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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學家的道義責任(代序)

羅 新 譯

我們為誰寫歷史?為當今之人,為未來之人。愿未來之人還會讀我們今日之所寫。不過,倘若你聽說有人寫出了什么終極版的研究,永遠別信。沒有這回事。我們都是凡胎肉身,現身于此,在2016年的北京。這是我們唯一擁有的世界。我們是這個世界的居民,參與其間,嘗試為現世去理解過去。我們不能如無所不知的上帝那樣看到真實的過去,人沒有那種能力。我們各有具體的局限。我們所提的問題部分地來自歷史傳統,但更多來自我們各自當前的社會。這便是為什么歷史會一再重寫,因為每一代所要了解的過去各有不同。

是啊,我們希望我們所寫的書能傳之后世,傳好幾個世紀,不過還是現實一些吧。我們處在溝通過去與當前的過程中,想要做得好,但愿后人不至于發現我們的著述有事實錯誤,或有愚蠢的論證。可是他們還是得再來一遍,還是得寫有關過去的書,因為他們需要為一個不同的世界去寫。危險在于他們可能簡單地接受我們從當前出發所給出的有關過去的那些答案,并據以了解過去。

我們從當前出發,是因為我們就處在當前。不過,如果我們出發時所依賴的,是我們基于自身經驗而生發的世事本當如何如何的某種觀念或假定,或者如果我們用搜集來的歷史資料簡單地證實那些我們本已知道的,那么我們就是極端可憐的學者了。

當前是出發點,本不必是終點,可是太多的歷史正是這么做的。不止歷史,文學、神學、哲學,太多的著述只是簡單地從往昔選取材料以確認當前的偏見,正是這種做法通常會制造受歡迎的歷史學家。要多賣點書,人們想聽什么你就講什么好了,把他們想聽的故事設置到中世紀,他們會喜歡的。

不過掙錢可以走別的路子,學者應有更道德的做法。據我所知,“過去”總是為當前行動、意識形態和信仰的正當化需求而被認領。人類是歷史存在物,我們的身份認同取決于我們對過去的認知,即我們的個人記憶、集體記憶和歷史。所以,過去真的不是無關緊要。

你們知道,美國人喜歡說:過去無關緊要,不都是工程制造嘛,你用不著理解文化與過去,只要有好的運算法則,你就可以解決世界上的問題。然而照這個路子,美國人在解決問題方面迄今做得并不怎么樣。我認為,我們需要去理解過去,可是我們必須非常小心,不能簡單地用過去來正當化我們現在所要做的事情。對政治家來說這是一個誘惑,這個誘惑對形形色色的意識形態來說更是無可抗拒。

作為專業學者,我們有責任去觀察、去改正。也許我們不知道一切過去,我們也不會寫完美客觀的歷史,但這并不意味著怎么寫都行。我們必須是過去的負責任的監護人,隨時準備好指出那些對過去不恰當的闡釋。

比如十字軍研究在西方現在很熱門。我想我知道為什么。伊斯蘭與基督教的文明沖突,在伊斯蘭世界某些圣戰組織里也很流行。基地組織的詞匯表里經常提到十字軍。但那是好的歷史嗎?

事實上,圣戰者理解的十字軍正是從閱讀20世紀早期的歷史學家的著述發展而來的,伊斯蘭世界本沒有關于十字軍的長時段記憶。在普及的層面上,這正是從西方重新引入的,而且還頗有一些西方人熱衷于談論這種文明沖突。當然這可以賣書。如果你真想制造點動靜,那就把十字軍寫成當今世界的預兆吧。然而,在我看來那可是非常不負責任的。

作為學者我們必須做的就是指出為什么這樣不行。我們需要理解這個爆炸般的,充滿可怕、令人恐懼的暴力的時期——可是,過去不會再發生。我們必須理解過去對于當今的重要性,也必須理解過去與當今之間的區別,因為歷史就在于變化。如果有人以為歷史會重復,那就大錯特錯了,過去肯定不會再次發生。

目下歐洲對“蠻族入侵”——就是我研究的領域——有很大的興趣,這是因為來自敘利亞、近東和北非的難民。政治家說又有蠻族入侵了,4世紀又來了。當然,說這不是4世紀重來,并不意味著難民危機不是一個必須應對的、非常嚴重的問題,也不是說現在處理得很好。然而,說我們應該做羅馬人早就該做的,并不是應對這一嚴重問題的一個有創意的辦法。

作為歷史學家,我們的工作常常(如一個歐洲學者喜歡說的)是做過去的看門狗。如果人們錯用過去,我們就得在夜里吠叫,有時候還得撕咬,不過別指望會討人喜歡。沒人喜歡看門狗,可是看門狗很重要。

歷史學——被正確地研究、正確地使用的歷史學——是一個批判性的學科。批判性不是指說壞話,而是獨立地思考過去及其與當前的關系,且不憚于加以區分;即使社會大眾中間流行的是另一種主張,他們熱烈地想要把過去與當今聯系起來,為正當化當今而想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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