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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麥卡勒斯使用哥特手法的原因和意義

以第一部哥特小說美國作家賀拉斯·瓦爾浦爾的《奧特朗托城堡》為發端,哥特小說生生不息,輻射范圍漸趨擴大,影響力亦隨之增強,以至于幾百年來在英美國家形成了強大的哥特傳統,蓋源自哥特手法的無窮魅力。作為一種文學創作手法,哥特手法一直不間斷地出現在不同時代不同風格作家的創作中,美國作家奧康納解釋自己將大量的哥特手法運用到小說創作中的原因:“對于那些聽力不靈的人,你得大聲叫喊;而對于那些快失明者,你只能把圖畫得大大的。”肖明翰《英美文學中的哥特傳統》,載《外國文學評論》,2001年第2期。這種彌漫在作品里的恐怖和怪誕色彩也是同為南方作家的麥卡勒斯表現世界的特有方式,哥特手法就像一面多棱鏡,以變形、夸張、放大等不同的角度,折射出各種摧殘人性或者使人墮落的罪惡的本質,并在徹底地暴露中彰顯人性價值關懷,連同那種警醒世人的教育價值與審美價值也一并蘊含其中。

一、麥卡勒斯使用哥特手法的原因

大家公認麥卡勒斯繼承了文學大師福克納的衣缽,延續了南方哥特文學傳統,以哥特式的變態與怪誕塑造了一系列畸形的人物形象,她用畸形人的命運象征畸形的現實世界,深刻而富有洞察力。探其背后的原因,這一特征的形成除了獨有的南方文化背景之外,也是麥卡勒斯個人的成長經歷和性格特征使然,她所接受的文學熏陶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一)南方的特殊背景

美國南方是一個比較模糊而又寬泛的概念,“所謂‘南方’實乃過分簡化的概念,它成了美國歷史上最不真實、影響最大而又最不幸的畸形兒。”[美]丹尼爾·布爾斯廷《美國人建國歷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3年,第204頁。美國南方曾經是美國的一塊獨立而特殊的地區,在背景、文化、經濟上都呈現出與其他美國地區截然不同的風貌。

南北內戰已然成為南方記憶版圖上無法磨滅的分水嶺。在這之前,南方主要以單一的農業經濟為基礎,蓄奴制度根深蒂固。長達八年的內戰過后,南方被北方軍事占領了12年之久,種族偏見、保守的福音派新教主義的統治、對外來者的厭惡和懷疑、政治和社會問題的狹隘區域傾向等各類問題紛沓而來,一團霧氣般籠罩著南方社會的上空。這些都決定了南方的特殊性——貧困中的混亂無序、野蠻之外的懶散。內戰消滅了種植園經濟和蓄奴制,但并沒有徹底改變南方封閉落后的文化傳統。雖然歷史的發展使美國的南北合為一體,但南方人心理上的地理隔閡及區域意識早已經根深蒂固,并且隨著時間的推進越發地濃重。

南方所面臨的這種復雜狀態致使南方文化一度陷入困境,被學者們譏諷為文化沙漠。在內戰后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歲月里,諸如如何客觀公正地對待文化遺產,如何營造新的南方文化這些問題,促使南方在新舊文化的激烈沖突中痛苦地呻吟著,在慘淡的現實與美好的過去之間徘徊掙扎著,這種兩難境地使南方面臨著痛苦艱難的選擇。

正如鳳凰涅槃般浴火重生,20世紀20、30年代,南方文學以一場“南方文藝復興”驚動了世人,以羅伯特·佩恩·華倫(Robert Penn Warren,1905-1989)為代表的“重農派”以及舉世公認的南方文學巨擘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 1897-1962)的出現,這無疑掀起了一場文學風暴。這個時期取得巨大的文學成就,用艾倫·泰特在40多年前的話說:“如果說即使沒有莎士比亞,伊麗莎白時代是英國文學之驕傲的話,那么南方各州的新文學即使沒有福克納也是杰出輝煌的。”朱振武《威廉·福克納小說創作論》,上海:學林出版社,2004年,第1頁。

在南方文藝復興時期,南方人因其獨特的社會歷史氛圍,在思想、道德倫理價值觀以及生活方式各方面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沉淀,同時,美國南方獨特的社會歷史經歷為作家們提供了用之不竭的創作源泉。由于南方生活以土地為根本,群體性比較強,因此流傳著許多個人的,家族的,地區的傳統。又加上戰敗這個難以擺脫的夢魘,許多人便更愿意在回憶過去的榮耀尊嚴中度日,似乎在現實生活之外還另有一種生活,這使南方文學大都彌漫著夢幻懷舊色彩,而且由于心理失去平衡,他們喜歡采用一些畸形怪誕的形象,這也是對畸形生活的浪漫主義反映。南方文學中出現了許多“怪人”“怪事”,并不是因為這些人與事有趣,特意去吸引讀者的注意力,而是作家們用表面上的調侃、怪誕去暗示隱含在背后的深沉與嚴肅。

南方的莊園制度、清教主義、殘忍的奴隸制度以及在南方人心理留下巨大陰影的南北戰爭,培育了哥特小說發展的肥沃土壤。借助慣有的哥特手法,再融合獨特的社會、經濟、歷史和文化營造的地域色彩,構成了與眾不同的“南方哥特小說”,哥特傳統成為南方文學必不可少的重要元素。與以往哥特小說作家不同的是,南方作家們大多具有濃厚的南方情結,敢于直面南方罪惡的現實中奴隸制、種族主義和清教主義對人性的摧殘和踐踏。那些令人震驚的罪惡表明“非哥特手法不足以表現南方的現實”。身處南方的哥特小說家不斷地尋求著如何能泰然地處于古老的文化傳統與殘酷的現代文明之間。“對許多美國作家來說,哥特體裁似乎已經成了表現當代體驗的最適當方式。”MarieMulvey Roberts.The Hand book to Gothic Literature.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98, p.56.

作為南方哥特小說代表作家之一的麥卡勒斯,和大多數南方作家一樣對故土懷有濃烈的情愫,她既痛恨著舊傳統的落后愚昧,無力擺脫歷史的重負;又全然地明了現代文明帶來的人際隔膜等問題,導致南方人獨特的孤獨情緒根深蒂固地駐扎在人們的心里。她承認自己總是在一種對南方“既愛又抗拒的情緒中搖擺不定”。Margaret B.McDowell.Carson McCullers.G.K.Hall,1980, p.28.她的深思和憂慮使之意識到,自己的創作目的就是不斷去剖析那些畸形奇特人物空虛的內心世界和疏離的心理狀態。“麥卡勒斯主張一個作家要反映出自己出生地的風貌,不能逃離屬于那片地區的聲音、樣子和記憶。”Margaret B.McDowell.Carson McCullers.G.K.Hall,1980, p.28.所以,我們看到她的小說統統都是發生在南方小鎮上的是是非非,南方古老文化不由自主地從字里行間發散出來,這應是作家對南方人生活習性了如指掌的結果。

繼愛倫·坡之后,麥卡勒斯成為又一位典型的“南方哥特式”小說家,因為她喜歡采用哥特式的風格來展示小說的內涵,并不斷塑造畸形的人物。麥卡勒斯筆下的畸形人物頗為普遍:聾啞人辛格,駝背畸形的羅鍋和斜眼強壯的愛密利亞,精神衰弱的艾莉森;有暴露癖的威廉姆斯……麥卡勒斯把這些不同的怪人作為社會痛苦的集中承擔者來描寫,這些人連同作家本人共同體驗著生活帶來的痛苦,他們“把愛情消耗在一個駝背人、一塊巖石、一棵樹、一片云彩上,最后在巨大的精神痛苦中結束了。這些人物經常是殘廢的或是癱瘓的,他們的身體模擬著他們的精神的畸形。”[美]伊哈布?哈桑《當代美國文學1945-1972》,陸凡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78頁。麥卡勒斯在小說創作出大量的畸形人物和怪誕故事,極力描繪南方人的保守、愚昧和精神危機,反映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復雜心理。不過,“怪誕的風格并沒有使作家脫離殘酷的現實世界,因為她發現這個世界就是千變萬化,最易讓人迷失的。”Marguerite Young.Metaphysical Fiction in Carson McCullers, Harold Blown edited, 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86, p.9.現實依然血淋淋地呈現在作品當中,怪誕產生了震撼人心的力量,總是把主人公推向置人于死地的絕境,迷失的自我撕裂著心靈的最后一片保護傘。

(二)作家的怪誕心理

卡森·麥卡勒斯小說中出現了一系列的怪誕的人物形象,這并非憑空而出,也絕非虛幻想象出來的痛苦與不堪,她的生存狀況、生活方式在她的內心打下的深深烙印都會反映到具體的作品當中去。她的小說是她受過創傷的內心世界的真實反映,是充分個性化的創作成果,其人生經歷是追尋小說中的哥特特質的又一個潛在背景。

在日常生活里,大家公認麥卡勒斯的行為古怪是第一流的。當她成為紐約文學界的新寵時,她的裝扮在紐約人中也是很顯眼的。她喜歡男性化的著裝打扮,幾乎總是穿著棉布褲子或男式長褲,與之搭配的是男式白襯衫,她還經常在外面套著一件男孩子的夾克。有一次,她寫信告訴朋友,她打算穿上奇裝異服去吃晚餐,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每個人吃驚的表情。她果真在兩個耳朵上別了一大束白色的鮮花,光著腳走進了大廳。這不是一個化裝舞會,但她喜歡出人意料、喜歡制造驚人效果的傾向,這些給沙都的藝術家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麥卡勒斯抱怨自己的丈夫利夫斯折騰她的錢,就在利夫斯自殺的那一刻,遠在另一座城市的她還在對朋友刻薄地謾罵利夫斯,當她知道真相后,呈現出痛苦和恐懼的狀態,她時而茫然無措,時而清醒地設想行動。在許多知情人看來,利夫斯是為她而死的,她卻拋棄了他,在他死后是如此的無情和冷漠。麥卡勒斯用最不友善的言辭評論他,在他死后對他的紀念活動無動于衷。我行我素的麥卡勒斯以與眾不同的方式經營著自己的愛情和婚姻,獲得的是褒貶不一的評論。

從作家創作心理層面上來看,麥卡勒斯似乎對身體有先天缺陷的人懷揣著難以置信的偏愛,似乎對所有流浪漢和畸形人的秘密有著驚人的洞察力。從童年時代起,麥卡勒斯就熱衷于查塔呼齊峽谷集市的橡皮人和畸形人表演。小腦袋的白癡、香煙人,還有蜥蜴皮膚的女人……令10歲的她陷入莫名的混雜著恐懼的興奮之中。成年后,她曾和朋友戴維斯在一起翻看他的畸形人影集,并向他描述查塔呼齊峽谷集會上的畸形人表演。這些在她后來的作品《婚禮的成員》中透過少女弗蘭淇的眼睛一一表達出來。“在她的作品中,畸形的身體往往只是顯示了一個人在擴展、奉獻、接受愛的方面的無能,這是一種充滿極度痛苦的境地。在她的眼中,他們的世界是顛倒的,行為準則就是沒有準則、沒有意義、沒有目的、沒有力量,是異化。”[美]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孤獨的獵手——麥卡勒斯傳》,馮曉明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第14頁。因此,《傷心咖啡館之歌》中的李蒙表哥是個駝背,愛密莉亞小姐長著一雙灰色斗雞眼,《婚禮的成員》中的廚娘貝麗尼斯左眼是一顆淺藍色的玻璃眼珠,而在《心是孤獨的獵手》中,好似殘疾人或疾病患者的大聚會,辛格和安東尼帕羅斯是聾啞人,同時安東尼帕羅斯疾病纏身,黑人醫生考普蘭德在治愈他人身體的同時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并竭力呼喊整個黑人種族都病了。

同時,作家本人心理上和身體上的殘疾以及自身所經歷的痛苦,使她更能去體認殘疾人的內心世界。麥卡勒斯自從29歲癱瘓后,她的身體部位好似一臺機器的零件到處銹跡斑斑,有時一個月要進好幾次醫院,大大小小的病例單簡直就是一家醫院的月度病例情況報告。她常常感到孤立無助,疼痛有時讓她連握筆簽字的力氣都沒有,不得不打電話請求朋友的幫助。比這更折磨她的是心理上所經歷的痛苦,特別是感情折磨,對丈夫利夫斯的愛恨交加,和丈夫同時愛上一個男人的混亂糾纏,以及對瑞士一個女同性戀者的癡迷。這一切的情感經歷在麥卡勒斯的作品里呈現出比現實更真實的怪誕力量。

(三)個人的文學偏好

作為美國南方文學第二代作家的代表之一,麥卡勒斯一直熱衷于描寫南方社會的種種社會現象和心理現象。她感受到了南方社會面臨的困境,看到了人們在傳統與現實之間的苦苦掙扎,在這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她自然也親歷了戰爭的毀滅性力量。于是,敏感而又充滿創作力的她拿起手中的筆,揭示南方社會的弊端,展現這個復雜社會里人們的心理創傷,而人性的黑暗面也正是哥特小說經常表達的主旨,病態、畸形也反復出現在哥特小說中。

對麥卡勒斯寫作影響至深的則是19世紀的俄國文學,特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麥卡勒斯對他的作品滿懷敬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同樣充滿了悲劇性的變故,同時在他的作品中,他以一種對生活近乎絕望的批判態度,無情地解剖現實的殘酷,直搗根底地探究人世間的罪惡,犀利地洞察人性的黑暗,這些幾乎是以痙攣的形式出現在作品里,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如果人們的惡行使你悲憤得無法克制,甚至產生了要想報復惡作劇者的想法,那么你應該千萬對這種情感保持恐懼。”[俄]陀斯妥耶夫斯基《窮人的美德》,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86頁。在一篇文章《我懷念的書》中,麥卡勒斯描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她的影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卡拉馬佐夫兄弟》、《罪與罰》和《白癡》——打開了一扇通向廣闊精彩的新世界的門。許多年來,我在公共圖書館的書架上看到這些書,我就被嚇住了。所以,當我最后終于讀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時,我永遠也忘不掉我的震驚——而且不論現在什么時候讀這些書,這種驚奇感都同樣緊緊把我抓住。這種神奇感不會因為對情節的熟悉而有絲毫減退。”[美]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孤獨的獵手——麥卡勒斯傳》,馮曉明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第43頁。陀思妥耶夫斯基主張的“幻想現實主義”和對心靈奧秘的探索對麥卡勒斯影響很深,這在她的幾部作品里有著明顯的體現,例如《金色眼睛的映像》和《傷心咖啡館之歌》里濃重的幻覺想象和對病態心理的把握,顯示了麥卡勒斯希望展示陀思妥耶夫斯基風格的愿望。另外,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是麥卡勒斯學生時代經常翻看的小說之一,并能完整地背誦出第一章。她對短篇小說大師契訶夫的作品也是很著迷。

麥卡勒斯曾寫過一篇題為《俄國的現實主義和南方文學》(The Russian Realists and SouthernLiterature)的論文,這里面也談到了自己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喜愛,并試圖論證20世紀的美國南方文學和19世紀的俄羅斯現實主義文學有著很多共同點,“都是描述著一個地區的‘鄉下人’,也都發現自己那片地區里人們的真實生活不過是‘一擔子干草料’而已。”Margaret B.McDowell.Carson McCullers.G.K.Hall,1980, p.30.其實,在她的小說里,我們不難發現,她塑造的都是一些底層的小人物,用向下看的人生視角,近乎悲憫的現實關照情懷,探索人物隱秘的內心世界,這些使得她與自己偏愛的俄羅斯作家遙相呼應,這自然而然地暗合了哥特手法的內涵,哥特小說通過地上地下的對比,將光明與黑暗,歡樂與恐怖,生與死,善與惡的兩重世界展現在讀者面前,目的就在于竭力暴露社會的罪惡,同時展示人性的陰暗面。

麥卡勒斯對俄國文學的熱愛,使之成為其寫作的寶藏,這點給很多讀過她作品的中國讀者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蘇童在《一生的文學珍藏——影響了我的二十篇小說》中談到過他對麥卡勒斯的偏愛:“我讀到《傷心咖啡館之歌》之時正值高中,那是文學少年最初的營養,滋潤了我那個時代的閱讀,可以說是我的文學啟蒙。她筆下的故事仿佛是在說愛,亦是在說憂傷,或者絕望,小說背后滲透著麥卡勒斯獨有的氣質,不只拘泥于文字的表層,故事本身亦是悲傷。事實上,自海明威、福克納之后,美國作家陣營沒有再出現高過這兩人成就的,反而,以典型個人風格為新的陣線,麥卡勒斯歸屬其中。”曹雪萍《蘇童“重逢”麥卡勒斯》,載《新京報》,2005年8月12日。董橋先生說他在三四十年前讀她的作品時,品味出“故事縹緲,人物幽遠,難忘的是她筆下沉實的輕愁和料峭的溫煦,隱隱然透著帝俄時代那些風云巨著徹骨的清氣,像酒,像淚。”董橋《從前》序,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1頁。正是受這種潛移默化的俄國文學的影響,麥卡勒斯既喜歡采用異于常態的怪誕的哥特手法,又希冀自己的作品能對社會現實的弊端有所揭露。“那一年我在瘋狂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契科夫和托爾斯泰——與紐約、古老的俄羅斯和我們在佐治亞的房間等距離的地方,有一個無人知道的精彩而孤獨的區域,這就是我的內心世界和那些單純的故事。”[美]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孤獨的獵手——麥卡勒斯傳》,馮曉明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第50頁。在《我是怎樣開始寫作的》這篇文章里,麥卡勒斯勾勒出了她的寫作背景,一個與哥特建筑同樣封閉的南方小鎮,發生的那些故事既單純又復雜,那些內心世界既明凈又陰暗,無論如何,作家心中的那方土地永遠流淌著不屈不撓的熱血情懷。

二、麥卡勒斯使用哥特手法的意義

現代意識和哥特手法的有機結合體現了哥特小說的恒久魅力,也證明了麥卡勒斯與眾不同的創作個性,她的小說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哥特小說,她只是把哥特小說形式當作一種手段,而她的終極目的則是直指那個讓她痛苦卻又無法自拔的南方故土,她在努力地開拓與創新,她像一個永不知疲倦的孤獨獵手,不停地拷打著罪惡的靈魂,追問著生命的意義。

首先,從文學意義的角度來看,文學作品之所以充滿了魅力,流傳千古,就是因為它能夠打動人心,寫出了人性的真善美與丑陋之面目,造就了一大群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當許多人質疑麥卡勒斯筆下的某些人物明顯的畸形和怪異時,她回應道:“人們對病態的指責是沒有道理的。一個作家只能說他的寫作是內心的種子在潛意識中萌芽開花的過程。自然界不是不正常的,只有沒有生命的東西才不正常。對作家來說,只要是脈搏跳動、能夠活動、能夠在房間行走的東西,不管它正在做什么,都是自然的和有人性的。”[美]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孤獨的獵手——麥卡勒斯傳》,馮曉明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第14頁。人性的光芒時時散發出迷人的魅力,在傳統的哥特小說里,無論是人、鬼或神,他們都充滿了生命力,即便再古怪和不可理喻,人們都能從他們的身上看到人性烙下的深深的印跡。哥特小說大量通過善良與邪惡的對峙來展現善惡之間的沖突,結局大多是邪不勝正,惡不敵善,訓誡意義十分明顯。麥卡勒斯則在作品中展示了真正的人性,在紛繁復雜的世界里他們是再正常不過的鮮活的個體生命。抒寫人性成就了麥卡勒斯和哥特小說共同的寫作話題,也貫通了其創作主旨。

因此,麥卡勒斯并沒有把目光投向那些昔日的南方莊園貴族們,她對此完全沒有興趣,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默默無聞的小人物身上。他們大多是南方工業化過程中社會底層的普通人,于艱難生活中彷徨度日,內心孤寂,他們是探索路上的孤獨者,比周圍的人更清醒地意識到現存社會的缺陷,極其渴望改變自己的命運和改造社會,并努力使他人走出愚昧無知的世界,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卻常常被人們視為瘋子。但是麥卡勒斯并沒有去剖析這些變態行為后面的變態心理,而是以哥特手法勾勒了這些所謂的瘋子的共同特征:遠離正常社會、孤僻而瘋狂。《心是孤獨的獵手》便塑造了這樣的幾個人物形象,他們的努力遭盡世人的嘲弄和無情的抹殺,終究都以失敗甚至死亡收場。

其次,從現實意義來說,在麥卡勒斯的眼里,美國就像一座龐大的監獄,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幾乎是中斷的,人們的日常生活幾乎到了反常、畸形的地步,每一個孤獨的人物都被無情地鎖進了一個空間,無法進行任何有意義的交流,非人間的東西在思想中只剩下很小的發展空間。哥特小說的“黑色”性質能讓麥卡勒斯很好地以此為載體,深刻地揭露現代社會下人性的陰暗面,書寫現代人內心的魔鬼,表現欲望的毀滅性。所以她的小說具有哥特式傳奇色彩,又帶有現實的悲情色彩。但所有氣氛和色彩的渲染都只是一種寫作上的技巧,在創作實踐中,麥卡勒斯對哥特小說進行了繼承和改造,并與個人創作手法搭配使用,使她的小說既延續了傳統,同時又具有審美現代性和手法創新意義。

縱觀作品中的人物最終是沒有出路的,人性的罪惡使人驚心動魄,但是麥卡勒斯卻從未放棄,正如她本人一生中無比頑強地奮斗,面對任何困難,永不放棄,她與書中的主人公們一起沉淪,更是一起抗爭。麥卡勒斯面對厄運所堅持的孩子式的信念,她的抗爭精神,她在可預見的不幸面前抓住一絲希望不放的勇氣,所有這些在她的一生中都曾反復地表現出來。英國作家查爾斯·波爾評論麥卡勒斯的作品時認為:“‘迷惘的一代’肯定不包括卡森·麥卡勒斯,她的新書《傷心咖啡館之歌》和其他作品甚至可能令憂郁的霍桑折服。因為她太年輕、太聰明,不會陷入迷惘的人們中間。像福克納一樣,她表達的是人類的精神——沒有被戰勝、也不可被戰勝的人類精神。”[美]弗吉尼亞?斯潘塞?卡爾《孤獨的獵手——麥卡勒斯傳》,馮曉明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第371頁。這種展現出來的南方現代精神顯示了與傳統哥特小說的區別,作家將哥特手法與現實生活融合,使哥特手法成為作家進行道德探索和社會批判的有力工具。

麥卡勒斯終其一生都無法驅散彌漫在南方的獨特而沉重的歷史氣息,她時而寫實時而象征地描繪了南方的種種墮落和精神崩潰,并進而突破南方這一狹小地域的限制,將這種揭露和思考的對象提升至整個西方現代社會,她在擴大主題、豐富內涵和提高哥特小說作為文學題材的內在價值等方面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因此,與其說麥卡勒斯與哥特小說有著親密的淵源關聯,我們倒更愿意認為麥卡勒斯是借助哥特小說的外在形式,實則抒發現實的悲傷情懷,她的文學野心成就了她的作品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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