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園吟》是李白被逐出長安以后,和杜甫、高適一起游大梁、游宋州的時候寫的。他們從洛陽出發到開封,路上遇到了很多人,見了很多事,到開封李白寫了這首詩:
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
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臺間。
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
卻憶蓬池阮公詠,因吟“淥水揚洪波”。
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
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
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
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
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
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
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云。
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
舞影歌聲散綠池,空馀汴水東流海。
沉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
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
歌且謠,意方遠。
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
這首詩中引用了很多典故,需要先把文字疏通一下。
“我浮黃河去京闕”,“去”就是離開,“京闕”就是首都長安。
“掛席欲進波連山”,“掛席”,又叫“掛帆”,也就是乘船,所以下面有“波連山”,這句意思是說,人生的道路非常艱難。
“天長水闊厭遠涉”,他說不想跑得太遠了。
“訪古始及平臺間”,這里說的“平臺”,由春秋時候太宰皇國父為宋平公所建,在今天開封的東南邊。
“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可以看出,這首詩的情感基調是憂思。他在這里玩得很不痛快,心情很不好。
接著往下看,“卻憶蓬池阮公詠,因吟‘淥水揚洪波’”。
在這里,李白引用了阮籍的《詠懷》詩第十六首[12],“淥水揚洪波”是這首詩中的一個句子。可見李白他讀了很多詩和賦,記性肯定也特別好,到這個地方,就想到了阮籍的《詠懷》詩。
《詠懷》詩第十六首中說“還顧望大梁”,大梁就是今天開封一帶。“淥水揚洪波”,大概是寫當時汴水的水很急很多,當然今天的汴水簡直就沒有什么水。
接下來一句,“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舊國”就是指長安,“西歸”是歸到哪兒去?也是回到長安,開封在長安的東邊。
整體來看,一直到“路遠西歸安可得”,他寫的是在政治上的失敗不能忘懷。開始四句,是敘述李白剛剛被唐玄宗趕出了宮廷,然后訪古訪到了梁園,到了開封,到了大梁。接下來他抒發了一直想回到長安,想回到政治的中心而不可得的那種憂傷和痛苦。
中國的古代人不喜歡被外放,不喜歡到外面去當官,總想做京官。不僅古代人是這樣,其實現代人又何嘗不是這樣呢?
在“路遠西歸安可得”這句之后,李白筆鋒馬上一轉——這叫陡轉,“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這就是他老人家的特點,陡轉之后,越寫越快活。
“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平頭”是指平頭巾,應該是仆人用的一種裝飾。你看他老人家想象中,快活得像神仙,叫一個奴仆,戴著平頭巾,給他搖大扇,大熱天比清秋還涼快。
“玉盤楊梅為君設”,這想得還真好,在很貴重的盤子上裝著楊梅。
接下來就是,“吳鹽如花皎白雪。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夷齊”是指伯夷、叔齊,他們不贊同周王朝用武力推翻殷朝,寧愿在首陽山餓死,也不食周粟,這樣顯得他們很高尚、很高潔。
在這里,李白把他們的高潔也嘲諷了,說這算個啥?該快活時且快活,不要去裝高潔。用我們現在的話講就是,不要秀高潔。
“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信陵君是戰國時候四大公子之一,食客上千人,現在他的墳地卻成了百姓的耕田。
李白在這里寫得太慘,他真的把什么都看穿了。所以,人不能朝悲觀的方面想,真要朝悲觀的方面想,就不想讀書,什么都不想干了。
“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云。”當年信陵君的墳地,現在只剩下一片荒蕪,荒山碧照、古木蒼蒼。這里的“蒼梧”就在今天的湖南。
《初學記》[13]中有一篇文章說,“有白云出蒼梧,入于大梁”。就是說,大梁的云彩,是從蒼梧那邊飄過來的。
“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這里點了題。
因為他寫的是《梁園吟》,梁園由西漢的梁孝王所建,當時的大文學家,如司馬相如、枚乘等人,都曾在這里做客。而今那震驚一世的文采到哪里去了呢?統統都不在了。
什么功名、利祿、富貴,統統去見鬼,全部是虛的。
他越寫越凄涼,“舞影歌聲散綠池,空馀汴水東流海。沉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
“五白”和“六博”,是兩種古代的游戲,估計跟今天打麻將差不多。“分曹賭酒”就是分成兩個組,賭酒看哪個喝的最多。“酣馳暉”,意思是和時間賽跑。
你看這些,他越寫越荒謬,他什么都不要,就想賭博、喝酒,已經是荒唐消沉到“不可救藥”了。
這首詩可以大致分為三個段。
前面的十句,是寫他不能重回長安,政治上沒有希望的痛苦,感情很低沉。
中間這段,是越來越低沉,但這個低沉跟之前的不同,之前是想功名得不到的痛苦,而現在是看穿了功名利祿的灑脫。
最后的四句,“歌且謠,意方遠。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
“東山高臥”講的是謝安的典故。謝安四十多歲才出山,而李白這個時候也是四十多歲,他其實是在不斷地跟自己打氣——古人到四十多歲就感覺很老了,跟我們今天不一樣。
李白的時代,我們民族正處在年輕氣盛的階段。他真的是看不穿人生,對事業之執著,讓他在最失敗的時候依然非常自信,想著自己是可以當宰相的,是可以大濟蒼生的,所以“欲濟蒼生未應晚”。
這首詩所表達的感情其實很復雜。他把高尚的品行嘲諷了,也把功名利祿狠狠地鄙棄了。最后突然一轉,堅信自己一定會東山再起,一定會重整乾坤,到頭來落腳點還是在功名上。
在這首詩中間,有幾種相互矛盾的情緒相互碰撞,自卑與自信,否定功名與執著于功名,內心爭斗表現在詩中,陡起陡落。
李白的大多數作品都存在著情感的張力,那種張力來于他的人生追求。
在盛唐詩人中,李白的詩歌沒有孟浩然的那種清澈恬淡,沒有王維的那種優雅和諧,也缺乏杜甫的那種博大和深沉,他常常是漫無節制地恣意幻想,盲目希求、魯莽滅裂,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平衡,但就是這樣,才使他成為盛唐的典型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