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jì)世界文學(xué)名著導(dǎo)讀
- 李明濱
- 4911字
- 2020-05-22 16:08:33
卷四·反抗
第二部 陷落
趕到誰都知道克利斯朵夫連一個后臺也沒有了的時候,他立刻發(fā)覺自己的敵人多得出乎意料之外。凡是被他直接間接中傷過的人,不問是個人受到批評的,或是思想與識見受到指摘的,都馬上對他反攻,加倍的報復(fù)。至于一般的群眾,當(dāng)初克利斯朵夫振臂疾呼,想把他們從麻痹狀態(tài)中喚醒過來的人,現(xiàn)在看著這個想改造輿論,驚擾正人君子的好夢的狂妄的青年受到教訓(xùn),也不禁暗暗稱快,克利斯朵夫掉在水里了。每個人都拼命把他的頭撳在水底下。
他們并不是一齊動手的。先由一個人來試探虛實,看見克利斯朵夫不還手就加緊攻勢。然后別的人跟著上前,然后大隊人馬蜂擁而來。有些人把這種事看作有趣的玩藝兒,好似小狗喜歡在漂亮地方放屁:那都是些外行的新聞記者,好比游擊隊,因為一無所知,只把勝利的人捧一陣,把失敗的罵一頓,教人忘掉克利斯朵夫。另外一批卻搬出他們的原則來作猛烈的攻擊。只要一經(jīng)他們的手,世界上就可以變得寸草不留:那是真正的批評界,制人死命的批評界。
幸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看報的。幾個忠實的朋友特意把誣蔑最厲害的幾份報寄給他。可是他讓它們堆在桌上,不想拆閱。最后有一篇四周用紅筆勾出的文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原來說他所作的歌像一頭野獸的咆哮,他的交響曲是瘋?cè)嗽豪锏某銎罚乃囆g(shù)是歇斯底里的,他的抽風(fēng)似的和聲只是遮掩他心靈的枯索與思想的空虛。那位很知名的批評家在結(jié)論里說:
“克拉夫脫先生從前以記者的身份寫過些東西,表現(xiàn)特殊的文筆與特殊的口味,在音樂界中成為笑談。當(dāng)時大家好意勸他還是作他的曲子為妙。他的近作證明那些勸告雖然用心甚好,可并不高明。克拉夫脫先生只配寫寫那種文章。”
看了這一篇,克利斯朵夫整個上午不能工作;他又去找別的罵他的報紙,預(yù)備把失意的滋味飽嘗一下。可是魯意莎為了收拾屋子,老喜歡把所有散在外面的東西丟掉,那些報紙早給她燒了。他先是生氣,隨后倒也安慰了,把那份留下來的報紙遞給母親,說這一份也早該一起扔在火里的。
可是還有使他更難受的侮辱呢。他寄給法蘭克福一個有名的音樂會的一闋四重奏,被一致的否決了,[1]而且并不說明理由。科隆樂隊有意接受的一闋序曲,在他空等了幾個月之后也給退回來,說沒法演奏。但最難堪的打擊是出于當(dāng)?shù)氐哪骋魳穲F(tuán)體。指揮于弗拉脫是個很不差的音樂家,但和多數(shù)的指揮一樣,一點沒有好奇心;他有那種當(dāng)指揮的特有的惰性:凡是已經(jīng)知名的作品,他可以無窮盡的重復(fù)搬弄,而一切真正新穎的藝術(shù)品卻被視為洪水猛獸,避之惟恐不及。他永不厭倦的組織著貝多芬,莫扎特,或是舒曼的紀(jì)念音樂會:在這些作品里頭,他只要讓那些熟悉的節(jié)奏把自己帶著跑就是了。反之,現(xiàn)代的音樂就教他受不住。但他不敢明白承認(rèn),還自命為能夠賞識有天才的青年;實際是這樣的:假如人家給他一件仿古的作品,——仿一件五十年前算是新的作品,——他的確極表歡迎,甚至?xí)吡檀蟊娊邮堋R驗檫@種東西既不妨害他演奏的方式,也不會擾亂大眾感受作品的方式。可是一切足以危害這美妙的方式而要他費力的作品,他都深惡痛絕。只要開辟新路的作家一天沒有成名,他鄙薄的心就一天不會消失。假使這作家有成功的希望,他的鄙薄就一變而為憎恨,——直到作家完全成功的那一天為止。
克利斯朵夫當(dāng)然談不到有成功的希望,那才差得遠(yuǎn)呢。所以他間接知道于弗拉脫先生很愿意演奏他的作品,不禁大為詫異。這位指揮是勃拉姆斯的好朋友,也是被克利斯朵夫在雜志上痛詆過的別的幾個音樂家的朋友,因此克利斯朵夫更覺得他的表示出乎意外。但他自己是好人,以為他的敵人也像他一樣的寬宏大度。他猜想他們是看到他受到攻擊,特意要表示他們決不作小心眼兒的報復(fù):想到這點,他竟為之感動了。他送了一闋交響詩給于弗拉脫,附了一封情辭懇切的信。對方教樂隊秘書復(fù)了信,措辭冷淡,可是很有禮貌,聲明他的曲子已經(jīng)收到,但照會章規(guī)定,作品在公開演奏之前必須提交樂隊先行試奏。章程總是章程:克利斯朵夫當(dāng)然沒有話說。而且這純粹是種手續(xù),免得一般討厭的鑒賞家多所議論。
兩三個星期以后,克利斯朵夫接到通知,說他的作品快要試奏了。照規(guī)矩,這種試奏是不公開的,連作家本人也不能旁聽。事實上所有的樂隊都容許作家到場,他只是不公然露面罷了。每個人都知道他在這兒,而每個人都裝做不知道。到了那天,一個朋友來把克利斯朵夫帶進(jìn)會場,揀著一個包廂坐下。他很奇怪的發(fā)覺,這個不公開的預(yù)奏居然差不多會客滿,至少在樓下:大批的時髦朋友,有閑階級,批評家,都在那里咭咭呱呱,非常興奮。樂隊照例是裝做不知道有這些人的。
開場是勃拉姆斯采用歌德《冬游哈爾茨山》里的一段所作的狂想曲,有女低音獨唱和男聲合唱,由樂隊伴奏的。克利斯朵夫早就討厭這件作品的浮夸的感傷情調(diào),以為這或許是勃拉姆斯黨一種挺客氣的報復(fù),因為他從前很不恭敬的批評過這個曲子,特意強迫他聽一遍。他想到這點不由得笑了,而聽到以后又緊接著被他攻擊過的兩個別的作家的東西,他認(rèn)為更有意思了:可見他猜得不錯,他們的用意不是很顯明了嗎?他一邊裝著鬼臉,一邊想這究竟是挺公平的斗爭:他雖不欣賞那音樂,可很能欣賞這種玩笑。群眾對著勃拉姆斯和同一派的作品熱烈鼓掌的時候,克利斯朵夫也俏皮的附和幾下。
終于輪到克利斯朵夫的交響曲了。樂隊和聽眾之間都有人向他的包廂瞟幾眼,證明大家知道他在場。他盡量的躲起來。他等著,心跳得很厲害。音樂像河水般悄悄的集中在一處,但等指揮的棍子一動就馬上決破堤岸:在這種情形之下,每個作曲家都會覺得惴惴不安。他自己還從來沒聽到這個作品演奏的效果。他所幻想的生靈究竟是什么面目呢?聲音又是怎么樣的呢?他覺得它們在他心中轟轟的響;他靠在音響的深淵之上渾身哆嗦,急于要知道出來的是什么。
出來的卻是一種無名的東西,一片不成形的混沌。明明是支撐高堂大廈的結(jié)實的梁柱,出來的可是沒有一組站得住的和弦,它們相繼瓦解,好似一座只有斷垣殘壁的建筑物,除了灰土瓦礫之外,一無所有。克利斯朵夫竟不敢相信奏的是他的作品。他找不到他思想的線條和節(jié)奏,根本認(rèn)不出自己的思想了:只覺得它嘟嘟囔囔,搖搖晃晃,好比一個扶墻摸壁的醉鬼;他羞死了,仿佛自己就在當(dāng)眾表現(xiàn)這副醉鬼的模樣。他明知他寫的不是這種東西,可是沒用:一個荒唐的代言人把你的話改頭換面的變了樣,你自己也會當(dāng)場糊涂起來,弄不清你對這種荒謬的情形應(yīng)不應(yīng)當(dāng)負(fù)責(zé)。至于群眾,他們可不理會這些:他們相信表現(xiàn)的人,歌唱的人,相信他們聽?wèi)T的樂隊,正如相信他們讀慣的報紙一樣:他們是決不會錯的;要是他們說了荒唐的話,一定是作者荒唐。這一回群眾尤其不會起疑,因為他們原來就要相信作者可笑。克利斯朵夫還以為指揮也覺察到這種混亂的情形,會教樂隊停下來重新開始的。各種樂器都失去了聯(lián)絡(luò)。號角手插進(jìn)來的時候,落后了一拍子,又繼續(xù)吹了好幾分鐘,才若無其事的停下來倒去口水。有幾段雙簧管的部分竟消滅得無影無蹤。哪怕是最精細(xì)的耳朵也沒法找到樂思的線索,甚至不能想像它有什么線索可言。變化很多的配器法,幽默的穿插,都給惡俗的演奏變得可笑了。作品顯得荒謬絕倫,簡直是一個白癡,是一個完全不懂音樂的人開的玩笑。克利斯朵夫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竟想跑出去阻斷樂隊的演奏;可是陪著他的朋友把他擋住了,說指揮先生自會辨別出演奏的錯誤而全部糾正的,——何況克利斯朵夫根本不該出頭露面,他的指摘只有把事情弄得更糟。他把克利斯朵夫硬留在包廂里。克利斯朵夫聽他擺布,只是把拳頭敲著自己的腦門;而每次聽到一段太不像話的表演,就又憤怒又痛苦的咕嚕幾聲:“孽障!孽障!……”他一邊呻吟,一邊咬著手不讓自己叫出來。
那時除了錯誤的音符,群眾也開始騷擾,有了聲音。先還不過是一種震顫的音浪;不久克利斯朵夫分明聽到他們在笑了。樂師給他們暗示,有幾個竟老實不客氣表示忍俊不禁。群眾明白了作品真的可笑時,便捧腹大笑起來,全場的人都樂死了。趕到一個節(jié)奏很強的主題又在低音提琴上出現(xiàn),而給表現(xiàn)得特別滑稽的時候,大家更樂不可支。只有指揮一個人在喧鬧聲中不動聲色的繼續(xù)打著拍子。
曲子終于奏完了:——(世界上最得意的事也要結(jié)束的。)——那才輪到大眾開口。他們高興至極,鬧哄了好幾分鐘。有的怪聲噓叫,有的大喝倒彩:更俏皮的人卻喊著“再來一次!”花樓中有人用男低音摹仿那個可笑的主題。別的搗亂分子跟上來爭奇斗勝。還有人嚷著:“歡迎作家!”——這些風(fēng)雅人士好久沒有這樣的樂了。
等到喧鬧聲稍微靜了一些,樂隊指揮若無其事的把大半個臉對著群眾,可是仍裝做不看見群眾,——(因為樂隊是始終認(rèn)為沒有外人在場的),——向樂隊做了一個記號表示他要說話。有人噓了一聲,全場靜默了。他又等了一忽兒才用著清楚,冷酷,斬釘截鐵的聲音說:
“諸位,我一定不會讓這種東西奏完的,要不是為了把膽敢侮辱勃拉姆斯大師的那位先生給大家公斷一下的話。”
說完了,他跳下指揮臺,在大眾的歡呼聲中走了出去。掌聲繼續(xù)到一二分鐘之久,但他竟不再出場。樂隊里的人開始散了。群眾也只能走了。音樂會已經(jīng)告終。
大家總算過了一天快樂的日子。克利斯朵夫已經(jīng)出了包廂。他一看見指揮走下臺,便立刻沖出去,三腳兩步的奔下樓,要去打指揮的嘴巴。陪他來的朋友在后面追著,想攔住他。克利斯朵夫把他一推幾乎跌下樓梯:——(他很有理由相信這位朋友也是做這個圈套的一分子。)——還算是于弗拉脫的運氣,也是克利斯朵夫的運氣,后臺的門關(guān)著,盡管他用拳頭亂敲也敲不開。而群眾已經(jīng)從會場里出來,克利斯朵夫不得不趕快溜了。
他當(dāng)時的情形真是沒法形容:他漫無目的地走著,舞動著手臂,骨碌碌的轉(zhuǎn)著眼珠,大聲的自言自語,活像一個瘋子;憤慨與狂怒的叫聲越來越響了。街上差不多沒有什么人。音樂會場是上年在城外新蓋的;克利斯朵夫不知不覺穿過荒地,向郊外走去;荒地上東一處西一處有幾所板屋和正在建造的屋子,四周都有籬垣。他心中起了殺性,竟想把那個侮辱他的人殺死……可是即使殺了他,那些百般恥笑他的人,——他們笑聲至今還在他耳朵里響著,——會把獸性改掉一點嗎?他們?nèi)藬?shù)太多了,簡直無法可想;他們在多少事情上都意見分歧,但在侮辱他壓迫他的時候卻聯(lián)合起來了。那不只是誤解,而且還有一股怨毒在里頭。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們呢?他心中的確藏著些美妙的東西,教人愉快教人幸福的東西;他想說出來,讓別人一同享受,以為他們也會像他一樣的快樂。即使他們不能欣賞,至少也得感激他的好意,充其量可以用友好的態(tài)度指出他錯誤的地方;但他們因之而懷著惡意取笑他,把他的思想歪曲,誣蔑,踩在腳下,把他變成小丑來制他死命,真是從何說起!他氣憤之下,把人家的怨毒格外夸大了,過分的當(dāng)真了:其實那般庸碌的人壓根兒沒有什么當(dāng)真的事。他嚎啕大哭的嚷著:“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們呢?”他閉住了氣,覺得自己完了,像童年第一次看到人類兇惡的時候一樣。
這時他向周圍和腳下看了看,原來他走到了磨坊鄰近的小溪旁邊,幾年以前父親淹死的地方。投水自殺的念頭立刻在他腦中浮起,他想馬上往下跳了。
正當(dāng)他站在岸上,俯瞰著清澈恬靜的水光感到幻惑的時候,一只很小的鳥停在近邊的樹枝上開始唱起來,唱得非常熱烈。他不聲不響的聽著。水在那里喁語。開花的麥稈在微風(fēng)中波動,簌簌作響;白楊蕭蕭,打著寒噤。路旁的籬垣后面,園中看不見的蜜蜂散布出那種芬芳的音樂。小溪那一邊,眼睛像瑪瑙般的一頭母牛在出神。一個淡黃頭發(fā)的小姑娘坐在墻沿上,肩上背著一只輕巧的稀格的藤簍,好似天使張著翅膀,她也在那兒幻想,把兩條赤裸的腿蕩來蕩去,哼著一個全無意義的調(diào)子。遠(yuǎn)遠(yuǎn)的,一條狗在草原上飛奔,四條腿在空中打著很大的圓圈……
克利斯朵夫靠在一株樹上,聽著,望著春回大地的景象;這些生靈的和平與歡樂的氣息把他感染了……他忘了一切……突然他擁抱著美麗的樹,把腮幫貼著樹干。他撲在地下,把頭埋在草里,渾身抽搐的笑了,快樂之極的笑了。生命的美,生命的溫情,把他包裹了,滲透了。他想道:
“為什么你這樣的美,而他們——人類——那樣的丑?”
可是不管這些!他愛生命,覺得自己永遠(yuǎn)會愛生命,無論如何不會跟它分離的了。他如醉若狂的擁抱著土地,擁抱著生命:
“我抓住你了!你是我的了。他們決不能把你搶走的。他們愛怎辦就怎辦罷!便是要我受苦也無妨!……受苦,究竟還是生活!”
[1] 凡作家投寄新作于音樂團(tuán)體請其演奏時,當(dāng)先由樂隊董事會投票表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