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大學中文學科講義研究
- 金鑫
- 6233字
- 2020-05-13 18:21:18
第一節
現代教育體系中的“講義現象”
編寫和印發課程講義是民國教育界非常普遍的現象,這一時期的講義數量大,涉及的教育領域多,課程類型廣。由于對教學的重要作用,教育界產生了許多講義交流的專門性刊物,如商務印書館定期出版的《新體師范講義》,各暑期學校創辦的《講義匯刊》等。講義經由課堂教學,為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所熟悉和接受,很多學術著作也開始以講義形式撰寫,形成了非常重要的一種著述形式。“講義熱”不僅限于教育界,隨著現代傳播的發展,講義通過出版和報刊逐步走出校園走向社會,成為社會民眾了解和獲取知識的重要方式。民國的“講義熱”不單純表現在數量和規模上,而是一種全方位的“熱”,人們不僅看講義、用講義,還適應了講義的閱讀方式。這里選取高等教育和社會教育兩個領域,呈現其中“講義熱”的不同表現形式,并揭示其背后的動力所在。
一、實現高等教育“本國化”的手段
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新政權需要新的教育體系,南京臨時政府成立伊始即通過頒布《普通教育暫行辦法》《普通教育課程標準》等政令,確立了“注重道德教育,以實利教育、軍國民教育輔之,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的新的教育宗旨,進而形成了民國首個學制“壬子學制”。1912年3月北洋政府成立,為配合復辟帝制,在教育界出現了一股復古逆流,1915年以大總統令形式公布的《特定教育綱要》《頒定教育要旨》全面否定了民初的教育宗旨,將尊孔讀經、恢復儒學正統地位作為教育的根本目標,這股文化教育逆流最終在與新文化精英的論戰中歸于沉寂。1922年11月,以大總統令形式頒布的《學校系統改革案》再次對教育體制進行調整,此次自下而上的學制改革奠定了我國教育體系的基本形態,史稱“壬戌學制”。
民初十年,頻繁的教育調整,不是單純的教育改革,其根本目的是鞏固新政權、維護民族資產階級和實業者的利益,因此具有較為廣泛的群眾基礎,尤其在北京、上海、南京等經濟發達地區,教育改革與新政府、新制度、新政令一起受到社會各界的關注,成為城市民眾對現代化國家憧憬和想象的一部分。“講義熱”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產生的,這決定了民國“講義熱”不是簡單的規模大、數量多,而是教育界乃至整個社會參與新教育、參與新國家建設的一種表現。
代替教材,解決教材緊缺的難題,是講義在民國學校教育中最突出的作用。高等教育領域,講義不僅替代課本,還代表著一種教育中國化的努力,在與西文書及其譯本的對抗中,“講義熱”持續升溫。
民國高等教育呈現多元特點,學校類型分為教會學校、清末大學堂轉制的大學、民國政府創建的新式大學和民辦私立大學等;大學內部設有本土的傳統學科和西方舶來的新學科;教員有些是海外留學歸來的新式知識分子,有些是傳統書院走出來的教書先生。此外,教育部一直無力規范大學教科書編審制度,這造成大學用書的混亂,其中以西文教科書及其譯本和自編講義最為普遍。20年代中期興起的新教育運動,將“教育中國化”列為教育發展的第一要務,在高等教育界掀起了對使用西文教材的反思和批判,講義之優長在這一過程中為更多人所認識。
創刊于1909年的《教育雜志》幾乎貫穿了我國教育現代化的全過程,作為近代歷史悠久、影響巨大的教育期刊,它刊發了大量近代著名教育家的真知灼見,也記錄了我國教育現代化進程中的很多片段與場景。1926年第3期《教育雜志》上刊發了題為“大學教育用書問題評議”的文章,記錄了彼時大學用書狀況:
我國興學二十年,無論于聲光化電、政治社會終不能和人競爭,卻連中等以上教科書還不能自己供給。這是何等的‘自甘暴棄’!有人或說:我的話太魯莽了,與事實相反,是無的放矢,衡量了中等以上教育學諸公,是不知道中等以上教育界正在那里孜孜矻矻,各就自己所擔任的或研究的范圍,做精密的探討,教起人來,不重講義的或書本的,而是重口頭的、實驗的、學生自我活動的、師生間人格的感應的,就是為萬不得已而有講義或書本,編起來也是參引了好多種專家的書編的,并且也不失自國的精神,不過他們事物繁忙,或為‘慎重將事’起見,沒有把他們窮年累月努力的結果,成部著作發表出來,所以坊間只有譯本多,而學校中卻有許多佳作。我誠望我的話是與事實相違,是無的放矢。我沒有到各大學去訪問過,也并沒有通函去征求過教育用教科書現狀。實際的現狀,只有個中人能知道。但是,我仍有一句話要說:他們的不肯公表,視學術為私有,總是學術進步的一個障害。[1]
可見,彼時大學將西文課本用作教本非常普遍,這有切實需要的一面,但也充斥著趕時髦、圖省力的私心,造成西文課本的過度使用。就這一問題,《教育雜志》另有一篇文章,分析了原因:
查國內各大學以西書為課本者十之八九,大有喧賓奪主之勢。考其原因,不外七端(一) 因無適用之中文課本。(二) 因西人之著作較優于我國人之著作。(三) 因各大學教授多自英美留學歸來,教中文書或不如教西文書為易。(四) 因近來各校學生對于留學生之批評多以其英語之流暢與否為標準,故采用西文課本,易以迎合學生之心理。(五) 因晚近我國學生之有志留學海外者頗不乏人,則采用西書并以英語教授之,實又為學生他日出洋便利計。(六)因我國統計不發達,名詞不統一,下手著書,殊不易易。(七) 因處今之世,不能不曉英文,而用西書講英語,即所以助進學生之英文智識。(八) 因教授與學生,言語每不統一,故不如以英語代之。[2]
隨后該文還給出了使用本國教本的四條理由:
我國各大學之教科,應以采用中文課本為原則,而以西文課本為例外。一中書為主而輔之一西文書,則可;以西文書為主而棄中文書如敝屣,置本國事實于不問不聞,則萬萬不可。果能如是,則有四益:(甲) 教育之效率得以增加也。一因讀中文書快,讀英文書慢,如以讀英文書時間讀中文書,其時間之節省自不待智者而知;二因能讀中文者多,能讀英文者少,今能如以中文為科學之演述,則國人得科學智識之機會自必加多。(乙) 教育之經濟得以增進也——買西書固貴,以銀洋買西書則更貴。今如能以中文課本代西文課本而僅置西文書于圖書館以供參考,則其金錢之節省又豈淺鮮?(丙)教育之體統得以保全也。夫一國有一國之文字,即一國有一國之書籍,亦即一國有一國之學校,俾得發揚文化保存國粹。今我國各大學幾半為西人所代辦,已甚可恥,如并我國人自辦之學校,而亦一概洋化,豈不可恥可痛哉?(丁) 留學之結果可以較優也。夫一國之派留外學生,原無例行公事之性質。必也此事待考察,彼事待實習,而后選派之。否則年復一年,愈派愈多,亦猶利權之外溢耳。[3]
在本國大學課本尚未成形的階段,上述四條理由亦可視為講義用于大學教學之優長。
處于轉型期的民國大學呈現出鮮明的多元特征,這造成了教學用書難以統一,講義和西文課本是教員最常使用的教本,因此民初之大學使用講義即非常普遍。隨著高等教育的發展,教育界對大學用書的本土化追求日益強烈,在對過度使用西文書的批判和反思中,講義作為本國教科書的替代品,優長得以凸顯,也得到更多的重視和應用。因此,在高等教育領域,“講義熱”民初即有之,在教育本國化潮流中,熱度不斷提升。
二、適宜社會教育的平民教本
民國“講義熱”不僅存在于學校教育領域,還通過出版、報刊等現代傳播途徑走出校園走向社會,出現在社會教育和文化娛樂領域。通過報紙雜志面世,供市民閱讀消費的講義大體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利于普及知識技能的科普讀物,因采用了便于閱讀學習的“講義體”,被冠以“講義”之名,以增強講教意味突出其權威性;另一類實為社會演講的講稿,報刊多會刊發講稿全文或經整理的現場記錄。
據筆者粗略統計,1912年至1949年間,有近40種報刊累計刊發講義300余部,內容涉及軍事、建筑、工業、服務業、文學藝術、醫藥衛生、職業教育、社會科普等40多個領域。以下列舉幾種與市民生活關系緊密領域的講義,借以呈現講義在民國社會和民眾當中的影響力。
第一,文娛類,此類講義有:《滌綰美術講義》[4],介紹結繩技藝,講義中插有大量配合文字的圖片;《戲學講義》[5]分七期,以專題形式介紹戲曲種類、角色、技藝等;《撲克講義》[6]分章節介紹撲克的起源、種類、規則等;《魔術講義》[7]每期介紹二至三種魔術技法,配合插圖講解魔術的原理、過程、成功要訣等;《舞蹈講義》[8]講授西方交誼舞的各種舞步技法,穿插有大量圖片;《圍棋講義》[9]介紹圍棋的歷史、規則和基本戰法;《調手講義》[10]介紹調手練習和中國呼吸的調整方法;《大鼓書詞講義》[11]呈現大鼓書詞的原文,以行間批注介紹表演技法。還有一類文娛講義,旁逸斜出,借講義的形式寫作幽默小品文,類似今之文化隨筆,其本質是供讀者消遣,如《膀子講義》《誅蚊講義》《媚學講義》[12]《摩登講義》[13]等。這些文娛類講義,將講義進一步平民化、生活化,可見彼時民眾對講義的熟悉程度,尤其是借講義之體例寫文化隨筆,讀起來風趣幽默興味盎然,足見作者和讀者對講義認識之深刻。
第二,職業教育類,這類講義包括:《近世橋梁學講義》[14]《教授法講義》[15]《會計學講義提要》[16]《電話學講義》[17]《電碼講義》[18]《電報學講義》[19]《商品木材的分等講義》[20]《旅館侍應學講義》[21]《唱歌作曲法講義》[22]《旅館侍者學講義》[23]《成本會計學講義》[24]《毛紡工程講義》[25]等。這些講義不應用于學校教育,是隨著各行業系統的形成,其系統內部對從業人員進行職業技能培訓的一種材料,同時還兼具行業內部交流溝通的作用。加強行業內部交流,是民國時期各行業創建之初講義的一項重要職能,它促進了各行業新知識新技術的共享,加快了現代行業體系的形成,還奠定了社會各行業內最主要的交流方式——技術交流。
第三,文化科普類。這類講義傳遞的知識較淺,表述方式通俗易懂,主要是配合國家文教發展需要,面向社會民眾普及科技文化常識。以1922年為例,為順應國語推廣政策,報刊上出現了《國音講義》[26]《國語文講義》[27]等語言學講義;為向民眾普及基本的科學文化知識,提升國民素質,刊發了《算數講義》[28]《實用救護講義》[29]《地球講義》[30]《孝經講義》[31]等。講義在平民教育中所起作用可見一斑。通俗易懂,喜聞樂見是此類講義編撰的首要原則,其作用與科普讀物類似。
第四,文學藝術類。此類講義內容為“準專業”性,講義的深度可滿足專業研究人員、教師、學生和程度較好的文藝愛好者閱讀學習需要。此類講義如《小泉云八的文學講義》[32]《書學講義》[33]《中國美術史講義》[34]《書畫學講義》[35]《畫學講義》[36]《詞學講義》[37]《作文法講義》[38]等。這些講義的內容已達到一定專業深度,但仍在大眾讀物刊發,體現了一種教育平民化趨向,講義也隨傳播途徑的調整,在社會教育中發揮作用。
此外,民國時期還有很多醫藥方面的講義,由于專業的特殊性和封閉性,這類講義主要刊發于《民國醫學雜志》《醫界春秋》等專業刊物,在大眾閱讀類刊物上鮮有刊登。這說明,民國社會教育的推進有非常明確的領域性,像醫藥等專業性很強的領域,其教育社會化進程相對較慢。
1919年,教育部發布了《教育部全國教育計劃書》,該計劃書在“社會教育”部分提出:“通俗講演所之擴充及輔助。講演所以授人一般國民之普通知識,收效極宏。擬就京師原有之講演所加以擴充,于各省區之講演所予以輔助”[39],希望通過社會演講推進社會教育。此后,各類社會演講數量明顯增加,報紙雜志也經常整理刊發演講筆錄:時政類如《外交講演錄》(《國民外交雜志》1933年至1934年四期連載)、《精神演講錄》(《民鳴》1936年二期連載)、《新年演講錄》(《浙贛月刊》1940年第2期)、《柏女士演講錄》(《晨報副刊》1925年第1241期);軍事類如《軍事航空講演錄》(《武鐸》1924年第3期)、《蔣主席在陸軍大學校講演》《民十九年劇戰經過講演錄》《蔣主席軍事演講錄》《世界列強各國全武裝概況講演錄》《毒瓦斯演講錄》(分別載于《軍事雜志》1929年第13期,1931年第32、35、38期,1932年第44期)等;宗教類如《三元一貫丹法英文演講錄》(《仙道月刊》1939年第7、8期)、《佛學研究會講演錄》(《佛化新青年》1923年第6期)、《瑜伽菩薩戒本講演錄》(《海潮音》1932年第8期)等。
將社會講演整理成文章刊發,供更多未到場民眾閱讀,此舉使演講的社會教育職能得以更好地發揮。在學校教育中將課堂筆記整理成講義是講義的基本生成方式之一,與之相類似的還有學術講座后整理出的演講錄,據筆者統計,1919—1931年《北京大學日刊》累計刊發演講錄460余篇,可見這一形式在高等教育領域的重要作用。社會刊物刊發講演錄,使一種重要的大學教育方式和講義形態為廣大社會民眾所熟悉和接受。與之相關,還有報刊刊發大學校內演講錄,大學內部刊物面向社會銷售等。這些,都使“講義方式”流向社會民眾,推動了講義的社會化、平民化進程。
中西教育的碰撞,傳統與現代的沖突,層出不窮的政令法規是影響民國教育發展的三大動力。講義作為民國教育實踐的重要構成,也受到這三股力量的影響:高等教育領域講義作為教育本土化的重要手段,與西文教科書形成對應;社會教育領域,講義在教育部政令的推動下走出校園走向民眾,邁開了自己的“平民化”步伐。明了當時講義社會化的情狀與大勢,再來反觀大學校園中的“講義熱”,感受會更加強烈。
[1] 華超:《大學教育用書問題評議》,《教育雜志》1926年第3期。
[2] 齋勉成:《我國大學之教材問題》,《教育雜志》1925年第3期。
[3] 齋勉成:《我國大學之教材問題》,《教育雜志》1925年第3期。
[4] 《滌綰美術講義》,《女子世界》1914年第1期。
[5] 《戲學講義》,《游戲雜志》1914年至1915年7期連載。
[6] 《撲克講義》,《游戲雜志》1915年至1916年2期連載。
[7] 《魔術講義》,《繁華雜志》1914年第2、4、6期連載。
[8] 《舞蹈講義》,《眉語》1915年第4期。
[9] 《圍棋講義》,《寸心》1917年第3、4、6期連載。
[10] 《調手講義》,《體育季刊》1918年第1期。
[11] 《大鼓書詞講義》,《紅》1923年第17期。
[12] 《膀子講義》《誅蚊講義》《媚學講義》分別刊于《余興》1915年第7期,1916年第19、21期。
[13] 《摩登講義》,《社會評論》1933年第9、11期連載。
[14] 《近世橋梁學講義》,《鐵道》1912年第2期。
[15] 《教授法講義》,《教育公報》1920年第9期。
[16] 《會計學講義提要》,《南潯鐵路月報》1928年第10期。
[17] 《電話學講義》,《電信雜志》1935年第2、3、4期連載。
[18] 《電碼講義》,《中國無線電》1937年第3、8、9、12、13、14期連載。
[19] 《電報學講義》,《電信雜志》1937年第1期。
[20] 《商品木材的分等講義》,《木業界》1940年第1期。
[21] 《旅館侍應學講義》,《帆聲月刊》1943年第1期,1944年第2、3、4、5期連載。
[22] 《唱歌作曲法講義》,《樂教》1943年第1、2期。
[23] 《旅館侍者學講義》,《新都周刊》1943年第24、25、26、27、28、29期連載。
[24] 《成本會計學講義》,《會計讀物》1943年第4、5期,1944年第1期連載。
[25] 《毛紡工程講義》,《纖維工業》1947年第7期。
[26] 《國音講義》,《國語月刊》1922年第2、3期連載。
[27] 《國語文講義》,《國語月刊》1922年第1、2、3期連載。
[28] 《算數講義》,《學報》1912年第1期。
[29] 《實用社會講義》,《社會學訊》1937年第8、9期連載。
[30] 《地球講義》,《春秋》1943年第2期。
[31] 《孝經講義》,《大眾》1944年第22、23、24、25、26期,1945年第27、28、29、30期連載。
[32] 《小泉云八的文學講義》,《小說月刊》1926年第9期。
[33] 《書學講義》,《湖社月刊》1929年第19、21期,1930年第32期,1931年第42期連載。
[34] 《中國美術史講義》,《湖社月刊》1930年第28、29、30期連載。
[35] 《書畫學講義》,《湖社月刊》1930年第31期。
[36] 《畫學講義》,《湖社月刊》1930年第27期,1934年第80—96期連載。
[37] 《詞學講義》,《湖社月刊》1934年第80、81、82、83、84期連載。
[38] 《作文法講義》,《綢繆月刊》1935年第9期。
[39] 《教育部全國教育計劃書》丙部分第3條,引自《教育雜志》19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