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世界文學名著導讀
- 李明濱
- 7915字
- 2020-05-22 16:08:33
卷十·復旦
第一部
夏季有一天傍晚的時候,他在村子高頭的山上漫步:手里拿著帽子,走著一條曲曲折折向上的路。有一處拐彎的地方,小路轉入兩個斜坡中間,兩旁都是矮矮的胡桃樹和松樹,儼然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到拐角兒上,仿佛路盡了,只看見一片空間。前面是淡藍的遠景,明晃晃的天空。黃昏靜穆的氣氛一點一滴的蔓延開去,像蘚苔下面的一條琤琮的流水……
在第二個拐角上,她出現了:穿著黑衣,背后給明亮的天空襯托得格外顯著;后面跟著兩個六歲到八歲的孩子,一男一女,采著花玩兒。他們一走近便彼此認出來了,眼神都表示很激動,可是沒有驚訝的聲音,只微微做了一個詫異的手勢。他非常騷動,她嘴唇也有點兒顫抖。雙方停住了腳步,同時輕輕的說:
“葛拉齊亞!”
“你原來在這里!”
他們握著手,一言不發。結果還是葛拉齊亞打起精神先開口。她說出自己住的地方,又問他的地址。那些機械的問答,當場差不多誰也沒有留神,直到分別以后才聽見。他們彼此打量著。孩子們從后面跟上來;她教他們見過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對他們瞧了一眼,不但毫無好感,而且還帶些惡意。他心中只有她一個人,全神貫注的研究她那張痛苦,衰老,而風韻猶存的臉。她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便道:“你晚上來看我行嗎?”
她把旅館的名字告訴了他。
他問她丈夫在哪兒,她把身上戴的孝指給他看。他心里太激動了,沒法再談下去,便和她匆匆告別。走了兩步,他又回到正在采摘楊梅的孩子旁邊,突然摟著他們親了一下,趕緊溜了。
晚上他到旅館去。她在玻璃陽臺下等著。兩人離得遠遠的坐下。周圍并沒多少人,只有兩三個上了年紀的。克利斯朵夫因為有外人在場覺得很氣惱。葛拉齊亞望著他。他也望著葛拉齊亞,嘴里輕輕念著她的名字。
“我改變了很多,是不是?”她問。
他不禁大為感動的回答:“噢,你受過很多痛苦了。”
“你也是的,”她瞧著他被痛苦與熱情鞭撻過的臉,非常同情。
然后,雙方沒有話說了。
過了一會,他問:“我們不能找個沒人的地方談談嗎?”
“不,朋友,還是待在這兒罷,咱們不是很好嗎?又沒有誰注意我們。”
“我可不能痛痛快快的說話。”
“這樣倒是更好。”
他當時不懂為什么。過后他回想起這一段談話,以為她不信任他。其實她是怕感情沖動,特意要找個安全的地方,使彼此不至于有什么心血來潮的表現,所以她寧愿在旅館的客廳里受點拘束,好遮蓋自己的慌亂。
他們把各人過去的事說了一個大概,聲音很輕,話也是斷斷續續的。裴萊尼伯爵幾個月以前在決斗中送了命。克利斯朵夫才明白她的夫婦生活不十分幸福。最大的一個孩子也死了。但她言語之間沒有怨嘆的口氣,自動的把話擱過一邊,探問克利斯朵夫的情形,聽到他痛苦的經歷非常同情。
教堂里的鐘聲響了。那天是星期日。大家的生命都告了一個小段落……
她約他過兩天再去。這種并不急于跟他再見的表示使他心里很難過。他又是快樂又是悲傷。
第二天她推說有事,寫了個字條要他去。他一看那幾句泛泛的話高興極了。這次她在自己的客室里接見他,和兩個孩子在一起。他望著他們,心里還有點兒惶惑,同時也對他們非常憐愛。他覺得大的一個——那女孩子——相貌像母親,可不考慮那男孩子像誰。他們嘴里談著當地的風土,天氣,在桌上打開著的書本,——眼睛卻說著另外一套話。他想和她談得更親切一些。誰知來了一個她在旅館里認識的女朋友。葛拉齊亞很殷勤的招待著,似乎對兩位客人不分親疏。他心中怏怏,可并不怪怨她。她提議一塊兒去散步,他答應了。但有了那個生客,——雖則她也年輕可愛,——他覺得非常掃興,認為這一天完全給糟掉了。
以后過了兩天,他才跟葛拉齊亞再見。那兩天之內,他念念不忘的只想著約會。但見了面,他仍不能和她說什么知心的話。她很溫柔,可絕不放棄矜持的態度。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一派德國人的感傷脾氣,她愈加局促不安而不由自主的要反抗了。
他給她寫了封信,使她大為感動。他說人壽幾何,他們倆都已經到了相當的年齡,聚首的日子也有限得很了。倘若再不利用機會痛痛快快的談一談,不但是痛苦的,而且是罪過的。
她很親切的復了他的信,說她自從精神上受傷以后,老是有這種不由自主的戒心;她很抱歉,但擺脫不了這矜持的習慣。凡是太強烈的表現,即使所表現的感情是真實的,她也會難堪,也會害怕。但這一回久別重逢的友誼,她也覺得很難得,跟他一樣的快慰。末了她約他晚上去吃飯。
他讀了信不由得感激涕零,在旅館里伏枕大哭了一場。十年孤獨的郁積都發泄了出來。從奧里維死了以后,他始終是孤單的。對于他那顆渴望溫情的心,葛拉齊亞的信等于復活的呼聲。溫情!……他自以為早已放棄了,其實那是迫不得已。如今他才覺得多么需要溫情,心中又積著多少的愛。
那是甜蜜的,圣潔的一晚……雖則彼此都不想隱藏,他卻只能跟她談些不相干的題目。他彈著琴,她的眼神鼓勵他盡情傾吐,他便借著音樂說了許多撫慰的話。她想不到這個性情暴烈的驕傲的人會變得這么謙卑。分別的時候,兩人不聲不響的握著手,表示彼此的心又碰在了一起,再也不會相左的了。——外邊下著雨,一點兒風都沒有。克利斯朵夫的心在那里歡唱……
她在當地只有幾天的勾留了,絕對不考慮延緩行期。他既不敢要求,也不敢抱怨。最后一天,他們帶著兩個孩子去散步。半路上他心里充滿著愛和幸福,竟然想和她說出來了;可是她很溫柔的做一個手勢,笑容可掬的把他攔住了:
“得了罷!你要說的,我都體會到了。”
他們坐在前幾天相遇的那個小路的拐角兒上。她始終微微笑著,望著腳底下的山谷;但她所看到的并不是山谷。他瞅著她秀美的臉刻畫著痛苦的標記,烏黑的頭發中間到處有了白發。看著這個被心靈的痛苦浸透的肉體,他感到一股憐憫的,熱烈的敬意。時間給了她多少創傷,但傷口中處處顯出她的靈魂。——于是他輕輕的,聲音有點兒顫抖的,要求她給他一根白發作紀念。
第二部
………
到了那天,她來了。克利斯朵夫素來把答應人家的話看得挺認真的,在亂七八糟的屋內連一張紙都不敢收拾,覺得移動一下便是失信。但他心里很難過,一想到朋友看了這情形作何感想,就非常難為情。他好不心焦的等著。她來的時間很準,只遲到了四五分鐘,很穩健的邁著小步踏上樓梯。打鈴的時候,他已經站在門背后,馬上開了。她穿得樸素大方。從她的面網中間,他看見她眼神很鎮靜。兩人低聲道了一聲好,握著手。她比平時更沉默了;又局促又激動,一聲不出,免得顯出心里的慌亂。他請她進來,早先預備下對于屋子的雜亂向她說幾句道歉的話,結果也沒說。她坐在一張最好的椅子里,他坐在旁邊。
“這就是我工作的屋子。”他所能說的就是這么一句。
大家靜默了一會。她從容不迫的望著,非常慈愛的微微笑著,她也有些心慌意亂呢。(后來她告訴他,她還是個女孩子的時候,曾經想到他家里去;但正要進門又嚇得跑掉了。)她看到屋子里凄涼的景象大為感觸:過道又窄又黑,環堵蕭然,到處是寒酸相。她很同情這位老朋友一輩子做了多少工作,受了多少痛苦,也有了點名氣,而物質生活還是這么清苦!同時她也注意到他不在乎起居的舒服不舒服。房間里四壁空空,沒有一張地毯,沒有一幅圖畫,沒有一件藝術品,沒有一張沙發;除了一張桌子,三張硬椅,一架鋼琴而外,再沒別的家具;和幾冊書亂堆在一起的是許多紙張,而且到處都是紙,桌上,桌下,地板上,鋼琴上,椅子上,——她看到他這樣誠心的守約,不禁微微的笑了。
過了一會,她指著他的座位問:“你是在這里工作的嗎?”
“不,在那邊。”
他指著室內最黑的一角和背光擺著的一張矮矮的椅子。她走過去有模有樣的坐著,一聲不響。兩人默然相對了幾分鐘,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在鋼琴前面坐下了,臨時即興的彈了半小時,覺得自己整個兒被朋友的精神包圍了,心里只有一片歡樂的感覺。他閉著眼睛,彈著一些奇妙的東西。于是她體會到這個房間的美,其中充滿了出神入化的音樂;她也聽到了這顆熱愛的苦惱的心,仿佛就在自己胸中跳動。
音樂完了,他還對著鋼琴一動不動的呆了一會,隨后聽見朋友在背后抽噎的聲音,才掉過身來。她走來抓著他的手,輕輕的說了句:“謝謝你。”
她嘴巴有點兒哆嗦,閉著眼睛。他也把眼睛閉上了。兩人這樣的握著手過了幾秒鐘;時間停止了……
她重新睜開眼睛;為了壓制心中的慌亂,她問:“能讓我瞧瞧別的屋子嗎?”
他也很高興能避免感情的激動,便打開隔室的門,可是他馬上覺得很難為情。里頭擺著一張又窄又硬的鐵床。
(后來他告訴葛拉齊亞,說他從來沒帶過一個情婦到他家里去;她挖苦他說:“那也是想像得到的;她要有極大的勇氣才行呢。”——“為什么?”——“睡在這樣一張床上,不是要有勇氣的嗎?”)
臥室里還有一口鄉下人家用的五斗柜,墻上掛著一個貝多芬的頭像,近床的地方,值不了幾個錢的框子里放著他母親和奧里維的照相。五斗柜上另外有張葛拉齊亞十五歲時的相片,那是在她羅馬的照相簿里偷來的。他當時對她招認了,請她原諒。她瞧著相片說:“在這張像上你居然認得我嗎?”
“認得,我還記得你那時的模樣呢。”
“兩個人中,你更喜歡哪一個?”
“你始終沒有變。我總是一樣的愛你。我到處都認得你,便是在你小時候的照片上也認得。我在這個幼蟲身上已經能感到你整個的靈魂了。單憑你的靈魂,我就知道你是不朽的。我從你出生的時候起,出生以前起,就愛你了,直愛到你……”
他不說了。她也一言不答,心中充滿了愛,不勝惶惑。她回到書室,他指給她看窗外的一株小樹,說是他的朋友:許多麻雀在樹上聒噪。
她說:“現在咱們來吃點心罷。茶葉跟蛋糕,我都給捎來了,因為我知道你不會有的。并且我還帶著別的東西。把你的大衣給我。”
“我的大衣?”
“是的,是的,給我罷。”
她從手提包里掏出針和線。
“怎么?你……”
“前天我看見有兩個扣子快掉下來了。現在到哪兒去了?”
“不錯,我還沒想到縫上去。太麻煩了!”
“可憐的孩子!拿來給我罷。”
“那多難為情!”
“別管,你去沏茶。”
他把水壺跟酒精燈端進來,一忽兒都不肯離開朋友。她一邊縫一邊很俏皮的在眼梢里覷著他笨拙的舉動。喝茶的杯子都是殘缺的,用的時候不能不小心;她認為這些茶具簡直要不得,他卻一本正經的辯護,因為那是他和奧里維同居時代的紀念物。
她快走的時候,他問:“你不笑我嗎?”
“笑什么?”
“屋子里搞得這樣亂糟糟的。”
她笑了:“我慢慢會把它整理好的。”
她走到門口預備開門了,他忽然跪在地下親了親她的腳。
“你干什么啊?”她叫起來。“瘋子,親愛的瘋子。再會罷。”
她約定以后每星期在同一天上到這兒來,要他答應不再做出癲狂的行為,不再跪在地下親她的腳。克利斯朵夫被她溫柔安靜的氣息感化了,便是在情緒激動的日子也同樣受到影響。他一個人私下想到她的時候,往往熱情沖動得厲害;但見了面,他們永遠像兩個不拘形跡的好朋友。他從來沒有一個字或一個舉動會引起葛拉齊亞不安的。
到了克利斯朵夫的節日,她把奧洛拉穿扮得跟自己初遇克利斯朵夫的時代一模一樣;又教孩子在琴上彈著克利斯朵夫當初教她彈的曲子。
這種情意,這種溫柔,這種深厚的友誼,和許多矛盾的心情混在一起。她是輕浮的,喜歡交際,受人奉承,就是被傻瓜們奉承也覺得高興;她會賣弄風情,除掉和克利斯朵夫,——甚至和克利斯朵夫也不免。他要對她表示溫柔的話,她便故意裝做冷淡,矜持。倘若他表示冷淡與矜持的話,她卻裝出溫柔與親熱的態度挑引他了。不用說,她是女人之中最規矩的女人。但就在最規矩的女人身上有時也會露出風騷的本相。她要敷衍人,適應社會習慣。她很有音樂天分,懂得克利斯朵夫的作品,但不十分感到興趣,——他也很知道。對于一個真正的拉丁女子,藝術的妙處是在于能夠歸納到人生,再由人生歸納到愛情……而所謂愛情是藏在肉感的,困倦的身體中的那種愛情……至于波瀾起伏的交響樂,英勇壯烈的思想,北歐人那種醉心于理想的熱情,對她是不相干的。她需要的音樂,是能使她費最少的力量,把藏在心里的欲念舒展出來的那種音樂,是有熱情而不至于使她精神疲勞的那種歌劇,總之是感傷的,有刺激性的,懶洋洋的藝術。
她性格軟弱,很容易變化;凡是正經的研究工作,只能斷斷續續的做;她需要消遣,今天說明天要作某一件事,到了明天不一定會作。幼稚和使性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女人的騷亂的天性,病態的不講理的脾氣常常會發作……她也感覺到這些,便想法躲起來讓自己孤獨幾天。她知道自己的弱點,恨自己脾氣壓制得不夠,既然那些弱點使朋友傷心;有時她為了他作著很大的犧牲,他根本沒覺得;但歸根結蒂,天性總是強于一切。并且葛拉齊亞受不了克利斯朵夫有支配她的神氣;有一二次,為了表示獨往獨來,她故意做了跟克利斯朵夫要求的完全相反的事。過后她懊悔了,清夜捫心,埋怨自己沒有使克利斯朵夫更快樂。她愛他的程度,遠過于面上所表示的;她覺得這場友誼是她一生最可寶貴的一部分。兩個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朝相愛之下,往往在分離的時候精神上最接近。克利斯朵夫與葛拉齊亞的沒有能結合,固然是由于小小的誤會,錯處卻也不像克利斯朵夫所想的完全在他這方面。便是從前葛拉齊亞愛著克利斯朵夫的時代,她會不會嫁給他也是問題。也許她肯把生命為他犧牲;可是她能一輩子和他過共同生活嗎?她明知道(當然不告訴克利斯朵夫)自己愛著丈夫,即使到了今天,丈夫使她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之后,她仍舊像從前一樣的愛著他,而那種愛的程度是她從來沒愛過克利斯朵夫的。那是感情的神秘,肉體的神秘,自己覺得并不體面而瞞著心愛的人的,一則為了敬重他們,二則也為了覺得自己可憐……克利斯朵夫因為是純粹的男人脾氣,決不能猜到這些,但有時也會靈機一動,發覺最愛他的人其實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可見一個人在世界上對誰都不能完全依靠。他心中的愛并不因此受到影響,甚至也沒有什么牢騷。他被葛拉齊亞的和平的氣息籠罩了,對什么都平心靜氣的接受了。噢,人生,有些東西原來是你不能給的,為什么要怪怨你呢?你的本來面目不是已經很美很圣潔了嗎?育公特,[1]我們應當愛你的微笑……
克利斯朵夫把朋友的優美的臉長時間的打量著,看到許多過去未來的事。在他幽居獨處的悠長的歲月中,在旅行中,觀察多于說話的結果,使他學會了揣摩臉相的本領,懂得面部的表情是多少世紀培養成功的豐富復雜的語言,比嘴里講的更復雜到千百倍的語言。整個民族性都借它來表白了……臉上的線條和嘴里的說話是永遠成為對比的。譬如某個少婦的側影,輪廓清楚,毫無風韻,像柏恒·瓊斯一派的素描,[2]像個悲劇的角色,似乎有股秘密的熱情,妒忌的心理,莎士比亞式的苦惱,把她侵蝕著……但一開口明明是個小布爾喬亞,愚蠢無比,連她的風騷與自私也是平凡的,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相貌上表現的那種可怕的力量。然而那熱情,那暴戾之氣,的確在她身上。將來用什么形式發泄出來呢?是孳孳為利的性格嗎?是夫婦之間的嫉妒嗎?還是了不起的毅力,或是病態的兇惡?我們無從知道。甚至這些現象在本人身上來不及爆發,倒先遺傳給她的后人了。但這個因素老是無形中罩在那種族的頭上,像宿命一樣。
葛拉齊亞也承受著這份亂人心意的遺產,在古老家庭的所有的遺產中,這一份是保存得最完整的。她至少認識這一點。一個人真要有很大的力量,才能知道自己的弱點,才能使自己即使不能完全做主,至少能控制自己的民族性,——(那是像一條船一樣把你帶著往前沖的),——才能把宿命作為自己的工具而加以利用,拿它當作一張帆似的,看著風向把它或是張起來或是落下去。葛拉齊亞閉上眼睛的時候,便聽見心中有好幾個令人不安的聲音,那音調都是她熟悉的。但在她健全的心靈中,所有的不協和音終于融和了;它們被她和諧的理性作成了一個深邃的,柔和的樂曲。
(傅雷譯)
(選自《約翰·克利斯朵夫》,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
【作家簡介】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1944),法國作家。出生于涅夫勒省克拉姆西市。深受18世紀歐洲啟蒙思想的影響,把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自由、平等、博愛視為永恒不變的真理,作為一生追求的目標。他的小說代表作是《約翰·克利斯朵夫》(1904—1912)和《母與子》(1921—1933)。羅蘭不僅是位小說家,還是一位杰出的傳記作家,著名的《貝多芬傳》(1903)、《米開朗琪羅傳》(1906)、《托爾斯泰傳》(1911)等,歌頌藝術家們與庸俗的社會和腐朽的文藝進行斗爭的堅強毅力,宣揚為崇高的理想而奮斗的英雄主義精神。1915年以“他的文學作品中的高尚理想和他在描繪各種不同類型人物時所具有的同情和對真理的熱愛”而獲諾貝爾文學獎。
【作品導讀】
《約翰·克利斯朵夫》共4部10卷,是一部史詩性的“長河小說”,采用交響樂四個樂章的結構表現主人公心靈發展的不同階段。小說體現了作家前半生的思想探索和藝術追求,表現了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和獨特的藝術風格,高爾基稱它是一部“長篇敘事詩”。第1部表現主人公少年時代感官與感情的覺醒,包括其音樂的天賦,以及對生活的苦澀和社會的不公的體驗。第2部以“反抗”為主調。青年克利斯朵夫橫沖直撞地沖擊當時德法兩國社會與藝術的謊言,受到庸俗虛偽的藝術界的圍攻、詆毀,幾乎無處容身(節選的第一片段)。第3部在溫和恬靜的氣氛中詠嘆友誼與愛情的悲歌。法國青年奧里維的友誼與意大利少女葛拉齊亞的愛情讓克利斯朵夫體會到一顆偉大的心靈是永遠不會孤獨的。第4部,晚年的克利斯朵夫經歷過內心的急風暴雨,對理想的熱烈追求轉為尋覓內心的寧靜和諧。音樂作品的演出獲得成功,名譽接踵而至,他逐漸獲得精神的安寧,陶醉在與青年時代曾為他心碎的女友葛拉齊亞的愛情中(節選的第二片段),完成了反抗—失敗—妥協的人生三部曲。
小說主人公約翰·克利斯朵夫是一位“貝多芬式的英雄”,經歷了由苦難走向歡樂、由斗爭走向勝利的心路歷程,具有偉大的心靈。他把貝多芬“音樂家應該從剛毅的心靈中打出火花來”的藝術信念作為一生不懈的追求,堅強地面對一切磨難、挫折。強烈的反抗精神和為實現理想而奮斗的英雄氣概是他性格的突出特點。
主人公的家鄉位于德法邊境,從小受到德法兩種文化的熏陶。他的父親一心想出人頭地,卻始終只能當一個被貴族社會輕賤的樂師,母親出身寒微,疼愛他的舅舅是個小商販,這種社會地位很早就在主人公的心里播下了平民意識的種子。克利斯朵夫最后終于成為知名的音樂家,但他的奮斗充滿了艱辛與坎坷,他需要戰勝社會的歧視、文化的偏見,也需要戰勝自身的弱點。他純真自然的品格與德國貴族的傲慢和法國資產階級的偽善格格不入,這些不僅給他的生活造成困難和挫折,而且使他作為生命自然流露的音樂作品也往往遭到非難。節選的第一片段就充分表達了這一點。
作為具有“偉大的心靈”的主人公,其英雄本色不僅僅表現在經過奮斗終于使自己成為“知名音樂家”;更重要的是主人公的奮斗所代表的一種精神感召力。在經過了生命過程中種種的爭斗、反抗、拼搏之后,心靈的歸依在哪里?小說通過對主人公心靈的描寫告訴讀者:偉大的心靈,作為最終表現,必然是一種至高的、悠遠和諧的精神境界。小說的成功還在于作者告訴我們:偉大的心不能離開身體的力量,不能離開生命的力量。在主人公身上,我們看到,偉大的心與生命的力是渾然一體的。
小說呈現出音樂性的心理結構,“不以故事為程序而以感情為程序”,“以氣氛與調性來做結合作品的原則”,表現克利斯朵夫“偉大的心靈”的發展歷程以及“內心和外界的真實斗爭”,使小說成為“一種情操的自由苞放”(羅曼·羅蘭語)。小說大量采用內心獨白、自我對話、夢境聯想、抒情性插筆以及象征手法表現主人公豐富而奔騰的內心世界,以展示他一生精神探索的曲折歷程。這里節選的兩個片段都體現了這一特點,如克利斯朵夫因為音樂作品被丑化而心緒狂亂地在郊外荒地漫無目的地行走時的心理描寫,收到葛拉齊亞來信后感激涕零,心中長久郁積的孤獨感的發泄,以及最后帶有妥協色彩的對葛拉齊亞性格的理解與接受。
(鷺江大學 許振福)
[1] 《育公特》一名《蒙娜·麗莎》,為達·芬奇畫的有名的女像,鑒賞家均謂畫上的笑容象征人生之謎。
[2] 柏恒·瓊斯為十九世紀英國畫家,作品帶有象征、神秘、感傷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