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唐三大家詩論
- 魏耕原
- 4773字
- 2020-05-18 16:35:29
一、長安的期望所引發的批判
在盛唐詩人大家與名家中,待在長安時間最短的恐怕要算李白和孟浩然了。孟兩次應試未第,還遭遇玄宗斥退。李白不屑于科場,入京干謁,一入有“謫仙人”的盛譽,二入引發了“轟動效應”,受到玄宗極為熱情的款待。他們都向往長安,相比較而言,孟是比較冷漠的,關于長安的詩不多;李白是熱烈的、渴望的,至老盛情不減。如果說他是盛唐時代的歌手,那么長安則是歌唱的中心,想念長安、心系長安、夢斷長安,包括對長安的夸耀與對上層社會的批判。為此,他寫了將近90首與長安相關的詩,占其詩的1/10,這一點恐怕只有杜甫能和他相媲美。他的愛與憎聚集于斯,心與夢無不飛馳于斯。詩的精華與政治思想亦見于斯。終其一生揮之不去的戀京情結,始終解除不開,消釋不去。他對長安有正負兩面觀,有憎恨的批判,也有世俗的夸耀。如果要了解他思想的多維度與人格的多面性,以及一生不懈的追求,莫不如從他與長安的關系入手[1]。
李白年輕時就充滿著不可遏止的自信與抱負,他的功名心又極為強烈。在竭力自薦的名文《與韓荊州書》里,說早年“遍干諸侯”“歷抵卿相”,時刻想著“揚名吐氣”,實現“激昂青云”之志。又言如何“心雄萬夫”,并“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出于同樣目的的《上安州李長史書》,起手即自稱為“嵚崎歷落可笑人也”,一落筆就說自己特別讓人羨慕[2],其英風烈氣即可概見。在很特別的《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同樣以別具夸張的天賦推銷自己,說自己大鵬般的壯志是要:“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如此才功成身退。這段每為人引用的嚴肅莊嚴的大話,確實是帶有幻想性的政治理想宣言書,以后他的行為也表明,這是李白終其一生的追求。“嵚崎歷落”的人是不屑于科場的,不會像杜甫那樣在長安一待十年,辛苦地考試。他要漫游、社交——尋找各種政治機遇,一舉而為帝王師。這在盛唐似乎是一種士子們的風氣。然在別人還有應試的多項選擇時,李白卻要一條道兒走到黑,因為他自信自己的才能就像《大鵬賦》里的自喻:“噴氣則六合生云,灑毛則千里飛雪”。雖然在初唐就有名臣馬周包括魏徵那樣的先例,但在盛唐未嘗不是鳳毛麟角般的稀罕,幾乎無人像他這樣地單打獨斗。就連當時普遍視為高隱,他也極為欽佩的孟浩然,雖然“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但也興致勃勃地到長安應試過。由此可見李白“鴻騫鳳立,不循常流”的英特之氣,他要以平交王侯的雄姿,闖進長安;以英風激揚、橫波逆流的方式,好去黃鶴一舉,“揚風吐氣,激昂風云”!
自信“懷經濟之才”,“文可以變風俗,學可以究天人”的李白,當他在超過陶淵明棄官年齡的42歲,終于接到唐玄宗征求的詔書時,則手舞足蹈地喊出了:“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終于圓了“拜一京官”的大夢!李白成功了,然而不到兩年便被斥逐。當他沮喪地走出長安金門時,他有些明白,“惟開元廓海宇而運斗極兮,總六圣之光熙”的唐玄宗,看重他的是“開口成文,揮翰霧散”“筆走群象”“龍章炳然”的文學才能,并沒有把他當作道濟天下的帝師。故在《初出金門尋王侍御不遇詠壁上鸚鵡》說:
落羽辭金殿,孤鳴托繡衣。能言終見棄,還向隴山飛。
展翅萬里的“大鵬”,一下子變為“落羽”的“鸚鵡”,明白自己只不過是點綴升平、供寫宮中行樂歌詞的弄臣,猶如籠中的鸚鵡或者僅為擺設。“能言”可招人喜歡,也會招人討厭,還有泄露宮闈機密的可能。總之,喜劇性地進入長安,受到玄宗隆重熱烈的禮遇,又悲劇性地被斥逐出長安。真如鸚鵡能言見棄,落羽歸山。加上開元末年,起碼在張九齡罷相的開元二十四年(737)之后,初入長安遭遇的碰壁與不快,使夢想破滅的李白對朝思暮想的長安,由期望轉入失望,由熱切轉入批判。在失望中又鑄造新的期望,在打擊中仍然堅持夸張性的自信。
這是就大體言之。初入長安時,李白就以陌生人敏銳的眼光,發現富豪繁盛的大唐帝國京華長安藏污納垢的種種弊端。他的“雄筆麗藻”,固然在翰林期間有所謂“潤色于鴻業”的一面,但對長安的批判從初入時就已經開始了。他直接批判長安的詩有二十多篇,這還不包括比興式懷古等類。《古風》其二十四大概是他批判長安的第一首鮮明而強烈的詩:
大車揚飛塵,亭午暗阡陌。中貴多黃金,連云開甲宅。路逢斗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
這首詩展示了一個囂塵臭處的世界!它沒有像左思《詠史》其四與盧照鄰《長安古意》以豪奢繁華為主,更不像班固《西都賦》那樣的頌美,而以尖銳鋒芒指向不可一世的“中貴”與“斗雞者”,典型地揭示了由“連云甲宅”與“輝赫”的“冠蓋”所組成的只是一種表面現象,就像在寬綽大道上的一瞥,或如今日于馬路所攝的日常鏡頭。開元末年宮中宦官近萬人,玄宗寵幸此類,是帝國衰敗的開始,且給他的子孫們遺禍無窮。對斗雞者的譏諷,直至中唐陳鴻《東城老父傳》回顧盛唐玄宗之得失,才以小說出之。李白對京華的透視,帶有一定的前瞻性,正如此詩首尾的一“暗”一“世”的指示那樣——這是一個黑暗世界!并非僅揭示表層,還具有敏銳的觀察與透辟的分析。它和當時民謠“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馬勝讀書”又是那樣的合拍,只要看看“行人皆怵惕”,就可說此詩代表著民眾的怨怒與呼吁。其八的“綠幘誰家子,賣珠輕薄兒。日暮醉酒歸,白馬驕且馳”,這些寵幸小兒春風得意,而“草玄鬢若絲”的揚雄,卻為“此輩嗤”,暗寓了自己胸中的不平。其十五的“奈何青云士,棄我如塵埃。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譴責玄宗后期奢侈昏妄,賢才得不到重用。自此以后,批判玄宗用人的荒唐顛倒就成了李白詩中最常見的主題。如作于天寶八載的《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憤斥朝廷用人的顛倒:“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怒斥“董龍更是何雞狗”,言詞激烈以至于破口大罵。如此敢言,正是其人格閃光的亮彩!
在李白前大半生,唐玄宗無疑為長安帝國的唯一代表。玄宗親自詔請李白入京,李白終其一生都對玄宗的知遇之恩頗有好感。然對玄宗后期的昏妄,仍然持以多方面的批判與譏諷。對于開元后期玄宗荒于嬉戲,怠于朝事,帝國由盛至亂的現實,《古風》其四十六揭示了這種盛世大轉變的兆倪:“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隱隱五鳳樓,峨峨橫三川。王侯象星月,賓客如云煙。斗雞金宮里,蹴鞠瑤臺邊。舉動搖白日,指揮回青天。”玄宗荒淫誤國則是帝國由盛變衰最重要的原因,其四十三以比興予以揭示:“周穆八荒意,漢皇萬乘尊。淫樂心不極,雄豪安足論?西海宴王母,北宮邀上元。瑤水聞遺歌,玉杯竟空言。靈跡成蔓草,徒悲千載魂。”雄豪的英主成了惑于女色的昏君,靈跡變為蔓草的悲劇也就為時不遠了。
盛唐后期的敗政從開元二十二年已露出端倪,張九齡還未任相,玄宗在位日久,怠于政事,漸肆奢欲。李林甫深結宦官及嬪妃,玄宗動靜,無不知曉,奏對稱旨,甚得玄宗欣悅。又勾結寵傾后宮的武惠妃,以擁護其子壽王,取得武惠妃“陰為內助”,由禮部侍郎擢為黃門侍郎。次月張九齡為中書令時,李林甫亦升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權柄恩崇日甚。此年初,道士張果自言有神仙術,而且已有數千歲,玄宗請入宮中,恩禮甚厚。張果快活到年底,怕露出馬腳,固請歸山。“上由是頗信神仙”[3]。玄宗崇尚道教,道教與神仙原本都是“一家人”。武則天佞佛,屢徵張果,張果當然不敢奉詔。玄宗一迎即至,因為很合脾胃。李頎在《謁張果先生》就描寫過玄宗歡迎的隆重:“吾君感至德,玄老欣來詣。受箓金殿開,清齋玉堂閉。笙歌迎拜首,羽帳崇嚴衛。禁柳垂香爐,宮花拂仙袂。”宮廷成了供養福地,金殿玉堂成了作法的道場。李白,熱誠的道教徒,自述大名士酒友賀知章,一見而稱他為“謫仙人”。玄宗深信神仙,對李白來說可算是同好。李白后來被請進翰林,除了作詩的天才,還與道教徒的身份有關。關于這一點,只要看他的入京是由玄宗尊敬的大道士吳筠推薦的,就可以證明。按理他和玄宗同一信仰,同樣癡迷,然而他卻以詩為利器,強烈批評玄宗的執迷求仙,像秦始皇的晚年一樣: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額鼻象五岳,揚波噴云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徐氏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這是《古風》其三,此詩的前半篇贊美“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喻指開辟了史無前例的盛唐的玄宗,然前為英主而后為昏君,與秦皇漢武晚年好神仙很有些仿佛,都釀造了“兩半載皇帝”的悲劇,這也是贊美與批評同寓一詩的原因。大刀闊斧的組合,表示批判中帶有無限的惋惜!同題其四十八展現更為集中的批判精神,譴責秦皇“征卒空九宇,作橋傷萬人。但求蓬島藥,豈思農鳸春[4]!力盡功不贍,千載為悲辛”,對此表示出絕大的悲哀!譴責惋惜的實質對象,當然非唐玄宗莫屬了!
大唐的衰敗是逐漸演化的,但開元二十四年確實是變化的分水嶺。一是玄宗不聽張九齡按法誅殺安祿山之諫,反以為“枉害忠良”;二是以奸臣李林甫為相,任其所為,大權旁落[5],三是張九齡罷相,“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無復直言”。將相如此重大的更張,居然顛倒到如此程度,這與開元前期任用姚崇、宋璟、張說等名相相較,真是判若兩人。在位已25年的玄宗,開始怠于政事,放手奢欲,以至于昏聵荒誕到如此程度,為天下大亂埋下了種種禍根[6]。李白秉承屈原的愛國精神,又以激烈悲憤的騷體詩《遠別離》發出沉痛的呼喊,傾瀉著無盡的憂慮:
日慘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我縱言之將何補?皇穹竊恐不照余之忠誠。雷憑憑兮欲吼怒,堯舜當之亦禪禹。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
此實對大唐帝國天昏地暗的描述。此詩并沒有出現在安史之亂中,而應是針對禍端已兆的天寶后期。屈子式的忠誠,距杜甫天寶十載的大聲疾呼“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當為時不遠,兩位詩國巨星,無論個性是現實的還是浪漫的,都表達出同樣的憂患與批判。當開元末初入長安不遇時,李白就有權相蔽賢的苦悶,在《梁甫吟》中抒發郁悶無路的憤慨:“我欲攀龍見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壺多玉女。……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閽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誠,杞國無事憂天傾。”李白叔父李陽冰《草堂集序》說李白是“梁武昭王暠九世孫”,這當是李白生前的囑告,也就是說李白與李唐同宗同姓[7]。他的個性與稟賦以及出身都與屈原極為相近,所以李白關于長安與國家的詩都流淌著強烈的愛國精神。而且不僅以上兩詩顯現了天才的追蹤屈辭,像《蜀道難》《鳴皋歌送岑征君》《夢游天姥吟留別》等莫不如此。
玄宗晚年又寵幸楊貴妃,政事悉委于李林甫,接著重用楊國忠,且輕啟邊釁,使大亂暴發已在眉睫,自己卻沉溺于荒淫之中。李白的《烏棲曲》以“吳王宮里醉西施”的描寫,暗示奢侈荒宴必然帶來麋鹿游于姑蘇的亡國之禍,只是沒有說破。興寄深微的暗示又不可避免地包含對現實的譏諷——長安城里昏亂的唐玄宗也同樣好景不長!這詩不一定純出于“虛構想象”(宇文所安語),在玄宗宮里他目睹過無度的酣歌醉舞,可以說《陽春歌》的“飛燕皇后輕身舞,紫宮夫人絕世歌。圣君三萬六千里,歲歲年年奈樂何”,以及奉詔之作《宮中行樂詞》《清平調詞》可以視作此詩謎底的一半。
總之,長安不僅是李白終生希冀的“愿為輔弼”的圣地,也是他大展雄圖之地。待詔翰林雖然前后連帶不過三年,然而兩入長安,使他對大唐帝國的京華煙云有了更深刻的觀察與了解,帝國的腐敗與唐玄宗的昏亂以及對他的恩遇,在他的詩歌里形成多重的復調,批判長安超過了對長安的向往。長安城由上到下的豪奢與荒唐無不在他筆下得到尖銳的諷刺,雖然他曾經一度成為皇宮的座上賓,轟動過長安一時。李白的偉大之處,也正體現在對長安對唐玄宗龐大豪奢集團的批判上。他的許多名詩大作均以此為焦點,反映他對自己所處的時代,對國家對社會的關注。雖然比不上杜甫那樣全面翔實,但在對長安上層集團的抨擊上,甚或超過杜甫。他也熱愛長安,主要是熱愛至尊公卿除外的長安民眾,而長安民眾的思念與感情,就這樣體現在他天才的詩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