特指與羅馬互惠并為羅馬提供外籍軍團服務的蠻族。——譯注

[8] Judge譯自哥特語中的reiks(民事頭領),負責處理民事事務,在此語境中相當于國王。——譯注

[9] Aerie疑為Aoric的筆誤。——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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