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矛盾的主體:女性主義文化批評
羅德威的論著已成為媒介與文化研究中若干重要論爭的焦點,這些論爭關乎女性主義文化批評應該包含哪些內容(如批評標準、名著或理論主張、尊重等),以及文化批評家及其批評對象之間關系的本質。伊恩·安(1996)曾批評羅德威的論著,因為她建立了作為批評者的作者與其所研究的婦女之間的關系,(在伊恩看來)她試圖不斷回歸女性主義權威。
伊恩·安認為(1996),羅德威并未充分反饋她與“史密斯頓婦女”之間的關系或者將之問題化,而是將她自己(一個非羅曼司讀者的女性主義者)與其調查對象(非女性主義者的羅曼司讀者)之間作了過于明顯的等級劃分。她認為,問題部分在于羅德威從一開始就斷定某些事情是錯誤的——即閱讀羅曼司是有問題的行為,這種行為需要被闡釋和糾正。這種預估影響了整個項目,因而即使閱讀羅曼司被認為包含了某些反抗性特征,但最終仍被認為是為了調和婦女在異性戀關系中的從屬地位。的確,羅德威認為,閱讀羅曼司可能會吸收一些婦女的男權制異性戀批評標準,這可能反過來被明確表達為對“現實”變化的需要。
伊恩·安爭辯說,羅德威的研究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政治倫理面紗——是試圖使“她們”(羅曼司讀者)更像“我們”(女性主義者),隱含著將女性主義者視為優者的看法。在質疑這(女性主義實際上使這些婦女更愉快嗎?)是否必然是事實的同時,伊恩·安還認為羅德威并未認真地獨立對待愉悅問題,而是常根據其意識形態功能對之加以解讀。
相較而言,伊恩·安自己關于《達拉斯》的受眾研究(1985, 1990:86)避免了對粉絲身份的政治影響作任何判斷。她認為,這個夸張劇集里的女主人公蘇·埃倫是“毫無力量的受虐狂之一——是女性氣質的自我結構模式,在社會政治術語中被視作退化的和喪失生產能力的”。不過,她并非譴責這種身份認識,而是認為觀察相關婦女(及一些男子)的愉悅是可能的,因此自我建構(重構)并非必需。她強調,這些都是虛構角色的幻想性身份認同,不可能簡單地定義在抽象意義上這些情感是否會使經歷者主體更有力量或喪失力量,這需要對幻想的語境加以分析。
羅德威與伊恩·安之間的論爭不僅是特定文本及其闡釋應當如何被解讀的問題,而且觸及了女性主義傳媒研究應當是什么樣的、應該如何去做,以及女性主義批評與婦女之間關系的本質這些核心問題。
夏洛特·布朗斯頓富于洞見的文章(布朗斯頓,1993,也見于2005)指出,在20世紀60年代至90年代之間發生了女性主義者定位了她們自身同時也被他人定位的重要變化。她認為,早期女性主義傳媒批評是由學術界或其他機構之外的女性所書寫的,是為其他婦女運動者的寫作。而近年來,更多女性主義者在學術界占據了一席之地,一種新的矛盾主體由此形成:女性主義知識分子與“婦女”之間的關系產生了越來越多的歧義。布朗斯頓將之分為三種模式:在透明模式中,女性主義者將自己等同于其他婦女,且與她們之間完全是透明的關系,這種模式尤見于女性解放運動第二次浪潮開始時;霸權模式是到目前為止最有主宰地位的模式,在此模式中,女性主義批評者試圖改變/提升婦女的自我意識,將女性身份認同變為女性主義身份認同,這種模式常自我矛盾,對傳統女性氣質是既否認又抵抗,羅德威的論著就處于這種情況;最后,布朗斯頓還談及了碎片化模式,受后現代主義影響,她試圖凸顯一個事實,即男人和女人作為類型,是包括女性主義話語在內的各種話語制造的,這種方式很激進,試圖將本質的類型和假定的關系非自然化,其所信奉的政治特性是連接性和偶然性。布朗斯頓評論說,如果對于霸權模式而言婦女是“他者”的話,那么每個人——包括作者自己——在碎片化模式中都是“他者”,這導致了自傳式的自反評論(伊恩·安的論著就是最佳例證)。
也許在這種分類之外還應該加上第四種模式,即后女性主義指向模式。在此模式中,作家采取女性主義批評立場來批評之前的(通常也是更年長的)女性主義者,而不是批評媒體,因為她們“極其厭惡”地排斥傳媒文化的特殊拼圖。夏洛特·布朗斯頓就曾描述過“一篇烏爾女性主義文章”(2005):
這篇文章是做什么的呢?它探討有女性中心人物或女性人物的電視節目或電影,這個節目或電影在女性主義語匯及其關聯物中常常是針對女性受眾的。這篇文章通常會建立起被認為是一個文本“明顯的”女性主義解讀的東西,其中,文本本身以及女主人公都不能通過某種測試。女主人公不夠獨立,她過于關注鞋子,總是囿于內部空間,總是擔心自己的容貌,或者她只是想找個男人安頓下來。這樣,作者就以文本調動她自己的努力和她對處理夢想和女主人公兩難處境的興趣,以質詢對這個以“女性主義”為基礎的流行文本的激烈排斥。因此,作者揭示出多種復雜而矛盾的方式,文本及其女主人公以這些方式與作為身處男權社會中女人的危險生存之途談判。這類女主人公既是作家自身,又是她的文本替代物,而她的敵手則既是文本內的(吸血鬼、律師、前夫),也是外在于文本的——挑剔的女性主義者不會讓她喜歡這個故事及其圖解,也即女子氣的裝扮。
在約克·赫爾姆斯的論著《解讀婦女雜志》的開篇,是印證找到這種傾向的另一個例子:
我總是強烈地感到女性主義的抗爭應當以尊嚴訴求為目標。可能正是這個原因,我從未對婦女雜志研究已有大量女性主義論著而感到欣慰——這類話語中的媒體被視為有著賈納斯式的陰陽臉的怪物——既是變化和進步的代言人,又是虛偽的敵人,是在亢奮的娛樂提供者強有力的充滿魅惑的偽裝中異化、混亂和失望的代言人——老一代女性主義批評的焦慮和關注導致女性主義作者與“普通婦女”之間存在著極其不平等的關系。女性主義傳媒批評者是先知和驅魔人——隱含的說法是,女性主義者代表那些被認為無法判斷像婦女雜志這樣的傳媒文本有多壞的女性——她們需要被啟蒙,她們需要好的女性主義文本把她們從錯誤的意識中拯救出來。”(赫爾姆斯,1995)
布朗斯頓所討論過的代際身份誤識反映出母女之間對前一代家庭主婦的排斥的差異性(布朗斯頓,2000),這一點顯然被忽視了。然而,在這里,女性主義理論自身成了“那個壞家伙”。年齡和性別之間的差別顯然非常重要,而不同類型的批評之間的差別也同樣重要。這里討論的不過是女性主義文化批評應當是個什么角色的問題——是應當如赫爾姆斯所說的那樣,為之前遭到蔑視的女性快感爭取尊嚴,還是將之納入意識形態批評之中?她會扮演什么其他的角色來慶賀女性的選擇嗎?是在當代文化中尋求抵抗和顛覆的線索,還是將另類表述策略公式化?由于女性主義傳媒研究產生于時代之中,而且正變得更加多樣化,所以這些爭論就顯得比以前都中肯——作為“顯在”意義上的女性主義理論著作已經分化瓦解。
1.3.1 傳媒作為(家庭)傳播技術的階段
在進入這部分討論之前,我想回到受眾研究的第三個階段——這個階段的研究較少關注單個文本的闡釋快感,而是更多關注作為行為的傳媒運用。從20世紀80年代發展而來的這種研究具有一些共同特征:對民族志方法的依賴,亦即借鑒人類學在人們自身所處的環境中觀察并與觀察對象交談的方法;對傳媒作為家庭的技術感興趣,關注傳媒在日常生活中的運用(例如研究收聽收音機、收看電視或使用VCR的行為)(包辛格,1984;莫利,1986;格雷,1987, 1992;斯厄芬斯托芬和赫茨,1992)。這些論著因其特別強調將性別問題作為日常生活組織規范的核心之一而著名。其論述基于這樣的認識,即從歷史上看,家庭內部生活空間對于男人和女人的意義迥然不同——此時,對于男人而言,家庭或許被當作毫不含糊的休息、娛樂和放松的空間;而對于女人(即便是那些在家庭之外有獨立工作的女人)而言,家庭則是一個不斷重復的勞動之地,同時還有一些其他的意義。
莫利在關于“家庭電視”(1986)的研究中認為,性別幾乎影響了個人對于電視的所有個人關系:節目偏好,觀看選擇,電視收視量,收看方式等。一般情況下,在家里,是男人決定看什么,他們坐在扶手椅上掌握著遙控器,這是“權利關系縮影無形的象征”。安·格瑞的研究(1992)有同樣的發現,不過她也指出,有趣的是許多婦女選擇不學怎么制作VCR,唯恐這成為她們在家里負責的另一項工作。她把這一行為描述為“累積而來的忽略”——從她們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精心的抵抗策略——即便會被她的丈夫或其他人看作只是“女人不用科技”的表現。
這兩項研究發現,女人和男人會選擇不同類型的節目。男人鐘愛新聞、事實類節目(“真實的”戲劇以及體育節目);而女人則偏愛虛構類節目,如肥皂劇和羅曼司。女人和男人觀看節目的方式也不同——男人看電視安靜而專注,而女人則傾向于伴隨著其他活動,如在做熨燙衣服或編織毛衣等家務事時或跟孩子說話時看電視。因此,由于在家庭結構中的地位、期待以及時間要求的不盡相同,女人比起男人看電視時更“思想不集中”。但這也與“內疚”有關。莫利和格瑞都發現,多數婦女感受到她們自己的快樂——“總的說來,她們已經準備好承認她們所喜歡的戲劇或肥皂劇是‘愚蠢的’‘糟糕的’或‘無關緊要的’。她們接受男權主義者將其界定為低等的觀念”(莫利,1992:160)。鑒于此,也許從許多婦女把遠離家人看電視當作快樂的活動就毫不奇怪了。例如,一些婦女在星期天的早上家人還在睡覺時看肥皂劇的精選集,或是跟其他女性朋友一起看錄像。不過,這兩項研究揭露出女性在看電視時,有一種內疚感時常伴隨著她們,無論她們那個時間另外還在做什么。
這兩項研究所代表的民族志學轉向在定位日常生活語境中的媒體運用研究非常有價值。的確,此類研究常常集中在人們的生活上,提供關于他們利用時間、空間在夫婦以及親子關系等之上的諸多豐富細節。這些研究通過還原其發生場景而豐富了我們對媒體消費的理解——在家中、在工作場所,以及(隨著移動科技發展日漸增多)旅途中。近來的研究關注家庭電腦、隨身聽、iPod以及移動電話的使用(度該,1997;布爾,2000;布爾和貝克,2003;布萊恩和格林等,2005;哈密爾和拉森,2005)。
這類研究跟性別與科技的長期研究有很重要的重疊,其中有些研究探討科技產品的設計、制造、銷售、消費以及諸如微波爐、電話等家用科技產品之間的關系,追蹤科技產品在各個階段重新配置的軌跡(維基科曼,1991;雷寇,1992;柯克布恩和沃曼若德,1993;格瑞特和吉爾,1995)。除了如肖恩·穆爾維斯關于收音機進入家庭的研究這一重要成果外,關于科技產品鏈條終端方面的研究還比較少。肖恩研究家庭內部如何調整以容納這個“放在斗櫥上的盒子”,誰會聽收音機或者聽收音機會是怎樣一種活動等使用情況,以及收音機的設計及其早期節目編排等內容。
這類研究的一個局限在于,研究對象多數集中于白人異性戀核心家庭,尚缺乏對于不同家庭形式的充分研究,這些家庭在階級、種族、倫理、性別或社會地位等方面都有所不同。比如,鮮少有人知道單身漢們、女同性戀者、男同性戀者以及沒有孩子的異性戀夫婦是如何使用和消費媒體的,或者在許多歐洲城市占三分之一的各種非白人社區中的人們是如何使用媒體的。馬瑞·吉爾里斯皮關于電視在年輕的倫敦旁遮普人生活中的角色的開創性研究(1995),羅茲·特薩加若斯阿諾關于倫敦希臘人社區流散媒體的研究(2001),都是這一研究中缺失興趣點的研究漸增的重要標志。
這類研究的一個困境在于,針對媒體使用情況的報告應當處于什么地位。許多研究已經對女人和男人對于電視和收音的偏好積累了極其多樣的記錄。如何來理解這些記錄?它們價值如何?它們應當被當作對人們實際如何感受和如何行動的忠實而直接的記錄嗎?或者它們應被更加小心謹慎地加以對待?大衛·莫利收到的關于節目偏好的反饋(1992)就反映出這樣的諷刺性特征。在他的研究回顧中(莫利,1992),他推測這是否因為對所有家庭的集中訪談使他們覺得不得不遵守性別化的社會期待。事實的確如此,不過之前我們在本章中討論過的各種后結構主義洞見在這里顯得更加重要:也許媒體運用實際上就是“作性別”(doing gender)行為的一部分?也就是說,一個男人說自己偏好新聞和當下事件節目,從不看肥皂劇,這也許就是建立男性霸權的一部分。謝利·圖爾克關于計算機使用的研究(1984)也支持這種解釋,認為使用計算機被看作某種特定性別身份表現的一部分。至少,人們的記錄不應被當作反映現實的唯一一面鏡子,而應該是復雜的偶然為之的建構。
本書并不研究受眾的闡釋、愉悅或媒體運用,而是關注媒體文本。不僅如此,更確切地說,因其強調媒體文本的多義性及其被消費的復雜方式所以受眾研究對于女性主義傳媒研究至關重要。在這部分我已試圖傳達了這一領域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并凸顯了受眾研究的困境——關于愉悅、身份認同、闡釋、批評的角色以及解讀受眾記錄的方式等。對于這些洞見和困境,讀者應當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始終謹記于心——關于文本分析的阻礙、警告和挑戰盡呈于此。
1.3.2 變化著的女性主義
至此,本章都集中于討論性別與傳媒研究學者分析媒體文本的不同方式,以及受眾如何使用、享受和闡釋媒體產品。我已強調過這兩個領域里正在進行的轉型和論爭。在這部分我將轉向變化的第三個方面——女性主義自身的變化。
在本書中,我用“女性主義”這個術語來標示對于性別不公和不平等的持久關切,包括對有關種族、族群、階級、年齡、性、殘疾以及健康狀況等其他壓迫形式的關切。這一界定并非毫無問題,因為它在歷史上的術語界定過程中是相對較新的存在。在20世紀的60至80年代,關于女性主義的書籍和文章習慣上承認三種不同類型的女性主義:自由女性主義、激進女性主義和社會主義女性主義。廣義而言,自由女性主義認為,女人的生活遭到了扭曲(這扭曲來自性別原型),需要通過立法抗爭的角色限制,以及那些幫助女人“趕上”或進入過去為男人所主宰領域(如工程和計算機)的項目和倡議來改善。如蘇爾維亞·瓦爾貝所指出的,自由女性主義不把性別看作社會結構,而是看作“無數細小的剝奪的總和”(瓦爾貝,1990:4)。相較而言,激進女性主義常常顯得對性別關系的改變有更少希望。在她們看來,女人和男人根本上就是不同的(這很大程度在于女人的再生產能力),女人的權力、文化乃至愉悅都掌控在男人之手,通過如醫療和軍國主義這樣的專制機構得以實施。社會主義女性主義者既拒絕激進女性主義的本質主義,又拒絕自由主義的淺薄,而將資本主義社會以階級為基礎的形態與女性的從屬問題聯系起來。
不過,到80年代晚期,這三種界定作為女性主義內容的記錄就不再延續了,在這里我想簡要地探討一下這種現象產生的原因——探討黑人女性主義寫作的影響,并更加簡要地探討后結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理論、男性研究的興起以及酷兒理論。
1.3.3 黑人女性主義:塑造女性主義理論
過去二十余年的女性主義著作已經重塑了女性主義自身,并因其對身份、定位、差別研究的新觀念以及對后殖民主義和資本主義的歷史政治與日俱增的關切而貢獻良多(蘇西爾和韋爾白:1991;比哈烏納妮:2001)。對這些研究來說,要緊的是黑人女性和第三世界女性對女性主義的排他性發出了批評(卡貝,1982;胡克斯,1982;阿默斯和帕瑪,1984;胡克斯,1984;羅德,1984;歐安,1988;西爾·柯林斯,1989;于凡·戴維斯,1989;西爾·柯林斯,1991;敏和華,1991;莫漢提,1988;三多瓦,1991;登特和瓦力斯等,1992;比哈烏納妮和菲力克斯,1994;布拉赫,1996;揚,1996;米爾扎,1997;溫,1997;安扎爾度阿,1999;安,2001)。這些批評概要如下:
第二波女性主義因其錯誤的普遍主義首先被提出來進行批評。對它似是而非的指控與其對于男性主宰理論的批評相同,也就是說,它是從一群占優勢的第一世界中產階級白人婦女的經驗而來的,之后她們的女性經驗似乎被廣泛分享。1984年,貝爾·胡克斯提出了對于第二波女性主義中的“經典”文本的詛咒和批評:貝蒂·弗里丹(1963)的問題實際上是一群特別挑選過的受過大學教育的上層中產階級白人已婚婦女的困境——那些厭倦了閑散、家庭和孩子的婦女產生的對生活的更多期待。胡克斯認為,弗里丹不僅聲稱這是影響美國婦女的普遍困境,而且還特別將白人家庭婦女的家庭隔離對她們精神上的影響與納粹集中營囚犯的經驗進行了具有侵犯性的比較。
其次,女性主義也因為完全忽略白人與黑人婦女的歷史經驗之別而倍受批評。能夠清楚表明這一點的,是女性主義關于家庭的思考。核心家庭被美國白人女性主義者當作壓迫婦女的絆腳石,而對于許多歐洲和美國黑人婦女而言,它卻代表著種族社會中的避難所和防護墻。如哈則爾·卡貝所說:“我們不想否認家庭對我們來說可能會是壓迫之源,但我們估然同樣希望探討黑人家庭是如何作為抵抗壓迫的主要陣地而發揮作用的。”(卡貝,1982:47)
黑人女性主義者提出的另一白人女性主義研究內容的缺失在于她們對于性和再生產權力的關注。如卡洛琳·拉馬扎諾葛路(1989)所說,許多黑人婦女被排除在有關墮胎的女性主義運動之外,認為這與她們沒什么關系。的確,與其說想獲得墮胎權,許多黑人婦女更想獲得的是不墮胎的權力,反對種族人口政策使她們違反自身意愿被迫不育——由于黑人婦女常被作為“Depo Provera”和“Norplant”等新型避孕方式的試驗材料,所以墮胎權在黑人婦女的女性主義特權名單中相對靠后。推而廣之,有人認為,白人女性主義很嚴重地忽視了種族和性別結構所歷經之路的差別。
如果這些批評關注白人女性主義思想的缺失和排他性——無視有色人種婦女,將她們的奮斗歷史排斥在女性主義的白人記錄之外(胡克斯,1982;斯普瑞格爾,2002)——因此,另一種不同的種族主義就是,黑人婦女被當作問題的縮影,比如服從或從屬于嚴格的父權制家族密碼(比哈烏納妮,2001)。瓦力瑞·阿默斯和帕拉西巴·帕瑪(1984)認為,圍繞如包辦婚姻、深閨制度以及女人主家等問題進行的“歇斯底里”的西方婦女運動“常常是黑人婦女無法理解的”。同樣地,哈則爾·卡貝也批評媒體和女性主義對亞洲女孩的表述:
媒體關于亞洲女孩和包辦婚姻的可怕故事與她們的經驗并無多少關聯。這種意識形態下的女性主義把亞洲女孩呈現為需要解放的對象,這并不是根據她們自己的歷史和需求,而是遵循西方宗主國的道德習慣(卡貝,1982:47)。
此外,黑人婦女指出,多數白人女性主義者對他們自己的特權及其特權史閉口不談——特別是從家務勞動到重體力勞動中白人婦女如何利用黑人婦女得到好處的行為。白人女性主義者不愿意承認自己的特權意味著在婦女運動內外兩面種族主義都沒能得到充分反映。
這些來自黑人女性主義者的持續批評對女性主義產生了地震般的影響。她們開啟了聚焦女人之間差別的序幕——種族和族裔差異,以及有關階級、年齡和殘疾等先前被忽視的各方面的差異。這不僅是簡單的在女性主義研究中“加進”有色人種婦女,而是重新思考整個研究框架。安·菲力克斯在關于家庭的研究(1997)指出,如果女性主義者只是簡單地將黑人婦女加進來,而不改變整體框架,以暗含的白人標準去比較兩者,將會進一步使對黑人女性伙伴們的研究病態化。如果要使黑人婦女的經驗得到嚴肅對待,那么整個核心家庭理論都需要被重新加以思考。
與這些代表性成果相關聯,這意味著劃分階級和種族化的過程也應該與性別一樣加以研討。對某些人而言,用嚴格的內容分析方法進行研究只會拆散“婦女”這個范疇,從而制造出令人震驚的無視電視和其他媒體中有色人種婦女的論述。但對多數關心女性主義傳媒的作家而言,它包括在種族、性別、性征、階級等話語之間的相互糾結和對于欲望、恥辱、恐懼和異國化進行追蹤的不同模式。女性主義媒體文本研究已經不得不對一些話語建構變得更加敏感,以避免復雜的種族主義,例如,早期著作把黑人男性氣質原型塑造成暴力的和性掠奪的(見第四章關于有關強奸的新聞報道的討論)。討論也開始超出“黑人”與“白人”的提法,而開始擴展種族概念,和打破民權時代的二元論(迪尼斯和胡美茲,2003)。
黑人女性主義在傳媒研究中的進一步影響已成為全球性焦點。在全球化背景下,人們感到研究的界限不應以國界設限,對差異的關注應當囊括全球各處。伊恩·安(2001)認為,絕大多數西方女性主義最簡單明了的理念完全來自那些對其他婦女而言毫無意義的信仰和假設,例如關于個人主義的設想。愛荷華·溫(1988)指出,當宣稱自己是抵抗派時,多數女性主義學者已經墮入一種殖民的、霸權的世界觀之中,其中,發展中國家的婦女被建構為固化的性征和自然生產者,就如桑左拉·莫漢提(1988)所描繪的“第三世界婦女”那樣。對全球視野的召喚就意味著對差異的認知的確認,主張傾聽他者的聲音,并警惕權力與抵抗的變化。最重要的是,黑人和第三世界女性主義批評的影響加強了性別、種族、階級以及其他壓迫形式之間的親密關系。如美國黑人作家帕崔夏·希爾·柯林斯(1991)所指出的,在相互牽制的所有關聯中,幾乎沒有單純的壓迫者和單純的受害者。
在較小程度上,關注差異還會導致關注媒體對殘疾人的報道(科洛巴斯,1988;康柏巴齊和尼格林,1991;巴里斯和英國議會殘疾人組織,1992;哈維,1992)。同樣,后結構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理論在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以及跨性別政治方面的理論發展共同催生了酷兒理論,其已對關于性別與性征的媒體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見第二章的討論)。不過,在此,我想轉向在性別與傳媒研究中對男人和男性氣質日益增長的興趣的討論。
1.3.4 男性氣質與傳媒研究
整個20世紀90年代,性別與傳媒研究的興趣轉向對于男子氣(或更準確地說是對于男性氣質)的研究。作為女性主義的直接成果,西方出現了持續對男子氣加以批評和訊問的趨勢。在此之前,男性經驗常被毫無疑問地當作全人類的經驗,從歷史上看,絕大多數在歷史、人類學、社會學、心理學和文學中得以傳承的都是關于男人的或是由男人所寫的。20世紀晚期對男性氣質的關注將男人看作性別群體。
在過去,男人作為男人被研究,只是把他們當作問題——作為可預測的階級化和種族化的圖景出現,如年輕男人的道德恐慌以及黑人工人階級男子問題等。而今天,對男子氣的研究關注不同社會生活領域中的所有男性氣質類型——如倫敦城里工作的男人、男性囚犯、男警察等。對男子氣的研究是正在成長的領域,包括工廠里的男性氣質研究、男性氣質與健康、男子氣與暴力、電影和媒體中男性氣質的表現、父職、教育中的男性氣質等。教育中的男性氣質問題是尤其重要的研究領域,因為它提供了觀察男孩如何被塑造成男性主體的契機。
與女性研究一樣,男子氣研究表現為各種不同的視角:角色理論、心理分析、社會建構途徑以及一些很特別又很重要的視角——如神話時代的男性活動,羅伯特·比萊(1990)、薩門·科恩(1991)的寫作,或史蒂夫·比道爾夫(1995)較小規模的作品都與之密切相關。這些虛構的神話相信現代西方男人正遭受著心靈深處的躁動不安和一種心理上的創傷,因為他們與他們的父輩相異——他們也就與男子氣的“深層結構”相異,常常被圍繞著與雄性相關的啟蒙儀式和斗士之職所建構。“古魯”(譯注:宗教領袖)試圖激發男人把文化重新進行男性氣質化的欲望,這在美國是通過參加療養所、工作坊和露營活動來實施的。很多作品都有著新殖民主義的味道。鮑勃·康奈爾(2000)生動地對這些享有特權的富有白種男人為了“共鳴的男性儀式”而橫行世界洗劫不同文化進行了批評。
應當說這種方式與男性研究并不相同。多數當代寫作采用了建構的視野(與具體地探討不同處境的男性氣質的語境研究有關),關注作為表演或偽裝的男性氣質而不是其本質性身份問題。這始于男性氣質需要被相對地理解的提法。廣義的男性氣質意義部分源于相對于女性氣質的建構,異性戀男性氣質相對于同性戀而建構,所有具體的男子氣形式都因其相對于他者定義而獲得意義。由此,男性氣質是階級化、種族化和年齡化的,但又相互依存,并在全球后殖民主義語境中獲得意義。
男性氣質研究中最重要的提法之一是“霸權男性氣質”這一觀念。這個提法直接來自沒有單一而是多樣的男性氣質這一認識。男性氣質霸權偏向不同男性氣質并不平等的感受——有的男子氣比其他的更有權力、更占支配地位。男性氣質霸權也許不是男性氣質最普遍的形式——事實上也不可能如此,因為只有少數男人能夠永遠擁有它——但在社會價值和文化權力意義上,它占據著主宰地位。如邁克爾·科曼爾對美國語境的論述,霸權男性氣質是男人的標準,是其他男人們用以衡量并心向往之的東西。
年輕,已婚,白人,住城市,北部的異性戀,保守的父親,受過大學教育,全職受聘,膚色良好,高大強壯,保持運動——每個美國男人都以這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任何無法達到這些標準的男人都可能將自己視為毫無價值的不完整的劣質品(科曼爾,2001:271)。
有人認為,所有男人都從“父權制紅利”中得利,不過有的男人比他人得利更多。
創造這個術語的鮑勃·康奈爾認為,在某些既定時間里,一種男性氣質會比其他的估值更高。他認為,當下估值更高的那種男性氣質是“跨國商業男性氣質”,其特征為與日俱增的利己主義、很有條件的忠誠(即使是對公司)和對他人日漸減弱的責任感以及作為個人在快速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供職除了賺錢并沒有永恒承諾的認知。康奈爾宣稱,跨國商業男性氣質因其日益增長的自由意志性征和與女性相容的傾向而不同于傳統的資產階級男性氣質。世界上多數為商業男性服務的酒店都會定期提供色情錄像,發達的賣淫業也以跨國商業男性旅客為對象。
霸權男性氣質這個提法的問題在于,其暗含著這樣的認識,即在某一點上,什么樣的男性氣質才具有文化價值,并與權力相一致。跨國商業男性氣質或許表現得很有權力,不過軍隊男性氣質、體育男性氣質以及那些與“高科技”特別是生物科學和基因科學有關的男性氣質也很有權力。是事情變得支離破碎了嗎?看起來即便在學校課堂上都有很多種男子氣在競爭霸權——擅長體育的男孩擁有社會權力,不過那些拉幫結派男、英俊男以及女孩青睞男等也都有自己的權力,各種成員資格不一而足。
或許對霸權的認識應當與對本地特長生的詳細研究結合起來。再以學校為例,我們可以確切地發現,賦予年輕非裔美國男孩在教室或運動場里的文化權力和地位的那些“酷范兒”,或許正是同一個男子在勞動力市場或更大的社會中受歧視的根源。
男性氣質研究在傳媒研究中產生了重大影響,即從理論上將關于婦女與傳媒的研究轉向真正的關于性別與傳媒的研究。男性氣質研究探討了各種不同的傳媒體裁——男性雜志、電影、音樂碟、廣告等(威尼克,1991;克漢和哈克,1993;塔思科爾,1993;莫特,1996;尼克新,1996;愛德華,1997;杰克森以及布魯克斯等,2001;貝農,2002;本韋爾,2003;馬克農,2003)。當今的傳媒研究關注點很多:首先,和對女性表述的研究一樣,有的研究關注媒體中對男性氣質的狹隘表述。約翰·貝農指出:“從不知男子氣為何的火星人來到地球也會很快知道,缺少那些補救性特征是非常容易受侵害也非常有害的。”(貝農,2002:143)其次,很多作者還關注年輕男孩所面臨的潛在危害,他們遭受像蘭博那樣的暴力肌肉男和滑稽軟弱的無力男形象的狂轟濫炸,很少有居于二者之間的形象(如希爾,1997)(有關近來的“復仇廣告”和無用幼稚低能男的形象將在第三章討論。)
第二個關注點是縱貫過去二十余年視覺領域對男性身體充滿色情的理想化表現的演變。很多研究探討了視覺文化中這種演變的決定因素,它們多大程度上挑戰了關于“外表”的既存規則,男人們自我認識的暗含意義,以及對多重標準的挑戰等(查普曼和盧瑟福特,1988;穆爾,1988;辛普森,1994;莫特,1996;愛德華斯,1997;吉爾、亨伍德和麥克林,2005)。
第三是對建構男性氣質新形式的媒體角色顯現出新的興趣——新的男子形象,新的小伙子以及都市型男形象都是代表(吉爾,2003)。生產關于性別的反射性知識是21世紀媒體扮演的重要角色,(在大量報紙雜志的文章中和討論秀中)表現為對性別轉型的基本興趣。
最后,在整個20世紀90年代乃至更早的年代,無論何時在媒體上聽到“男性氣質”這個詞,誰都知道“危機”不遠于后(貝農,2002)。因此,檢視媒體是如何把任意幾件毫無關聯的事實與建構一種可感知的男性氣質危機放在一起成了另一個興趣點,如制造業的衰落、中產階級教育的成功人士中性別組成的變化以及偉哥使用的增加等(波多,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